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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畔

2014-04-29孙云海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王氏部队

孙云海

1948年,李春芳年方18,高挑个儿,小细腰,白净脸儿,黑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双妩媚的大眼睛。她平时喜欢穿长筒裤子,白衬衫扎在裤子里,双袖高高挽起,从套里村砂砾路上风摆杨柳般走来,走上高高的鸭绿江江堤,暮色苍茫地望着滔滔江水,望着对面的异国他乡,她当时那样子就是很摩登。

李春芳爹爹叫李少基,刀条脸儿,小眼睛,人长得有点猥琐,却是远近闻名的焊锡匠,家境还算富裕。李少基和老伴都是山东莱阳人,闯关东过来的。李春芳许是喝鸭绿江水长大的吧,不像爹也不像娘,亭亭玉立,像一棵春华秋实的李子树,看着就招人喜欢。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出落成为套里村、乃至整个九连城的美人儿,李少基坐不住了,满天下撒网,为女儿找婆家。有人给他支招儿,说李少基你眼大漏神,满哪找个屁呀,咱套里村不就有个门当户对、配你闺女正合适的人吗!李少基瞪着一双瞎耗眼睛,一股大煎饼卷大葱话味问:“谁呀?”那人说还能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东头王绍先家的四小子呗!李少基一拍大腿说:“我操,怎么把他家给忘了。”

其实,李少基根本不是把王绍先家忘记了,更不会不关注风流倜傥、文采出众的王家四小子王文宣,而是王家家境比他家好,他怕高攀不上。再说王文宣念过国小,做得文章,写得一手好字,喝墨水长大的,眼眶还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呢。架不住别人撮合鼓动,李少基鼓足了勇气,瞅了个好天气,壮着胆子来到王绍先家,跟王绍先说这事儿。王绍先嘿嘿乐,拿眼飘妻子王氏。在老王家,主事的人是王氏,王绍先整天游手好闲,串门喝酒是营生,操持家务、支派伙计种地的活儿都是王氏。王氏能说会道,村里保媒拉牵张罗事儿少不了她,谁家闹纠纷也都请她去劝和。李少基没想能说下这门亲事,没想到在一旁的王氏一口答应。当时王氏慢悠悠把一尺多长铜烟锅点着,猛吸一口,吐出笔直的烟柱,一字一句对李少基说:“你家闺女脸盘子耐看,身子骨中用,跟俺家小四配得上。”李少基当即高兴得眉飞色舞,乐颠颠回了家,吵吵嚷嚷把这门亲事说了一遍。李春芳害羞得低了头,不说话,一直用手指卷衣角儿。李少基说:“闺女呀,你嫁到老王家,人家一个地角够你吃一辈子!”李春芳含笑抬起头,羞涩地说:“爹,俺知道!”其实,李春芳的意中人正是王文宣!王文宣有文化,不论念书还是种地,总是穿戴得利利整整、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有素质的人。尤其他脸上那与生俱来的书卷气,着实让她着迷。

王绍先家在鸭绿江边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十一间房子,三百亩地,两挂大车,雇了十多个伙计。王绍先共有四个儿子,老大前些年参加了马占山的部队,被日本人打散了,至今生死不明;老二参加了八路军,如今也不知在哪里拉枪栓;老三参加了国军,跟着郑洞国守长春;老四王文宣国小毕业后在家务农。当时王氏对四儿子说:“文宣呀,你爹游手好闲,油瓶倒了不扶,这么大家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别出去了,帮帮我吧。再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出去太危险了,你三个哥哥出去一个没影一个,你就别出去,等天下太平了再出去不迟。”四儿子王文宣孝顺,不愿违背母命,就在家里撸起了锄杠。

傍晚,王文宣扛着锄头回来,吃饭的时候,王氏把跟李少基家女儿李春芳定亲的事说了。没想到,王文宣当即跳起来:“我的娘哎,这事可不成。”王氏当即拉下脸:“怎个不成?”王文宣:“现在得自由恋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不成!”王氏放下筷子,操起烟袋就敲在王文宣头上:“小兔羔子,念几天书长能耐啦,敢不听爹娘的话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看娘发怒了,王文宣揉着鼓包的脑袋不敢吱声,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

以后王文宣锄地,人就霜打了茄子一样的没精神,常常躺在田间地头,听着鸭绿江水在一旁哗哗流淌,望着天上白云漂浮变幻,心里无限惆怅。伙计们铲地铲出好远,他也不去追赶,一个人在后边没精打采。他想到念国小时的同学们,不知现在都在哪里?其中有个叫刘仓满的同学,令他特别思念。刘仓满五大三粗,憨厚老实,脑袋笨,学习不好,总让老师打手板,总挨同学欺负,每次被欺负都是他出头解救,两人成为好朋友。一次期末考试,试卷上的题刘仓满没一道会的。王文宣先给他答题,之后再做自己的卷子,时间不够了,还得了全班第三。刘仓满很感激王文宣,家里的地瓜干、酸枣总给王文宣拿。可是这个窝里窝囊的刘仓满,国小毕业就失踪了,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晃就是三年。王文宣在家种地本来就不舒心,王氏又给他定了门亲事,他就更不舒心了。他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心灵的沟通,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对爱情的专制和摧残。他深恶痛绝。

