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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传村官

2014-04-29李明春

四川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娃子支书大爷

李明春

纪成是个独子,虽有两个妹妹,但照乡下说法,那不算数。按此算法,他曾祖父、爷爷、父亲、直到他都是独子。四代单传的不仅血脉,还有支部书记头衔。纪家沟自打有共产党的支部起,七八十年,支书这个职务在他家喂熟了,从没到过外人家。

事情总有个头,眼下情形就像到了改写历史的关头。纪成的爷爷纪年都78岁了,还戴顶支书帽子,在纪家沟被叫作支书大爷,成天东蹦西跳,就有点扛不住了。支书爷爷的母亲即支书祖祖,令他来省城动员他的孙子纪成回去当村官,接爷爷的班,不能让支书帽子飞了,惹人笑话他纪家无人。

这点事,按说一个电话就能说清,可电话上就没说清。在纪家沟,支书大爷拗不过两个人。一个是孙子纪成,今年研究生毕业,正找工作,年轻有文化,党龄两年,完全符合要求。可孙子不干。另一个就是母亲支书祖祖。她对支书大爷放出狠话来,找不到人接班,你就还得干。外人不愿意,你去把自家的人找回来。还说,你若不去,我去!快百岁的人了,她要去,支书大爷不照样得跟着,岂不多一番事。支书大爷如一头牛,孙子拽着,母亲赶着,不得不到省城走一遭。

本来,最合适的支书人选还是支书大爷的儿子纪恩,五十多岁,高中文化,虽说在外面当老板多年,但他早年干过支书,对农村工作熟,欺哄瞒骗很有一套。可支书大爷压根没有考虑他,支书大爷78 岁还不能脱身,就是他害的。包产到户那阵子,那小子嫌他爹发包土地手脚慢了点,伙同乡上几爷子,一个晚上“宫廷政变”成功,纪家沟的当家人就由支书大爷变成支书幺叔。没干几年,只尝了个新,听说外面来钱,屁股一拍就出去了,再不愿回来干。走时,叫支书大爷顶几天,一直傻顶到现在。

后来,他外面安了家不说,还陆陆续续地把沟里年轻人鼓捣出去,七个支委被他拖出去四个,弄得支书大爷想开个支委会都得央求他准假放人。这样的叛逃者,他愿意,支书大爷还不愿意呢!

听说爷爷要来,纪成浑身痒痒的不自在,从答辩场下来刚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又绷紧。这比增加一场论文答辩还为难,它没参考文献和标准答案,不知从哪作准备?

同寝室的哥们够哥们,见纪成愁眉苦脸,纷纷过来询问。知是这样,没一个相信。这都啥年代了?还有这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恁落后?竟有人向纪成打听纪家沟在哪?那里的人是不是还在走婚?

哥们到底是哥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犯难。支了两个简单实用的招数,一是躲,二是顶。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农民,能把你装在口袋里扛回去?

纪成一听直摇头,口里连声:去!去!去!这主意拿回去收拾你家祖宗用。老纪家个个大孝子,一不能躲,那会把老人家急死;二不能顶,那会把老人家气死。

方法简单了不行,那就来点复杂细腻的。哥们一个个尽平生所学为纪成出主意。有人说,乡下来的老农民,十个人中,十个都心疼钱。把他弄到一个讲究点的茶坊说话,告诉他二十元一杯的茶,要不了几杯,包把他心疼走。

还有更绝的,说乡下人封建,纪成你随便到哪个系弄一个会嗲的女生来,就说是他未来的孙媳妇,在他面前嗲几声,表示坚决不回去,再抱着老头摇几下,臊也把他臊回去。

纪成苦笑一下,哥们太不了解咱老纪家,生就是又倔又犟的品种,还有点象金庸笔下的武林高手,二十岁犟不过五十岁的,五十岁犟不过七十岁的,七十岁犟不过九十岁的。若按你几个的馊主意办,老人家不仅不会知难而退,反而会迎难而上,见你乱花钱,乱找媳妇,那还了得,这不变色了吗?非得当场把你弄回去重新塑造不可。

哥们一个个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谁让你老纪家有这么些不开化的老祖宗!偏起头仔细打量纪成一番,确定他没有自杀倾向,说声自重,各自忙去。

纪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从那一片白色中寻找点什么。也不知是哪儿找的混帐建筑队,把个天花板弄得一片纯白,没留一点凸凹或纹理给发呆的人一点提示。

纪成六年前以650的高分考上这所大学的本硕连读。六年中他可是忙过来的。与同学相比,除了门门功课优秀外,他还忙着入党,当干部,各种竞赛,自己领奖或给别人颁奖……他毕业,全校都知道,他没有找到工作,全校也知道。怨只怨他太专业了,专业又太优秀——哲学与社会学研究,这是一个出伟人出名人的专业。菩萨大了不好找庙子安顿。他能不能找到工作和找什么样的工作,不仅关系到他的前途,而且关系到这个专业的前途。抛开个人得失,单为导师,为这个专业争光,他也没有理由回老家当村官去。

纪成过人之处,往往表现在能把别人的错误想法变成正确做法。这次也不例外,他把前面两个馊主意稍加修改后付诸实施。

地点仍在茶坊,茶价不变,理由变了。纪成电话上对老爷子说:茶坊方便,不引人注意,也不影响人家休息。最重要是继承了老一辈支书的传统,祖祖和爷爷过去干地下党时,就时常在茶馆会谈。

女生扮媳妇的事也予以采纳,只是人员要求变了,不要轻浮会嗲的。精心从诸多男同学的诸多女朋友中挑了一个稍稍衿持点的,外形厚重,显得内心实在,是一个减了半年肥还肥不减的胖妞。

诸事完备,纪成从火车站把老爷子接到茶坊,当着面先把帐付了,让老爷子眼睁睁看着一张百元钞消失,眼神中几许痛楚析出。

老爷子的话简单明了,纪成必须回去,回到祖祖、爷爷身边,回到乡亲们身边,为党尽忠,为家尽孝。

按照预先排练好的,胖妞首先出招。她故意低着头,涩涩地叫了一声:“爷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我说?”

老爷子听先前介绍,知道是未来的孙媳妇在喊他,稍稍迟疑,赶紧应道:“呃!尽管说”,手脚开始找不到合适的搁放处。

见效果出来了,胖妞适时地抬起头来,露出大方的本色:“纪成学的是哲学,是理论,他那些知识在乡下种包谷、种水稻用不上,跟你回去,这大学不白读了?”

老爷子听这话,强力止住手脚的抖动,说道:“在乡下咋会没用呢?现在当支书,就缺他这样知书识礼的年轻人。我们老了。就是不老,有许多事也弄不明白。纪成的祖祖常常问我,现在这乡下的人是咋回事?一个个像上面干部欠他们似的,见面没个好脸色,没个好言语。过去说是农民负担重了不乐意,现在一分钱不交,种一亩庄稼,政府倒贴一百元,可脸色还是没变过来,说话照样烧人。这些事,我们没文化就弄不明白”。

纪成回首望着胖妞,知道她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这个问题的。胖妞会意,把她的研究结论一口说出:“基层干部的腐败和瞎指挥造成的……。”

不等老爷子开口,纪成用手势打断胖妞的话头。他知道这两点与老爷子不沾边,与老爷子一身清廉和包产到户后农民生产自主的实情不合。

按顺序,下一位小兄弟开口了:“爷爷,让纪成在城里找工作多好!今后不说当官,就是干个教授什么的都有望。在纪家沟当一辈子村支书,有啥望头?”

