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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

2014-04-29王龙

四川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渡边鸦片林则徐

王龙

中国的林则徐和东邻日本的渡边华山处于同一个激烈变荡的转型时代,他们独具慧眼,挺身而出,试图从西方寻求救国之道,为民族振兴尽了最大努力。然而,他们效法西洋的效果却不可同日而语,对国家和民族的影响也大相径庭。渡边华山虽死,但登高一呼,语惊世人,日本人知耻后勇奋起直追,步入近代强国之林;林则徐虽然呕心沥血,却仅得器物皮毛之实,未能撼醒天朝迷梦,中国人依然在屈辱黑暗中探索前行。

“可怜万里平戎策,都付萧萧暮雨中”。这两位当时分别代表自己国家最先进思想的人物,在世时都饱受打击,毁誉难分,可一旦撒手西去,仍然不得安宁。赞美者有之,质疑者有之,他们的人生缩影,无异于中日两国的国运定格。

翻开近代日本史,正是渡边华山登高一呼,第一个拉响了振聋发聩的警报,让日本国民从酣然昏睡中警醒过来。

渡边华山(1793—1841),德川幕府末期的百科全书式学者,近代日本一位学贯东西、慧眼如炬的国宝级人物。他与林则徐一样出身清寒,同属吃苦耐劳且天姿聪颖的人,都凭个人勤奋努力而留名青史。所不同的是,林则徐在西学救国之路上半途而废,华山则愈行愈远。

渡边华山真正认识西方是从1832年开始的。该年他被任命为田原藩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协助藩主代行藩政的职衔,一般从藩主家族和重臣中间选拔)兼海防挂(主管海防的官职)。大潮激荡,身居要职,他清醒地认识到世界局势的深刻变化,为日本面临的险恶前途深感忧虑。他强烈意识到,日本传统的对外交往观念已无用武之地,如何迎接来自西方的挑战,成为亟待解决的历史性课题。渡边华山在《外国事情书》中忧心忡忡地说,一个人是否安全和这个人是否有自知之明相关,而目前我们这些统治者的见识作为,实为井蛙之见而固不足论。而最终使渡边华山拍案的,是一艘远道而来的小小商船。

1837年,美国商船“马礼逊号”载着7名日本漂流民抵达日本浦贺近海,想以护送日本漂流民回家主动示好,以达成互利通商的目标。不料日本人根本不领情,浦贺奉行太田运八郎按照《异国船驱逐令》下令炮击“马礼逊号”。满腔热情的美国人碰了一鼻子灰,仓皇撤离。

群情汹汹之中,唯有渡边华山的头脑保持清醒。他认为在新的国际环境下,“四周渺然”环海而又无海防的日本,轻率地炮击为送还漂流民而来的西洋船只,其结果只能是为“西洋膻腥之徒”制造侵略日本的借口。他和高野长英分别撰写《慎机论》和《梦物语》,阐述了世界发展大势,并斥幕府措置失当的攘夷政策是“井蛙之见”,主张取消“异国船驱逐令”,并提出“因时变而立政法乃古今之通义”的应对原则。闭关自守的幕府统治者勃然大怒,认为他们是“赞美异国,诽谤我国之邪书”,并因此拘捕了渡边华山、高野长英等多名蛮社成员,史称蛮社之狱。为了进一步显示顽固的锁国政策,幕府决心拿渡边华山等开明的洋学者开刀,杀一儆百,严厉镇压。

1839年5月14日,华山被捕。亲朋好友立即通过多方渠道展开营救。时称儒学两大家之一的松崎慊堂,与华山有着20余年的师兄弟关系。他听到消息后,寝食不安,不顾69岁的高龄四处奔走,强忍病痛彻夜疾书,一气呵成了丈余长的一篇文章,上书德川幕府首席老中(幕府的常任执政官,相当于内阁成员)水野忠邦,历述华山为人之廉、事母之孝、奉君之忠。水野忠邦深受感动,在他的干预下,华山等罪减一等,保住了性命,但仍被“引渡给田原藩,于在所蛰居”,即交给田原藩就地管制。当年12月18日,判决由主家三宅氏带回严加看管,终身不得外出。

