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金鱼

放在窗台上的宝石蓝玻璃鱼缸，肚子又鼓又圆，圆圆的缸口像一只圆月亮，这本身就是一件好看的器物，当夏然然放进去两条红金鱼的时候，不光鱼是活的，就连鱼缸也变成了活的。两条金鱼游动着，就像游在月亮的肚子里。

夏然然和公方亮结婚三年来，屋里除了他们俩就再没有能喘气的了。夏然然便想到了养两条中等个头的红金鱼。夏然然本想生个孩子，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因为，下定决心就得排除万难，现这第一大难就是他们俩人的户口都没能落到沪上来，所以生孩子还不能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等到将来孩子上学，就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回到妈妈祖上所在地蜀国吧，孩子大了肯定是一口的道的四川味儿，像川菜一样。回到爸爸的祖上所在地鲁国吧，孩子大了肯定一口齐鲁大地的口音，那便是正宗的鲁菜味儿。夏然然也想做母亲，母亲多伟大，一个生命分裂出一个新的生命，听上去就很了不起！她的大学女同学早都我儿子我女儿地挂在嘴上了，那口气倒像是说她好像不能生育似的。

他们结婚用的这间房子还是大学同班上海同学张祥的，他出国留学后定居在了美国，把一处坐落在徐汇区原来法租界里的一栋法式风格的小楼单独地留了一间给他们。房租也只是等人家回上海时招待吃一顿饭。在上海能有一大间不花房租的房子住着也算是一桩美事了，更何况她的家还是在上海最好的地方，出门就是那宽阔的大马路，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那法国梧桐粗壮地顶着烈日，把阴凉洒给身下走路的人。光这就让夏然然从心底感动。到了晚上就更美丽了，街道两边霓虹灯闪烁，高级咖啡店里一对对国内外情侣品尝着生活的惬意。这让生活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的她，感觉她的灵魂并没有游离于这座城市。不过一想起房子她就不爽了，这总归是人家的房子，而不是自己的，就像是自己的根长在了人家的土地里。

公方亮在张江一个外企上班，从复旦大学毕业三年就走上了中层领导岗位。他的工作并不轻松，带领一个团队做新药研发，目前正进入这种新药的攻克阶段，这种新药对于治疗癌症具有显著的靶向作用。公司高层领导们对他的团队报有很大的希望。

公方亮把家庭亲情爱情一律都放在科研之外了，只是把家当做了一个客栈，把老婆当成了摆在家里的一朵花。可是，夏然然是人不是花，虽说长得如花。夏然然常常自己到楼下的咖啡店去看里边的情侣，她特别羡慕人家的浪漫主义。

夏然然的工作很轻松，在一所大学学报当编辑，每月一期内部杂志，把稿子编好就行了，基本都是学术方面的，平时就在图书馆看书查资料。她的心思保持着正常的女人的心思。她这朵花儿在老公那里得不到阳光雨露的滋润，她自然就想找别的阳光和雨露滋润，她一度想过出轨，可是她又怕一旦出轨，再无法并轨回来，那可就糟糕透顶了。不是吗？自己的同事小杨就是这样的。娘家经济基础相当的不错，她找了个老公也不错，就是因为她老公经常住外，她找了个情人，可是一来二往，被老公发现了，二人协商一致离婚了。她的情人没有胆量和原配离婚，害得她只能像一只孤雁飞在自己孤独的天空上。

夏然然想，她如果出轨的话，就一定要出入自由，并轨自由，对于老公公方亮，那是絕对不能丢弃的，到什么时候，他都是她人生最后一个棋子，必需牢牢握在手里。正是因为同事小杨天天在自己眼前晃荡来晃荡去，像是一只防止女人出轨的警示牌。才让夏然然不敢私自越出爱情的边界。

有一天，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她对小杨说，杨姐你什么时候休假啊！小杨忽然感动起来，她觉得夏然然才是最关心她的人，编辑部这些人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这个离婚的女人。