老爷子看了看纪成,想是让孙子为他作证:“这纪家沟风水好着呢!当年闹红军,出了好几个将军;下来几个知青,后来回城,也是当的当领导,当的当经理。莫嫌乡下土,只要种子好,啥都能长出来。”

一席话,反把劝说的人弄得没话说。

最后一个上场是位戴眼镜的,曾获得大学生辩论第一辩手称号。他用手抬了抬镜架,向各位听众致意后说道:“爷爷,各级领导都有个届数管着的,唯独你们家把书记当皇帝做,来个世世代代不丢手,就是别人不说,爷爷,自己都该自觉让贤,哪有你一家霸着当的道理。”

这番话让几个小年轻好得意,恰像电影《刘三姐》里的三个酸秀才,自以为难倒了对方,个个脸带微笑,等着看老爷子答不上来的窘态。

老爷子果然急了,脸青面黑地辩解:“你这可是冤枉人啰!我家代代当支书不假,但都是别人不愿干,我们才干的。他太爷爷,是闹红军时的支书,后来被杀了,心肝都被敌人挖去炒了吃;他太婆婆当地下党支部书记,那是上面任命的,不当还不行;我也是从县上当脱产干部辞职回去的,‘文革中,我看老支书挨斗心痛,才顶上去的;纪成的爹是嫌我包产到户搞慢了点,被乡上推上去的。没几年就辞职不干了,拖了一年多,没人接手,我又被迫去当。现在,村上连年轻人都没几个在家,更别说年轻党员。若有人接手,还用得着我费心费力跑来求你们?”转脸对眼镜说道:“这样子,你与我一路去,只要有人接手,哪怕是个过路的,我都答应。”老爷子一急,连比带划,口沫四溅地分辩了一通,弄得几个小年轻面面相觑哑了声。

纪成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局势,眼见得几个小兄弟败下阵来,自己又不能硬顶上去,只得缓一缓再想办法:“爷爷,话留在吃了饭再说,我这先引你到学校宾馆把房间登记了。”

老爷子一听说住宾馆,心像被锥了一下,连连摆手说:“我不在这儿住,走时没跟乡上请假,今晚上必须赶回去。也没时间跟你磨牙齿,说上天你都得跟我回去,”

听老爷子说没请假,快八十的老农民还这样守规矩,几个小年轻更是想笑又不敢笑。带眼镜的忍不住冒了一句酸话:“爷爷,你纪律性好强哟!该到我们学校来当班主任。”

就眼镜这句嘲讽话,提醒了纪成,心中一下有了主意。他笑嘻嘻地说了句:“其它不忙说,先去吃饭。”

爷爷勉强吃了碗饭,再不让人添,端坐着等纪成表态,不然就不出店门。纪成结了账,把老爷子请到一旁来,轻言细语地说道:“爷爷,先不说我该不该或我愿不愿意回去,只说一个纪律问题。”

爷爷一听说纪律,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孙子,平生最怕就这两字,心想这犯着啥纪律了?再听孙子慢慢说道:“爷爷,你我是党员,但不在一个支部。你走动一下,都知道向乡党委请假,我回去当村官,该不该请示我的支部领导批准?你是老党员该知道,哪有不经组织调动就这样说走就走的,连个组织介绍信都不要一张。这可比不得你们当年地下党那会儿,单线联系,口说为凭,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把老爷子唬住了,他横想竖想是这道理,很不情愿地说:“好嘛!那我马上回去,请乡上打报告,由县上来调你回去。”

纪成接住话头说:“这就对了嘛。”

几个小年轻捂住嘴没笑出声来

支书大爷知道受了骗,是在乡书记的办公室。他要乡书记打报告到县上调孙子回来当村官。乡书记问清缘由,把一旁妇联主任差点笑岔了气,告诉他村官要在县上报考,说要调动是哄你憨老头的。大学生毕业别说当村官,就到外国去,党组织都不会管。肯定是你老人家想孙子想疯了,编些龙门阵来逗我们乐。

大爷支书被笑得有点气恼,你不办就不办嘛,说这些打油话做啥?知道是上了几个小东西的当。心中打好主意,回家给母亲说声,再上省城找那小滑头算帐去。

母亲虎着脸,听完他的汇报,气得半天没出声,吓得支书大爷整个一根木桩支在那里。还是他的老伴端碗药汤过来,说声:“妈,该喝药了”,方才把两个木头人唤醒过来。支书大爷安慰母亲:“妈,您别生气,我这吃了饭就去省城,拧着耳朵给你捉回来。”

支书祖祖摆摆手:“不用了,打电话去,就说我病危,看他回不回来。”转身对端着药碗的儿媳妇说:“你也去打电话,连你那骗子儿子也一起叫回来,别光是他们哄我,我也来哄哄他们。”说完,药也没喝,气呼呼地躺下了。

为增加可信度,支书大爷叫老伴打电话给儿子,要儿子传话给孙子,抓紧回来看老祖宗。他自己是不屑给骗过他的儿子、孙子打电话的,丢不起那张老脸。

这家里有个从没说出口的规矩,凡是犯贱、丢脸、臊皮的事,统统由支书大爷的老伴包了。小到子女在学校闯了祸,要赔礼道歉什么的,大到过运动,挨斗挨批的,都是她出面。她自己也认定,这类事非她莫属。无论是外人眼里,还是家里人心中,她到这个家就是块抹布,抹灰尘,堵漏的。

支书大爷的老伴姓胡,叫芯翠,是这方圆百里一对名人的千金。母亲前几年才去世,出了名的大美人。当地主分子时,只要听说斗她,周围几个乡的人,有仇没仇都要来看个漂亮。父亲是出了名的凶神——胡团总。杀人魔王,解放后第一个挨枪子。民国二十二年闹红军,他一次杀了红军和家属十多人,还把其中带头的,开膛破肚,将其心肝炒来吃了。这位烈士就是支书祖祖的爱人,支书大爷的父亲,胡芯翠的老公公纪干人,纪家沟的第一位党支部书记。按说支书大爷和胡芯翠是仇家,断然成不了亲的,可偏偏就成了。应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年纪干人遇害后不久,怀着八个多月身孕的妻子纪冯氏也被捉住,押往胡家大院。此时,胡团总用烈士鲜血祭了他那被红军斗死了的父亲的亡灵,为庆贺胜利喝得酩酊大醉。胡团总的女人腆着个大肚子,里面怀着的正是胡芯翠,由丫环扶着,在院子里游走,突见一群团丁推推搡搡地捆回一个满脸血污的大肚子女人,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那女人抬起头来,两个大肚子目光交汇,一股电流连通心灵,未出生的生命瞬间碰撞,仿佛为未来的婚姻同时展开行动,让母亲切心地痛。痛苦模糊了阶级,母爱驱走了死神,胡团总的女人撑着腰对团丁喊了一声:“把她放了!”