王文宣每天在天地里干活儿,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总有个身穿白衬衫的姑娘在挖菜。她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走几步,样子很悠闲,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王文宣。不用问,那姑娘是李春芳。一个村住着,他们也不经常碰面,王文宣对李春芳没什么好感,印象一直不深刻。时间长了,村里人发现李春芳总是在王文宣不远不近的地方出现,有人走过来叫王文宣,说你对象在那边呢,去找她呀。那人嬉皮笑脸,王文宣便不搭理,认为受到了捉弄,面露愠色,脸色绯红起来。那人再催,王文宣便拉下脸说:“要去你去!”村里人看王文宣跟李春芳不愿近乎,再看见李春芳就吹口哨,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在他们眼里,总在男人左右出现的姑娘风流,作风不正,不是本分人。李春芳不管村里人怎么看,她只想看到王文宣,只要他出现在大地里,她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嘴里还不停地哼着《王二姐思夫》一类的小曲儿。

有一天,晴空万里,太阳火辣。王文宣锄地锄累了,抬头擦汗,看见炽烈的阳光下,三个解放军沿田间小路向自己走来。走近了,见为首一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腰扎武装带,腰别一支小撸子,神采奕奕,意气风发,一看就是个首长。后边紧跟着两个小战士,像警卫员,斜挎卡宾枪,个个精神抖擞。王文宣有些害怕,心想自己没犯哪条规矩啊?他心里正嘀咕呢,三人已经走到他跟前,前边的首长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他,咧开大嘴哈哈笑着说:“王文宣,你还在家干农活呀!”王文宣一下认出来了,是失踪三年的刘仓满!王文宣笑笑说:“不在家干农活能去哪里呀?你失踪三年,原来是投奔了部队啊!”刘仓满松开王文宣,上下打量一番,又哈哈大笑,一拳捣在他胸脯上,说:“跟我走吧,部队就缺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我,能行?”王文宣疑惑地问。刘仓满说:“什么行不行的——你不行谁行啊?革命不分先后——跟我走吧!”

王文宣扔了锄头,跟刘仓满走了。

远处,李春芳看见了这一幕。她不敢靠前,心里却在疑惑:他们不是回了套里村,而是奔了丹东方向。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呢?以后得知真相,她很后悔,如果当初知道王文宣从此没了音信,她说什么也要冲上前去,把王文宣拽回来。

王文宣走后不久,套里村住进了工作队。工作队给村里人划成分,然后分浮财。王绍先家按家产够地主,但是他没民愤,划了个富农成分,房产田亩却被分光,只给了一间带刀闸小炕的土坯房,差点在套里村没了立锥之地。

李少基看见王绍先家穷了,打了退堂鼓,他对女儿李春芳说:“王家败了,变成了穷光蛋,你还是别进那个家门了,以后爹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想李春芳不干,她说:“爹呀,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的鬼,你就别费那个心啦。”李少基耗子眼直瞪,脖子上青筋都突了出来:“闺女呀,世道变了,王家败了,进那个家门就是进了老鼠洞,以后就得受穷憋气挨批斗,没有出头日子。再说王文宣那小子早跑了,哪里去找他呀?是他悔婚在先,是他先不仁不义,咱可不能在他这一棵拐脖树上吊死。”李春芳哭了,说:“爹你就别逼我了,除了王文宣我谁都不嫁!逼我嫁人就是逼我死!”听了女儿这样的话,李少基长叹一声,不说话了。想想不久前自己对女儿说过的:“嫁进老王家,人家一个地角够你吃一辈子。”的话,心里不免感叹命运弄人,贫富由天定,自己再努力也是枉然。

就在李春芳跟爹谈话第二天,李春芳把长头发盘起来,胳膊挎个蓝底白花包袱皮,里面是几套换洗衣服,来到王绍先家,进门不说话,下厨房做饭,上桌吃饭,管王绍先叫爹,管王氏叫娘,像到了自己家,让王家人看得直愣神儿。经历过土地改革,王家人早没了当年的威风,王绍先整天躺在炕上哼唱棚顶糊的报纸,间或喝点小烧,王氏里里外外扭着小脚做饭喂猪。李春芳进家门,已经表明了态度:我是你们王家的人,非王文宣不嫁!在这件事上,王家先对不起李家,怎敢硬撵人家回去?况且王氏也真的喜欢李春芳,姑娘就是没文化,其余的哪点差了咱的王文宣?一家人都不吱声,李春芳就在王家住下了,一晃一年。