你想和我一起休假是吗？小杨开心地说。夏然然听到小杨姐的回话，一时语塞。是啊！她不得不违心地说。那太好了，我正想去海南正找不着革命的同志伴侣呢？小杨兴奋地说。

结果社长批给了她们二十天假期。

夏然然本来是想和小杨分开些时间，让自己忘记她这块“女人出轨警示牌”，可是，这下倒好，弄巧成拙，现在在海南不但是天天看着她，就连吃饭睡觉都合在一起了，这成什么了？

晚上，她们睡在一个房间里，小杨就给夏然然讲女人千万不能找情人，情人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看上去爱的死去活来，就像一堵你想依靠的墙，可是当你真的需要依靠时，却发现那墙是一层带涂料的纸。

夏然然心里这个苦啊！她正准备着出轨呢，没想到她来海南等于是接受小杨的道德培训来了。

夏然然不想老公还好点儿，只要一想起老公，她就想出轨，因为她老公确实不会浪漫，更不懂夏然然的心思，两人已经毫无共同语言。

夏然然和小杨在海南休假都有半个来月了，公方亮一个电话没有打来过，一条信息没有发来过。

这趟去海南，小杨给夏然然省了很多钱，来回机票不说，吃住都是小杨花的钱。夏然然想表示一下谢意，她从家里翻腾半天也没有找到能送出手的东西给小杨。小杨从小家庭就富裕，吃的用的也全是高档的。到底送什么呢？找来找去，也只有她的房东，美国的老同学张祥送她的一盒化妆品还能拿出手。

公方亮回到家时，夏然然刚给鱼缸换完水，两条红红的金鱼自由地幸福地游在清清的新水里，它们畅游着。听到老公回来了，她还是征求一下老公的意见。这次去海南省了不少钱，都是小杨的关系。你说咱们是不是也得还点儿人情？我想送点东西给她，不过也没有能送出手的，我手里也就只有一盒化妆品还不错。

公方亮觉得人家给她省了很多钱，光送一盒化妆品有点儿少，他说，再加上我们请小杨来家吃一顿饭还差不多。为什么来家里吃，因为去多高档的饭店都不如在自己家招待显得亲切友好。

夏然然觉得这回老公还像老公，能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夏然然邀请小杨本周日来家里吃午饭。说我们家小公正好休息，他做菜还可以的。小杨欣然接受了她的邀请，让夏然然感觉很欣慰。

头一天晚上他们就开始筹划，做几个菜，几道炒菜，几道凉菜，几个海鲜，鸡鱼肉蛋怎么做？他们两个可是大费了一翻周折的。

睡到半夜，夏然然忽然醒来了，她又叫醒了老公，老公问她还有什么重要新闻发布，她说明天一定要装出夫妻恩爱，要秀的比全天下所有夫妻都恩爱。老公说，我们本来就是夫妻还用秀什么吗？不行，就得秀，一定要让小杨感觉我们夫妻如胶似漆。夏然然坚持说。

为什么呢？

就是为了寻求个心态平衡。化妆、美容、穿衣服、装饰品、私家车……平时我们办公室的女人不管哪方面都比不过她。贵妇人有的东西，她应有尽有。

听你这么说，她就是一个富婆嘛。在富婆面前，我们更不用秀什么夫妻恩爱啊，有必要吗？

有啊！太有了！夏然然进一步说道，我们在物质生活上没法和人家比，可我们在精神上、爱情上可以和她比啊！她离婚多年了，一直没把自己嫁出去呢！她在爱情上是贫穷落后的，我们在物质上在经济上是贫穷落后的。我们不拿爱情去和她比，还能拿什么去和她比呢？我们总得有一点儿让她羡慕咱们的地方吧？我想了几天了，只有睡梦中才清醒地认识到了咱们和她比较唯一的优势就是我们的爱情。因此，明天她来咱们家，咱只有拿夫妻恩爱秀来占领上风，把她富婆的傲慢給压制下去，不然，让她感觉到我们夫妻之间真实的感情是疲劳的那就没意思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没有物质财富，也没有精神财富。那么我在她面前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只有生命的躯壳女人了吗？

嗯，我懂了！公方亮觉得自己对妻子、对女人又多了一层了解。

明天，你必须配合我默契才行，我想好了，有几个环节我们必须秀出恩爱。小杨进门时，我们在门口迎接的时候，我们俩人要搂着腰，用另外一只手做出欢迎光临的姿势；另外，你吵好一个菜的时候，我要当小杨的面在你脸上亲一口，说老公这道菜炒得不错；等我炒一道菜的时候，你也要亲我的脸一口说，这道菜有水平。等上桌吃饭的时候，你要热情地给我递上我的餐巾纸让我擦去口红，到最后送她去楼下的时候，我们要手牵手一起送她走。