众团丁怀疑是听错了,但看团总太太不容置疑的目光,赶紧解开绳索,喝了一声:“滚!”那女人在呵斥声中恨恨离去。

胡团总一直到第二天才醒来,听说放走了仇家,伸手就给太太一耳光,女人趄着身子倒在地上,一股鲜血顺着裤管流出……

天上一阵雷声滚过,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雷声震撼了胡家大院祖宗牌位,也震撼了山神庙神仙菩萨,雨水分不清贫富,分不清善恶,挟裹两个幼小的生命降临纪家沟。后来的算命先生都说,支书大爷和老伴的婚姻就是那天在母亲腹中由命运确定了的。

算命先生的话可不能信。纪年与胡芯翠相识是在解放时,两人都十五岁。纪年那时个子虽还没长起来,已是一年党龄的通讯员,背着一支驳壳枪,先跟在母亲背后打土豪分田地,后来跟在乡长背后、区长背后……。回到纪家沟,村上都要管饭的。

小芯翠当时一支鲜花含苞待放,个子较纪年还高出一根指头,模样儿比她妈还俊俏。可红颜薄命,父亲被杀后,母女俩被撵到胡家大院后面一间柴房里栖身。紧挨着的三间杂屋住的就是纪年母子。并非冲着这娘俩来的,是党员带头,分胡家大院时自愿挑最差的几间杂屋,也是民国二十二年第一次分胡家大院时烈士纪干人挑下的,算是继承他的遗愿。全沟上下的人对此只有称道的份,没一点闲话。

但后来有了闲话。那一天,纪年刚回家,听见胡芯翠断断续续的哭声,循声找去,见她正依偎在她妈怀里抽泣,头发散乱,母亲无言地抱着她,双眼直直地流泪。娘俩见纪年进来,立即止住哭声,赶紧起身,当娘的怯怯地问了声:“纪同志回来了?”

纪年问为啥哭?胡芯翠刚哽咽着说了声:“纪二娃……”就被她娘捂住嘴,连说:“没啥,没啥。纪同志你忙吧!”

纪年一听说到纪二娃,再看胡芯翠的情形,心中便知几分,返身就往前面院子去。

芯翠的妈等纪年一出门,赶紧把门关紧,战战兢兢地埋怨起胡芯翠来:“叫你别说!这下他出去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闹完就该我们背时了。”

说完娘俩抱得紧紧的,惶恐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不一会儿,从前院传来纪二娃的嚎叫声,讨饶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烦。周围有劝架的,议论的,估计围观的人不少。突然,被刀砍断一样齐齐的没了一点声响。这寂静更让娘俩恐惧,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隔一会儿,像开了闸门的洪水,所有的声音又一下涌出来,打头的是纪二娃他妈尖尖的嗓音:“冯书记吔,你要申个冤哟!”纪年的母亲姓冯,估计是她回来了。随即是一群人嘈杂的脚步声,汇着哭叫声,涌入后院,进了隔壁。大家静下来,冯支书开始问话:“年娃子,你为啥打二娃子?”

纪年仍是怒气未消的口气:“这个二流子,他调戏胡芯翠。”

又静了一会儿,二娃子胆怯地说:“我就是抱了她一下,她就哭了。”

旁边二娃子她妈仍是高声:“他狗日的胡家杀了二娃子的爹,二娃子挖苦她一下又有啥拐了的?年娃子不帮着我们烈士说话,被那小妖精迷住了,反来收拾二娃子,还拿枪出来要把二娃子嘣了,冯支书,你家里也是烈士哟,不能帮着恶霸屋里说话呀!……”

忽听得“啪”的一声,一块硬梆梆的东西拍在桌上:“胡家屋里是恶霸,还用你来告诉我?共产党的规矩不准耍流氓,你不知道吗?若在战场上,打你是轻的,枪毙都活该!我跟你们说清楚,对胡家屋里的人,要批要斗由你们,就是不准耍流氓,莫臊共产党的皮。”

只听得“哦,呵!”的幸灾乐祸声,一群人涌到前院去了。胡芯翠的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看怀里的女儿,她竟吃吃地偷笑着。

此事过后,为避闲话,冯支书对纪年加强了管束,防贼一样防着妖精。见儿子与胡芯翠少有见面机会,见面也从未说过一句话,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从那后,冯支书总感到哪里有些不对,隔壁那娘俩见了自己的眼神怪怪的,畏惧不全像畏惧,尊敬不全像尊敬,特别是那小姑娘,看自己时,眼神中总有几分羞涩。自己的儿子呢?每次回家总是拿本书,在那娘俩隔壁屋里看,很晚都不睡觉。柴房的间壁是用蔑片和泥抹的,挡得住视线,挡不住声音,更挡不住情感的往返。

闲话终究出来了,全是猜测,也不是没来头。胡芯翠到了十七八岁不谈嫁人,虽说她的地主成份是个污点,但这户口本上的污点挡不住人脸上的光彩,也有当工人、当教员的,和那些不怕事图漂亮的来提媒,都被娘俩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作为邻居,冯支书也问过,那家人回答:“还不到结婚的时候。”

冯支书暗想也是,这姑娘嫁本地人要遭罪,嫁到外地又放心不下妈,未必是等妈嫁了,女儿才嫁?

哪知道,胡家女人说这话的意思是指不到结婚年龄。谁?当然是男方。姑娘家十八岁够年龄了,可男方还差两岁。

又等了两年,纪年回到家里,冯支书弄了丈夫生前爱吃的酒菜放在桌上,问孩子:“年娃子,今天是什么日子?”

年娃子怎么会忘呢?他名字就叫纪年,就是要他记住那年那份仇。他回答他妈:“我怎么会忘记呢,今天是爹的祭日,明天是我的生日,满二十岁了”。年娃子有意把二十岁说得重点,提醒母亲,我该结婚了。

冯支书“唔”了一声,她正是要谈儿子的婚事,告诉儿子已托人找了一个在城里教书的女教师。儿子去年调进城里,正好在一起。

儿子低下头去,避开妈的眼光,低声说道:“我已经有了。”

“谁?”

“隔壁芯翠!”

“你疯了!那可是我们纪家的仇人!”当妈的有意提高了声音,就是要让隔壁的人听见后,死了这条心。

“妈!仇人已经杀了,活着的是恩人!”儿子的声音也提高了,同样要让隔壁的人听见后,不要变了这条心。

“不行啊!年娃子,那你要受处分的,会把你的饭碗敲掉,做不得那傻事。”

“妈!她都怀你孙子了,不结婚照样挨处分。”

“你个傻娃子哟!……”

屋里一片寂静。

隔壁偷听的娘俩对视着,成天在一起,当娘的从未见他们在一起过,愠怒地悄声问道:“你几时有的?”

女儿一脸困惑地说:“我怎么知道?”

随后也是一片寂静。

一个月后,纪年因娶地主分子的女儿,“丧失”了阶级立场,也“丧失”了城里工作的铁饭碗。芯翠带着害了丈夫,今后还会害子孙的负罪感,从柴屋搬进杂屋,开始了一生替父亲,替自己赎罪的历程。内心强烈的原罪感,使她如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毕恭毕敬地对待每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孙子,她也当是拯救心灵的菩萨对待。谦卑的身影让儿子感到心酸,孙子感到慈祥,丈夫感到贤淑,婆婆感到孝顺。家有难事,哪怕是一枪打来,自然是她默默地迎上前去。

她打了电话,向儿子,孙子,大菩萨和小菩萨。

新修的二层小楼客厅里,一家人围着冯老支书坐,候着一堂革命传统教育课开讲。

冯老支书未曾开口,先笑了:“没想到吧,我也会扯谎,跟你们学的。恨不恨我?”众人一连声说:“你老人家高兴,我们就高兴,哪会恨你呀!”

听冯老支书口气,今天没安排讲课,改听思想汇报。提问从纪成开始,冯老支书疼爱地看着这个打小又顽皮又聪明的重孙子:“成娃子,你怎样骗你爷爷的?说来我听听。”

纪成将身子朝曾祖母身边挪了挪,故作不解地问:“祖祖,我哄爷爷什么了?你可不能偏听偏信你儿子瞎编哟!”

