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名片

王先佑

何必是在公交车上认识何苦的。

为了认知的方便，我们暂且把本文的主人公、威达机械厂的打工仔叫做何必。另一位主人公，我们先叫他何苦好了。

何必那天去了松岗，他就是在从松岗回来的公交车上与何苦相遇的。何必刚坐下，旁边的空位也马上被人占领。这人一坐下，就从搂着的黑色皮包里摸出一叠纸，噗啦噗啦地扇着风，他是何苦。扇过了风，何苦又从包里摸出一个塑料瓶，拧开瓶盖，刚把瓶身倒过来，又递到何必眼前说，哥们儿，木糖醇，要不要来一颗？

何必摇摇头。他不喜欢这东西，木糖醇，口香糖，泡泡糖他都不喜欢。但是他对眼前的何苦开始有了几分好感。不是因为木糖醇，而是因为何苦很认真地问了他一句，兄弟，有心事？

何必当然有心事。在一个小时以前，他被伟耀厂的一个小课长狠狠地修理了一顿。伟耀厂新开的几条流水线准备上马，何必被课长史仁派来配合客户做最后调试。也是活该有事，调试过程中出现了几个问题，虽然都是些小问题，而且也被何必很快就搞掂了，但他还是被那个姓罗的小子教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是时候介绍一下我们的主人公了。何必，男，二十七岁，初中文化。身高：一般。长相：一般。收入：一般。总之，我们几乎可以为他另取一个名字，叫做：一般。一个一般的人，一旦混进人堆，就像是水滴混进了水里。所以，当何苦开始跟他搭讪时，打工仔何必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有不一般的时候，要不然，怎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而且还能察觉自己的心思？这样想着，何必竟然感觉到了一些痛苦。

一般情况下，何必是不会这么矫情的。只有幸福的人才会感受到痛苦，而他只是一个一般的人，离幸福的距离简直要用光年来计算，所以，痛苦这玩意儿不大能和他扯上关系。但是现在，他决定要痛苦一次，因为他觉得此刻自己正在不一般。

何必把他一小时之前被K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何苦。何苦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还不时地给停顿下来思考该如何措辞的何必一些建议。何必想，这个人，肯定不一般。这样想着的时候，何必心里很有些成就感。毕竟，何必能和这种不一般的人物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何苦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恰到好处地给何必的痛苦来了一个结尾。何苦说，兄弟，你说的这事儿，在珠三角太正常了。但是呢，要想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那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听到这里，何必嘴巴动了动。何苦像是何必肚里的蛔虫，不等他开口，何苦就问，你有没有名片？何苦把手指向前面座位的靠背，靠背的软皮套内，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卡片。何苦说，就是这个。

名片？何必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何必笑了起来，他说，你可别小看了这张小小的名片，它的作用可大着呢。有了名片，就等于是有了身份，有了面子。走到外面，就算你啥也不是，一亮名片，人家也会敬你三分。就拿你今天来说，你要是有张名片，那姓罗的小子还会对你这样吗？我敢保证，他不敢，必须的！新世纪都过去十年了，你们这些打工的，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捞仔，是时候被人尊重尊重了，对吧？我跟你讲啊，甭管是谁，要想混得开，身上就少不了一张名片……你看，我只顾着说了，都忘了给你名片。

何苦从皮包里摸出一张卡片，双手递给何必。何必小心接过来，卡片正中写着：何苦合丰五金厂法人代表兼总经理，右下角还有两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张名片装进贴身的兜里，心想，这个人，果然不一般。他正想再问何苦两句什么，公交车到站了，何苦说，兄弟，今天要不是车坏了，我肯定就不会挤这破公车，也就不会认识你了，是吧？缘分啊，缘分！我下车了，记得以后多联系啊。何必忙不迭地点着头说，一定，一定！何苦站起身，拍拍何必的肩膀，走了。走到车门口，又扭回头说，兄弟啊，我有个朋友，开着一间印刷厂，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我包你五折优惠！

一个打工仔手上有张名片，一定会让人觉得他有些不一般。打工仔何必细细回味着合丰五金厂总经理兼法人代表何苦说过的这句话，越品越有味道，越品越觉得这话是真理。他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落后了人家几个世纪，而现在，他得迎头赶上。这个晚上，睡都睡了，他却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爬到刘美丽身上。刘美丽正睡得迷迷糊糊，抬手就在何必屁股上很响亮地来了一巴掌，嘟嘟囔囔地说，讨厌……都来两次了，你还要？