这一年形势变化很大,东北全境解放,到处是欢乐的海洋。套里村年轻人报名参军,中年人撒粪种地,妇女做鞋支援前线,村庄很是热闹。一天,王氏瞅了个空闲,对李春芳说:“王文宣在哪里不知道,还不知死活,你们毕竟还没结婚,你在俺这里住久了也不是事儿。我看你先回家,等有信了咱娘俩一起找他去,你看这样成不?”李春芳考虑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床后对王氏说:“娘,成啊,照你昨晚说的做。不过我只是暂时回去,文宣有信了我还回来。”王氏忙点头说好好,咱娘俩就这么说定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1950年的夏季,朝鲜战争爆发,到了秋季,美国人的飞机飞到丹东上空,炸了鸭绿江大桥。以后中美两国的飞机经常在丹东上空打架,套里村人听到嗡嗡的飞机响就跑到外边,仰着脑袋往天上看。一天,美国飞机对着套里村扔下一颗大炸弹,全村人都看见了,大炸弹开始是个小黑点儿,越来越大,突然就掉在村中间的土路上,人们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可是大炸弹没响,人们在地上趴了好半天才敢起来,后来部队来了人,把大炸弹拆了引信运走了。

套里村秘密进驻部队,村里也开始做支援前线的准备,白天静悄悄,晚上轰轰烈烈。驻村工作队干部动员说:“美帝打着联合国旗号入侵朝鲜,威胁中国安全,新中国不能坐视不管,必须要抗美援朝,给美帝国主义迎头痛击。”套里村人高喊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这天,邮差给王家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地址。王氏把王绍先叫回来念信,王绍先打开信一看手就颤抖了,说四儿子来信啦!王氏赶紧关了房门,回来正襟危坐,听四儿子王文宣的信儿。信的大意是爹娘大人见谅,三年前不辞而别,对不住二老了。跟刘仓满到部队后,一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学习军事测绘,如今已是测绘大队的股长了。现驻扎沈阳,马上要入朝作战,参加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望二老保重身体,待儿子从朝鲜凯旋再回乡看望。信末特意叮嘱,千万不要告诉李春芳。新社会新风尚,现在讲究自由恋爱,包办婚姻不是爱情,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这封信犹如美帝国主义扔下的那颗大炸弹,把王绍先和王氏炸翻了,他们心里五味杂陈。高兴的是,儿子终于有信了,活得好好地,还在部队有了出息,就要到江对面抗美援朝了;犯愁的是,人家李春芳等了你三年,多少人给介绍对象人家连看都不看,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不说人家怎么想,咱自己这话能说出口?老两口躺在炕上,高兴一会儿,叹息一会儿,说一会儿王文宣,说一会儿李春芳,不觉天就蒙蒙亮了。王氏突然坐起来说:“儿子在沈阳,又不远,去对面打仗还不知生死,不行,我得去看他!”王绍先说我也去,王氏说你别去了,你在家迷惑李春芳。你看这两年春芳姑娘一天来咱家好几趟,就是监视咱俩,察看动静呢。王绍先嗯嗯点头。

天大亮的时候,王氏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乌亮,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周身上下收拾利落,便挎一个白色包袱,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小脚疾步走了出去。那天是深秋,白雾飘渺,江水悠悠,套里村还在沉睡之中。王氏出了家门,走出村庄,上了江堤,再顺江堤走到丹东,坐火车就能到达沈阳了。她上了江堤,薄雾中突然现出一个人来,她仔细看,吓了一大跳,是李春芳!

李春芳穿一条灰色的确良长筒裤子,白衬衫外面罩了件黄色小翻领衣服,头发刷成了五号头,胳膊腕上挎了个粉底兰花包袱皮,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不用问,人家什么都知道了。王氏尴尬过后,主动进攻:“春芳姑娘,跟娘走吧,去见那个违了良心的王文宣。”李春芳嗯嗯点头,眼里涌出了眼泪。王氏说高兴事儿,不兴掉眼泪。李春芳就悄悄擦了泪水,把王氏的包袱拿过来挎在自己身上,跟着王氏向丹东火车站走去。

中午,王氏和李春芳来到沈阳部队一座军营外边的岗亭旁。士兵问他们找谁?王氏说找王文宣,士兵问王文宣是谁?王氏把信拿给士兵看,士兵翻看了他们两个包袱,打了个电话,说你们在这等一会吧,就去站岗了。

