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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原晨曦

2014-04-29孟黎明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福贵彩云盛世

孟黎明

大约个把钟头,公交车就来到了黄原村口的大槐树附近,彩云下了车刚走到大槐树跟前,一辆亮光闪闪的草绿色越野猎豹鸣着汽笛就骤然停在了她面前,随着车门吱得一声响,从车内就走出一个中等身材、大脸盘、带着茶色宽边墨、留着分头、面颊上长满乌黑络腮胡须、身着一身皱巴巴的蓝色西装、白色衬衫脏兮兮的、食指上戴一枚金光闪闪的金镯子、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的青年人。彩云一眼就认出是她中学时代的同学,黄原村暴发户盛世魁的儿子盛飞。盛飞口里叼着一支中华牌香烟,油里油气摇摆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说:“彩云,回来啦,听说你回咱村当了村官,几年不见你可是出息多了。”

“这有什么,人都在变,你不也变得我都不敢认了吗。”彩云淡淡地说。

“嘿嘿”,盛飞焦黄的手指夹着烟喷出一口清烟:“彩云,这往后咱俩见面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了,你这几年在外上大学,我都还怪想你呢,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咱现在可不比往年,要钱有钱,要车有车,你再到乡里县里时,恁多费事,我直接开车送你好了,随叫随到方便的很哩。”盛飞说着狡狤地眨着眼睛。

彩云面颊突然绯红:“不劳你费神,我坐公交就方便的哩。”

“你赶快回家吧,一准有好事。”盛飞冲彩云笑笑夹着眼皮意味深长地说。

彩云依旧淡淡地笑笑:“能有啥子好事?”

“你回去就知道哩。”盛飞嬉皮笑脸地说。

从大槐树村口往家里走还得1里多黄土公路,盛飞殷勤地嬉笑着要往村里送她一程,彩云淡淡地笑着坚持要走,盛飞就说:“那也好,我去县里办点事,回来咱俩见。”说完拉开车门上了车,发动马达,猎豹便箭一般穿了出去,车屁股后很快就扬起了黄土……

彩云看着远去的猎豹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短短几年光景,盛飞的变化真大呀!”

彩云迈着轻盈的步子往村里走,路两旁高大笔直的白杨树盘根错节,浓天蔽日。这时约30多只绵羊,摆着肥囊囊的大尾巴,咩咩地吼叫着就出现在她眼前,羊群后边紧紧跟着的中年人手持长鞭,口里吆喝着跑到地头麦田里偷吃的绵羊,不时把长鞭凌空一跃,发出叭的一声脆响,吓得几只绵羊就又摇摆着尾巴惊风扯火地归了羊群。

“哟,这不是二喜只家的小汝吗?”赶羊人走到跟前吆喝着彩云的小名,“啥时回来的?”“刚回来。”彩云认出了是村里的奓孩叔。奓孩叔用指头捺住一个鼻孔,另一个鼻孔就喷出了一股清鼻涕,又捺住出了鼻涕的鼻孔,另一个鼻孔就又喷出了一股鼻涕,他抬起脚顺势用手在鞋底擦了一下手上沾着的鼻涕说:“小汝,你可真是长出息了,叔听说你都当了咱黄原村的支部副书记,你家祖坟里可是冒清烟哩,你回来就好,大伙就有了主心骨,你得好好管一管盛世魁这个龟孙子,他在咱村南洼头开私矿,把村里的水源都快断了,村子前过去清凌凌的河水如今都快干涸了。村里香黄家、狗丢家、笨厮家靠近的几户人家的窑房都裂了缝,可该好好管管了,要不咱老百姓就没活路呢。”奓孩说着一付忿忿不平的样子。

“村里没往上边反映过?”彩云说,“咋没反映过,钱能通神哩,乡政府分管企业的那个汪副镇长使唤钱哩,狗日的暗里使劲给力撑腰,过去那个汪副镇长穷得鬼吼哩,打和盛世魁狼狈后,就发得流油哩,官也升了,听说在县里都买下楼房了,还驾驶着一辆叫帕什么车哩。”“帕萨特。”彩云说。“对,就是帕萨特,好几十万元钱哩。先前香黄、狗丢,笨厮家的都到县里、乡里上访过,可不知怎么关上几天就又鼓捣开了。唉,说到底还是人家盛世魁能耐大,踩得乡里都动荡哩。这个黑口子要是不关闭,迟早咱村里要出事哩。”这时又有几只偷吃的绵羊跑到麦田里,奓孩边吆喝着绵羊边说:“小汝你先回,叔有空再同你唠嗑。”说着便扬起长鞭一溜小跑到麦田里撵羊去了。

奓孩的话更增添了彩云的沉重。还是在乡政府开会时,乡党委罗玉山书记就对她们各村的村官说:“眼看明年就要换届,私挖滥采实在闹心,咱乡里再不能出事啦,你们村官回去后就两件事,一件是打非,决不允许私挖滥采泛滥;一件是搞好村里的调产,让乡亲们走调产转型的路子,尽量下工夫多做工作,让他们转变观念,再不要干那些损人利己、害人害己的事啦,如果你们管不了就报到乡政府,看来不抓几个,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彩云耳边想着罗玉山书记的话,内心里就酝酿着如何开展黄原村的工作。

黄原村从字义上理解好像是在垣面上,其实村子驻扎在一个盆地里,村子周围四面环山,在半山腰上繁衍生息着500余口人,是一个单独行政村。村里近年来变化不小,许多人家都建起了青砖瓦面的窑洞,紧挨村子的东头立着一栋白色瓷砖贴面的高大门楼,大门口蹲着两座石狮子,阳台、楼梯边架设着不锈钢栏杆,院子里三层楼房,每一层都悬挂着四颗大红灯笼的院落,在村子里显眼分外鹤立鸡群,那就是方圆有名的暴发户盛世魁家的大宅院。

比起村里别人家,彩云家还是显得寒碜,这些年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住在祖辈留下的斑驳破旧的三眼窑洞里。父亲经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子摔八瓣,累弯了腰,愁白了头,供她姊妹3人上学,家里经济却是捉襟见肘,时常为柴米油盐酱醋发愁。好在彩云大学毕业考取了村官,有了一份工资,总算是能为这个家庭分解点忧愁。眼下大妹彩霞还在大二读书,小弟彩平上初中,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紧张。

彩云踏着石阶慢步来到自家的大门前,院子里就响起小黄狗的吠叫声,彩云推开街门见小黄狗尖竖着耳朵,前腿蹬着,后腿弯着,作预备进攻的姿态,一见是她便屈顺地伏在地上,眯缝着眼,摇着尾巴,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气,用前瓜搔着地皮,嗅着彩云的裤管,舔着彩云的脚面,使出这畜生所有的谄媚来哄彩云,一转身吠叫着摇着尾巴便窜回了屋,又吠叫着连哄带推就把彩云娘领出了门。

“哟,是小汝回来哩!”娘眉眼间笑的像盛开的秋菊花,边对彩云说边又撩起门帘,把头伸进去冲屋里的彩云爹说:“她爹,咱家小汝回来啦。”接着屋内就传出粗重的咳嗽声,下炕趿拉鞋声。

彩云进了屋,爹说:“小汝开完会呢?”彩云就说:“开完啦。爹你今天咋闲着?”爹说:“上午趁空歇息,晚上还要到盛世魁家窑上背煤哩,这阵子风声紧得狠哩,盛世魁也不敢明着奓着胆子干了,趁晚上偷偷用蛇皮袋子背煤,时风三轮车转运哩,人家给的价钱高,一晚上能赚百拾多元哩,还给工人发面包、矿泉水哩,我琢磨着干上一段时间,就凑够你妹的学费了。”“爹,你再不要干这营生了,四块石头夹一块肉,担心的要死,小妹的学费我管哩,再说人家乡政府也不让干私开矿,你让我这个当村官的如何工作呢,这次会议罗玉山书记就让我回来严防死守不让私开矿的有可乘之机,我管的这项工作,你又在黑口子上下窑,我如何去说服别人呢。”

“好我的汝子哩,”娘在灶台边拿起暖壶给彩云倒了一碗开水说,“娘也知道这营生害怕,就说你管了大妹的学费,可你上学时咱家拉下的饥荒还有大几千哩,都欠下好多年了,总得给人家还了吧,你说不下窑赚点钱,咱村里有啥赚钱的活路,总得过日子吧。”娘说着扯起腰里系着的兰花格布围裙擦起了红肿的眼睛。

彩云理解爹娘的苦衷,一下子要把他们的思想转变过来,还真不容易,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她想办法总会是有的。不过爹是万不能让再去盛世魁窑上下窑了,连自家的人都管不住,这煤窑还拿什么关闭,眼下无论如何必须把爹的思想做通。

