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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健全人

2014-04-29吴春力

四川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木楼花边双腿

吴春力

记不清第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反正一搬进这个院子,我就注意到他了。

他长年就坐在院里的那个石桌旁边,眼里总是若有若无地看着地上的落叶,神情落寞。他是这院子的一位住户,姓石,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在那院里住了好多年,竟不知他叫什么名,只知道这院子叫石家院子,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家的。说是院子,其实只有半爿,加上我们单位的这幢木楼合围一起,才形起一个完整的院落。

平时这院里不大来生人,除了长住的两户石姓人家和木楼里的几个年轻人上下班的身影外,就只剩下树上不知愁的雀鸟与坐在轮椅上的人。他一定很寂寞吧,每次路过他身旁的时候,他总是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地上除了落叶,我看不出还有什么。那些鸟儿放肆地在石桌上跳跃,也不吸引他的目光。他就像一座雕像,当有脚步声临近时,才会惊醒似地抬起头来看看从身边走过的是何人。

从最开始和他的目光对视那一瞬间,我就认定那眼睛里有着想看穿任何人的心思,间或还有落寞与不易察出的渴望。走过他的轮椅旁时,一丝怜悯总让我在想,他一定是想和我打招呼吧,心底里却有些怯懦,于是嗫嚅了半天,终没有勇气去率先打破这沉寂,反而因不敢直视那期望的目光而加快了从轮椅旁走过的脚步。

这种沉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破的呢?想想应是搬来那院里一年后的一个下午。那时单位上的女孩子一窝蜂地学做女红。其他的不行,这方面我自认还有那么一点天赋,成天就画啊绣的,慢慢地就做了那帮小姑娘的老师和她们的帮工,工作之余的时间全埋汰在了那些桌布、床单、冰箱罩、电视机罩等物件的刺绣上。那个下午不上班,在院里正好碰见另一楼友,因绣件太多,就央求她帮我绣一块冰箱罩的花边(那玩艺最费事费时)。楼友正踌躇间,一个声音不设防地飘了过来,很轻,“让我试试,或许我可以。”我始料不及,或者说我还来不及惊讶,他就摇着轮椅过来了,两眼布满希冀。我迟疑地递给他,嘴里本想说点什么的。他微笑着(第一次看到他的笑)接过绣布:“忙去吧,明天可以给你。”声音还是那样轻,轻得掩盖了言语的笃定。

第二天午后,他一如往常地将轮椅停靠在那张石桌旁,只是没有像平时那样垂着眼睑。这从我一走进院里就注意到了。在对视的那一瞬,我发现他眼睛里还有一份自信。他从膝盖上拿起了昨天的绣品给我。我惊讶地看到,花边的针脚非常平熨整齐,波纹的起伏也很规则圆润,难以想像这是出自于一个双腿残疾的男性之手。

“这真是你做的吗?”问完这句我立刻后悔了。他似乎预料到这种惊讶,又垂下了双眼,轻轻地说:“不要把我看作残废人!”我颇感尴尬,或许我当时应该向他道声歉,但除了一句谢谢,我大脑里居然搜索不到合适的措词,慌不迭地走了,更多的是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红。

自那以后,邻里关系不仅不再陌生,并且让我得益匪浅——许多绣件的花边、被挽成鹅蛋型的开丝米线、甚至衣服上的扭扣,都是他帮忙完成的。同时,我注意到,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女人,让这个沉默的人开始没有时间去凝视地上的落叶了。上下班时相视一瞬后会有微笑的点头。遗憾的是除了女红这个话题,他似乎不愿涉及其他。

那时他应不到四十岁吧,头发却几乎半白,黝黑的脸庞胡茬遍布,完全是不修边幅,也很少将轮椅摇出院外:或许是这种囿于身体之困的无奈,磨钝了灵魂的锐气而总显现出一种萎败吧。他比实际年龄老许多,似乎一切在他面前都是死寂的,没有生机的。

时光每天静静地流逝,院里的人们平和的生活照旧冲淡着一切。我惊喜地发现,他有变化了,膝盖上如没有绣件或针织品时,那必定有一本厚厚的书。他居然还喜欢看书!我再一次惊讶他的世界不只是那样单一。

“看的什么书啊?”我好奇地问他。他轻轻将书递与我,是史铁生的一本散文集。他说:“我喜欢看他写的文章。”望着他有点腼腆的神情,我无声地笑了,把书还他,心情有些无端地沉重起来。

想起他母亲曾经告诉我:“他以前读书时成绩非常好,如不是当知青时被土墙垮下来轧废了双腿,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身体不好不说,连女人都没一个。”这位忧愁的母亲边说边默默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并时不时地看一眼正埋头看书的儿子。

我轻轻地叹了一声气,暗想着他母亲的话。当知青时候,那应该是和史铁生一样在最狂妄的年龄时,忽然间就残废了双腿,关闭了自由的大门,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平庸的日子总是不易让人记住,这得感谢这院里沙沙作响的落叶,总是提醒我去注视栖息在它们周围的落寞人。直到有一天,那石桌边竟没看见摇轮椅的人,我这才习惯性地四处张望。后来向楼友打听,才知他生病住院了,问是什么病,竟无一人知道。心莫名地凉嗖起来,却又哑然一笑:他虽说平时身体不怎么好,也没见有什么大的毛病,或许就是个感冒吧。不觉又释然了。

再后来因休假回了父母家,一周后才回到单位上。踏进大院,除了冷冷清清,和不时地飘落在我头上的黄叶,仍是没有以往常见到的轮椅人。蓦然间,我的视线穿过了他家冷冷的堂屋——我与他长时间的四目相对,他再,没有立即垂下双眼。只是目光犀利,直视着他熟悉的大院。

我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呆立在原处,只觉得心底的一角变得虚空,不近不远地看那绾在像框上纹丝不动的黑纱。

他母亲看见我,走了出来,默默地递给我一本书:“他命苦,走了。叫我把这本书给你,留做纪念。”我木然地接过,是史铁生的那本散文集。轻轻翻开,扉页上,有他的题字,略微有些潦草,却刚劲有力——“轮椅上的健全人”。

身边又响起沙沙的声音,那是他母亲在清扫落叶,额前的一绺白发随着手的动作而左右摆动,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突然觉得,以前这落叶似乎没有被扫得这样勤过。

本栏目责任编辑:肖痕 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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