一会儿,王文宣跑来。他没什么变化,还是在家是那样,有些矮,有些胖,只是脸白了,穿一身黄军装,衣服袖子高高挽起,样子精神抖擞。他看见王氏很高兴,一把抱住王氏,喊了声娘!王文宣看见王氏后边的李春芳脸就阴沉下来,说:“你怎么来了?”李春芳羞羞答答说:“我来看你!”王文宣没再说什么,把她们领到部队招待所,安顿好后,领她们到食堂吃了大米饭、馒头、白菜豆腐汤。再回到招待所,王文宣说:“娘啊,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后天部队有特殊任务,要开拔了,明天你们就回去吧。”王氏问什么任务,是不是要过江跟老美干仗?王文宣低声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的。他瞟了一眼李春芳,见她在对面床上摆弄包袱里的衣服,欲言又止。王氏明白儿子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对李春芳说:“春芳,你去水房洗衣服吧,我跟文宣说几句话。”李春芳知趣,拿起衣服脸盆就去了水房。

王文宣把房门关上,坐在王氏对面,准备洗耳恭听。王氏掏出烟袋锅儿,装上烟沫,划根火柴,用两根手指尖夹着火柴杆屁股,伸直胳膊,火苗刚刚够着烟袋锅。王氏深吸一口烟,嘴里吐出一口白烟,闭了闭眼睛,陶醉一番,之后才睁眼对王文宣说:“儿呀,人家是黄花大闺女,在家等你三年了,你音信皆无,先就对不住人家。这次娘把她带来,你就别犟了,娶了她吧。”王文宣站起来,上前扶着王氏双腿,几乎半跪说:“娘啊,现在是新社会,讲的是感情,自由恋爱。我跟李春芳没感情,你让我怎么娶她?”王氏说:“感情再培养,结了婚,生活在一起就有感情了,有了孩子就更牢靠了。再说李春芳也是咱套里、九连城一带的美人儿,人家就是拿到丹东城里,模样也不差谁,你就别站这山望那山高了。我和你爹当年结婚前面都没见一个,长啥模样也不知道,结婚了不也过挺好,还生了你们哥四个。”王文宣站起来,脸望着窗外,背对着王氏:“娘,这事你就别说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做主。”这话啥意思?不就是不让当娘的掺乎了吗?不就是心意已决,改不了了吗?王氏一脸怒容,烟袋锅拿起又放下。若搁以前,她准一烟袋锅刨过去王文宣脑袋会一个大包,让他乖乖服软。可这是新社会,儿子穿了军装,是部队的干部了,下不了手啊。王氏气气吁吁不说话。王文宣转过身说:“娘你们明天就回去吧,我们后天也要开拔了。”说完出门走了。

王氏年龄大了,鞍马劳顿大半天,已经很累,不知不觉躺在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撞开,李春芳几步跨进来,栽倒在对面床上嚎啕大哭。王氏醒了,急忙下地,抚着李春芳后背连问怎么了?她是喜欢李春芳,也可怜李春芳。可有一点她不理解,你李春芳模样儿俊俏,个头比王文宣还高,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得嫁这么个不仁不义的傻小子呀?天底下没男人啦?王氏安慰李春芳:“春芳姑娘,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哭解决不了问题呀。”

李春芳坐起来,哭哭啼啼把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李春芳刚才去水房洗衣服,一个漂亮女护士和三个小战士已经在水房里洗衣服了。他们很熟悉,打打闹闹,说着笑话,她在一旁默默洗衣服,听他们说起了王文宣的名字,便警觉起来。一个小兵笑着问:“于护士,什么时候吃你和王股长的喜糖啊?”于护士笑着说:“我们合计好啦,等打败了美帝国主义,王文宣从朝鲜凯旋的时候,我们再结婚!”于护士说完,端起脸盆,咯咯笑着走出了水房。于护士走后,一个小兵十分羡慕地说:“他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儿!”另一个小兵说:“他们志同道合,相恋好几年了,要不是朝鲜战争爆发,咱们早该吃到喜糖了。”

听到这里,王氏倒吸口冷气。原来王文宣这小子早有意中人了,还是部队一个护士,怨不得他对李春芳那么排斥、那么绝情。也是知儿莫若母,王氏知道儿子的倔脾气,这种情况下,再让他娶李春芳的可能性不大了。她安慰李春芳,领她在部队大院里溜达,看见部队战士都在整理行李物品,贵重东西已经装上了汽车,真要开拔的样子。

晚上,王文宣把饭菜端到招待所房间里吃的,三人默默吃饭,谁也没说话,吃完王文宣把空碗筷收拾走,当晚再没回来。睡觉的时候,李春芳翻来覆去,在床上像烙饼,一直没睡着。王氏心里有事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留意着李春芳的动静,心里不免感叹:红颜薄命,李春芳命真的不好啊。