“爹,”彩云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供我们姊妹3人上学不容易,可再苦再累咱也挺过来了,好歹我考上村官也赚上了工资,大妹再有一年也就毕业了,咱家的日子很快会好起来的,这点饥荒不算啥,我会想办法偿还的,你要理解我端上公家这碗饭,就得按公家政策走,往后不但咱家的人不能到窑上干活,就是村里人我也要动员他们远离私开矿,政府这几年惠农政策很多,我会设法调产帮助乡亲们致富的,但眼下这个窑你千万不能去干,就算是做女儿的求你了,不然我这个村官就当不下去了,也当的不称职,你就忍心让女儿大学4年好容易端上公家的饭碗再丢了。”

爹沉思了半天,狠狠地抽了几口旱烟,咳嗽了两声,把旱烟锅在灶台边磕了磕烟灰,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小汝,爹依你,为了你的工作,爹就不贪图这点要命钱了。”见爹应允不下煤窑了,彩云惆怅的眉宇间就有了笑容。

娘忽然笑眯眯地凑到了彩云跟前说:“小汝,今天早上媒婆刘巧巧来咱家为你说媒,你猜说的是谁家,就是咱村首富盛世魁家的大儿子盛飞。”

彩云突然想起刚进村时,盛飞对她说你赶快回家吧,一准有好事,却原来是他家着人来提亲,怪不得盛飞油里油气飘飘然恁副得意的样子,哼,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我就会愿意你吗,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休想买动我的心,盛飞是个啥样的人,彩云心里明镜似的。在中学同学时,盛飞就是个小混混,大字不识几个,胆大妄为,偷鸡摸狗,什么坏事他都敢干,初中还没毕业就因为调戏女学生被学校开除了,仗着自家开私开矿赚了俩钱,就觉得活得人模狗样,这样的人彩云从骨子里瞧不起他。

“小汝,”娘的话打断了彩云的思维,“我觉得虽说你现在成了村官,他富你贵,可过日子总归说千道万还是要有钱的,人家现在可是家大、业大、势大,要钱有钱,要楼有楼,要车有车,刘媒婆说只要你答应这门婚事,盛飞爸还答应在县里给你们购买一套楼房呢,娘觉得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下家,你考虑考虑,人家刘媒婆还等着咱家回话哩。”娘高兴得再次呈出了菊花般的笑容。

“娘,我现在还不考虑个人大事,你不要让刘媒婆再来咱家了,就说我现在不考虑。”彩云皱着眉头阴沉着脸。

“你都老大不小了,二十五的人了,现在不考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娘明显地对彩云的态度不高兴。

坐在炕炉前的爹说:“着什么急,还怕咱家小汝找不下婆家?”

彩云听得不耐烦,就说出去到村里转转,见见支书福贵、村长忙小只叔,要传达镇里的会议精神。说着便挪了身往大门外走去,身后她就听得见娘“唉”的一声叹息。

村委会建在村子的中央,一排平顶橡胶房,青砖砌的院墙,两个水泥浇注的大门蹲子上悬挂着梨花屯黄原村、两委会的白底红字牌子,窑恼上插着鲜艳的国旗迎风飘扬,平时村里遇有大事或上级检查村委会才开门,一般事就在家里商量着办公。

黄原村是从村子的中间,有一条斜楞坡上一直漫延到坡沟下的石台阶路,村支书记福贵就住在坡沟下的5孔砖窑洞,挺宽敞的一个长方形院子,院子里喂着猪、鸡、狗。鸡鸣、狗吠、猪哼哼夹杂着人的嘈杂声,就绘成了一曲农家田园生活交响乐。

彩云进了福贵家院子时,福贵正大汗淋漓地站在猪圈里往外出粪,一股猪粪臭味很快弥漫了整个院子。福贵说:“彩云,你先回屋里坐,叔再出一会就完了,这倒霉的营生劳一回心着实不容易,圈里粪尿都快满得把猪仔埋了,不出实在不行了。”福贵沧海桑田般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歉意。

“叔,你先忙吧,不急,不急。”彩云说着便回了屋里同福贵婆姨拉呱起来。福贵婆姨手持菜刀嚓嚓地切着烂白菜叶子,灶台上坐着双耳朵铁二号锅,腾腾冒着热气熬着猪食。“小汝,回来哩,快坐快坐。瞧婶子忙得啥时也没个开交的时候,牲畜这带口的东西就是闹心,把人累的东挪不得西转。”她说着麻利地将切下的一大堆乱白菜叶子用手和刀围着扔进了猪食锅,又拿铁勺搅拌了几下,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瓷盆里洗洗手,在屋墙横挂着的铁丝上拽下白羊肚手巾擦擦,一只手理了下额前的头发冲彩云笑笑,旋即给彩云倒了一碗白开水,放了一勺红糖递到彩云面前。

“婶子,你喂几头猪?”福贵婆姨就说:“喂了3头大母猪,去年下了两窝猪仔,每头下10多只猪仔哩,母猪刚怀上,就有人打招呼让留下,产得都还不够卖哩,现时猪肉涨价了,猪仔一满月就能卖到300元哩,去年仅猪仔一项我家就收入上万元哩,这营生就是太累人,可累也有心劲,着实挣钱哩。”福贵婆姨沉浸在喜悦中。“婶子,咱村里人穷,我看还是要搞养殖和种植业,要是村里人都能像你这样搞起养殖业,村里人就不愁致不了富。”

“那是,那是,不过搞养殖、种植,周期长,见效慢,不如人家开窑的,日进万贯,几天就可以暴富,你看人家盛世魁不紧不慢一天一万,村里人说盛世魁,穿得烂、走得慢、腰里缠着几十万。”福贵婆姨面上呈出一副羡慕的神情。

“婶子,不要羡慕他们,那是违法的,是盗窃国家资源哩,上边政策不让干,抓住要法办哩。”彩云说。福贵婆姨就说:“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人家盛世魁干了几年也没见有甚事,村里几家窑房裂缝,乡里、县里的告了多少次,费了脚功花了钱不说,也没搬动盛世魁这棵大树。人家有钱、有势、有人,再大的事也能摆的平,你叔当这个烂支书,甚也不敢干,儿子在鸭鸡岭山坡底挖了个小煤窑口子,还让他给骂的不能干,儿子也一气之下跑到广州打工去了。”

“婶子,你听我说,他盛世魁家再不关闭私开矿,迟早要出事的,县上都抓了10多个私开矿老板,可能要判刑、劳教,你说到那时丢人败兴哪个多哪个少,还是咱搞养殖的稳当,况且政策允许,国家还有惠农政策扶持哩。”

“小汝,你说得也有道理,咱就这样小打小闹,还饿死人不成。”

门外传来啪啪的拍鞋声,一会儿福贵出完圈就进了屋走到屋后洗了一把手脸,解下腰里别着的一柞长的铜旱烟锅,装满一锅烟叶,用打火机咔喳点着火就坐在炕沿边抽了起来,顷刻间,屋内烟雾缭绕,一股焦油烟草芳香味很快就弥漫扩散开来。

“叔,我今天在乡政府开了会,乡党委罗书记让咱们村委关闭盛世魁的私开矿,说如果盛世魁要再继续敢私挖滥采,让咱们报告乡政府,乡里要来抓人,我来跟你汇报一下会议精神,咱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彩云说。

“毬,罗玉山这小子就是他妈个大滑头,你当乡党委书记都不能把盛世魁怎么样,我一个村支书有毬的办法,我能把人家如何,人家眼里哪能把我这个芝麻官放在眼里,发现再干就报告,那不是让咱们得罪人吗,他当书记惹了人一拍屁股走了,咱祖祖辈辈要在一个村里圪滚哩,惹得起吗?再说咱要是报告了,把人家法办了,那还不是几辈子扎刀子的仇人,唉,难啦。”福贵说着揺着头猛抽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把。

“福贵叔,那咱们总不能放任不管让盛世魁再继续干吧,罗书记说明年县、乡要换届,千万不能让出了事,你说该怎么办?”彩云仰起头焦急地问着。

“唉,气话归气话,到头来还得管,要不咱吆喝来你忙小只叔在一起合计合计看该怎么办。”福贵皱着眉毛说。

“那也好,要不我去喊他们。”彩云说。

“不用了,估摸这时候你忙小只叔可能在家里,他家有电话,”福贵转过头冲婆姨说,“翠娥,你给忙小只挂个电话让来咱家开个会,就说彩云也在哩。”

“哎。”翠娥应了声,便拨通了忙小只家电话。这里福贵对婆姨翠娥说:“她娘,你给咱弄几个下酒菜,咱家还有爱只上次来时提的两瓶北方烧,我同忙小只喝几杯,小汝你也在这里吃饭,咱们边吃边谈工作。”彩云答应一声,便帮忙婶子淘菜,打鸡蛋,和面。翠娥把彩云淘洗干净的山药蛋在案板上先切成细片,然后推倒一只手按在土豆片上,另一只手拿起菜刀嚓嚓嚓一阵工夫就切成一堆细丝丝,又切了半颗翠绿的白菜,随后往锅里扔了一把粉丝,煮好后捞到盆里用凉水泼了,冷拌了一盘粉丝。不一会,就炒了一盘山药丝、一盘炒鸡蛋、一盘白菜炒肉,屋内顿时香气绕梁,四盘荤素搭配皆宜的菜就准备停当了。