还有一些想不到的细节处，你可以超常发挥秀出我们夫妻的恩爱。

还有甜蜜蜜，公方亮接上一句说。

太对了！夏然然说。

小杨感觉到小夏能请自己到她家里吃饭，特别是俩口子一起请她，这倒让她有点儿意外，她为什么爽快地答应了呢？她想这是和小夏真正成为朋友的开始，平时由于自己性格孤僻，和大家不合群，在单位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就是，她想看看小夏的老公长得什么样，只知道他是个化学博士，有可能的话，让他帮助给自己找个对象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杨想，这是自己长这么大大闺女坐轿头一回到朋友家，到同事家吃饭，一定是要给人家带礼物的。带什么礼物好呢？她随手一翻，翻出一根金项链，打算送给小夏，又翻出一条意大利名牌男式腰带和一条男式领带打算送给公方亮。

按照约定周日上午九点，小杨准时来到了小夏家。不过出现了一个事先没有让小夏想到的小问题，原本打算是小杨直接上楼进门的，她和老公相互搂着腰一起开门迎接的，可是，小杨打上电话来说，要他们下楼替她拎东西。

小夏没有想到小杨来家里吃饭会带东西，就算带东西，也没想到会带那么多。

小夏和老公急忙下楼，见到小杨后，小夏首先给小杨介绍了自己的老公，两人友好地进行了握手。。

打开玛莎拉蒂车的后备箱，吃的喝的，水果，还有大箱子小箱子什么的，小杨取下了一大堆。三个人把东西一人一抱，抱到了楼上。

这么多的礼物，一下子把夏然然设想好的第一个表现他们夫妻亲密的环节打乱了。

小杨姐，你怎么把超市都搬来了啊？夏然然望着抱进屋来的一大堆高级品味的东西充满意外和感激的说。

没有什么的，有些干海参干虾仁我家也吃不了，就给你们带来了，对了，小夏我还给你带来个小礼物，说着小杨拿出一条金项链给了小夏，小夏说，杨姐，这个可不能收，太贵重了。

没事的，你就戴好了。

我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是准备送给老公的，对了，是叫老公还是叫小公好呢？小夏忙说，你瞅他姓这个姓，姓什么不好，但姓公。像你叫他老公还好点，单位小女孩子叫他老公，人还真以为他是她老公呢？

呵可，那我还是叫他老公吧！我也没有老公叫老公啊！

大家都笑了。说着话，小杨拿出了一条领带和一条腰带送给了公方亮。公方亮表示了诚挚的谢意。

在热情友好的气氛中宴请开始了。由公方亮主勺做了一大桌子菜，主要突出了川菜和鲁菜特色，最后上来的山东酥肉有汤有肉，口味特别正宗，公方亮超常发挥了水平，得到了小杨的表扬。

他们吃得特别开心，特别高兴。直到傍晚小杨才动身离开。

送走小杨，小夏和老公面面相觑，他们忽然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是的，确实少了，少了一道菜，那就是他们准备的夫妻恩爱秀，没有秀出来。他们事先准备的所有环节都忘记了。什么搂腰、亲吻脸颊，递上餐巾纸擦口红、手牵手，一样都没有做。

夏然然觉得有些懊悔，不过想一想，都是小杨的礼物蒙蔽了自己，更蒙蔽了老公。丢掉了夫妻恩爱秀的那些环节，自己感觉在小杨面前更少了女人想要的面子。

老公，你什么时候也能多赚钱让我能像小杨一样花钱就行了。夏然然说。

这个嘛，快了，等我们的新药上市我们就会有钱了。话说当初你要嫁给张祥就好了，人家在美国有的是钱。

你什么意思？人家不看我的面子，我们现在住哪里还不知道呢？我还真后悔莫及，当初不如选择他了，可偏偏选择了你。

得了，洗洗睡吧！既然结婚了，就是夫妻，那就要好好过日子。公方亮说。

夏然然不想再和他说什么，她觉得他越来越不爱她了，大有追到手，领取结婚登记证，爱情就进入了保险柜一样。成了人妻的人就不会再有多少属于自己的自由度了。如果离婚，那吃亏的只有女人。