何必想的，当然不是这个。他越过刘美丽的身体，从床头边的写字台里翻出了精心收藏着的何苦的名片，仔细看了看，他操起手机，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通了。

喂，谁啊？

我，何必啊。

何必？什么何必？哪个何必？

何老板……何总，我是那天跟你坐同一辆公交车的何必啊。

噢，何必啊。何苦的声音听上去立马精神百倍。他说，兄弟，我这正陪着客户呢，不过不要紧，兄弟你的电话，怎么着也得接不是？你别叫我何总，何总是让别人叫的，咱们兄弟，犯不着那么客气，你叫我何苦好了，这样听上去才亲热。

何苦……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我还是叫你何总吧。

好，何总就何总，只要兄弟你喜欢，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兄弟，这么久没联系，忙啥去了？你快把我给想死了！

也没忙啥，还不是每天上班下班。何总，我想找你帮个忙，请你那个开印刷厂的朋友帮我印张名片……

噢，这事儿啊？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你啥时侯要，我啥时候给你送过来。你要印多少张？

这个……两百张应该够了吧？

两百张？太少了太少了！哥跟你讲啊，名片这东西呢，就是用来派的，不能心疼它，就跟做广告一样，派得越多，作用越大。哥看那，你少说也得印上个五百张，完了哥再给你弄上个千儿八百的，保准你有不一样的感觉，咋样？

那好，听你的，五百就五百。

这就对了。你赶紧把资料发过来，哥来帮你设计，包你满意。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头衔？想要什么哥就帮你印什么！

这个……这个就不用了吧？我没什么头衔，印出来怕让人笑话。

兄弟啊，这你就错了。名片上没个头衔，就跟个人光着个身子一样，你说砢碜不砢碜？你想想，再想想，你在工厂有没有担任什么职务？甭管大小都行。

我是……设备部维修课的组长。

这不就对了嘛，我看就印个机修主管得了。我跟你讲啊，带长的都是主管，这么印，一点儿也不过分，就这么定了！

打工仔何必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主管。他在威达机械厂干了七年，课长都换了三个，他还是个机修员。设备部经理看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实在过意不去，就破格给他提了个组长。当然，这个组长只是个挂名，何必除了每个月多拿两百块钱的工资，活儿可一点也不少干。这还不算，没当这个组长时，他只管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就行了，一当上这组长，谁都可以使唤他，比个杂工还窝囊。所以，一说起自己的职务，何必每次都有些底气不足。挂完电话，何必感到自己的腰板硬了起来，这一硬，腰间的那话儿也跟着挺了起来。刘美丽看到了，边笑边往被窝里钻，让何必觉得这娘们儿今晚特别温柔。名片还没到手呢，何必已有些非一般的感觉了。真是好东西啊！何必一边感慨着，一边掀开被窝抱住刘美丽趁热打铁。刘美丽哼哼唧唧的，边扭着身子边问何必，你要印名片？何必一边努力着一边使劲点头。刘美丽又问，你印名片干嘛？何必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就说，特步！刘美丽问，特步？何必大叫，对，特步，非一般的感觉！

何苦给何必送名片那天，阳光灿烂。中午，何必正在厂门口的快餐店里吃午饭，手机突然响了，是何苦的号码。何苦说，兄弟，我来了，在你厂门口。何必跑出快餐店举目四顾，根本没看到何苦的人影。何必拿着手机喂了好一阵，只听得嘀嘀几声，快餐店门前停着的小车响了几下喇叭，接着窗玻璃摇了下来，里面露出一张笑脸，正是何苦。何苦向何必招了招手，打开车门，何必跟着往小车里钻，脑袋都拱进去了，大半个屁股还在外边。车里面开着空调，沙发垫子软乎乎的，何必一脸羡慕地问，何总，这是您的车？何苦笑着说，我的，修好了。接着交给他一包东西。何必小心打开，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一看到名片上机修主管四个字，血管里的血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上蹿了一下。他偷偷抬眼看了下窗外，窗玻璃已经摇上来了，外面的人看不到。何必问，何总，多少钱？何苦说，你说咱兄弟吧，谈钱伤感情，但厂子是朋友开的，我不能不帮他收点本钱，你说是吧。他说了，只收你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何苦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这是成本价，要是按市场价，至少得这个数。何苦两根手指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何必赶紧说，多谢何总，多谢何总。一边伸手去口袋里掏钱，数数，刚好够。何苦接过钱，又摇下窗玻璃，看了看外面的快餐店，皱着眉头问何必，你就在这里吃饭？太艰苦了！何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何苦又说，哥下次请你吃顿大餐。我得走了，别忘了多跟哥联系啊！