纪恩嫌儿子油嘴滑舌地说他老子,笑着拦了句:“成娃子,好好与祖祖说话,你爷爷还会冤枉你?”

当爷爷的把乡上妇女主任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质问纪成:“你小子这不是哄我是什么?”

纪成故作醒悟过来:“哦!原来是这回事哟。乡上的话没说错,我呀,也没哄你,是你老人家自己搞混了。”见大家迷惑,颇有耐心地把话拆开,一句一句理顺来说:“乡上说的是就业找工作,没人管你,那没错。我说的是当支部书记,要组织手续也没错”,转身对冯老支书说:“过去搞地下工作也要有个联络暗号嘛,祖祖,你说是不是?”

冯老支书知道儿子要输,他在他孙子面前从来没说赢过。她笑着对儿子说:还是你年娃子错了。

年娃子、恩娃子、成娃子,在老人家眼里都是后人,舍去了辈份、年龄的差异。有点古代的孔子,孟子,庄子……的味道,人家带“子”字的是圣贤先哲,她把“子”字扔给后人,而且带上一个老百姓符号“娃”字。

年娃子没忘记自己辈份年龄,郑重其事地对孙子成娃子说:“算我错怪了你小东西,现在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什么时候把手续办回来,别二天又怪我没听清楚。”

恩娃子见自己的老子,把自己的儿子逼到墙角,按他与儿子在电话上的约定,该他这扇烂笆席出面挡风雨了。这个黑脸得他来唱,老人眼里他就是个歪人形象,至今还舍不得改变,以老不老、少不少的年纪说出话来软不软、硬不硬的:两位老人家,现在啥年月了,包产到户都三十年啦!你们操的哪门子心?庄稼,农民自己晓得种,钱,农民自己晓得挣,晓得花,有你这个支书,无你这个支书,都要过年,未必真还缺你这个红萝卜办宴席不成?

听这话,纪成摇摇头,认定他爹是白说了。凡有人群的地方,肯定需要管理者。古时候,地广人稀,还要个地保乡约什么的。就是一群猴子,也得有个猴王。这个理被爹搞忘了,说了也白说。

果然,两位老人听恩娃子这话,像被挖了祖坟一样,眼睛死死地楞着他,尤其是冯老支书,失望之极,不知眼前这个孙子是哪儿钻出来的,竟说出这番混帐话来。说来说去,支部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忘记了毛主席教导,党组织是群众生产和生活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忘记了群众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派靠我们组织群众去打倒。好后悔当初怎么发展这样的坏东西入党。

一旁倒水的胡芯翠,见儿子话不对,忙过来圆场,说:恩娃子,你说些啥子话?土地下户后,工作还难做些。现在农民又不能扣工分,又不要你分粮,又不能办学习班,做啥事全靠给人说好话。年轻人都出去了,乡上的任务又没断过,计划生育,扶贫救济,调解纠纷,打狗打耗子打防疫针……你爹脚板成天没停留过,你还说他是多余的,不叫话。

恩娃子见触犯了众怒,也知先前话来陡了点,顺着妈的话赶紧往回弯,说:我的意思是,这纪家沟,四五百户,一两千人,总不能拿这麻烦事为难我们一家人。自爷爷当支书起,婆婆、爹爹,我,几代人没歇过气,整天劳心劳神地跑,有个啥好?爷爷把命搭上了,分房子时还不是只分了三间杂屋;婆婆舍生忘死地干,到头来连一分钱的退休金都没有;爹风里雨里也是几十年,每月五百元工资,一条烟钱就打发了。我若不走窝在家里,拿这点钱还不够成娃子读书的饭钱。

成娃子眉头又皱了皱,不知爹今天咋的,发挥有点失常。大小也是一个公司的老板,看人说话都不懂。老党员面前说吃亏赚钱的话,明摆是讨臊的。多少老党员出身发财人家,不图富贵干革命,他又不是没听说过。只有等着看这个同盟军挨修理。

恩娃子的话,让两位老人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若讲吃亏赚钱,村支部岂不成了商会?旧社会袍哥大爷还讲个“义”字当先,眼前这个下台支书连个袍哥大爷都不如。若是冯老支书手脚灵便,准给他一拐杖飞去。打不着,训斥之声劈头盖过去:真还被美国人说准了,到了你这代人就变了色。你开口一个钱,闭口一个钱,恰像你那要钱不要命的外公,终究要死在钱上。说时激动,一口气接不上,咳个不停。

发扬前仆后继精神,支书大爷接过母亲革命大棒,继续对儿子棒喝:你小子别说党员标准,就是做人你都不够格。老话说,吃得亏,打得堆,党员就是能吃亏,才能和群众打得堆。我们家几代人当支书,凭什么?凭的就是吃得亏!你小子当年出去,带走几个支委,人家不愿去,你还苦苦求人家,图什么?还不是图人家党员能吃亏。你现在有钱了,就瞧着党员吃亏是傻子,若乡下没这些傻子留守,你们在外面能挣屁的个钱?

从不多嘴的芯翠老人,也来帮丈夫说几句:“恩娃子,你钱再多,一天到晚也是愁眉苦脸的,身体还没你爹硬扎。你钱多,咋婆娘不跟你?钱多有啥用,你外婆生前常说你外公,为了钱六亲不认,死了连累后人替他背骂名。你学学你爹,他吃亏,他辛苦,但他欢喜!”

三代支部书记这样集体交锋不是第一次,估计也不是最后一次。那年纪恩不当支书要外出挣钱,临行的头天晚上,在胡家院子的后院杂屋里,三位支书首次进行正式谈话。那时纪恩的外婆还在,只是头上“地主分子”帽子不在了,入了好人的正册。家里经济状况空前好转,最大的标志是不挨饿了,全年能吃上白米饭,尤其是过年,还破天荒地杀了一口猪,是纪家人八辈子没有的事。由胡家大太太和胡家千金亲自掌勺,弄了一桌丰盛的年饭,就那一次,纪家人才知道红烧狮子头的滋味,不单是一个肉丸子可比。

对纪恩同志外出,一家人担心他搞资本主义单干,进行了政治思想上的防范工作,重点帮助他不要忘记劳动人民本色,不能出去雇工剥削。

纪恩再三申明,此次出去重点是学习外地办乡镇企业的经验,考察引进项目,绝不会一个人富了忘了集体。

等他回来时,他一个人是富了,可集体在他忘之前已没了。

第二次谈话为修建这个二层小楼。那年纪家沟大兴土木成风,外出挣了钱的人都回来修房子筑窝。单是胡家院子里就有四五家搬出去新建,许多人要拆旧房子的材料去建新房子。胡芯翠娘俩听说要拆胡家院子,比挖心还痛,又不敢吱声,怕被人说成是反攻倒算。还是纪年娘俩发话制止,说这样好的雕梁画柱房子拆了怪可惜,材料又不值几个钱,不如折价卖给我们。钱从哪来?当然是纪恩出了。又是集体找他谈话,要他不修新房子来买旧房子。

纪恩怪不舒服。新房子不住,要这卫生都难打扫的破房子做甚?稍稍犹豫,四位老人的眼光如刀样在他脸上划来划去。妈是泪汪汪满含期盼,妈的妈干枯的眼窝里一颗老泪噙着无奈,爹的眼神逼人,爹的妈眼神更吓人,像是纪恩要拆这房子样。纪恩哪敢说二话,抓紧去买。可给钱人家不要,钱给得越多,人家越不答应,怀疑原主人要买房回去,肯定地下埋有宝贝。连不修房子的人家在内,一个个夜里撬地板,兄妹开荒找宝贝。