蛮社之狱虽然使“文明之新论罹入野蛮之法网”,然而渡边华山那颗忧国忧民之心依然那么炽切。自杀前几个月,他专门创作了一幅绘画作品《千山万水图》,图中描绘列强对日本虎视眈眈的危险形势,显示出华山忧心忡忡地牵挂着日本列岛的危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留下的“数年后为之一变”的遗言,充分显示了对国内外形势发展的超前洞察力。1853年,渡边华山自杀后仅过去十二年,他的预言验证了。美国将军培理趾高气扬带领坚船利炮威逼日本人打开了国门,华山当年的警世之言完全成为活生生的现实,而日本对待列强的态度也被迫“为之一变”。渡边华山准确地把握了历史进程的信号。

而相对于渡边华山的“先见之明”,今天中国的一些民间声音则开始质疑林则徐应该为发动鸦片战争负什么责任?有人认为正是因为林则徐操之过急,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使清军与洋人打了一场大刀长矛对洋枪洋炮的不对称战争,最终迫使清廷五口通商门户洞开,割地赔款丧权辱国。

事实上,清王朝并非不希望避免“衅端”。道光皇帝给林则徐明确的训令是:“鸦片务须杜绝,边衅决不可开。”林则徐何尝没有想过采取尽量平和的方法禁绝鸦片?他在道光十九年同邓廷桢、怡良还联名向道光建议,鉴于“英夷”远隔重洋,可能并不知悉天朝法令,现在既然遵谕全缴走私鸦片,即与自首无异:“合无仰求皇上……凡夷人名下缴出鸦片一箱者,酌赏茶叶五斤以奖其恭顺畏法之心,而坚其改悔自新之念。”查禁鸦片本乃大清堂堂正正的国家执法行动,林则徐还想到给主动缴出鸦片的英国商人每箱鸦片五斤茶叶的“奖励”,难道“天朝”还不够温和仁慈?

由此可见,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林则徐的禁烟措施是否“过激”,而是因为鸦片战争其实是两个帝国国家利益冲突的必然后果。只要英国商人在鸦片贸易上遭受损失,英国政府必然会作出强烈反应。这并不会因为有一个善意的中国钦差大臣,就会发生改变。把鸦片战争爆发和《中英南京条约》的耻辱归罪于林则徐,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面对一场让国家付出如此惨重代价的战争,作为当事人的林则徐毕竟不可能置身事外,他究竟应该承担什么责任?答案很简单:对敌情的严重误判。

事实上,当虎门上空鸦片销焚的浓烟刚刚散去,大清上下正弹冠相庆时,战争的恶魔早已虎视眈眈,悄然潜至了!1839年10月1日,在虎门销烟发生刚刚四个月后,英国内阁会议就决定,派遣一支舰队前往中国,并训令印度总督予以合作。醉心强权的英国外相巴麦尊,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接连发号施令,迫不及待地催促英国海军踏上征程。甚至当英国下院的议员们还在唇枪舌剑地为是否出兵时,英军的舰船和部队正从英国本土、南非和印度源源不断地驶往中国。

然而,对这一切,林则徐不但丝毫没有觉察,反而一如既往以“天朝上国”的自信对“英夷”充满了轻蔑和不屑。也难怪林则徐能有这份自信,当时,他无疑算最了解英国情况的朝廷命官了:他配有四个翻译,终日为他翻译英文书报,整理成册。他对英国的地理环境、人口、军队实力耳熟能详。从简单的数字来看,英国显然不如天朝。在鸦片战争前,中国的GDP仍旧是世界首位,甚至超过西欧的总数。面对一个庞大的天朝,英国人怎么敢拿鸡蛋跟石头碰呢?林则徐一直认为鸦片走私是远离本土的英国商人,私自违反本国禁令而进行的罪恶勾当,其国王等人“未必周知情状”。