从小车上走下来时，何必发现很多工友都在看着他。何必目不斜视地看着小车开远了，又对着车屁股挥了挥手，便昂首挺胸地拿着那包名片往出租屋方向走去，边走边想，这名片刚到手呢，已经让我提前“特步”了，神奇，真他妈神奇！

晚上，刘美丽看到何必的名片，笑得半天合不拢嘴。何必问他笑什么，刘美丽说，机修主管？你算哪一门子的主管？你要是主管，那我还不成西太后了？何必拿到名片后一直处在特步状态，所以说起话来牛气冲天。他说，组长不就是主管？我告诉你啊，我那个老板朋友说了，凡是带长的，都是主管。你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拿组长不当干部！刘美丽一听这话，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刘美丽说，好好好，你是主管，你是主管。我的大主管，求求你对我好点，别一当上官就把我给甩了……但是马上，刘美丽像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地盯着何必，问，这些破名片，花了多少钱？何必愣了一下，说出一个数目，刘美丽尖叫一声，说，天啊，这么贵？刘美丽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像何必的那个老板朋友此刻正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她要用目光把他揪出来。你看看，你都交了些什么狗屁朋友，你把人家当贵人，人家拿你当二百五。给我拨他的电话，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何必稍一犹豫，刘美丽说，不拨是不是？好，好，你不拨，我拨。刘美丽不等说完，就光着身子爬下床，从写字台里翻出何苦的名片。她看了一眼何必，又操起她自己的手机，光着身子去了客厅。何必有心上前阻拦，又怕母老虎发威，一发不可收拾。多么特步的一天，都让这个娘们儿给毁了！

何必恨恨地想着，捂着耳朵钻进了被窝。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外面好像没什么动静，伸头一看，房间的门被关上了，刘美丽的声音含含混混的，听得不大真切。何必在心里替何苦抱屈：费心费力帮我印了张名片，还被这女人从屋里骂到屋外，何总啊何总，我何必对不起你啦！

这个刘美丽，是打工仔何必唯一的奢侈品。人长得不坏，又丰满，当初不少打工仔对她垂涎三尺。刘美丽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处起朋友来就像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扔一个。后来大约明白了天下苞谷一个味，失望之下，稀里糊涂就上了何必这条贼船。虽说自古就是鲜花插牛粪，好汉配丑妻，但刘美丽还是心有不甘，跟何必同居一年多，分手也说了一年多，但到现也还是没有分。这让何必有些得意，刘美丽每次一念起分手的紧箍咒，他虽说每次都假装头疼，心里却在想，分就分，吓谁呢？真要分，早分了！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一早醒来，刘美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临出门前竟然还对着何必无比妩媚地笑了一笑。何必有些吃惊，转念一想，这应该都是名片的功劳。一想到这一层，何必心情大好。他拿出一张名片，“啵”地亲了一口，又放了一盒装在身上。走在上班的路上，何必马上又找回了“特步”的感觉。

这一天，何必期待着世界会有一些变化，但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维修课那帮机修仍然拿他当杂工，喷漆车间的空压机坏了，王二不想去闻油漆味，借故说要上厕所大号，把这美差推给了何必。何必想，狗日的，我是你主管呢，是我安排你还是你来安排我？何必忽然想摆摆主管的架子，就说，我有事，去不了，你去吧。王二就陡地瞪圆了眼睛问，你有事？何必只好说，也没什么大事，我去就是了。

