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片古今谈
2014-04-29陈益民
陈益民
中国古代称名片为“名刺”。
它的前身可以溯源到秦汉时期,当时称作“谒”。《释名·释书契》云:“谒,诣也。诣,告也,书其姓名于上以告所至诣者也。”《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载,郦食其求见正驻军于陈留的刘邦,让使者拿着他的“谒”进去通报。刘邦认为他是儒生,拒绝接见。郦食其听使者转达刘邦这么个意思,大怒:“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因惊恐而把手中的“谒”掉落地上,可见这不是我们现在想象的小纸卡片式名片,事实上,当时纸张尚未发明,人们用简牍书写文字,“谒”正是一块长木牍或竹简。
简牍均须刮削,东汉后期便又称“谒”为“刺”。明代张萱在《疑耀·拜帖不古》中说:“古人书启往来及姓名相通,皆以木竹为之,所谓刺也。”《后汉书·王符传》有东汉后期开始称“刺”的记述:“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安定,乡人有以货得雁门太守者,亦去职还家,书刺谒规。”而《太平御览》卷六〇六引晋人鱼豢《三国典略》载这件事,文中还有“既坐……以其刺刮髀”的描述,则可知当时所称“刺”,仍以竹木为之,故可用以刮蹭大腿。《太平御览》又引《郭林宗别传》说,郭泰为士林所仰慕,他游洛阳,路人纷纷投刺示好,常常“载刺盈车”。如果“刺”不是简牍,人们是无法往车里投的。而长沙走马楼三国孙吴时期古井出土简牍中,犹有名刺,其中一简写道:“弟子黄朝再拜:问起居。长沙益阳字符宝。”这与《释名·释书契》中说的“书姓字于奏上曰书刺,作再拜起居”是一致的。因此,可以知道直到三国时期,简牍名刺仍在流行。长沙出土的这枚名刺尺寸是长24.2厘米、宽3.2厘米。这就是那时的“刺”。因为汉末三国时“刺”上主要书写个人的官职、籍贯,所以又称它为“爵里刺”。《释名·释书契》云:“爵里刺,书其官爵郡县乡里也。”夏侯荣幼时聪慧,有过目不忘本领。魏文帝曾拿一百余名宾客的“爵里刺”,上面“悉书其乡邑姓名”,“示之一过,而使之遍谈,不谬一人。文帝奇之”。事见《太平御览》卷六〇六引《夏侯荣传》。
“名刺”一称,约出现在南北朝时期。《通鉴纪事本末·萧道成篡宋》载:“许公舆诈称桂陵王在新亭,士民惶惑,诣萧道成垒投刺者以千数。道成得皆焚之,登北城谓曰:‘刘休范父子昨已就戮,尸在南冈下。身是萧平南,诸君谛视之,名刺皆已焚,勿忧惧也。”《梁书·江淹传》亦云:“永元中,崔惠景举兵围京城,衣冠悉投名刺,淹称疾不往。及事平,世服其先见。”这两则故事都是说在发生兵变的危急时刻,许多人便拿自己的名刺投向势力更强的一方,表示愿意效命的态度。说明名刺在当时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自我介绍,还是一种个人支持谁、反对谁的标志。
因纸质名刺取代了简牍名刺,便又有了“名纸”“名帖”等与纸相关的称呼。宋人的《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引《群书要语》说:“古者未有纸,削竹木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以纸书,故谓之名纸。”可笑的是,梁朝何思澄总好到处串门,巴结名流,《续世说》中描写他:“每宿夕,作名纸一束,晓便命驾,朝贤无不悉狎,所在命食。”用名纸换取他人的看重,也算是何思澄的一大收获。
唐代考上状元的人,按例都要到主考官府上去拜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称:“状元已下,到主司宅门下马,缀行而立,敛名纸通呈。入门并叙……主司揖,状元已下与主司对拜。”这是门生持名帖登门拜师的意思。而拜谒贵族高官的大宅,并非总像拜谒师门那样顺畅。通常要通过守门人将名纸传进去,有时遇上守门者伸手要贿赂而不得时从中作梗,进谒者即使与要见的尊长熟悉,也照样无法见到了。唐人刘鲁风的一首诗《江西投谒所知为典客所阻因赋》,便说明了这种情形:“万卷书生刘鲁风,烟波万里谒文翁。无钱乞与韩知客,名纸毛生不肯通。”这种陋习在后代依然如此。甚至不只是守门人贪贿,更有被拜访的主人借名刺疯狂敛财的现象。清代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七记载,明代严嵩专权时,凡上门有求于严府者,须交“程仪”(见面礼)三千两银子,可换得严府一张“大可五寸纸”的名帖,上有“嵩拜”字样。“盖得此一帖,即可免外侮之患。”也就是说,持有严嵩给予的名帖,就相当于严嵩的死党,谁还敢惹他?