1839年5月1日,正在虎门收缴鸦片的林则徐是这样向道光皇帝汇报形势的:自从我到广东以后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洋人外表看似嚣张,内心其实怯懦。正因我大清总是担心轻启边衅,才导致养痈遗患,日积月深。接着他为皇帝分析道,英国人从六万里外远涉重洋而来,主客众寡之势不言而喻,岂敢劳师袭远,轻举妄动?其二,即使其船坚炮利,亦只能取胜于外洋,而不能得逞于我内河。第三,除却鸦片一项,英国人即使老老实实做正经买卖,也可以获利三倍,何苦非要和我们过不去呢?据此,林则徐得出了结论:“知彼万不敢以侵凌他国之术窥伺中华”,至多不过是“私约夷埠一二兵船”,“未奉国主调遣,擅自粤洋游奕,虚张声势。”之后,林则徐再也没有对英国人可能发动战争作进一步关注和分析。他坚信英国人“谅亦无所施其伎俩”。

1840年6月中旬,英军抵达广东沿海的战舰已经达到4艘,全副装备,气势汹汹,林则徐仍在奏折上说:“伏查英夷近日来船,所配兵械较多,实仍载运鸦片。”他竟然把一次即将到来的关系国家危亡的大战当作一次武装走私而已。

就在他这份向道光报告平安的奏折离开广州不到10天,6月21日,英国远征军海军司令伯麦率领第一批部队到达虎门口外;而这份报平安的奏折到达北京的那天,英军已占领舟山12天了!

战争来到了,而前线的主帅不但未能及时发出战争的警报,反而在一片风平浪静中提供了麻痹大意的相反信息,这是林则徐一生中所犯的最大一个错误。

对敌人的战略上先输一筹了,那么在战术上又如何呢?

面对从未交手的西方列强,林则徐显然又对英军的陆战能力作出了错误判断。他甚至天真地认为,洋人士兵因为脚上有绑腿而无法弯曲膝盖。1839年9月,他给皇上的奏折中说:“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腿足裹缠,结束严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这实际也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荒谬见解,认为洋人腿不能弯曲,故只长于海战,一登岸就无可作为。对洋人的坚船利炮,林则徐也有着奇怪的幻想:“英国要攻中国,无非乘船而来,它要是敢入内河,一则潮退水浅,船胶膨裂,再则伙食不足,三则军火不继,犹如鱼躺在干河上,白来送死。”

基于这些偏见,林则徐相当小看英军的陆战能力,他在官涌主持修建的两座炮台,根本没有防御敌方从侧后发起地面攻击的措施。结果,战事一起,英军很快就在港口战舰和登陆部队的夹击下,攻陷炮台。事后,英军一位官员还很纳闷地在一封信里告诉友人:“真奇怪,这些炮台完全没有防御地面攻击的设施,就像是欢迎我们回家的摆设。”更奇特的是,林则徐认为洋人嗜吃牛羊肉,若无从我国进口的大黄、茶叶以辅食,将会消化不良而死。在给道光的一份奏稿中他写道:“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而在一份拟交英女王的文书中,他又再次强调:“大黄、茶叶、湖丝等类,皆中国宝贵之产。外国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

凡此种种荒谬的见解,如果放在其他蒙昧的大清官员身上尚可理解,而难道林则徐这样一个孜孜不倦、独具慧眼的时代先行者,竟然只是上述这般幼稚的见识水准?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如果将同一时代的林则徐与渡边华山的西学之路作一比较,答案自然水落石出。

1839年,是林则徐和渡边华山西学之路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一年,作为钦差大臣的林则徐被朝廷派往广州查禁鸦片,开始了他真正对西方的认识和接触;而在同年,渡边华山却因蛮社之狱而笔祸罹罪,被捕入狱。也就是说,这一年是林则徐西学之路的起点,却已是渡边华山的终点。