对于这一天不够“特步”的原因，何必思考了一个上午都没有弄明白，等到下午上班时，走在去车间的路上，何必才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名片，一张都还没有派出去。他想起何苦说过，名片这东西，你不能心疼它，不把它派出去，它就是一堆废纸。不管怎样，都得想办法把这些名片弄一些出去。想到这里，何必又兴奋起来，贴胸的衣袋里装着一叠名片，就像是包了一团火，烧得他的心忽上忽下地跳个不停。但是整整一个下午，他只派出了一张名片。而这张名片，还是他在上厕所时故意弄丢到大号间门前地上的。丢完以后，他有些后悔，甚至又跑了回去，打算把它捡回来，但是那张名片早已经不见了。他心里一边暗喜，一边又担心别人会拿他名片上的头衔当笑话。他又想起何苦告诉过他，工厂里带长的都是主管，慢慢地就把心里的不安消灭了。狗日的，谁说组长不是主管？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

一个星期下来，何必的名片还有整整四百九十张。除了在他光临过的工厂厕所隔间里派出过十张外，其它的，一张都没少。打工仔何必就像是一个怀里揣着一大堆钞票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花的暴发户一样，烧包得不行。每天晚上，一等刘美丽睡着，何必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把那几盒包装得整整齐齐的名片铺在写字台上，故意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又仔仔细细地一张张叠好，放进名片盒。在这个过程中，他又稍稍找回了一些“特步”的感觉。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晚上，刘美丽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在床上咯咯笑出声来。何必说，我数数，看下是不是少了。刘美丽说，数数，你以为这是美元？你只管拿到大街上去送人，看看有谁会要！

刘美丽最近心情不坏，她好像把何必花了大价钱买回一堆派不出去的名片这事儿彻底忘掉了一样，整天像是一只快活的喜鹊，在屋子里飞进飞出。她的一句话，给了何必一个很好的启发。

星期天，照例不用上班。何必一大早就穿戴得整整齐齐，怀里揣着两盒名片出了门。他走时，刘美丽睡得正香，早晨的第一趟公交车刚刚开工。何必一脚踏上公交车门，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车上没什么人，何必找了个车厢最后面的位子，悄悄从兜里掏出名片，看看没人注意，慌里慌张地就往他前面座位靠背的软皮套里塞，塞了好几次，都没塞进去。他瞅着售票员没注意，从兜里掏出小刀，在皮套上划了道口子，总算塞进去了。塞完一张，又换个座位如法炮制，直到后面的几排座椅上都有了他的名片，何必才急急忙忙地下了车，又坐上了另一辆公交车，继续着他派发名片的伟大事业。

这个星期天的上午，打工仔何必在公交车上把身上的名片派得所剩无几。回出租屋时，何必路过威达厂，把剩下的几张名片悄悄撒在了大门附近的马路边。刘美丽不在家，何必想早点把这个喜讯告诉她，打她手机，电话响了半天却一直没人接，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何必非常特步的心情。他去菜场买了菜，哼着小曲把晚饭做好了，一边数着剩下的名片，一边等着刘美丽回家吃饭。

名片派出去，打工仔何必开始慢慢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威达厂花于娜娜在路上碰到何必，用她那对电光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何必好几下，这几眼太温暖了，让何必觉得那天的阳光特别灿烂。伙房厨师胖佬打到何必碗里的菜，每勺都是肉多菜少。特别是课长史仁，这些天似乎对何必格外关注，有事没事就喜欢来维修间转转，并且一来就看着何必笑，笑得耐人寻味。这样的局面，是何必在梦中曾无数次出现过的，然而当它突然到来时，他反而觉得有点“特步”过头，有些无所适从了。不过还好，这一切都是短暂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何必已经慢慢习惯了眼下的一切。现在，他有了更大的野心。

这次，何必接了个大单。课长史仁安排他去兆业厂出差，这一去就要半个月。兆业在中山，是家玩具厂。在威达厂，出差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要在以前，何必肯定会觉得委屈得不行。但是这次，他并不这么认为。

听说何必要出远门，刘美丽显得很冷淡。她似乎不操心何必走了之后谁来给她洗衣煮饭。何必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非常特步了，所以对这小小的打击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想在临走之前把她给好好干一次，但刘美丽却在床上留给他一个后背，何必壮着胆子去扳她的身体，被刘美丽一个巴掌打了回来：找死啊？我大姨妈来了！何必悻悻地缩回手，心想，妈的，等特步完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出门前，何必把剩下的几盒名片全部装在了旅行包里。在兆业厂门口一下车，就给门边的保安递了张名片。保安接过名片，看了何必一眼，刷地就给他敬了一个礼。何必说，麻烦帮我找一下你们总务的胡经理。保安忙不迭地把门开了，请他在旁边的会客室稍等，就忙着打电话通报去了。

