现代性视野下的史诗重述
2014-04-29张艳红
摘要 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运用现代叙事技巧讲述故事,他设置了两个叙述线索以及两个叙述者,从多角度思考故事的深度及意义,进而表现作者对国家、对人性的深度思考,传达出作家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生的丰富体验,具有悲悯情怀。
关键词:叙事者 国家 人性
阿来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作家,《格萨尔王》是他积极的尝试。当故事的大幕徐徐拉开,叙述者好似一个古老的说唱艺人,以洞彻世事的平静口吻为读者娓娓讲述着一个民族的古老传奇,然而,当读者潜下心来准备聆听故事的时候,另一个故事叙述者——一个生活在现代的牧羊人加入了讲故事的行列,在他们的带领下,读者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插,领略了故事的跌宕起伏与荡气回肠。
一 运用现代叙事技巧重述故事
《格萨尔王传》是藏族神话史诗,是由仲肯(说唱人)进行讲述的说唱文学,也被认为是现存最长的史诗。当故事由史诗转化为小说时,首先面临着故事由口头文学向书面文学的转换问题,其次是选择讲述者的问题。这时,叙述方式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因此,阿来慎重选择了叙述视角和叙述者,使文本既保留了说唱文学的通俗性、传奇性,又体现了小说创作的文学性、创作性,这一古老史诗在原有的故事框架下塑造了更加立体的形象,传达了更加丰富的意蕴。
小说设置了两条叙事线索,一个是“故事”,一个是“说唱人”。“故事”這条线讲述的是格萨尔降生、称王、归天的传说,“说唱人”这条线讲述的是生活在现代的牧羊人晋美忽然获得神授,成为一个仲肯,一方面在传唱格萨尔的故事,另一方面又游走在岭噶大地上,追寻故事的发生地,追寻故事的真相。这使小说不再是普通的传奇重述,而是容纳进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于是,小说精心设置了两个叙事者。
“故事”讲述者是传统讲故事方式中的叙述者,即讲述者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旁观者,熟知传说中格萨尔的全部故事。他好似一个古老的说唱艺人,以从容不迫的气质、平实质朴的语言将故事的大幕徐徐拉开,把读者带入到了那个非常辽远的时空里。然而,就在读者跟随这个讲述者刚刚进入故事世界的时候,故事的进展忽然被延宕开去,一个现代的“说唱人”晋美出现在小说中,他是作者设计的第二个讲述者。晋美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牧羊人,没有受到太多外界尤其是商业大潮的冲击,心灵质朴,他相信“神授”这一传统讲述格萨尔王故事的方式,他相信格萨尔,相信格萨尔的伟大和对岭噶百姓的救赎。晋美以简洁质朴的语言或在梦境中、或行走中继续讲述着故事。两个叙述者的讲述,有效地保证了整个史诗故事的全局展现,晋美的仲肯身份也使史诗转化为小说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说唱文学的特色,例如,晋美传唱格萨尔故事时对故事氛围的营造、场面渲染穿插的史诗的唱词,强化了史诗的传奇特色以及说唱文学的演示性特点。
在“故事”和“说唱人”两条线索中,“故事”的情节推进总是和“说唱人”晋美在现实生活中的状况相应和,从而形成历史与现实的对照。在“故事:赛马称王”中,格萨尔在赛马大会上,凭借精湛的骑术和法术夺得第一。同在赛马队伍里的,还有卦师、医生,他们都在追逐名利的行列里。读者们看到了格萨尔的聪慧威武,也看到了比妖魔更可怕的心魔的侵蚀。与此情节相应和的是现实生活中政府举办的为了纪念格萨尔称王的赛马大会,即在“故事:赛马称王”后的“说唱人:骏马”一处。赛马会前,晋美站在生病的赛马前,手抚马鬃曼声吟唱了一段英雄曲,只因为这是匹漂亮的骏马,这匹骏马在赢得胜利后将被卖进城里,成为人们赌马的工具,赛马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纪念格萨尔只是个幌子,经济唱戏才是主角。当有研究格萨尔说唱的学者因为发现晋美这个神授艺人而欣喜若狂,把晋美介绍给领导时,领导表情淡漠,说话尖刻,对格萨尔,或说对以往传统文化价值的质疑与不屑溢于言表。与英雄格萨尔心怀天下、悲悯众生的慈悲情怀对照,当下的社会与民众状况令人感伤。