半夜,屋里月光朦胧,若明若暗。王氏看见李春芳坐起来,穿上衣服往外走,王氏跳下地,拉住李春芳胳膊,问“你去哪儿?”李春芳不说话,甩着胳膊,非要往外走,泪流满面。王氏心里一惊,八成是姑娘想不开了吧?王氏死死拽住李春芳胳膊,李春芳拼命往外挣,王氏眼看拽不住了,松开手,一巴掌烀在李春芳脸上,李春芳哇哇大哭,瘫倒在床上。王氏也流泪了,说:“春芳姑娘你怎么还想不开了呢?世上三条腿蛤蟆找不到,两条腿人有的是呀,没了屠夫咱还吃带毛猪了?没他王文宣地球还不转了?他王文宣心里已经有人了,我看你就别再等了。眼珠都没有了,你要那眼眶干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咱可不能有半点损伤。”王氏说到这里,李春芳扑棱一下坐起来,气咻咻说:“明天找部队首长,告他王文宣的状!他为啥要逃婚?他为啥家里有了还在外面乱搞?”王氏附和说:“对,这小子脚踩两只船,他和那个于护士是乱搞,破坏军婚。”王氏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脚踩两只船、乱搞、破坏军婚?那还不把俺儿枪毙了呀?王氏知道问题没那么严重,王文宣从来就没答应这门亲事,是当年自己挥着大烟袋锅子给定下的,是你李春芳非得嫁给俺儿呀。王氏矛盾着,思忖着,想到儿子要不娶了李春芳,这姑娘回村没法抬头,投河、投井、上吊、抹脖子,李春芳什么都干得出来,出了人命事情就大发啦。她决定第二天跟李春芳一起找部队首长。

打听到测绘大队大队长的办公室,王氏和李春芳一起走了进去。大队长是东北人,高大威武,仔细打量,嘿,这不是套里村刘家二小子刘仓满嘛!当年这小子总是嘿嘿地憨笑,经常挨淘小子欺负,如今是部队的首长啦!刘仓满很热情,给两人倒水,扶王氏坐到椅子上,还上下打量李春芳,说:“春芳姑娘比我出村的时候俊多啦!”李春芳脸红了,低头不语。

王氏把两人婚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刘仓满连连叹气说:“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我不知道他们定亲这码事儿,要是知道也不能把王文宣从鸭绿江边带走啊。王文宣也真是的,在家那些事情跟我牙缝没漏,这等于对组织隐瞒实情,得受处分。”王氏赶紧问:“罪行大不大?他得领个啥处分?”刘仓满站起铁塔般身子,笑着说:“问题挺严重的,先批评教育吧。”李春芳一旁小声说:“不行,得让他改正错误,娶我为妻!”刘仓满说:“春芳姑娘,王文宣现在已经有对象了,你看……”李春芳抿了抿嘴,低声却很坚决地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今生不能嫁给他,到了阴间我也缠着他不放!”这话严重了,要出人命啊!刘仓满一脸惊诧,想了半天才说:“你们等一会啊,我找政委商量一下。”

不知刘仓满怎么跟政委商量的,好长时间他回来了,态度大变:“咱们是共产党的部队,纪律严明,为老百姓打天下,得话附前言,不能哄骗人家。王文宣在家订了亲,到部队就不能改,不能不认账。这么着啊,咱们铁匠对石匠——实打实,锋刃遇棉丝——快刀斩乱麻,今晚就给他们办婚礼,让他们百年好合!”听到这话,李春芳高兴跳了起来,一脸灿烂的桃花。王氏惊讶极了,仿佛在梦里,起身就给刘仓满鞠一躬。刘仓满忙弯腰扶住,说:“老人家回招待所吧,晚上参加你儿子的婚礼。”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回招待所路上,李春芳一直都哼着歌曲儿。

下午,王文宣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招待所。

王氏问:“首长怎么找你说的?”

王文宣答非所问,眼瞅别处:“结就结呗,谁怕过谁。”

王氏说:“结了娘就把李春芳领回去,你就安心在部队吧,以后有条件了再把她接到部队。”

王文宣再没说什么,枯坐一会儿就走了。

他走后不久,在外面溜达的李春芳低头回来了,坐在床边不吱声,双手摆弄着衣角。王氏问:“春芳你怎么了,心情不好?”李春芳眼角挂了泪,说:“刚才看见于护士了,站在树林里哭,王文宣给她擦眼泪,两人说什么不知道,王文宣也哭了。”王氏叹气:“世上有喜就有悲,有苦就有甜,你和于护士命里犯相。”

婚礼在招待所一间房子里举行。两个单人木板床,床单雪白,白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整齐。地上靠窗一张木质八仙桌,桌上并排一个暖瓶两个白瓷杯子,窗玻璃上粘两个鲜红的双“囍”字。这里就是他们的新房了。