四位老人跺脚干着急,还是纪恩手脚快,从县上请来文物部门的人,说这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不准拆,不准挖。挖了也是白挖,有宝贝也要上缴。现在胡家的后人已将宝贝秘密献给了政府,哪家地下宝贝若是不见了,就问哪家要。

一场找宝贝的风波终于平息下来。

又是支书带头,在外修建房子的,一律不拆旧房。为了防止有人偷拆,新房修好后四位老人也不住,又在旧房守了十多年,见旧房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才肯去新房住。

这次与前两次不同,涉及到纪成个人前途大事,又是一代人了。纪恩神秘兮兮地附着耳朵对妈说了几句,妈又附着耳朵对爹,对婆婆说了几句,完了一家人不吭声,用眼睛瞅着纪成,半是恼怒,半是惊喜。弄得纪成莫名其妙,以为是说他在学校捉弄爷爷的事,嘿嘿地笑了几声,表示抱歉。

这个举动更让老人们坚信纪恩说的是真的。冯老支书转头问儿子,不会是跟你学的吧?又拿媳妇怀了娃娃来骗我?纪年老爷子小声说:“不像是骗人,我见着那姑娘了,身体都发福了,估计已有好几个月。”

祖祖“唉!”的一声长叹,纪家咋尽出这急性子人!人家姑娘不愿回来,我们又不能捆着绑着抬回来。成娃子不回来只有算了。

纪成这才猜到几分,最恨老人过问他婚事,气急败坏地吼起来:“你们说些啥?我要回来!”

纪成从小好奇,一队蚂蚁过路,他都会蹲下看半天。对先前几位长辈的对话,把他好奇心引发,三位老实巴交的土农民,竟把一个奸滑的公司老板逼出了骗人的原形。细细一想,诀窍绝不仅是一个“理”字就能解释的,关键是接地气。三位前辈从未离开过纪家沟,一草一木都喊得答应,横说竖说都是实情。父亲经商在外二十多年,只知行情不知乡情,哪有不败之理。

想到自己专业,要出成果也得沾地气。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全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快百年了,还是社会学的经典教材。找工作看来还有一段时间,何不借此空闲回来当几天支书,权当一次社会实习,有啥不好?

纪恩万万没料到,儿子阵前起义。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仍是要回来,气得他想吹胡子都难(刮干净了的)。冯老支书三人更是喜出望外,安慰重孙子,乡下照样生孩子,女方实在不答应,另外找就是。纪成不置可否,懒得费话解释。支书大爷满脸得意,犹如当年送子女上前线一样光荣无比,只差给纪成胸前别大红花。

从乡到县也是一路热烈欢迎,只差没挂过街横幅。因是研究生,连考试也免了,纪成提什么条件都答应,连有了好单位得放他走也满口应承。县委书记暗暗在想,只要你来了,还能让你再飞了不成。外国人都能留下来,把你个纪家沟的本地人留不下来?

说是走马上任,其实就是回家,村办公室就是胡家大院后院纪家那几间杂屋,纪成在此度过难忘的童年。冯老支书由人推着轮椅,亲自来给重孙子助选。

连纪家四位党员在内,一共来了9个,加上乡党委来的组织委员,中午吃饭刚好一桌。

纪成见眼前这七老八十的几个人,个个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已是枯菜叶,又在咳嗽,又在喘气的,离人数过半差远了。心想今天这法事做不成,还不知爷爷如何下台?可支书大爷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不着急,同乡上的组织委员交换一下眼神,说声:“天气冷,我们开个短会,把支部书记改选了”。言简意赅,若是各级领导讲话都这样干脆该多好!只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交给村上老文书,让他念了乡上带来的纪成的介绍信,然后就击鼓传花一样挨着把那张纸传下去,识字的写上名字,不识字的按个手印。这场景把纪成看懵了,就这几个人?就这几个动作?就是演戏,情节也太简单了吧?早知如此,何必到村办公室来,干脆在家里把公章交给我不更省事!眼见乡上领导没吭声,只当是特事特办。

所有人具结完毕,文书将纸收回来放在桌上,自己拿出笔来候着。这七八个革命老前辈,包括纪恩在内,摸出手机来,按上免提,分别同外面的党员联系。看来早有分工,各打各的电话,互不干涉,绝不混淆,秩序井然。满屋的电话声此起彼伏。

“支书大爷哟,啥事?选支书哟,哪一个?纪成兄弟!要得!”话完,文书这边记上一票。

也有慢的:“喂!啥事?选支书哟?有个啥好选的,跟支书大爷说,他再坚持几年我们就回来了。啥?不是选他哟,是纪成。代个信,就说我们谢纪成了,难为他出来承这个头,过年回来请他喝酒。”说完文书又记上一票。

四十八名党员,一票不差,全票当选。几个干巴巴的掌声响起,纪家沟村支部大会胜利闭幕。为庆贺,就在胡家大院没有搬走的人家,由胡芯翠掌勺,吃狮子头,喝砸酒,谈工作。

儿子官当上了,纪恩也该回去忙他那一摊子事。临走时,再三叮嘱纪成,不懂的事打电话问他,千万别像他爷爷那样憨呼呼地傻干。自己吃亏不说,全村人跟着背时。

纪恩前脚走,爷爷又把纪成拉到他屋里去,面授机宜。叫他千万别跟他爹学,成天算计过去,算计过来,全村人都被他算计完,走到哪里,没人喊坐,狗咬都没人赶。还不厌其烦地说,村支书,就是个泥水匠,抹平作数。要学会看颜色,出门看天色,进屋看脸色,对上要干出色,对下要讨喜色……。

纪成心里有一本帐,你们哪个的我都不听,哪有小学生教研究生的。听说明天乡上开计划生育会议,马上在网上搜出计生政策,学到深夜。措施是一安、二刮、三结扎。方法是一夸、二训、三处罚,全套了然在心。

乡上是牛乡长亲自在抓,水平不知有多高,茶水杯一搁,就当说评书的惊堂木一拍,信口道来,居然把政策交待得清清楚楚,道理说得明明白白。纪成初来乍到,态度十分谦虚,拿个本本生怕记漏了。乡长见一个大知识分子,在下面埋头认真记录,也不知他那些话通不通讲,看着纪成飞速转动的笔,不知纸上留下了他多少笑话,口开始干涩,舌头也转不灵活了。先是口若悬河,慢慢变成字斟句酌,后来索性停下来,对纪成打招呼:“我说纪大学生呀!你能不能不记,你那笔一动,我心里就毛躁。我们只动脑壳不动手好不好?脑壳装好多,算好多,不清楚的问你爷爷去。”

纪成环顾四周,就他手中有笔,怪不好意思地收好,歉意地笑笑,不知乡下规矩与学校完全相反,做笔记还会妨碍讲话?真是城乡差别无处不在。

后来听乡长讲话多了,也才知道根本用不着笔记,都是些念过千百遍,早已过了保鲜期的废话、套话。起作用的是会议结束时,发给你的任务条子,那上面写的才是实打实要记住的硬货。纪成现在手中的条子,就写着计划外怀孕三个,张翠花、李桂花、贾姹花,要求一周内完成人工流产。