尽管名纸已盛行,而汉魏时的简牍名刺在后世并未完全绝迹。宋代一些对名刺较讲究的人,仍或采用这种简牍形式。元代陆友《墨史》卷下载宋代事:“舒泰之、翁彦卿皆尝供御造墨……刘叶之徒专尚油烟,油烟宜简版,不宜纸也。”所谓“简版”,明代杨慎《丹铅续录·简牍》解释道:“古人与朋侪往来者,以漆版代书帖。又苦其露泄,遂作二版相合,以片纸封其际,故日简版,或云赤牍。”明确说了“简版”即“书帖”,也就是名刺。明人张萱认为,“简札用纸,其来已久矣”,宋世犹有“以金漆版代书帖,特取一时之便,仿古制而为之,决非古制至此时犹存也”(《疑耀·拜帖不古》)。可知简版只是少数人偶尔为之,未必很流行。
由于名刺常在人们登门拜访时作自我介绍之用,唐宋时期,它又有了“门状”“门启”“投名状”等别称。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刺或云‘状。”孙光宪《北梦琐言·李涪尚书改切韵》载唐大中年间薛保逊事:“方作门状,洎后仍以所怀列于启事,随启诣公相门,号为‘门状‘门启,虽繁于名纸,各便于时也。”说明这时的门状上不只是列姓名职位而已,有时还把拜谒人的目的也提示于上。由此而使“门状”出现了大状、小状之别。大状显然更便于书写较多的文字。南宋周密《癸辛杂识·送刺》载:“昔日投门状,有大状、小状。大状则全纸,小状则半纸。今时之刺大不盈掌,足见礼之薄矣。”由这段记述可知,门状上另添写别的事务的情形并未沿袭下来,门状终究还是回到了其作为个人介绍的名片的功能上。
唐宋以后印刷术已发展起来,名刺却一直是使用者亲手书写,并不借助于印刷。因此,宋以后又称之为“手刺”“手简”。《老学庵笔记》卷三:“元丰后,又盛行手刺。前不具衔,止云‘某謹上。谒某官。某月日,结衔姓名……手书,苏、黄、晁、张诸公皆然。”手刺尺寸大致为长一尺、宽四五寸(宋代一尺约为30.72厘米)。《疑耀·拜帖不古》载:“至淳熙之世,朝士乃以小纸高四五寸、阔尺余相往来,谓之手简。”
宋以后还常在名刺的中间贴一长条形红笺纸,上书姓名,称作“拜帖”。王禹偁《寄砀山主簿朱九龄》诗中,就有“风流名纸写红牋”之句,其中的“牋”字同“笺”。明清时则直接用红纸作拜帖,故又称“红帖”。《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从《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还可以看到红帖上书写的有关拜访者的介绍内容:“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说着便将拜帖取给岫烟看。”
名刺在明清时期也常用于拜年。文徵明《拜年》诗:“不求见面惟道谒,名纸朝来满敝庐。”当时人们图省事,一般关系的人并不见面拜年,而是投递名帖贺年。因此家家户户都会收到一堆拜年名帖。明代陆容《菽园杂记》卷五更记录了这种拜年方式中存在的弊端:“东西长安街朝官居住最多,至此者不问识与不识,望门投刺,有不下马或不过其门令人送名帖者。遇黠仆應门,则皆却而不受。”当时人们不亲往拜年,只用名帖乱投,有些大户守门人干脆拒收不相识者的名帖,也理所当然。而且,此风不仅大都市盛行,在地方小县城也如此。乾隆四年刊刻的(《祥符县志》记元旦风俗云:“是日也,士庶冠服修洁,姻友则投刺互拜,曰‘拜年。”乾隆十二年刊刻的《荥阳县志》载同一风俗,“投刺互拜”写作“投笺互拜”。
近代以来,纸片形式的名帖又被俗称作“片子”。晚清小说《文明小史》第十八回描述了见面递送“片子”的情形:“姚老夫子恭恭敬敬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片子,交代了茶房,叫他进去通报。这学堂里有位监督,姓孔……片子投进,等了一会,孔监督出来,茶房说了一声:‘请!”
其后“片子”渐有了一个正式的称呼——“名片”。晚清杨静亭《都门杂咏》中有《名片》一诗,描述新年投递名片习俗:“新正投刺古移风,小楷端书样若穷。羡慕翰林名字大,也将红纸印来工。”随着“名片”一称流行,其他的旧称渐少行用;并且名片的形式也演化为尺寸固定的小卡片式,与清以前大小不一的纸张名帖有别,这大约是因西风东渐带来的变迁。魏猛克《大师》一文,言及国人到海外使用名片:“要做‘大师也并非容易的事,单靠吹擂还不够的,至少要持了名片遍访过外国的名流,自己带着照相机与外国的名流同拍过照。”1936年2月出版的《海燕》杂志载宗人《太原纪事》,亦有名片放在小黑皮包中的记述:“你如果碰到那腋下永远夹着个黑皮包的人,他也会递给你一张名片。”可知民国时期的名片已与我们今天使用的名片没有多少差别。“名片”一称也沿用下来,而古时的“名刺”“名帖”“门状”之类,则已鲜为人知了。
小小名片,追溯其发展源流,可以看到其名称之繁杂,如谒、刺、名刺、爵里刺、简版、赤牍、名纸、名帖、帖子、手刺、手简、门启、门状、投门状、红帖、拜帖、片子……而名称繁复,又折射出其外在形式的多种多样,诸如曾有竹简、木牍、纸帖等;从其功能看,主要用于个人介绍,在见面相识、贺年拜寿、拉近关系、表明立场方面,让对方知道自己到来或来过。从中不难看出,自古至今,名片一直是社交场合使用频繁的物件。它所承载的文化内涵,也是十分丰富而饶有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