小说作为史诗的重述,自然有着特别的用意,两条叙述线索、两个叙述者的设计体现了小说的创作主旨。小说不是简单的对史诗进行重述,而是按照作者的创作意图进行删减加工,避免了平铺直叙,超出了读者的期待视野。格萨尔赛马称王是格萨尔王传中的重要一段。大赛前夜,觉如和晁通各施咒语,要伤害对方的坐骑,上天为了赛马正常进行,制止了这场恶斗。但在“故事”中,只是晁通使用了障碍法术,格萨尔只是凭借法力破了晁通的障碍法,登上国王宝座。在晋美演唱的版本中,或者说,在小说中,没有互下咒语这一处。这就是“说唱人”作为叙述者的有利之处。准确点说,阿来作为一个“仲肯”般的角色,在借助晋美这个讲述者以自己的理解讲述着格萨尔,说唱人晋美承担着主讲的重任。就整篇小说来讲,在格萨尔故事演进中实际主要是以晋美的视角在讲述故事,晋美梦中出现过什么,在“故事”中才会以旁观者视角全面讲述什么,而当“故事”讲述什么时,在与“故事”穿插进行的“说唱人”中,晋美往往又会以淳朴牧羊人的心绪以及情感表达出对故事的感受。于是,对格萨尔降生救民的感动、称王后伟业的赞颂等就以穿越古今的永恒魅力感染了读者。晋美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叙述者,他以这一身份突出了自己的叙述行为。当然,这一叙述者绝不仅是为表现对格萨尔的赞颂而设计的,他还肩负引导读者穿越历史和现实,思考世事人生的重任,这是由晋美现代人的身份决定的。晋美虽因神授,洞悉了故事,但他是现代人,因为时空距离,他对神授故事有着诸多的疑问,于是他开始了寻找,寻找嘉察协噶旧部落的遗迹,寻找北犯盐海的姜国故地,寻找故事的真实依据。同时,晋美也有着自己的现实生活。这使读者的思绪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跳跃着,既在阅读着格萨尔的丰功伟绩,也因为生活在当下的晋美使读者与故事保持着一定距离,可以理性地对历史与现实进行深度思索。
阿来说,他喜欢在故事里设定多条路径,以此展示故事的多种可能性。两条叙述线索、两个叙述者的设计使读者不仅仅是关注那个传奇故事,同时因为晋美这个行走在现实中的人且不同于其他艺人的讲述,令读者去思索格萨尔这个人物。这种叙述方式决不是对神话的解构,而是以现代的眼光思索那段历史,重新审视人们曾经的信仰,当下人们的生存状态。在晋美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藏人经历磨难后依然保持的淳朴和当下经济大潮对藏人的冲击,而这又绝不仅是当下藏人的境遇。两条叙述线索、两个叙述者的设计使小说的厚重之感倍增。
二 重述史诗寄寓现代思想
史诗《格萨尔王传》约产生于公元前后至公元五、六世纪,是古代藏族社會生活的反映。阿来通过能跨越古今的叙述者的讲述,以现代人的视野和观念对史诗的人物、事件等给予了不同的理解,表达了他对国家、对人性的思考,寄寓了现代思想。
国家是个现代性的概念。小说中“故事”开始时描述了人们对一个美好国家的向往。噶岭妖魔横行,百姓渴望有人能拯救他们,此时格萨尔天神出现,经历磨难后称王并建立了岭国,国家井然有序。但国家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无论格萨尔还是民众都处在混沌中,一切和过去部落时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贵族们继续争权夺利,享受富足安然的生活,百姓们依然处在贫困线上,战时出钱出力,和平时辛苦生活。一个国家的建立带给民众的到底是什么?格萨尔王处在茫然状态中。在晋美梦中,他问:“既然我是一个好国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食不果腹,流落异乡?”“还有战争么?”当现代人晋美告诉他千年以后的世界仍有很多受苦人,战争仍然在继续中,格萨尔满怀怅惘,真正心生退意,要回归天庭。在两人跨越时空的对话中,一个尖锐而深刻的问题凸显在读者面前。