三人、三天、三个花样,一个也没落实。

张翠花是老文书的孙媳妇,论辈份,纪成该喊嫂子。见了纪成那个热情,就像盼了多久的娘家兄弟,端上热腾腾的醪糟蛋,让老文书陪着吃。女人说不让支书老弟为难,进去换件衣服就走。结果是蛋完就完蛋,人消失了,无影无踪。责备老文书吧,他的气比谁还大,叉着腰骂呀!粗话脏话都出来了。说来是在骂他那个好XX的孙媳妇,鬼才知道在骂谁,别处管这叫指桑骂槐,纪家沟的人叫烧猪圈胁牛圈。总之让你坐不住,好早点滚蛋。

李桂花老实,不躲不闪,腆起肚皮任由训斥。完了,一句话推到婆婆身上,说婆婆开口,马上就走。已生了四个女儿,实在是不想再生。婆婆是一双尖尖脚,三寸金莲,古董级老太婆,为了他家的香火,早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可是个躲都唯恐躲不开的角色,纪成只能退一步从长计议。

贾姹花年龄与纪成相仿,也是一个嫂子,在家带孩子和侍候生病的婆婆。听说大学生兄弟兼支书要来,精心打扮一番,含情脉脉。但媚眼不专业,质量不够,数量凑,瞟得纪成一分钟都不想多坐。听说要她去刮宫,娇娘一下成了老虎。跺着双脚,骂那些打小报告的:“是哪个砍脑壳的,打沙埋的,说老娘有了,我两口子上床他看见了?他是老娘裤档里的虼蚤,毬上一口、X上一口乱咬……。”这一骂还把纪成骂醒了,是呀,这一两个月身孕谁知道?莫非乡计生干部的“线人”弄错了,要不就是“线人”自己做的事,才会那样肯定确切。

三天一事无成。打电话请教爹。爹叫组织小分队,不去就罚款,不交罚款就抬东西,这是他当年的绝招。纪成不等爹说完就挂了,全村在家的,除学生外,六十岁以下就五个人,一个残疾人,三个孕妇和纪成。这不全是废话,还小分队呢!

乡计生干部又在电话上一个劲地催,说纪家沟历来是先进村,小学生的荣誉可别让大学生给毁了,弄得纪成夜饭也没心思吃,歪在床上闷想。

婆婆弄好了吃的端上来,一口没吃。祖祖来问,一声没吭。爷爷来了,见孙子象个蔫丝瓜摊在床上,轻轻说声:“你起来把饭吃了,我保证你十分钟内把任务完成。”

纪成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了我就吃!”

爷爷一番话,让一家人都笑了,包括祖祖在内:“张翠花那里再不用去,她早跑到外省老公那里去了。回乡上就说到外地落实措施去了。李桂花不就想生个儿吗?动员她去做检查,若是个儿,让医生说是女,不动员她自己都要流产,若是个女,还得动员她生,继续为平衡男女比例失调作贡献。就怕她不愿生。这贾姹花嘛,明天找个人带个信去,就说听他男人说,这孩子生下来,他要拿去做亲子鉴定。说她老公说的,就回来一晚上,未必带的瞄准器,一炮就打中了。那婆娘作风不正,保管心虚,自己会悄悄溜去刮了。

婆婆埋怨爷爷,那你不早点说出来,让成娃子早点完成任务也好高兴。爷爷恨了婆婆一眼,少见识,飞机快了,都有人说航线平坦。工作完成得太轻松了,乡上会说是群众基础好,没人知道你工作做得好。

经这一点拔,纪成豁然开朗。80后这代人个个猴子般精灵,稍加点拨,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学随机应变,速度比火箭快。

年底,乡上下决心解决田地撂荒的问题。牛乡长的措施那是相当的过硬,粮食补贴分两次结算,种一亩,给一百元,荒一亩,扣五十元,钱从补贴中扣。这如同把村干部当煎鱼扔进油锅,由乡上和村民两面煎。会场炸开了,村干部们早干腻了,一个个怪话连天:“喂!牛乡长,钱是补贴到户的,农民把钱揣到包里不给你扣,你敢去抢呀?”牛乡长也不是等闲之辈:“那好办,填银行卡数字时,我就先扣下来。”

“那全家人都不在家,一分田都不种的,你咬他脑壳硬,啃他屁股臭。”

这句话让乡长不吭声,牛乡长也不牛了。

乡上书记见纪成坐一旁没吭声,笑笑问:“大学生,你说说看,上级下达这个任务能不能完成?”满以为他会体谅基层干部苦衷,共同抱怨上边那些官僚一通,却不知此时的纪成经他爷爷点化,已悟出农村工作三味,不紧不慢地说:“工作做好了,任务可以完成。”

所有村干部拿眼看着他,纪家沟什么样的人没出过?可从来没出过吹牛的。现风水转了,出了个马屁精,还是硕士级的。马上有人吼起来:“纪大学生,你做到了不撂荒,我在街上请客贺你。”

爷爷听说纪成在乡上放了大炮,把他弄到祖祖床前教育道:“成娃子,这个牛吹不得的,比不得种多少树,蓄多少水,凭你嘴巴大,说了没人给你点数。这田地撂荒,摆在那里的,你不可能脱了裤子遮住(裤子遮羞)。”

冯老支书也语重心长地告诫说:“成娃子,完成任务心是好的,但不能说大话说空话呀!我当支书那些年,上级搞集体化,私人不准留一点田地,我背地里还是以边边角角的名义留给社员自种自收,困难年景,到处饿死人,全靠这些边边角角,纪家沟就没有饿死人。成娃子,记住祖祖的话,话别说满,事别做绝。”

越听越玄,成娃子实在忍不住:“我的先人们,我是学哲学的,还不知道物极必反?”说着,他伸出指姆算起账来:“沟里三分田七分地。往年田都没种完,地是全荒起的,今年我全报上去,可补助我30万元。对农户,我把标准提高,100块钱一亩不行,200块该可以了吧?再不行,300块总行,种1000亩也才30万……”

爷爷脑子转过弯来,别说一千亩,有个八百亩,田都种满了。那地荒了怎么办?

种树呀!上面正布置退耕还林给补助,有一亩算一亩,到时哪来的荒地?祖祖与爷爷相视而笑,成娃子书没白读!

第二年,栽插后验收,纪家沟被宣布种满种净,不仅全乡,邻近的乡都来参观。退耕还林也是典型,四处的人也来参观。爷爷关键时提醒孙子一句:“千万记住,两种经验不能同时介绍。”

纪成工作上手顺心后,睡觉特别香甜。农村真好,不仅空气清新,而且上班自由,睡觉的时间特别充足,若是工资高点就好了。

这天,成娃子睡得迷迷糊糊,被婆婆叫醒:“成娃子,快起来,你爹回来了。”

“他回来做啥?”在纪成记忆中,他爹很少回老家,一是生意忙,二是有两个妹妹在省城读书需要他照看,平素时,催也催不回来,除非说要死人了,像上次那样。

婆婆说了一句话,把纪成惊讶得合不拢嘴:“什么?他要回来当支书?”翻身坐起来。窗外太阳光有点刺眼,他揉了揉,嘟哝着说:“咋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商人无利不起早,纪恩急着回来当支书,绝非是磨子上打磕睡——想转了,没有安心回来为人民服务那回事。他是瞅着纪家沟支书这个潜力股,眼前有消息说看涨,而且涨幅大得惊人,值得他亲自回来掌控。