“好家伙,真香啊。”忙小只人还未进屋,声音就飘进来了,一副粗声大嗓门。“福贵哥,你这算是过的哪门子节哩。”忙小只猫着腰进了屋笑着说。

“算你小子今天有口福,沾了彩云的光哩,咱中午在一起抿二两,顺便也唠唠近期的工作安排。”福贵说。

“好,”忙小只说着便脱了鞋一跃上炕,坐在了火炕上卷起的蓝花被褥上。

翠娥端了小桌放在炕中央,彩云就端了菜盘摆在小桌上,翠娥就又在木柜里提了两瓶北方烧,打开盖给两个酒杯斟满了酒。彩云、福贵、忙小只就边夹菜,两个老搭档就边喝着酒边同彩云唠起了工作。彩云就把乡政府的这次会议精神再次作了传达。忙小只听后骂道:“盛世魁这龟孙子屡教不改怕是钱迷了心窍,这多年赚的钱怕是再一辈子孙子手里也花不完哩,你说这钱赚多少是个够,人能活就行了,我瞧他呀非倒大霉不可,不碰南墙是不会回头的。”彩云就强调说:“眼看明年县、乡要换届,罗玉山书记说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可我父亲说这段日子盛世魁明里不敢大干了,晚上却组织人偷偷用麻丝袋背煤哩。”福贵喝了一杯酒说:“越是偷偷摸摸干越是容易出事,王庄她姨家村里一个人也是晚上偷背煤,在山上羊肠小路上走夜路,一脚踏空从半山腰摔下去落个终生残废,你说上有老下有小可叫这家人拿什么活呀。”忙小只说:“狗日的要是再不听说,咱们就组织窑房裂缝的那几家人到口子上堵狗日的。”彩云说:“罗玉山书记说要是咱们愣是堵不住,就报告到乡政府,他们负责抓人哩。”

福贵说:“这个办法行不通,乡里那个分管打非的汪副镇长同盛世魁有一腿,你这里才报告,他那里就知道哩,到头来惹了人咱们落的里外不是人。”忙小只说:“现在这世道就让这些家伙搞坏了,乡里让堵黑口子,班子里却出现了内奸,罗书记就不知道吗?”福贵说:“这人隐藏得深哩,表面上打非比谁都积极,大小会议上说的比敲锣锣还响,可就是贼喊捉贼,要么这打非怎么越打越汹涌,怎么也打不下去呢,原因就出在这里,利益驱动嘛,你说这私开矿彻底打干净,像汪副镇长这类人吃谁的肉、刮谁的油?!况且你又抓不住人家的把柄,那都是暗箱操作的事。”忙小只就说:“都让这些坏人给丢脸啦。”彩云说:“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就说眼前吧,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依我说,”福贵又喝了一杯酒夹了一筷子菜边吃边说,“咱们3人还是去盛世魁家一趟,说明利害关系,看他如何。”忙小只说:“那是只老狐狸,你去他就会说不干,你走了他背地里照干不误,依我看说不说都无毬所谓,这种人狗改不吃屎。”福贵就说:“上门还是很有必要的,这是个程序问题,到时他出了事,可别怪咱没跟他说到,这叫先礼后兵嘛。”彩云接着说:“福贵大叔说的对,咱们班子成员还是一起去见见他,人多了也能引起他的重视。”

“好,就按你俩人的意见办。”忙小只说完又端起酒杯嗞的一声火辣辣下了肚。随后彩云还同福贵、忙小只谈了村里调产的事,说国家现时有低息贷款资助大学生村官在农村创业,她打算最近到县里跑一趟,力争在咱黄原村搞个项目争取立项,把咱村里人的观念转变到转型发展上。福贵、忙小只听后都很支持彩云这种想法。福贵说:“小汝,你好好往前闯,叔支持你哩,你有知识、有文化,咱村里的希望就在你身上。”忙小只说:“要是能搞个规模大的养殖专业,咱村里人就不愁了,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变成现实哩。”彩云笑笑自信地说:“会的,总有一天咱们村会走出一条科学发展调产致富的新路子。”

“吃吧,别光顾着唠,面条都坨了。”翠娥说着便给她们盛了饭端到桌前,3人便稀里哗啦吃起了面条。

不知不觉间,这顿饭就吃到夜幕降临,彩云和忙小只从福贵家出来时,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天的夜空,也装饰了黄原村的大地,夜空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安静、广阔而又神秘。繁密的星星闪闪烁烁,田野里到处是热闹的蛙鸣声,村子周围的山峦上,夜莺隐藏在大山深邃的桃花枝上,用她那圆润、甜蜜、动人心弦的鸣啭唤醒人们心中澎湃的希望。

一个月明凉爽的夜晚,彩云同福贵、忙小只一同来到盛世魁家,他们以村支部、村委会的名义,认真同盛世魁谈了一次话,让他立即关闭私开矿。盛世魁满口应承不干了,马上关闭。“人家国家政策不允许,咱何必顶风作案呢,你们放心,不用再为我的事劳神费力。”支、村两委班子主要成员见盛世魁应承的这样干脆痛快利索,也觉得盛世魁是精明人,吃凉粉得看天气,大概这次是真不会再干了。三人如释重负,觉得眼前这个令人头痛的事总算是暂时尘埃落定。他们返回时已是繁星满天,走到村子的十字路分手后,彩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她先不着急回家,想起上次在村口时奓孩叔对她说的话,觉得还是应该到奓孩叔家坐坐,奓孩叔毕竟见天在山坡头放羊,估计知道的事多,不要让盛世魁蒙哄了自己,想着彩云就径直往奓孩家走去。

奓孩家的窗玻璃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屋内就听得见有阵阵的说笑声。彩云推开门进去,见奓孩口里叼着一把贼亮的刀子,他婆姨帮他拽着一只野兔,奓孩正从兔子的头部往下剥皮哩,炕上的两个孩子正在说笑着看电视,奓孩见进来的是彩云,忙一只手把刀子从嘴里取下说:“哟,稀客,稀客,小汝你咋有空来,快坐,快坐,你看叔忙得,今天在鸭鸡岭放羊时,一只山野兔从我脚跟前纵横越过,被我一鞭子就打懵了,这不,坐也是坐着,就把它剥了,明天你等着来家吃兔肉,这兔肉鲜嫩、生态营养可丰富哩。” 奓孩说着脸上就呈出了笑意。彩云说:“奓孩叔,我和福贵、忙小只叔今晚去了一趟盛世魁家,不让他再干私开矿,他也应允了,可我心里总还是觉得不踏实,你这几天在山上牧羊,发现矿上有生产迹象吗?”

“咋没哩,那小子狗还能改了吃屎,煤价这么好的暴利,哪能说停就停下来,他是在哄你们哩,今天上午我还见了狗丢,我问他干啥?狗丢说晚上划算到南洼头世魁窑上背煤哩,你说狗丢这种东西,自家的窑房都裂缝了,还在人家窑上背煤,唉,这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奓孩说着,现出了鄙夷的神情。奓孩婆姨就说:“狗丢还不是眼红那一夜百拾多元钱,还能给家里捞点面包、矿泉水哩。”彩云说:“狗丢这人也太不争气啦,就因为世魁窑把他家的窑裂缝,他却还当帮凶,你说这人悲哀不悲哀。”奓孩婆姨放下剥完的山兔说:“唉,说来道去还是穷的没法”。脸上就呈出苦笑无奈的表情。

奓孩把剥光皮的山野兔掏了心脏、肝、肺,就把肠肚扔在地上,他舀了一瓢水倒进黑瓷盔里,把野兔浸泡在水里,放了两块新砖,然后用扫帚把肠肚扫进碳锹内倒在院子里,黑狗就撕扯着肠肚吃了进来。返回屋奓孩洗了洗手坐在炕边,抽出烟袋,装满一锅旱烟打着火抽起了烟。奓孩说:“小汝,你不信咱今晚到窑上瞧瞧,十有八九狗日的后半夜又在偷干哩。”“吃饱了撑的,管得那闲事干甚哩,你这不是在得罪人吗?” 奓孩婆姨说着就白了奓孩一眼。“这甚叫管闲事哩,他个人发财,村里人都跟着遭殃,你不管他不管,谁也怕得罪人,你说这资源破坏了还拿甚活!”奓孩硬硬地回敬了婆姨一句。“彩云,你回来工作,叔支持你,你是叔看着长大的,叔知道你心性善良,是为咱村里人谋好事哩,叔今晚就同你到南洼头窑上巡查。” 奓孩说着,彩云就感动得直抹眼泪。“他爹,天黑路不好走,你和彩云要去可别忘了带上手电。”气总归是气,奓孩这根牛筋脾气上来,婆姨知道阻挡不住他,也还是支持丈夫的行动。