窝了一肚子火的夏然然睡了。

公方亮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着白天正赶上小夏在厨房做川菜的时候，他和小杨私下悄悄进地留下了对方的手机号码。公方亮觉得小杨和小夏比更有女人的味道，更性感，更娇艳。如果向更深层次想，小杨为什么华贵？无限地吸引他，那自然还是她的富婆气质和富婆作派。什么时候物质力量都会大于精神力量。看着身边的小夏，公方亮觉得他的感情天平开始有些向着小杨的那一头倾斜。他真想给小杨发个信息过去，问侯她一下，睡没睡？在干什么呢？可是，小夏就在身边，可以心猿意马，但行动上却不能付诸实施。公方亮忍住了。

小夏并没有睡着，她觉得跟着公方亮这样的男人，什么时候才能在上海过上有房子有车有户口的三有生活，这都是个未知数。虽说他学历很高，可是在外企上班，还不就是一个打工者吗？能进入外国人的公司内部高层，能拿年薪、有股份分红，还不得猴年马月啊！

他提起了张祥，让夏然然借着和小杨喝下去的法国白兰地酒的酒劲，真的想起了和张祥相处的片段，张祥是爱自己的。上次张祥回國参加她和公方亮的婚礼的时候，在他临别分手回国的时候，两人刚要初次拥抱亲吻的时候，公方亮的钥匙插就进了门锁，害得他们的拥抱接吻变成了空前绝后的一次哑剧。张祥在美国仍然单身这里边也许会有她夏然然的成分在里边。

小杨回到家里同样地躺在床上心猿意马起来，她觉得她和公方亮大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当第三者，更不能把公方亮从同事小夏的手里夺过来。她强烈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感情。不过这感情的事情，可真像魔鬼一样，越是想摆脱困境，越是摆脱不了。她取出手机，找出公方亮的手机号，她想发条信息给他，问他现在睡没睡，问他现在干什么呢。可是，等她把这些字打在手机屏幕上时，她一咬牙，把它们全删除了。

她把手机用力扔在床下的沙发上。她想还是睡吧！等明天白天，她就会把公方亮完全彻底地从心里删除掉，还要和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一样。

公方亮越来越不愿意干家务活儿了，地也不扫，窗台上的鱼也不喂，完全把这个家当成了别人的家。

夏然然和公方亮的夫妻感情越来越像预备进入冬眠期似的。回到家里谁都不愿意和对方多说话，感觉多说一句话都累。真说多了，就会抬杠。

有一天，夏然然对公方亮说，鱼缸里的两条鱼，我们要分开养，一条公一条母，你先挑。公方亮说，看你说的，不就两条鱼吗？该喂的时候，就一起喂得了，能分得开吗？如果分开不还得买一个鱼缸吗？那多费钱啊，根本也没必要。

你别说那么多好吗？你只管挑你的鱼吧！

公方亮拗不过夏然然，只好说我要公的吧！好的，那条母的就归我了，从今天起你喂你的鱼我喂我的鱼。

夏然然将一块钢丝纱网放进鱼缸，一分为二把两条金鱼分开了，刚才还在一起游来游去的两条金鱼相互只能用眼睛看对方，却不能有身体的接触了。它们只能隔着纱网用嘴相互吻吻对方，它们再没有办法相伴相随了。

公方亮说，本来好好一对鱼你为什么偏偏要分开它们呢？

夏然然说，这叫生活中的哲学。你要是不懂你就自己慢慢悟去吧！

看着属于自己的那条可怜虫金鱼，公方亮只好一大早去早市买鱼食。然后回来自己喂自己的那条鱼。在喂鱼的时候，他好心好意把鱼食投给了属于夏然然的那条母鱼一份儿，可是人家不领情，看都不看他一眼，尾巴一甩头一昂就游走了，那鱼食蛐虫就像尘埃一样慢慢腾腾、漂漂悠悠落进了缸底。

公方亮思考着夏然然为什么非要把同一个鱼缸里的两条鱼分开呢？他想她不会是知道了他和小杨私下有了来往吧？不可能知道的，夏然然不是说了吗，小杨姐现在对她是越来越好了。难道是张祥从美国要回来不成？

望着鱼缸里被纱网夹开的两条红金鱼，公方亮陷入了深思。

（周燊，复旦大学2014级中国语言文学系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