月上柳梢头,新房突然涌进来一群战士,有站有坐,嘻嘻哈哈。王文宣、李春芳并排站在八仙桌前边,每人胸前戴了只纸做的大红花。王文宣紧绷着脸,不时东张西望,而李春芳则低着头,红着脸,笑吟吟的。婚礼主持是大队长刘仓满。婚礼很简单:第一项,宣布王文宣、李春芳结为夫妻;第二项,互换礼物(每人一个五毛钱手绢);第三项,对着毛主席画像表衷心。之后撒一把糖块在八仙桌上,战士们轰地一下围上去抢糖,婚礼就结束了。几个战士要闹洞房,刘仓满拉下脸说:“明天什么日子,还有心闹洞房啊?”战士们就都撤了。

王氏回到自己住的屋里,心里格外高兴,眼角的鱼尾纹都乐开了。高兴之余,她还有些隐隐不安。他看到儿子打心眼里不高兴,婚礼上脸嘟噜着,阴得能扭出水。于护士在树林里哭泣的场景总在她脑海里转悠。于护士也怪可怜的,跟王文宣相处几年了,感情肯定深,冷巴丁硬生生给拆开,心里还不知咋难过呢。哎,人心都是肉长的,怎忍心呐。

在婚礼上,王氏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和别人议论说,刘仓满和政委之所以决定让他们马上结婚,不是因为李春芳等了王文宣三年,而是全国刚解放,不少部队干部以自由恋爱为由,不承认家里父母给定的媳妇,有的还把已经结婚的糟糠之妻给抛弃了,又寻找新欢,老百姓意见很大,纷纷向组织反应,有的信件已经到了党中央,严重影响了共产党的形象。上级通盘考虑,下文件要刹这股歪风,王文宣正好撞枪口上了。王氏的心里那个不得劲呀。

第二天清晨,王氏洗漱完毕,等李春芳起来。太阳出来好高,李春芳才慢腾腾过到王氏这边,脸上阴沉沉的似罩了一朵黑云,低声喊一声妈!王氏心里咯噔一下,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但还是痛痛快快答应一声。

王氏问:“文宣呢?”

李春芳低头答:“半夜就走了。”

王氏:“去哪里?”

李春芳:“入朝了。”

王氏手指那个方向:“去那边……打仗去了?”

李春芳嗯嗯点头:“抗美援朝!”

王氏走出房门,部队大院里果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部队真的开拔了。

王氏后来像挤牙膏,在李春芳每次的只言片语中搞清楚了,王文宣新婚之夜根本没脱衣裳,两人分床合衣过了一夜。王文宣是在后半夜走的,走前对李春芳说:“春芳姑娘,对不起你了,部队要入朝作战,我得走了。如果我们有缘分,我能从朝鲜战场活着回来,我一定善待你!”

李春芳拉住王文宣衣襟,从后面抱住他,含泪说:“王文宣你听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要你活着回来,我在套里村等你!”王文宣把上衣兜别着的英雄钢笔摘下来,掰开她的手,把钢笔放在她手里,说:“我需要时间,给我一定的时间。我若回不来,这钢笔就是我们永远的信物。”说完,他头也没回,拉开房门就走了。屋里白炽灯惨白发亮。她的啜泣声忽高忽低,像一支辽北的思夫小曲,哀怨低沉,如泣如诉。

他跟王氏回家,一直住在王绍先家。第二年春季,王文宣的三个哥哥都有了信儿。大哥王文举的部队被日本人打散后,他一个人逃进了在长白山里,一直以打猎挖药材为生,如今已加入了当地互助组,娶妻生子安了家。二哥王文宝参加了林彪的部队,在塔山阻击战中战死,县民政部门给发了革命烈士通知书和勋章。三哥王文财在长春解放时被铺,之后押送到宽甸接受三个月的教育改造,拿了遣散费后又不知去向。

李春芳给家人做饭,参加互助组劳动,有时间了就回家看望亲生父母。李少基喋喋不休劝她改嫁,李春芳斩钉截铁:“爹你死了那个心吧,世上除了王文宣,我谁都不嫁!”王绍先还是油瓶倒了不扶,有一分钱也打一盅酒喝,有时夜里偷偷划小船过江,找朝鲜的朋友喝酒。他年轻的时候在江对岸做过买卖,那边还有几个老朋友健在。王氏经常站在鸭绿江江堤上望着对面,隐约能听到异国他乡的枪炮声,回来便猛劲抽烟袋锅,辛辣的亚布力烟味儿在屋里弥漫。一次,她一边抽烟一边对李春芳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文宣他怎么不往家捎个信呢?”李春芳正给王文宣织毛衣,听了王氏的话,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说:“娘,别担心,文宣没信就是有信儿,说明他平安着呢。”王氏有些听不懂她的话,自言自语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福大命大造化大,俺儿没事儿,俺儿没事儿。”