奓孩过足了烟瘾,在炕墙边磕了烟灰,就拿了手电对彩云说:“走,叔陪你去一趟窑上。” 奓孩说着,便起身同彩云出了屋走在了漆黑的夜幕中。

北方乡村的傍晚,暮色逐渐浓重起来,天地间变成了银灰色。村里乳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黄原村的墙头、屋脊、树顶和斜坡路口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它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仿佛有几分奇妙的气氛。一抹斜阳正自留恋地抚摸着村边的绿色山峰,山肚里仍不时传来归鸦噪咶地喳喳声,路两边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里蠷蠷地叫唤着,空气中就透出一丝凉爽湿润的气味。奓孩打前走,彩云打着手电踉踉跄跄紧跟在后,南头洼距村子里约1公里左右,下了村里的斜坡到了黄土公路上还得翻过鸭鸡岭,煤窑就在鸭鸡岭山背面的半山腰上。奓孩对彩云说:“咱们抄近路走,从鸭鸡岭上了山下去就到南头洼了,近一半路程哩。”彩云就说:“好,咱们就走近路。”

山上的风大,是从繁茂的山林里吹度过来的,它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丝滋润的水汽,不时摩挲在彩云的颜面,轻绕着彩云的肩腰。彩云爬山已累得满头大汗衣襟湿透,可她的呼吸却是无穷的愉快。

一阵儿工夫,奓孩同彩云就上了鸭鸡岭山头,奓孩对彩云说:“咱们就在这山头的背面观察。”两个人边说着边走着就来到了鸭鸡岭山背后一块避风的洼地,朝山下的半山腰仰直脖颈望去。暮色苍茫中,她们看到山下的半山腰,有几个小黑点驼着白色的袋子,往南头洼对面的青石崖山上隐约走去,山峦中就不时发出背煤人手电四射的光。

彩云一看就气得柳眉倒竖脸色刷白,直骂盛世魁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奓孩说:“翻过青石崖下了山就到了王庄地界黄土公路上,他们的三轮车,面的车就在那里等候着,装满一车就开走了。各个山头、各个路段都有他们安排放风的人,只要上了路就有人负责送车,一路顺风财源滚滚就来了。窑主一晚上弄好了赚个万八千,抵得住你一年的工资哩。你说这些人为何不铤而走险顶风作案呢,要不人家世魁一家活得恁滋润。”

彩云刚参加工作不久,还不知道这趟祸水这么深,这里边还有着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被一根金钱的纽带窜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看来事情远远比她当初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奓孩叔,你说该怎么办,领导交给我的任务,要是完成不好,一旦出了事,我可怎么能担当得起,要不就报告乡政府吧。”彩云急得忐忑不安直抹泪。

“等你汇报了,乡政府的人赶来就又扑空了,这事需要想个办法才是,你逮不住现行,盛世魁是决不会承认的。”奓孩对彩云说。奓孩说的话使彩云云里雾里更感到了事情的艰难。

从鸭鸡岭返回村后,已到了后半夜,村子里不时有谁家的狗汪汪地吠叫几声,驴圈里传出驴的吼叫声,更增添了夜的宁静。

奓孩把彩云送到大门口,彩云一推大门虚掩着,娘迷糊中说了句“怎么这时辰了才回来”,彩云轻轻地挪动着脚步来到西厢房上了炕,浑身累得筋疲力尽,顺手抓过枕头倒头就躺在了炕上。鸡叫三遍的时候,彩云睁开了朦胧的双眼,这时窗玻璃射进一抹明媚的阳光,照得屋子里明晃晃的,娘已扫完院子,端一盆猪食,啰啰啰地吆喝着喂猪。爹搂了一捆硬柴火,拿一把利斧咔咔有声地劈起柴火。彩云起身走到院子里,娘一见就问她:“夜黑间干甚哩,回来都快天明了。”彩云说:“跟我奓孩叔上鸭鸡岭查窑哩。”娘说:“你不要命了,那山上有狼哩,夜里还跑到村里叼羊哩。”彩云说:“不怕,有我奓孩叔作伴呢。”这时院子里一只大红公鸡扑拉着翅膀绕着一只花母豹鸡转,母鸡跑了几圈就卧下来,大红公鸡扑上去却又下来,快得宛如疾风闪电。娘转别了头,假装咳嗽,彩云就低头羞得满脸通红。

吃过饭,彩云打算再上门找一次盛世魁,不报告他是给他面子,好歹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一旦要是出了事对谁也不好。彩云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娘正洗着碗就扔下碗走到她跟前说:“小汝,王庄你姨家玉生后日格娶媳妇哩,到时咱娘俩都得过去一趟。”彩云说:“娘,你不给我说,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姨哥玉生在县农业局工作,娶得媳妇苗婷婷和我是一批分配的大学生村官,人漂亮、精干、能干,我姨哥娶了她可算是一辈子的福气啊。”娘说:“你姨哥农业大学毕业,赖的他能看上。”娘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

彩云出了大门就顺着斜坡往东面的一条石条铺设的小巷走去,快到盛世魁家的大门楼前时,就听得有人用粗哑的嗓门唱着信天游:

对畔畔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白领领的布杉杉穿在妹妹的身

哥哥要出门想你见不上个人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满天的那个星星一颗颗明

有两颗星星最明那就是咱二人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那个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对畔畔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彩云略微迟疑,猜想这一定是那个讨厌的盛飞,她清楚盛飞唱歌的意思,一定是看到她往他家方向走才唱的,现在去还是不去,彩云心里十分矛盾着,她略微镇定片刻,就勇敢地朝前走去。“我这是为了工作,又不是跟你谈情说爱,你那情愿才是剃头挑子一头沉呢,我又没应允你什么。”想着走着彩云便来到了盛飞家。

“哟,石书记来了,真是稀客呀,自从你上了大学到当上村官还是头一次来哩。”盛飞明知道她为了关窑的事同福贵、忙小只来过一次,那天他不在家是她娘告诉他的,就说:“彩云,这几年不见,出落得一朵花了。”

彩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九九。彩云不露声色地说:“稀客什么呀,一个村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值得稀奇,你爹在吗?我有事找他。”“走,走,先进屋再说,我爹不在就不能跟我说叨说叨。”盛飞嬉笑着,说着便把彩云领进了门。盛飞招呼彩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顺手从冰柜内取出一罐健力宝、一罐杏仁露说:“喝吧,想喝什么喝什么,咱有的是。”说完神气地坐在彩云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口里叼着一支中华烟,一双眸子火辣辣地看得彩云。

“盛飞,你爹呢?”彩云镇静片刻,问道。盛飞说:“我爹娘进城有点事。”彩云说:“我来是告诉你私开矿再不能开了,昨天晚上我跟福贵、忙小只叔来过你家,也同你爹说了不让干,可昨天晚上你爹却又组织人上山背煤,你知道这是违法的,你就不能搞个转型产业吗?”盛飞说:“调产谈何容易,咱们这地方穷山恶水,除了这点黑面面能赚钱,搞啥能致富呢?”彩云说:“那也不见得,现在人家有许多地方搞种植业、养殖业规模都发展的很大,效益也很好,咱们不能老是盯着煤,看似眼前有点暴利,可损害的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用血的代价谋取暴利,这条路子走不通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走出一条宽广的路子。”盛飞满不在乎,哈哈笑着依旧说:“啥也没有煤来钱快,一晚上就能赚一两万,政策归政策,只有钻了政策的空子才能发得快,我家要不是经营私开矿,能盖得起楼房,还是能买得起车,我倒知道国家政策不允许,甭说咱老百姓,有些公家掌权的人暗地里都还干哩。哎,彩云,我爹最近还准备在县城给我买一套楼房,我爹让刘媒婆去你家提亲,不知你考虑的咋样?要是咱俩能成了一家人,县城都有了房子啦。”彩云听着面色就沉下来,她觉得一时半会跟他说不成个样子,就起身对盛飞说:“你爹回来后,你跟他说一声,煤窑必须关闭,再这样干下去,保不准哪天公安局就要来抓人。”彩云说完就径直往外走,身后就传出盛飞的一句话:“彩云,咱俩的事你再考虑考虑,别忘了给我回句话啊。”彩云头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一早,彩云就跟娘搭了辆公交车去了王庄,虽是后天才娶媳妇,可当姨的总不能正日子才来。公交车到了王庄村,彩云和娘下了车就往姨家走去。姨家多年来这是头一桩事,势面就大的很哩,从公路口到她家就摆放了六道红色彩虹门,村子沿路两旁隔一断路口都张贴有喜字,姨家的大门口、院子里都贴出了对联,街门口的青石上还裱糊了红纸,院子里更是热闹非凡,一拨一拨的人蜂拥而至。院子的当中撑起了军绿色的布棚供来客坐席,新灶炉子窜出了一柞高的火苗,厨子们正在忙碌着明天的席面,长案板上已整出一整碗一整碗码好的红皮,大黑盔里堆放着一大堆鹅黄色的肉鸡,铁盆内浸泡着几大盆鲤鱼。淘菜的、洗碗的、剥葱的、倒蒜的、捅火的、铡菜的、捏包子的男男女女各就各位,院子里到处弥漫着人们的说笑声、打逗声,诱人的肉菜香味直扑人的鼻孔,有已经等不及的孩子们挤在忙碌的人群中,不时放出一个震耳的鞭炮声,高音喇叭播放出嘹亮的喜庆悦曲,到处呈现出一派欢乐的景象。