一个国家的建立显然不仅仅靠的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国王,一批能干的文臣武将,不断扩展的土地,更应该关注的是生活在土地上的最广大的民众。就在格萨尔困惑于自己对百姓苦难的无能为力时,他发现真正记住他的不是他带给财富的贵族,而是百姓,他们在四处传唱格萨尔的英雄故事。百姓总是记住那些哪怕给过他们一点恩惠的人们,何况格萨尔除了铲除妖魔,还带给他们和平美好的梦想,藏人的淳朴善良默默印在了读者心上。于是,晋美对神授故事渐渐有了诸多疑问,他开始了寻找。格萨尔真的曾征服过这样辽阔的土地么?他真的带给人们无穷的金银珠宝么?嘉察协噶的打铁部落,姜国抢夺过的盐池,现在还有着打铁人、采盐人,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后,他们不记得、不关注曾有的征战、囤积珠宝、获得盐池的往事。格萨尔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作者寄寓的意味也慢慢产生:格萨尔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么?他真的实现了拯救苍生的目的么?什么才是真主的成功?人生价值究竟如何评定?在小说中,格萨尔的妻子魔国公主阿达娜姆战功赫赫,死后却身陷地狱,因为她杀戮太重。格萨尔前往地狱救妻时,意外发现隐忍委屈一生的母亲郭姆竟也在地狱,因为她生下了杀人无数的格萨尔。这是对格萨尔人生价值评定的暗示,引发人们真正去思索历史并由此反思个人的生存状态,定位人生价值。小说描述了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人身价值的定位。现实中拥有话语权的僧人们在整理格萨尔故事时,坚持认为他始终进行着无数次征战,获得无数土地和财富,普通百姓呢?人们记得的格萨尔无论画像、雕塑还是小工艺品,都是他跃马扬鞭的形象。世俗中的人们就在以金钱、战争、胜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自己也追求着这样的人生。
阿来谈自己的作品时说过:“从特殊的文化与族群的生活出发……通过这种特殊而达到人性的普遍,在普世价值的层面与整个世界对话,”这是阿来的文学追求。在这部作品里,阿来还在贯彻这一追求。以理性的眼光、历史的眼光回溯史诗,感受其中的意味,这是一个优秀作家的睿智和坚持。
在小说中,格萨尔具有神的特质,但他身上人性的部分更加突出,他耽于享乐、沉湎女色,担忧人生命的短暂,难懂人间世故人情的曲折通幽。为了表现这一点,作家很好地利用了两条不同的讲述线索。在“故事”中,格萨尔被美女迷惑,滞留魔国。随之并行的“说唱人”中,晋美迷恋广播电台女主播不能自拔。无论神还是人,都无法摆脱对美丽与爱情的追寻。在“说唱人”中,不时出现一个神授艺人央金卓玛,她并不太引人注目,她曾属意过晋美。虽然后来神授的故事远离了央金卓玛,但她仍凭借以往的仲肯身份,在文化艺术馆谋得闲职,安逸生活。与这一处相对应的是,在“故事”中,格萨尔厌倦征战,他又在出巡中意识到人们依然受苦,他并没真正改变什么,一种无奈无力的氛围在弥漫。格萨尔苦闷于他的无力,无力改变贫苦人的命运,无力改变人生无常,无力铲除人的心魔。一千年后,人们依然如此,追逐物质,任凭精神世界荒芜,得过且过。作者徐徐讲来的故事中传达了一种深深的悲悯之情。
借助传统文学故事框架表现作家的审美理念,这不是阿来的独创。文学创作的题材是没有时间界限的,在现当代作家中,鲁迅根据传统神话改编而成的《故事新编》即是成功的一例。但阿来的小说具有了更深度的艺术创作,他设定了双重叙事线索,从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表现了他对历史与生活的深度思考。
参考文献:
[1] 阿来:《格萨尔王》,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
[2] 阿来:《文学应如何寻求大声音》,《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巴蜀书社,2005年版。
(张艳红,赤峰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