转眼间到了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议》在板门店签订,随后自愿军陆续回国,丹东到处是鲜花和笑脸。王绍先和王氏天天到路边等,见人就问,看到我小儿子王文宣没有?李春芳一连多少天到丹东口岸等候,一直没有王文宣的音信。她找到丹东自愿军一个指挥部,那里的人很热情,给打了一圈电话,最后告诉她,回国的自愿军里没有叫王文宣这个人的。李春芳当时就昏倒了。给她打电话找人的自愿军战士吓坏了,慌忙把她抱到床上,找来军医给她做了检查,打针镇静剂。她醒来后脸色惨白,浑身无力,可她还是硬撑着走回家。一路上江风徐徐,青草味儿浓厚。她闻不到,一路懵懵懂懂,到家就一头栽倒在炕上,三天三夜没起炕。

爹爹李少基来看她,看见她憔悴的样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不止:“闺女呀,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你心慈面软,命里没夫啊!认啦,跟爹回家吧!”李春芳哭着说:“爹爹呀,我不回去,我一定要在这里等王文宣回来!他可能还没回国,也许回国了没来得及跟家里通信儿,不过他肯定会来信的。我要等他!”看着李春芳倔强的样子,李少基、王绍先、王氏三个老人个个叹气摇头。在他们心里,还有一个可怕的预想不敢说出来,王文宣可能已经牺牲了。按说牺牲了会有烈士阵亡通知书,可是没有。听回村的自愿军说,美帝国主义的燃烧弹厉害,一打漫山遍野着大火,能把人烧成一把木炭。牺牲的人很久才能辨别出来。

李春芳拿出了王文宣临走送给她的抚摸了无数遍的英雄钢笔,抚着抚着,不禁泪如雨下。

转年春季的一天,部队突然来了封信,告诉他们王文宣在沈阳,让李春芳赶快去。

这消息如颗重磅炸弹,又把老人们炸蒙了。他们想,王文宣何时回国的?怎么是组织上写信让李春芳去呢?此时,李春芳心花怒放,忙着收拾换洗衣物,恨不得马上就赶到沈阳,见到日思夜想的王文宣。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利索,挽起包袱,步履轻盈出了村,来到江堤上。

正是桃花水泛滥的时候,鸭绿江水浩浩荡荡,早起的野鸭在江面戏水觅食。江堤外村庄静谧,行人寥寥,到处都寂静美丽。李春芳赶早来到丹东火车站,买了最早去沈阳的火车票,下午就到了沈阳。进了部队大院,她被人领到司令部。

刘仓满已经是司令员了。

李春芳走进司令部,刘仓满坐在桌子前用茶缸子喝水,见到她,站起来,大步迎上前,熊掌般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李春芳的手:“春芳同志,你可来啦!”李春芳迫不及待地问:“王文宣呢?”“你先别急,容我慢慢跟你说。”刘仓满把她按到桌旁的椅子上,茶缸子放到了她跟前。李春芳甩开刘仓满大手,站起来说:“我不听你说,我也坐不住,让我赶快见王文宣去吧!”刘仓满叹口气,摸摸下巴,抬头冲外面喊警卫员。一个小个子士兵跑步进来,冲刘仓满敬了个礼,问司令员什么事儿?带王股长爱人去见他!是!警卫员又敬了个礼,侧身弯腰做了请的姿势,便在前头走,李春芳紧紧跟上去。

七拐八拐走到一个小黑屋前,警卫员用手指了指,李春芳会意,拉开房门,一步跨了进去。屋里有一对破旧的办公桌椅,靠墙边有一张单人床,王文宣低头坐在床沿上,口中念叨着什么。李春芳扑到王文宣身上,一把抱住了他,泪水夺眶而出。“文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文宣你知道吗,三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咱爹咱娘也在想你。文宣,不管怎样,你回来就好!你还活着回来的,多好啊,以后咱们在一起过日子,我天天伺候你,像伺候咱爹咱娘……”说着说着,李春芳不说了,诧异地看着王文宣。她感觉到王文宣的异样。他眼望前方,目空一切,呆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说话,嘴唇颤动着,不知嘟哝些啥。李春芳惊叫一声跑出来,站在屋门前大喊:“来人呐!”警卫员早没影了。