姨一见了彩云和她娘,就喜滋滋地说:“姐你来啦,彩云也来啦,我姐夫咋没来?”娘就说:“你姐夫还喂着牲畜,今天脱不了身,明天就过来了。”姨说:“那好,快进屋。”娘和彩云便随着姨进了屋。姨拉开屋后的立柜门捧出两大本子相册让娘和彩云看,说这是玉生和婷婷在北京照的。姨又搬出了给玉生准备的新被褥、毛毯让娘看,娘捏着被面,看着大红被上绣着的龙凤图活灵活现,脸上就激动地淌着泪花花,直夸好。姨说:“孩子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屈了孩子,还请了芝麻岭有名的响器,估摸着后晌就来哩,闹事就图个热闹哩。”娘问:“财礼花销了多少?”姨说:“38800元,人家女方退回来4000元,还陪嫁10只波儿山羊哩。”娘说:“哟,这倒奇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陪嫁羊哩。”姨说:“人家苗婷婷家是远近闻名的养殖波儿山羊大户,说嫁过来后让咱家也搞养殖业发羊财经。”“啧啧啧,”娘禁不住地夸奖,“婷婷的主意真是个好点子。”彩云说:“婷婷是个很有能耐的大学生村官,你瞧吧,她嫁过来后,会把王庄村也搞成养羊基地,就等着发羊财吧。”娘和姨听着,花白头发下多皱的面孔就乐开了花。

这时姨父进了屋,手里提着两瓶高梁白,一块红纸包着的肉和一把红薯粉条,说预备着明天娶亲时拿,姨父说:“多亏想起啦,要不那两扇子猪肉早给割开了,娶亲时要拿一刀肉,割下多少是多少,但必须肚肉上有两个奶头,这是叫什么离母奶头哩,东山那地方特别讲究这个。”姨父说着,就把明天要娶亲时预备拿的东西放在了炕对面的箱子上。姨父说:“还得找两个塑料袋准备点瓜子、糖果之类,再装上10条普通红河烟,去了要谢厨子用。红纸包上10元、20元、50元不等的红包,让玉生带上防备着孩子们要耍钱。剩下的离母钱、梳头钱、上车钱、开箱钱、拉牲口钱,就都交给媒人让她掌握好啦,省得咱们操心劳神。”姨说:“我差点忘了,还得抓只大红公鸡,明天娶亲时要带哩。”姨父说:“我在拽孩家找下啦,一会儿就抓过来。”正说着,门口就传来鸡叫声,姨父笑着说:“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拽孩手里提着一只色彩鲜艳、活蹦乱跳的大红公鸡进了门,那公鸡瞪着一对溜圆的眼睛,头顶着大红鸡冠很不情愿地叫着,姨慌忙拿了两个红布条,在拽孩的帮助下系住了公鸡的翅膀和两条腿,那公鸡虽叫着,却比先前老实多了。姨把公鸡放在荆条编的框子里,框子的把上也系了一条红绸布表示吉利。这时,高音喇叭里就有人喊道:“开饭啰,开饭啰,帮忙的、亲戚们的吃包子哩。”

姨说:“彩云,快拿碗给你娘端包子和菜,人多了要自己照顾自己。”彩云应了声就来到院子里,在案板上摞着的盘子中抽了一个瓷盘,便走到热气升腾的簸箩里夹了10多个包子端回屋,复又出来盛了两碗猪肉、粉条、豆腐、白菜一起炖的烩菜,和娘吃了起来。彩云和娘吃罢饭,彩云送碗出来,这时,院子里、堂屋、院外的巷道、大门口都挤满了吃饭的人,人们欢天喜地争菜抢汤,有一个人端了特大的一个海碗,碗里盛满了猪肉膘子,吃得满头大汗,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腻了一片。吃完饭的人就在院子里竖着的扫帚上掐一节细竹棒儿,一边狠劲地打着嗝一边剔牙,人人都说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这家人的汤水就是好。

姨父蹲在在院子里吃着包子,听得周围人们叽叽咕咕的夸奖声,嘴巴都乐得快咧到两个耳垂上了……

下午芝麻岭的响器来了,有男有女10多个人,院子的东面摆放了几张桌子和凳子,供响器们临时休息表演,管事的是王庄村的支书马福林,福林招呼着让给响器们桌上放了茶壶、茶杯,不分男女每个响器成员都发一盒红河烟,这些人就甭提有多高兴了。响器们稍微休整了一下,喝了口茶水,过足了烟瘾,就锣鼓、唢呐吹敲打起来,激越的响器声中,很快就召来村里看热闹的人群,周围邻村也有汹涌而至的,响器要闹腾大半夜哩,这些成员大都是多面手,有唱晋剧的、蒲剧的,现代流行歌的,还有表演干口的、快板的,说相声的,虽说是这些表演粗俗不精,但在乡村只要能逗笑,还是为乡亲们喜爱的。

这时一个约70多岁的老头,身着黑衣布袄,腰里系着红巾带,脸上化妆成丑角模样,一蹦一跳地出场了,只听那老头用嘶哑粗犷的嗓门唱道: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的会打洞,

叫活子生的一根棍,

你娘生下你个不中用,

荷上点来,荷上点面,

荷上点破布补衣裳,

唤上下婆姨不能用,

你看哉是倒运不倒运。

老头幽默风趣地表演,逗得周围观看的人群捧腹大笑。一曲刚罢,又上来一个男扮女装40多岁、头裹白羊肚手巾水蛇腰的人,他冲围着的人群先转了一圈眨巴眨巴了眼睛,开场白做了几个鬼脸动作,就嘿嘿笑着用晋中口语表演起来,只听他说道:“亲戚你来了,快到家里坐,你吃点甚?是吃黑的还是吃点白的?吃点黑的就是外碳,吃点白的就是墙上的外石灰。”中年汉子那一招一式出色的表演引起又一阵欢笑声。

彩云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就回了堂屋同姨哥玉生拉呱起来。彩云说:“玉生哥,你在县农业局工作,农业方面的调产项目比我知道得多,我寻思着要在我们黄原村搞调产项目,现在我们村里人都还思谋着下窑赚钱,煤炭资源整合后,私开矿都不让干了,老百姓享惯了下窑的利,小煤窑一关闭,总得给乡亲们谋划条致富的路哩。”玉生说:“调产项目倒是不少,各村情况不同,要因地制宜科学决策,我觉得你们黄原村坡头广阔,牧草丰富,土地面积大,闲置荒地多,要是能发动各家各户搞养殖业,就是一条好的致富路子,现在发展波尔山羊,周期短,见效快,利润大,市场前景看好,我觉得你应该在养殖业方面多做文章,比如养兔、养鸡、养猪都适合你们村发展。”彩云说:“现在就是转变乡亲们的思想观念难,要让他们走出煤炭误区走转型发展的路子还得一个漫长的过程,老百姓不同机关干部接受新生事物快,那种长期的固有的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要改变是一场新的革命,他们只有看到实惠的东西才会信服呢。”“是呀,要不我们说中国是一个农民占多数的大国,只有把农民的问题解决好,国家才会强盛,不过国家现在关注‘三农问题,你可以动员乡亲们搞小额贷款发展产业,最好是典型引路,先发展几户调产致富典型,再继续辐射引导,走共同致富的路子。”玉生说。

“哥,你说的一番话使我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要不我真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理不出个头绪来。等你过完事可要帮我村发展养殖业。”彩云喜悦地说。

“好,哥一定帮助你创业。”玉生肯定地说。

“哥,你休息吧,累了一整天,明天还要娶嫂子,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彩云就告辞出来,这时院子里大灯泡耀得如同白昼,依旧围着许多人观看响器表演,彩云便回了西屋休息去了,明天她还要随了婚车迎娶嫂子哩。

第二天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约八时许,表哥迎亲的8辆小轿车就整整齐齐地停在了王庄的公路上,前边打头的是一辆白色奥迪,中间一溜儿6辆黑色现代,紧跟在后面的又是一辆白色奥迪,预示着新郎、新娘白头偕老。

这时管事的马福林进屋对姨父说:“旺只,能抛洒了,你赶快同玉生准备,让响器的吹打上,抛洒回来就能开席。”姨父说:“好。”就将昨天准备好的四个白面馍头,四蝶菜分别是猪肉、酥肉、粉条、炒白菜。然后让玉生提了一只铝壶,里面盛了水,姨抓了一把小米投进壶里,拿了一把香,一包鞭炮,一叠冥票递给玉生,玉生便跟了爹和弟弟三人到东头望坟地的地方抛洒,响器们就临时喊了三五人敲起锣鼓,吹着唢呐跟了去。到了村子东头的一块刀把田里,爹说这里就可以了,说完将抛洒的祭物依次拿出来放在地头的绿色草坪上,点了三柱香,又点了一支烟倒插在祭物边,爹把一叠冥票撕开,抽开点燃,微风吹过来,冥票就呼啦啦地窜起火苗,冒起一缕青烟烧起来,爹用一根树枝棍将冥票反复搅拌直至燃烬。然后在抛洒物的周围划了个圆圈,玉生就把稀米茶洒了,父子三个依次跪地磕了头,玉生弟燃放了一包鞭炮,响器们就叫劲地吹打了一阵,抛洒完毕,旺只父子们就急匆匆回了家。