渡边华山的洋学研究不仅在时间上走在了林则徐前面,而且在环境上也比林则徐显得更为从容。他们在关心西洋的动机上都是相同的,但西洋势力对中日两国的冲击力度却大不相同。日本虽然面临“北方之警”沙俄的威胁和英国的进逼,但是终究没有发展到十多年后培理率黑船叩关的危机时刻。历史给了渡边华山最宝贵的一段时间。这就使他能以用思想家的深邃眼光来分析西洋社会进步的原因,从根本上为日本对付西洋的冲击寻求理性的出路。他以犀利的眼光直指问题的核心:西洋变强的根本原因何在?对此,他精辟地指出:“西夷皆专于物理之学,故而,审度天地四方,不以一国为天下,而以天下为天下,因是,颇有广张规模之风气。”即“科学精神”和“世界视野”,这是西夷变强的原因,同时也是世界格局急剧变化的源点。由此渡边华山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意识,他清醒地认识到:“古之夷狄为古之夷狄,今之夷狄为今之夷狄”,“时势既今非古,故以古论今者,如胶柱鼓瑟”。

渡边华山还更进一步从历史哲学的高度,论证世界形势在不断地变化,日本也必须以变应变,从而在理论上提出了迎接西洋挑战的总原则和具体思路。这样渡边华山不仅准确地指出了日本当前的病灶,同时还高屋建瓴地开出了救世处方。

而苛刻的历史老人却没有给林则徐同样的机会。他还没有来得及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就被猛然抛到了咄咄逼人的陌生英国敌人面前。林则徐根本就没有时间经历渡边华山那样的预感缓冲阶段。他一到广州便亲身感受到,以英国不法商人为首的鸦片走私贸易,正使中国步步陷入亡国灭种的危险,大清朝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是如何摆脱眼前的危局,保国保种。如果说渡边华山的危机意识纯属主动生成,那林则徐则完全是在外敌入侵的压力下匆促上阵。一面是山河破碎,一面是技不如人,严酷的现实不容林则徐像渡边华山那样做书斋式的认真研究,而只能被迫急起应战。由于当时军情危急,他废寝忘食,临阵磨枪,专拣最便捷先进的东西直接应用于“驭夷”大计,具有明显的实用主义倾向。林则徐提倡学习的西方科技知识,仅限于军事科学技术方面,即魏源所概括的“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为了制敌取胜,他组织摘译了有关欧式大炮瞄准发射技术的书籍,训练军队学会使用欧式大炮。他还积极引进西方先进的船炮。外国的帆船无法引进,他便绞尽脑汁通过美国商人之手购买两只商船,千方百计进行改装,以尽快提高清军的战斗力。

以华山西学为参照系,便清楚地映照出中国近代西学的先天不足,“中体西用”论即是典型的反映。在这种理论指导下,至十九世纪末,中国学习西洋的范围基本上被限定在军事技术和产业技术领域,然而结果却是“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中国人终于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然而这笔历史旧账又岂能都记在他林则徐一个人头上?包括道光帝在内的统治者又有几人是清醒的?在禁烟最初的激情消退之后,道光皇帝对广东反复多变的“夷情”开始日生厌倦。这一方面是林则徐继虎门销烟之后再也没有给他带来大快人心的喜讯,另一方面是他认定清王朝“以逸待劳,主客之势自判”,英国就是来区区几艘军舰,又“何能为之”!道光皇帝的这种态度,营造出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在一片静谥安宁之中,谁会发现战争的恶魔悄然降临?即使发现,谁又敢冒天下之天不韪去慌乱扯响战争的警报?

历史的复杂性正体现在这里。林则徐与渡边华山虽然都是近代东亚首批“睁眼看世界”的先进人物,但由于他们各自经历不同,决定了他们的西学研究同途异路。林则徐一生在仕途宦海中沉浮,从初级官吏步步做起,对民间的疾苦与清政府的腐败深有体会,甚至也知道清廷的某些地方已积重难返了,但他从自己的职本位出发,仍然尽心尽力地为国家的前途考虑,这尤其体现在他查禁鸦片、强固海防的一系列军事活动中。然而他不知道悲风骤至、日之将夕的末世清廷,已是腐朽不堪,纵使他林则徐再有三头六臂,也难力挽狂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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