吃过晚饭,刘仓满陪李春芳在大院里散步。刘仓满说:“王文宣比我小,我就叫你弟妹吧。你也看到了,文宣病了,病得还不轻,是精神病。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弟妹你别哭,听我慢慢跟你说。入朝第二年,一次,文宣奉命深入敌后进行军事测量,我安排了一个排的战士保护他这个测绘专家。测量进行得很顺利。返回途中,他们已经快脱离敌占区了,却被敌人发现了,双方开枪射击。为了保护文宣,我们一个排的士兵全部牺牲了,只有文宣活了下来,最后逃离了敌占区。他在迈进我方阵地最后一步,被敌人发射的一发炮弹击中。他被炸飞了……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却紧紧抱着一个黄军包,里面有他们这次去敌后军事测量的两个记录本。依据测量结果,我们打了个打胜仗。文宣是个英雄,荣立一等功。但他受了刺激,经过三个月治疗,他身上的伤好了,脑袋里的神经却不好使了,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每天总是低头背手走路,嘴里哼哼哈哈,不知说些什么。去年部队把他送回国,想等治好了再通知你,没想到一点起色都没有。沈阳城市大,火车汽车什么都有,文宣上街走路谁都不看,怕他出意外,没办法,才想到请你来照顾他,不知你……”

此时,李春芳已经满脸是泪。她哽咽着说:“刘司令别、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以后我会照顾好他,不让他出现任何意、意外。”刘仓满眼角湿润,瞅了瞅李春芳,说:“组织上对不起文宣,也对不起你,弟妹你就辛苦啦!”李春芳叹口气,说:“刘司令我们回吧。”

为了照顾好王文宣,部队给他们在大院里拨了间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每月的吃穿用免费供应。李春芳的任务就是照顾王文宣一日三餐。王文宣不认识她,瞅她像瞅一个陌生人。白天王文宣到处背手走,嘴里哼哼哈哈,汽车火车来了不知下道。李春芳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多少次把他从汽车火车前边拽下来。

晚上睡觉前,李春芳给王文宣洗脸洗脚,给他脱衣服,给他盖被子。睡觉时,李春芳搂着王文宣,用自己滚热的身体温暖他。她用手刺激他,抚摸他敏感部位,他身子冰凉,一点反应都没有。李春芳多少次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泪水打湿了枕巾。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文宣山河依旧。一天,李春芳拿出那支英雄钢笔,在王文宣面前晃动。出人意料,王文宣眼睛里有一点亮光在闪动,李春芳高兴得大叫起来。以后她总让那支钢笔在王文宣眼前晃动,王文宣眼里的亮光就不断多了起来。

当王文宣眼里的亮光足够多时,李春芳拿着钢笔问:“这是什么?”

王文宣答:“笔。”

“谁的?”

“你的。”

“谁给我的?”

“我!”

李春芳一把抱住王文宣,嚎啕大哭。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李春芳认定王文宣并没有好,只是恢复了一点点意识。而钢笔的作用也只有这么大,再运用钢笔的魅力则效果一点没有提高。李春芳不灰心,给王文宣讲过去的故事,讲套里村人的故事,还讲王绍先、王氏、李少基的故事,王文宣只是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听,一脸的傻相。

但是,据李春芳观察,王文宣也有变化。他经常若有所思,夜里好像含含糊糊念叨一个人的名字,耍点小把戏,设法甩开她的跟踪,失踪那么一段时间。一次,她故意中计,让他甩开她,看他走了,她再偷偷钻出来,远远地跟着。她发现,每当这个时候,王文宣总是走到一栋小楼前,驻足观看很久。李春芳设法打听了一下,那是一位副师长的家,女主人就是以前的于护士。

李春芳崩溃了,回家哭了很久。

八年后夏季的一天,李春芳捧着王文宣骨灰盒回到套里村。

王文宣是突然失踪的。部队派出好多人寻找,怎么也找不到他,部队还向周边市县发出协查通报,希望能找到王文宣。一个月后的一天,吉林省集安县政府给部队打来电话,说在当地鸭绿江边发现一位解放军,不过他已经停止了呼吸。部队火速派人去集安,果然是失踪很久的王文宣。

部队的人猜测,王文宣可能是要回丹东老家,结果迷失了方向,沿鸭绿江东上走到了集安。给王文宣定性时,一些人认为王文宣可能是自杀,应该算意外死亡。而司令员刘仓满一拍桌子说:“王文宣抗美援朝受的伤,导致精神错乱,他无法掌控自己。如今他因为精神失常迷失了方向,丢掉了性命,这跟战争有着直接关系,不是烈士是什么!”刘司令说了,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按烈士上报了。

王文宣火化后,李春芳把那支英雄钢笔放进骨灰盒里,让它永远陪伴王文学宣吧。

在鸭绿江边,她捧着王文宣的骨灰,望着滔滔江水,久久不愿回套里村。她感觉王文宣就在自己怀里,像一个婴儿一样睡着了,睡得很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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