“新客的坐席了,新客的坐席了,坐完席就要迎亲走了。”马福林抄大嗓门在高音喇叭里喊着,喇叭的余音震的院子里嗡隆嗡隆的。新客们很快鱼贯而入,各自嬉笑着坐到了席凳上,俄顷,一个半大小子奓穿一件黑色马夹,系着白色围裙端着一拍菜高声喊着:“菜来啦。”说着就依次把菜递到各个席面上,坐着的其中一个人接了盘,就开起了席。这时一个婆姨趁人不注意就把桌上摆的一盒烟揣在贴胸的衣兜里,众人见了狠狠瞪一眼,婆姨红着脸显得很不自在,低头旁若无人大口吃起来。因是要接亲,管事的就再三吩咐不让多喝酒,考虑路上安全。席面安排的是重六席,六个盘子、六个碗子,最后上来的一道菜是黑豆豆腐,吃完豆腐这桌席就算开完了。司机们都相互打着招呼往各自的小车跟前走,玉生身着一身笔直的蓝色西服,胸前别着鲜艳夺目的红色新郎花,显得格外精神。媒人吴老四提着四色礼,玉生的一个同学挎着筐子里的红公鸡,大声吼吼着迎亲的人出发。这时,娘和姨各抱了一个男孩和女孩,预备着玉生上车时搂抱,一个女孩极不情愿地哭了起来,玉生把两个孩子接过搂进婚车里,再递出来依次交给娘和姨就算是完了风俗,预示着早抱贵子。

“放炮、放炮”管事的马福林惊风扯火大声喊着,早已预备好的出门迎亲的几个半大小子,就在打头白色奥迪前的公路旁依次摆放了10多箱鞭炮,他们几个走到鞭炮前用纸烟往捻子一燃,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此起彼伏,震动山河。鞭炮的纸屑就满天飞舞,浓烈的火烟味就弥漫在村子的上空。

这时一溜十分壮观的小轿车就依次发动马达缓缓前行,站在第一辆车的摄影师,是一个留着波浪式披肩发的秀气女子,她飘逸地高举着摄像机摄下了这动人的一幕。车辆在黄土公路驶出老远,村里的人们都还按捺不住狂跳的心……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王庄村头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们一听到鞭炮响,激动兴奋之情就溢于言表,人们随着喊声就相互告诉,一时从村子里的四面八方就都汹涌地云集到村头的路口看热闹,有几条灰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不同种类的大小狗也狂吠着,随了人们撒欢般凑起了热闹。

打头的先是娶亲的8辆轿车,后边紧跟的是送亲的一辆卡车,车厢内10头波尔山羊,羊角上分别都挽着大红绸缎,每只羊身上披着一件红兜肚马褂,两边精制绣着两个囍字,分外招人眼明,羊群不时发出咩咩的吼叫声,送亲的还来了响器,六个壮年汉子头裹白羊肚手巾,腰里系着大红绸缎,正鼓圆腮帮子悠扬地吹着唢呐,好看极了。

院子里这时挤满了人,新人一下车,娘和姨同彩云就紧紧把婷婷围到屋里去,随后就插上了门子。一群小孩子们在门外碰撞着,有的竟爬到窗台上去撕窗纸;有的往新人身上仍玉米粒、土坷垃,吹鼓手们站在院子里,拼命地吹打,六支大笛冲着蔚蓝的天空,一低一扬,吹笛的人脸红脖胀,眼珠儿都快鼓出来了,喜庆的婚礼达到了高潮。

“旺只,旺只,快接新客。”马福林撕扯着破嗓门大声喊着。这时送亲的人已进了院子,一个年轻人手持长鞭吆喝着10只肥大的波尔山羊,10只羊一边5只并排走着,两边囍字下就呈出8个惹人显眼的字样:“调产致富,大发羊财。”这个构思真是新颖别致,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摇着头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说:“唉,长这么大年纪,经见了多少事,在咱山里破天荒还是头一次见这样陪奁的,真是时代变了。”

旺只把送亲的迎进安新客的拽孩家,因是事先就知道要陪奁羊的,便着人将10只波尔山羊圈在了院东角的闲窑里,并吩咐玉生弟给羊准备点精草料别让饿着。

新媳妇踩完火炕上的四角就准备典礼了。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面上铺着红布,桌子上摆放了核桃枣,地上铺了一块红地毯,玉生的几个同学就嚷嚷着新郎、新娘闪亮登场,玉生就搀了披着婚纱的婷婷走到典礼台前,玉生的同学就又喊道:“老辈的上场。”玉生爷爷、奶奶就身着新衣服喜滋滋地坐到台前的椅子上,主持人就说:“新媳妇喊爷爷、奶奶。”婷婷就羞涩地叫了一声:“爷爷、奶奶。”婷婷身后的一个男孩就推了婷婷一把:“高声叫。”婷婷就又大声叫了一声。爷爷、奶奶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给了孙媳。主持人宣布老辈的退场,父辈玉生的爹娘就上场坐在了椅子上。夫妻脸上早被人画了个丑角,旺只的脖子上还挂一串红丢丢的辣椒。一个男孩恶作剧地将香烟掐成一小截,递给婷婷让给旺只点烟,不让在手里点,非让在自家嘴里点着后,再慢慢递到旺只嘴里,然后改口喊爹娘。婷婷就点了烟,递到旺只嘴里,喊了:“爹、娘。”主持人就说婷婷喊得不脆不响,玉生爹娘答应得不亮。于是婷婷就又高声叫了一声,玉生爹娘也异口同声响亮地应了声。引逗的围观的人哈哈大笑。玉生爹娘就把红包递到儿媳妇手里,主持人又大声宣布父辈的退场,接着玉生的同学们就嘻嘻哈哈地闹起了新郎新娘……

姨哥过罢事的当天晚上,彩云和娘就回了黄原村。爹是上午去的,因担心牲畜饿着,坐了一席,上了礼等不上娶亲的回来就早早回家了。娘俩进门刚坐下喝了杯水的工夫,奓孩叔就顺门进来冲彩云说:“小汝,你这两天在王庄你姨家,盛世魁见天出煤,我在山上栏羊见他们把口子堵上,人在窑里挖煤,晚上半夜时分,就又组织人到山上背煤运走,你说气人不,你福贵、忙小只叔都给他说了多次,这么紧的风声还照样干,连个脸面都不给,你说这成了甚呢。”奓孩叔说着身子都气得颤抖。彩云一听,就气得脸色刷白说:“奓孩叔,走,你再陪我去一趟南洼头,今晚我说啥也要堵住他不让再背煤了。”说着就在地上桌子抽屉里拿出手电要走。“死汝子,你不想活了,这大黑的天山上又有狼,你去能堵住?”娘说啥也不让彩云去。“你就让娃去吧,我陪着她,她吃了公家这碗饭,就有了一份责任,乡政府让她死守坑口不准生产,她得尽责哩,先前汝子倒是想报告乡政府让抓人,可再三还是考虑到是一个村里不想得罪人。”奓孩说。彩云说:“我这也是最后一次,他盛世魁要是再干,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说着便推开娘同奓孩走到了夜色中。

路上彩云对奓孩说:“要不咱们把福贵和忙小只叔也一起叫上,人多力量大。”奓孩说:“好,那咱们下去就把他俩吆喝上一起去。”

奓孩和彩云来到福贵家喊福贵时,婆姨翠娥开了门,把他俩让进屋说:“福贵表兄患癌症死了,7日出殡,估计这几天实在腾不开身子。”彩云就同奓孩又来到忙小只家,不巧忙小只也有事去了内蒙古,俩人只得爬山径直往南头洼窑上赶去。

山道上的草丛里不时有萤火虫闪出蓝晶晶的光,在暗夜里特别显眼。田野里随处都可听到蟋蟀的叫声,远处的山峦上偶尔响过一声、两声狼的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奓孩叔说:“小汝,别害怕,咱这地方有狼,但不多,狼怕见光,远远看到手电的光芒,就拖着大尾巴远远逃遁了。”彩云就说:“奓孩叔,有你在,我不怕。”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但一听到狼的嚎叫声还是禁不住浑身打颤颤起鸡皮疙瘩。

他们很快就爬上了鸭鸡岭山,开始往南洼头下山了。临近煤窑时就听得到有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微弱的月光下可依稀看得见几个人影在踽踽独行来回晃动,忽然听到有个人说了声“山上有人”,接着一阵急促慌乱的跑步声骤然响起,待彩云和奓孩走到跟前时,地上有零零落落扔的几麻丝袋煤,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彩云看着这黑魆魆的大山,到哪里去寻找人,想着连日来遭遇的委屈,一时气得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失声嚎啕起来。