纪恩这些年在省城积攒了财富,也积攒了人脉,日前在酒桌上,他用三大杯酒,换来一个确切消息,说是有个投资集团把纪家沟盯上了,要砸几十亿到这块地盘,他约了一下,钞票铺地都有多厚一层。投资项目征地,离不开支部书记画押,到时,纪恩两个字可与王羲之的字一样值价。

支书帽子本就在纪家,原本不用着急,可纪家那两代人的底细他知道,老支书是死脑筋,别指望他抓住机遇先富起来,然后带动全村人富。就是钱给他,恐怕都取不来名字。投资方的钱不是随便好拿的,第一是名字要取对,名不正则钱不顺。

小支书书读得多,脑壳里塞满了知识,就没给钞票留位子。君子谋财,取之有道,而今,这话要顺说倒想,取之在道,谋财才是君子。古往今来,多少案例,一袋盐吃下去没事,可一汤匙盐吃下去出事的多,个中奥秘就在于——有没有道。这个道就是一根钢丝,一座独木桥,一场轮盘赌,不单要有勇气,而且要有资本,经验和对成功、失败转头空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些,儿子都不行,危险事还得自己亲自来。

纪恩把道理在手中团成一个光光生生的糖汤圆,又洁白,又圆滑,奉给两位老人说:“干项目这事,你们知识不行。心软了,群众跟着你受穷,心硬了,自己又进去了。不硬还不行,亏了干部不打紧,亏了群众那可是罪人,死后被人骂的千古罪人”。

而成娃子呢,经验又不足,特别没经过人们用糖衣裹成的炮弹考验过,在金钱美女面前,注定是要打败仗的。为全村人,为纪家,为儿子的前途作想,两位老人应与他统一思想,提高认识,采取一致行动,将纪家沟的权力移交给他纪恩手上。

两位老人对天上掉下的馅儿饼,很淡定,组织上没传达的事,他们从不会轻易相信。若真有这事,更不能让纪恩经手,为了钱,他不仅会卖地,还担心他把全村的人都给卖了。若纪家注定要出一个败类,两位老人也不想在他们生前眼皮下出,看着剜心。

纪恩在老人处碰了壁,转过来做儿子的工作,希望来个“禅让”。话还不能明说,得从无形处入手。父子见面,纪恩若无其事问:“成娃子,在农村这段时间感觉如何?有啥体会?”

儿子指了指桌上的稿子说:“正写着呢!”

纪恩一看标题,《“搁平”原则的哲学和社会学基础——农村办事原则浅析》。

很有意思,纪恩从儿子手中接过稿子,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当今,维持农村社会秩序的行为评判准则,仍是多元的,有法律的,宗族的,宗教的,习俗的……等,当诸多准则之间发生冲撞时,需要社会秩序的维持者,依据自己的见识做出判断。当今农村流行的一个准则是“搁平”作数。本文就“搁平作数”的哲学基础和社会学基础作一剖析……

纪恩放下稿子,本想立即转入主题,一看儿子做学术的兴头正高,不想扫了他的兴,那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忍住性子,故作关切地问:“这‘搁平作数的土方子,还与你的洋学问有关?”

纪成一见父亲有兴致过问,自然高兴,津津有味地解说起来:“很有关系。从社会学的角度讲,法律,宗教,宗族,习俗等,所有一切行为准则,它们的目标指向一个,调和社会冲突,维持社会稳定。法律的惩恶,宗教的扬善,宗族的敬亲孝老,习俗的乡规民约,都是如此。保持稳定与搁平是一个意思?”

纪恩点点头,懂不懂没关系,赞许本身是搁平作数的最好体现。

纪成继续讲:“从哲学的角度讲,事物发展的基础是什么?是事物运动的平衡被打破,出现了不稳定的因素,不稳定的局面,只能通过改革、创新、发展来调整,以达到新的平衡。‘搁平是所有创新改革发展的目的,好比这纪家沟的支部,原先是平衡的,不存在缺支书的问题,爷爷老了,你又跑了,支部就不平衡,就需要调整,调整的目的就是要达到支部平衡。鲁迅讲得好,正是有所缺,才知有所需。人活在空气里,氧气充足时,人的呼吸是平衡的,你不感到缺,当你在水下,高原空气稀薄等地方,缺氧了,就需要氧气瓶来搁平,是不是?”

纪恩不想听儿子手舞足蹈地继续演讲,伸手止住他,说“洋玩意我二天再学,今天与你说点土的。”纪恩开始自己的演讲:“你说这人活在世上,像不像鱼游在水中,嘴儿不停地一张一合,寻食图生存。人不停地奔波,也就两件事,挣钱和花钱,如鱼嘴里的水,有进有出。这人挣钱花钱的本事大小,就分出人的尊卑高下来。你娃儿知识多,却净是书本上的,论这挣钱的本事你未必懂。哪些钱该得,哪些钱不该得,哪些钱不得白不得,哪些钱是得了也白得。一句话学一年,就够你学四年,这还是你人聪明高看你。老爹搞懂整整花了二十年,至今尚未全部弄醒豁。这次人家来纪家沟投资,砸下的是钱也是炸弹,你年轻身子骨嫩,这风险大责任重的事还是老爹来担,你在一边看着,等二天你手熟了,你想要什么位子,老爹都给你,包括这支书和公司老总两个一起给都行。

纪成听他爹云遮雾罩地绕了半个地球,才知道他是要这个支书的位子。听说有人来投资,过去被爹嗤之以鼻的臭狗屎,一下成了香馍馍。自己当这村官原本就是来长见识的,谁来当都一样,都不影响我学习。他把手一挥,说声你拿去当就行了,仿佛丐帮掌门传位,手一挥,就把打狗棒抛出去,转身又去写自己的。

纪恩见儿子态度很好,但方法不对:“你不能只是一句话,你得写一个辞职申请,好比你现在坐着位子,你得站起来到一边去,对我喊一声‘请才行。”纪成不解也不耐烦地说:“我没写申请当,也用不着申请辞。你找爷爷去,叫他们把几个老头找来,五分钟就搁平。”说完,埋头继续写自己的“搁平”宏论,再不理睬这个跑官的爹。

纪恩两头抓空,心中着急,想起朋友说的投资方很快进场,若不趁消息尚未公开,抓紧办好,恐怕夜长梦多,竞争的人多了,官场成了战场,还不知花落谁家?

纪恩拿出手机拔通乡书记,托词儿子要读博士,在乡下会误前途,自己愿作牺牲,顶替儿子战斗在农村第一线。

乡书记一听,一则与纪恩私交不错,再则认为纪恩作支书原本就合适,不假思索,满口应承。不过这换人,得开会集体研究一下,毕竟不是自己家换个保姆,个人说了算。而且研究得有个理由,比如闲人支书辞职什么的。

提到辞职申请,踩到纪恩痛脚。没想到乡书记也把支书位子当成茅坑,前面的不走,后面的还搞不成。他悄声说道:“你我不是外人,程序就简单点,理由嘛,就说上次参选人数没过半,电话投票不算数,连候选人高低胖瘦都不了解,麻麻扎扎地选出来不得行!”