在保安指引下，何必来到胡经理办公室。何必恭恭敬敬地给胡经理奉上一张名片，胡经理忙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双手接过名片，又跟何必握了手，看着名片说，何主管远道而来，辛苦了，辛苦了！

在兆业厂的第一天，何必充分感受到了名片带来的巨大威力。当天午饭是在工业区最好的餐厅天天渔村吃的，下午，胡经理给他安排了一间带空调彩电的单人宿舍，据说这是工厂的贵宾房。胡经理还告诉何必，如果不想自己洗衣服，他可以安排工厂的清洁工来搞掂。临分手时，胡经理说，你只管在宿舍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明天再谈！

下午，何必想好好睡一觉。躺在又松又软的席梦思床上，他却怎么都睡不着。他想提前向何苦预订一千张名片，刚刚打通了何苦的电话，那边却把电话挂了，他又打，那边又挂，如是几番，何苦的电话就关机了。他还想给刘美丽描述描述他此行受到的种种礼遇，让这娘们儿也长长见识，以后不要老是拿他当使唤佣人，但是刘美丽的手机也打不通。除了这两个人，何必暂时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来跟他分享这种特步的感觉，竟慢慢觉得有些孤独——当然，这是一种痛苦的孤独。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宿舍外面的阳台上。刚好有一个清洁工在走廊上打扫卫生，何必跟她打了声招呼，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清洁工有些不明所以，连声对他说谢谢。何必看她的样子，感觉好极了，心想，这还只是个开始，明天去车间上班，不管见到谁，先给他来张名片，让特步继续！

晚上，何必很晚才睡着，到第二天十点多才起床。胡经理看到何必进了办公室，说，起来了？何必赶紧说，起来了。胡经理问完这话，也不看何必，目光继续停留在他面前的文件上。何必站在办公桌前的地上，有些迷糊，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第一天上班就迟到，让胡经理有些不高兴？正在想着，胡经理开口了，说，你们史课长昨天下午给我打过电话。胡经理说完这句又停住了，抬眼看着何必。何必正一脸茫然，胡经理说，装配部刚打电话说你们有一条流水线发生故障，麻烦你去看看。装配部在B栋一楼。胡经理说完，就又把头低下去看文件，再也不看何必一眼。何必赶紧说，好的，好的！

一路上，何必心里七上八下。B栋一楼门口有人等着他，何必的手刚刚伸进口袋，那人就很不耐烦地说，你们工厂的设备，三天两头出问题，搞什么飞机！说完转身就走。何必的名片还在手里攥着，没来得及掏出裤兜，就跟在那人身后走了。

流水线前围着一堆工人，叽叽喳喳的，都在诅咒这该死的流水线，害得他们每天都完不成产量。一看这阵势，名片显然是派不成了，何必心里乱糟糟的。拉面上堆满了半成品，马达还在响着，流水线就是不动。何必从地上抄起工具把防护栏打开，把手伸进去，赌气似地把皮带轮重重地拉了一把。流水线忽然动起来了，工人们欢呼起来，打工仔何必这时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鸣。

在医院，打工仔何必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刘美丽的电话。他想告诉刘美丽自己两根手指被流水线铰掉的消息，准确地说，是他想让刘美丽来医院看看他。谁知刘美丽不等他把事情说完，就冷冷地说，我有新男朋友了。何必以为刘美丽又在吓唬他，就说，开什么玩笑？你让他接个电话。话刚说完，电话那边就传来“啵”的一声，何必先是听到刘美丽说了声讨厌，接着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兄弟，我是何苦，对不住了，哥骗了你。哥其实不是什么五金厂的老板，哥只是一家小印刷厂的业务员。哥那天出门没揽到业务，心情不好，刚好碰上了你，本来只是想逗你玩玩，没想到……

何必挂上电话，闭上了眼睛。他从怀里掏出一大把名片，一下一下地撒在病房里。那些名片像是一片片硕大的雪花，在房间里纷纷飘落。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名片！

责任编辑：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