“彩云,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相信总会有办法的,走,咱们先回吧,叔煮的山兔肉喷喷香还给你留着哩,明天记得来家馋个鲜。” 奓孩说着心里不禁有些酸,眼里也渐渐潮起。

彩云回到家里,爹和娘还焦虑地等着她,彩云说了声没事,便往西厢房去,这后半夜翻来倒去睡不着。她想来想去,决定明天走访村里的户子,先从香黄、狗丢、笨厮几家做工作,让他们远离私开矿,不要再在盛世魁窑上打工,找这些人家做工作相对会转变得快些,他们几家的窑房裂了缝,都是受害者,感受会深的。最不争气的是那个狗丢,窑房都裂了缝,还要在人家窑上打工,这样的人真是麻木不仁……

鸡在院墙上叫第三遍的时候,硬是把夜幕撕破了,黄原村像齐刷刷扯开了胸扣子,捋走了裤腰带,抽掉了围脖子,一切都赤裸袒露了。炊烟开始在各家各户的屋顶扭起了秧歌。彩云急速起了床,梳洗完毕吃了饭,就开始了她的走访计划。她从自家的院墙边刚下了斜坡,就听到东边的方向传来几声悠扬的信天游:

吃一次豆角抽一次筋,

找一回情人伤一回心。

石头上栽葱扎不下根,

玻璃上亲嘴急死个人。

彩云知道那肯定又是盛飞在嚎,心忖:你癞蛤蟆跳在三弦上——好个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吧,就是没有镜子,你也该自己撒泡尿照照。

彩云先来到狗丢家。狗丢一家正好在家,还没吃早饭,狗丢媳妇芳芳热情地把彩云迎进屋,灶台上笼盖冒着热气,锅里就响起来,彩云说:“咋这时候了还没吃饭。”芳芳就羞涩地笑笑说:“昨晚睡的迟了,早饭就晚了。”彩云说:“院子里挺凉爽的,咱们要不就在院子里坐会儿。”芳芳应承着就给彩云搬了个凳子,狗丢也抽着烟,拿了个小凳子蹴在彩云跟前,狗丢娘坐在院子里一块青石头上梳头,每梳一下,就把脱落的花白头发捋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布满青苔的院墙的砖缝里,她面颊多皱干枯,笑眯眯地瞅着彩云说:“这是谁家姑娘,长的花骨朵一般好看。”芳芳就大声说:“这是我二喜只哥家小汝,人家都大学毕业,考上村官回咱村当书记了。”阳光下,狗丢娘听着就笑得眯缝了眼。

这时,狗丢家的小子坏坏在院子边拉屎边喊着妈“拉完了”,芳芳就吆喝了小白狗到孩子跟前,小白狗伸出红红的舌头把地上的屎吃了,又把孩子的屁股舔了个干净。彩云看着不由就失声哧哧地笑弯了腰,引逗的芳芳、狗丢也不好意思地吃吃笑起来。

一阵笑声过后,彩云说:“听说你家的窑房因私挖开采裂了缝?”狗丢一听说窑房裂缝就捶胸顿足咬牙切齿,还大骂盛世魁亏天理毁了他家的窑。说着便吆喝彩云到山墙边看,果然一排5眼窑洞墙壁上就裂出了拳头般大的缝。

彩云神情庄重地说:“这煤窑是一天也不能再干啦。”狗丢接着说:“可不,再弄下去这窑非塌不可。”这时狗丢娘也颤巍巍地走到跟前说:“小汝,你可要管一管,再这样下去我到哪里住呀,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说着,狗丢娘撩起黑色的衣襟擦起了眼角边滴出的泪珠。

彩云说:“窑都坏成这样了,我听说你还到世魁家窑上背煤。”狗丢就红了脸说:“我这也是一阵不打一阵不疼,得给娃们赚点学费哩。”彩云说:“那你就不能干点别的,除了下窑背煤就再也没别的生路了。”芳芳这时插话说:“也是为了赚个现钱哩。”彩云说:“镇里规划咱村搞核桃经济林,树苗镇里白送哩,你抓紧栽核桃树吧,这东西见效快,三五年就能挂果,效益好多哩。”狗丢说:“你说得在理,在窑上偷偷摸摸背煤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要是让逮住还判刑哩。”彩云就说:“不是我说你哩,你再在窑上干,让别人捂住嘴巴用屁股笑哩。”芳芳插嘴说:“人家彩云说得对着哩,咱再甭到他窑上干了,让公家逮住丢人败兴不说,再说还告人家开矿毁了自家的窑,自己却在窑上干,那不是帮着毁窑吗?”彩云说:“我觉得你把核桃树栽好就不愁富不了,那才是长远利益呢。”狗丢就说:“镇政府的树苗快下来了吗?”彩云说:“昨天镇政府靳镇长来电话估摸一两天苗子就到咱村了。”狗丢就说:“那敢情好,咱这以后就老实巴交搞干果种植发财。”

彩云见他的思想有了转变,她今天还要上门做几家的工作,就说:“都这时候了你们快吃饭吧,我再到香黄嫂家坐坐。”芳芳说:“你这里再吃点?”彩云说:“不了。”就告辞了出来。

从狗丢家出来,彩云就转过他家院墙下了土坡踅身往右边的院子里走去。坡下一株歪脖子老槐树攀枝错节遮下一片浓荫,一头老黄牛缰绳系在粗壮的树身上,老牛回头看了彩云一眼,就发出哞哞的叫声而后又扭过头躺在地上舒适地反刍磨牙,尾巴稍不时撩拨起甩打着几只嗡嗡飞翔的绿头苍蝇。彩云来到香黄家大门口,一只花豹母鸡正领着一群鸡雏在粪堆旁扑拉着觅食,一见她就咯咯叫着乍起翅膀转着圈圈护起鸡雏。这时,西房顶上就有一只大红公鸡顶着硕大的鸡冠张开翅膀昂扬地啼叫起来,一只花狸猫站在绿色的葡萄架边的窗台上冲彩云喵呜一声就急速溜去。东边暗窑的老磨房里就传出清脆的吆喝驴声。彩云走到磨房,破草帽系了红布袋罩了暗眼的灰驴子在磨道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脚下就腾升起尘土,就响起了驴蹄敲击地面的哒哒声,灰毛驴不时抬一下头吼叫几声打个响鼻,又低下头转起了圈。香黄就跟在磨道里的驴身后,两手举着簸箕往尾眼里倒玉米粒,身上头发边还粘了不少的白屑。

彩云说:“嫂子磨面哩?”香黄就转过头:“哟,小汝你几时回来的?”彩云说:“我都回来有几天啦。”香黄这时拿起簸箕推了面往口袋里装,彩云就上前帮着扯口袋。香黄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歇着,我来,不要再粘了身。”彩云笑笑说:“没事,没事,歇着是歇着哩。”彩云就同香黄唠嗑起来。

香黄男人大前年在盛世魁窑上砸死,香黄现在就同两个老人和三个孩子相依为命,在黄原村是有名的穷困户。彩云说:“嫂子你家狗狗现时干甚哩?”香黄就说:“快甭提这孩子了,他爹歿后,这孩子心性重,像变了个人似的,说甚也不念书了,寻思着要挣钱养家糊口,先前在广州混了些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又回来也没甚好干的,就背着我后半夜在盛世魁窑上背煤哩,我说你爸死在他家窑上,说甚也不依,这孩子就是任性子来,到后来还是去了盛世魁窑上,唉,儿大不由娘啊。”香黄说着,眼角边泪珠就混合着面屑滚落下来。

彩云说:“镇里、县里天天打非抓人,狗狗正是相媳妇的时候,可不敢坏了名誉,再说一旦有个好歹,你这家人可咋活呀。”“可不是嘛,就是苦于没来钱的路路哩,”香黄捋了一下花白的头发又接着说,“都快把我愁死了”。彩云说:“你家河坪里10亩堰刀把田可是刮金板啊,要是搞大棚种菜准能赚大钱,现时国家对农民蔬菜种植有这方面贷款贴息,你把蔬菜种好了,还愁狗狗没干的。”香黄就喜上眉梢说:“要是能贷下款就不愁弄不成。”彩云说:“我姨哥玉生在县农业局当技术员到时就到咱村里搞大棚蔬菜种植哩,到时有关科技养殖知识他可以给你们讲授,保准能尽快致富。”香黄听彩云这一说,喜得合不拢嘴。

刘媒婆这段日子脚底抹油,一天来彩云家几趟嘟囔着要回话,彩云爹倒是不急,娘却沉不住气时常在彩云跟前叨叨,彩云就是不允。爹就对刘媒婆说:“这女大不由己,现在这社会当爹娘的准不能包办儿女婚姻吧,还是要看彩云自己哩。”娘也说:“彩云这死汝子一天扑在工作上,就是不让提婚姻的事,一提此事就闹心,娃大了咱的话人家也听不进去,唉,这死汝子实在没个好办法。”

刘媒婆说:“这样好的人家你到哪里能找下,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摸不着北,人家上门提亲的能把门槛踢烂,别以为你汝子当了个村官吃上皇粮就有甚了不起,你汝子一辈子赚的钱也不抵人家一晚上赚的多,那可是金山银山啊,实话说要不是盛飞那小子看上你家汝子,人家盛世魁才不在乎哩。”