乡书记想想有道理。说这个理由把你儿子的村官说脱可以,但要把你的村官说上去不行。外面打工的不回来,同样的人数不过半,照你的说法还是不能算数。看在你我多年交情,我把你儿子放回去,还是你爹来顶起。

纪恩像被蝎子咬了一口样,连说:“别!别!别那样,脱了裤子打屁,多一道手续,干脆直接任命就得了”。老支书当还不如不换人。

对方一阵笑声,说这不是过去,从上面下来的文件规定,村一级必须民主直选,不然,你就等到春节打工的回来齐了再改选。纪恩想想,机不可失,一狠心对乡书记说,你同意改选就行,我来通知外面的人回来。

纪恩用两瓶竹叶青从老文书那儿换来了电话号码,再在乡中学外小食店设宴招上几个留守的初中生,半天不到,就把在外的党员全通知到,条件是,凡是回来开会者,由他报销全部往返路费,另外,每天补助250元。

免费回家团聚,坐车拿工资,诱惑太大了,几乎没人能抗拒。

改选如期举行,纪恩没参加会,他怕婆婆的龙头拐杖失手打过来。其实也用不着参加,他只需在老文书家摆着钞票等大家来报帐就行。仍是支书大爷主持,老文书记票,乡组织委员监选。支书大爷一改过去的干脆,忍不住提醒大家:有人是嗅到纪家沟要发财的气味来的,投票时各自小心点。下面一阵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人认为,现在都信息时代了,就要选这种长狗鼻子的。

果然,纪恩以压倒优势当选。

支书大爷打电话申诉到乡书记那里,乡书记说这不好办,公开公正公平选举的。支书大爷喊这不公平,他用钱买合人!乡书记笑着安慰,钱不公平,但老天爷公平,同一个天地下,既没压迫,又没剥削,你为什么没有钱?

支书大爷无语。是呀!政治上不受压迫,经济上不受剥削,不缺手不缺脚,为什么自己没有钱?

纪恩当选后第一件事是告诉朋友,自己支书位子坐稳了,打听投资商几时光临。知道确切日子后,把胡家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换置了茶具,新添二十张皮椅,办公室也迁到胡家院子的正堂屋。一切准备就绪,成天掐着手指,伸长脖子盼着。

终于到了那一天,纪恩带领村上的人齐齐候着。茶水烧了一遍又一遍,大路上看了一次又一次,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打电话问朋友,说早已到了,书记县长陪着的。再请乡上问县上,来了确切消息,是乡上书记在电话上打着哈哈告诉纪恩的,说客人早已到了,是本县外乡的季家沟。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纪恩气得直骂乡书记:你笑,你笑个毬!有你哭的时候。

纪恩蒸发了,任凭谁的电话一律不接。太阳把啥事都照得明明白白,他那冷冰冰的梦化成种种猜测,有人说这次他花了十来万冤枉钱,单乡书记那儿就上万元。话传到乡书记耳朵里,冤屈比纪恩还大,钱数多出好几倍。还受领导训斥,同事耻笑,家人抱怨,乡书记真到了想哭的时候。

仅是这些尚可忍受,要命的是纪家沟村支书缺人。

村支书缺,可麻烦事不缺。这段日子,纪家沟的事特别多,过去的事,今后的事,全凑在一块发了。每天到乡上上访、闹事的不少,吵得书记乡长头皮发麻,尤其是贾姹花,把闹事当文娱活动,搞得最是有声有色。

她爱人是党员,这次被纪恩请回来投票,脚一踏进纪家沟,两只耳朵就灌满了闲言杂语。最不可忍的是,贾姹花背着他去刮宫。这孩子是两人的,凭啥一个人就独断了呢?长在你身上,可还有我的份!难道没有我的份?

对丈夫的质疑,贾姹花来个一推六二五,概不认帐。

丈夫问:“为什么刮娃儿不跟我说一声?”

“没有呀!谁说我去刮娃儿了?把他叫出来!”

“没刮娃儿,你肚子里的娃儿哪去了?”

“我肚子里哪来的娃儿!”

“没娃儿,那村上找你做啥?”

“我还想问他们呢。”说完,使出绝招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拖声嗲气哭诉起来:“你个砍脑壳的,人家欺负你婆娘,你不伸腰,还打伙说我……”边哭边抓住丈夫的衣领:“走,是哪个说的,我们找他去,今天非弄个明白不可!”

先去纪成家,纪成早回省城写文章去了。纪恩先还劝几句,后来也不见了。再后来支书大爷也不见了。扯到老文书家,老文书说,这事乡计生干部才说得清楚。扯到乡上计生干那里,乡计生干说是群众举报,贾姹花非要找举报人。乡计生干哪能说?挣脱了他们的纠缠就跑了。

贾姹花坐在乡上又哭又闹,妇女主任来劝她,有话慢慢说,依理依法的,不能胡搅蛮缠。这话点醒了贾姹花,逼着丈夫写了状子,递到法院,列了两条罪名,一是侵犯隐私权,二是污蔑诽谤。要乡上恢复名誉,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费一万元。

法庭庭长拿着状子,左右为难,立案吧,乡书记会说他不支持工作,不立吧,又经不住贾姹花缠,只好来个太极推手,一边推诿,一边催乡上尽快平息事态。

贾姹花等不住,把状子换成控告信,搭上乡书记和纪恩的买官卖官,搭上法庭不作为,跑到县上,市上上访。扬言不解决好,还要到省上、北京去。弄得乡书记焦头烂额,到县市接一次人挨一次批评。过去此类事只须跟村上打声招呼就了结,可现在,纪家沟严密的党组织漏风了,而且怨不得别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奈,只好请牛乡长反串一下书记的角色,去纪家沟请老爷子再次出山。

胡芯翠见牛乡长来家,知道他的来意,忙拉到一边去悄声说:“你最好别提这事,我家老祖宗正气头上。老爷子被他妈撵到省城去了,说找不回来孙子,连他也不准回来,再大的事也得把成娃子找回来再说。”

牛乡长追问这纪成在哪座仙山修炼?怎样才能请他出山呢?

胡芯翠说找着了,就在省城家里。她还主动对牛乡长说,这次多亏上帝,不对,上帝是外国人,不管中国的事,是多亏玉皇大帝,保佑纪成的文章在北京国家报刊上登了,办报的还加了恭维话夸奖。省党校几位校长一看,眼睛齐放光,学校已有好多年没这份喜事了。学校领导一合计,此人要了。手续办起才快当,打个转身就办齐。正说过几天去上班,他爷爷就找去了,现正动员他回来,还不知行不行?

说来冯老支书比乡书记还着急。老人家成天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就想以前的事,越久远的事越留念。听说她的支部没书记了,而且是她孙子惹得祸,更是起了火样,不停口地催儿子找人回来救急。听说她的重孙子在省城有工作不会回来了,气得已两顿没吃饭。

曾祖母的要挟起了作用,纪成找党校要求到纪家沟蹲点调查。这样的年轻人哪找去!学校立即批准,在省委组织部换了个名头,叫做挂职下派,由县委任命为乡党委副书记。

可纪家沟村支书的位子还空着。到了乡上,党委强烈要求纪成兼任,爷爷,祖祖也期盼着。纪成答应兼任,但有个要求,严格按照规定由党员民主直选,不要到时又说人没见过,是瞎选的不作数。

乡书记和支书大爷犯难了,这打工的党员才回去,又要通知回来恐怕不好办。纪成不干,你们上次能行,这次为什么不行?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由纪恩引起,还得他来了结。上次是他把人请回来的,这次还得找他来办。纪恩,纪成父子俩为此通了电话:

“爹!我又回老家乡下挂职锻炼来了。”

“好哇!钱少点,前途大,好好干!”

“乡党委要我兼任老家村支书。”

“好事,吃住还可在家里。”

“乡上请你通知外出的党员回来直选。”

“……”

“爹!你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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