爹就顺水推舟说:“那就让人家提吧,不要耽误了人家娃的大事,再说咱小门小户的没权没势也高攀不起哩。”刘媒婆干枯多皱的面容霎时罩起了阴云,她二话不说唬着个黑脸咣当一声摔了门走出去。

镇里包片的靳玉来副镇长很快就押着一车树苗子来到了黄原村古庙旁的老场里,彩云、福贵、忙小只就分头在村里挨家逐户动员村民领树苗上山栽树。村里人听说镇里白送树苗子,就甭提多高兴了,一上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赶毛驴的,拉平车的,挥锹拿镢的就都从各家各户的小道上涌来到老场里,支村两委班子成员就把一捆一捆的树苗分给这些村民。彩云就站在车上面,边给村民边递树苗边叮嘱大伙一定要保证树苗的成活率。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狗丢架着一辆小胶轮平车,媳妇芳芳在前头牵着一头灰毛驴,满载着一车树苗往山上走,狗丢边走边乐哈哈地说:“这千年八辈哪有这么好的事,公家白给咱树苗,那是诚心叫活哩,叫受益哩,要是咱再不下点苦力气栽活,那心可就叫狗叼了。”人群中就有人逗他说:“狗丢,你可说话算数,甭狗叼不了,让你狗丢给叼了,到时咱可要看成活率。”众人哈哈大笑,狗丢红着脸摇着头说:“我还得赶紧栽树去,不和你们扯淡了。”说着挥起手中的荆条棍在驴屁股上猛地敲了一下,灰毛驴就哒哒地拽着平车撒欢般飞跑起来。

这时黄原村野鸡岭山峦上的高坡上,满山遍野的人们就宛如蚂蚁般挥动着铁锹挖坑栽树,很快成片成片的核桃树就布满了高山峡谷。彩云看着这些山民十足的干劲,她的内心里就涌动出一股说不出的甜蜜,仿佛看到了累累硕果。

彩云走村入户让村民远离私开矿走转型调产的路子,村民们大都信服她。眼下黄原村再也没有人到盛世魁窑上背煤了,盛世魁是又气又恨又怕,他怎么也想不通金钱的魔力还抵不住一个黄毛丫头的作用大。他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这日进斗金的美梦就要毁在这个黄毛丫头身上了,转眼麦子就要黄了,本地找不下工人,不抓紧弄几个外地人干几天,麦黄的时候要收割就再也不好找人了。一时间,盛世魁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一天晚上吃饭喝酒的时候,盛世魁对儿子盛飞说:“你同二喜只家那闺女这些日子谈得怎样。”盛飞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爹,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再甭提这汝子了,才当了几天的村官,就不得了,咱家这么有权有势她都瞧不下,我看她能寻下个什么人家,离了狗屎还种菜不成,有啥了不起!”盛世魁说:“咱在镇里虽有汪副镇长撑腰,可人家汪镇长总不能天天守在咱黄原村,自打二喜只汝子回村里当了这个村官,咱家可算是遇到了灾星,我原来根本没把这汝子放在眼里,不想这汝子能耐还不小哩,在村子里四处游说,弄的这些人都不来咱家背煤了,我原来还指望你能同她谈成,毕竟人家再小也是个村官,镇里县里的咱又多一份势力,也好当咱的保护伞,看来这事又黄了。”盛世魁说着,“唉”地叹了一声。

“爹,无所谓,咱们还怕她家不成,村里没人来背煤,咱不用这些穷小子,他狗日的们以后想来磕头叫爷爷也枉然,这个事不用发愁,我到外地去找,还愁染缸里拿不出白布来。”盛世魁说:“爹就是舍不得这白花花的银子呀,一天不干咱家受多少损失,我倒是去镇里找过汪副镇长,汪镇长说‘要把彩云稳住,只要黄原村不出事,镇里就给顶着,要是彩云来汇报给罗书记知道就没办法了,毕竟人家是老大,汪副镇长还对我说‘罗书记对彩云调产转型很器重,在多种场合表扬彩云哩,明年换届彩云还有当副镇长的可能性哩。”

“小汝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盛飞不服气地说。“你这个愣头青,怎么遇着事就犯糊涂了,再说汪副镇长的话还有假吗?看来这小汝还得罪不起,二喜只老坟里算是冒青烟了,来了官运了。咱们表面上还得忍气吞声同她处好关系,不到万一不能把关系搞僵,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我这两天听说他家在村里四处借钱说要给三女子学校交钱,你明天给他家送去5000块钱,他拿了咱的钱就得听咱的话为咱办事,汪副镇长还不是这样吗?这叫有钱使得鬼推磨,明白吗?”

“我才不干这事呢,你叫我低三下四去送钱不是丢人败兴吗。”盛飞狠狠地白了他爹一眼。盛世魁说:“人生在世大丈夫当能屈能伸,该服软时须得服软,将就别人是为了自己,你懂吗?”盛飞想了半天,终于答应明天去二喜只家送钱。

第二天前半晌,盛飞怀揣5000元来到二喜只家,盛飞见彩云不在家就问:“彩云去那里了?”二喜只说彩云到镇里开会了。盛飞就说:“二喜只叔,我听我爹说你最近手头紧,还要给三汝子钱,这5000块钱你先拿上救急。”说着盛飞便从衣袋内取出一叠钱放在箱子上。“使不得,使不得,快拿上,快拿上。”二喜只赶紧把那一叠钱递给盛飞。盛飞说:“二喜只叔,这你就生分了,乡里乡亲的谁家没个急事,女子在学校用钱不能等啊,就算是借我的,三年五载的不用考虑还,甚时有了再说。”二喜只正为借不到钱而煎熬,他犹豫了半天就有把递出手的钱收了回来,而盛飞早已消逝在大门外。

晚上彩云回来把刚领的1500元工资递给爹让寄给妹子用,二喜只喜滋滋地说盛飞给咱家送来5000块钱,并且盛飞说三年五载的不用考虑还。彩云一听,就柳眉倒竖火冒三丈:“爹,你好糊涂呀,咱怎么能用他家的钱,他是在堵咱的口啊,你让我还怎么在村里工作?赶快给他家送回去,咱就是再穷也不用他盛家的钱。”二喜只见彩云态度这么坚决,也觉得用这钱烫手,就赶紧拿上钱往盛世魁家去了。

盛飞外出跑了几天,终于找回来5个人。这些人原先是不打算来的,说他们那里麦子黄得早,干不了几天就得回家收麦子。盛飞就说给他们双倍的工资,干一天算一天,到时不误他们回家收麦子。这些人禁不住双倍工资的诱惑,心想能赚一天算一天吧,于是就跟着盛飞来到黄原村。

支部书记福贵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奓孩在山上放羊回来急着找彩云,见了他就对他说盛世魁家在外地又找来工人,看来盛家又打算私挖乱采了。福贵觉得事关重大,彩云好不容易才把村里人的思想观念转变过来,盛家这煤矿要是一开,村里一些人就把不住又要到窑上干,彩云他们设想的几个调产项目恐怕又要泡汤了。他觉得有必要尽快让彩云知道这个消息,必要时紧急召开支村会议商量个办法才妥。

彩云、忙小只听了福贵说盛世魁又要搞非法采矿,都十分气愤。他们一致觉得对盛世魁这号人村里是没有好办法的,工作都做了多少次,人家就是不睬你这一套。彩云就提议说咱们要坚持原则不能怕得罪人,赶快向镇党委罗书记汇报,让镇政府采取措施,赶快关闭私开矿。福贵、忙小只很赞同彩云的意见,三人马不停蹄地向镇政府走去。

怪就怪彩云他们那天去镇政府时,罗书记已到县里召开会议去了。福贵多了个心眼,他怕镇政府的人走漏了风声,就没有给其他人说。他们给罗书记打了多次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想转天再专程到镇政府面见罗书记汇报。

就在这天晚上,黄原村的人们半夜时分突然听到“轰隆”的一声巨响。天明时,村里人才知道是盛世魁家煤窑在巷道里开炮导致窑顶塌方,有两人当场被砸死在窑里,幸亏另三人在外面背煤才没有遇难。当天三辆警车风驰电掣驶进黄原村,盛世魁父子被公安人员逮走了,很快镇里就派人来村里处理事故,并在窑口竖起了永久性封闭牌。接下来,乡里很快召开了各村委安全生产会议,县里分管煤炭安全的县长也参加了这次会议,那个汪副镇长也在这次会议中被公安人员现场押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黄原村农业经济合作社正式挂牌,县长赵振宇、镇党委书记罗玉山亲自参加揭牌仪式。那天,黄原村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后来,彩云的姨哥玉生所在的农业局也来黄原村搞大棚蔬菜种植指导,玉生媳妇婷婷还给黄原村引进5000只波尔山羊……

一个晴朗的早晨,黄原村东山上刚露出一丝晨曦,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就有一辆大巴驶出,车上满载着黄原村60多位种养殖农民远赴外地考察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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