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钱玄同、钱稻孙叔侄
2014-04-29李健
李健
1912年,应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的聘请,鲁迅到教育部任职,在社会教育司任佥事,具体工作是负责图书馆、博物馆、动植物馆、美术馆及美术展览会事项。
在1912~1915年的《鲁迅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段时间与鲁迅交往的朋友主要有许寿裳、齐寿山、钱稻孙、杨莘耜等教育部的同事。大家年纪相仿,学历相当,情趣相投,经常三五成群一起逛琉璃厂,访旧书碑帖,品茗清谈,小酌聚餐,观剧译书。除了老朋友许寿裳之外,和鲁迅交往最频繁的当属浙江湖州人钱玄同、钱稻孙叔侄。
钱稻孙是著名学者、外交官钱恂的长子,不仅精通日语,因随父在欧洲生活过较长时间,还精通英、德、意等多国语言,翻译过但丁的名作《神曲》,且擅长绘画,对文物也颇有研究。钱稻孙开始是在编纂处任职,和许寿裳同一部门,不久就调到专门教育司,与鲁迅所在的社会教育司毗邻。鲁迅的顶头上司——社教司司长夏曾佑是钱恂的好友,曾一起在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府供职。鲁迅是在董鸿祎(钱稻孙的姐夫)家结识钱稻孙的,1912年7月19日的《鲁迅日记》有记载。因彼此之间性格志趣相投,两人一度交往甚密。1916年以前的《鲁迅日记》中,钱稻孙的名字出现频率极高,据统计多达153次。两人之间还互赠图书,《鲁迅日记》中就记载着曾将《域外小说集》《绍兴教育会月刊》《百喻经》《桃色之云》《呐喊》等书赠送给钱稻孙。而《文始》《中央美术》《示朴斋骈体文》以及钱氏家族的《史目表》等也经钱稻孙之手成为鲁迅的藏书。
另外,钱稻孙还是性格内向的鲁迅为数不多的临时挪借对象,如1915年6月15日的《鲁迅日记》中就有“向稻孙假银50元”的记载。1912年8月,钱稻孙、鲁迅、许寿裳共同设计的中华民国国徽方案——龙凤十二章图标入选,虽然最后没被正式采纳,但也颇受重视,曾多次出现在一些外交场合的装饰上,1923年天津造币厂铸造的银币就采用了这一图案。此外,如参加部里组织的读音统一会、筹办的儿童美术展览等活动,鲁迅都要拉上钱稻孙一起参加,由钱稻孙负责美术绘图,鲁迅负责撰说明文字。鲁迅老辣精准、简洁明快的文字功底令能画善文的钱稻孙自叹不如。而在琉璃厂碰到难得一见的珍本秘籍时,钱稻孙不动声色地讨价还价,最后用低价淘到手的本事也令鲁迅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和鲁迅与教育部大部分同事关系一样,他与钱稻孙的友谊也没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1916年,钱稻孙由佥事提升为视学以后,两人关系就出现了裂隙,交往的频率急剧下降。从鲁迅1918年给同乡许寿裳的信中就可略知端倪。“京师图书分馆等章程,朱孝荃想早寄上。然此并庸妄人(钱稻孙、王邳谟)所为,何足依据。而通俗图书馆者尤为可笑,几于不通。”钱稻孙曾在1913年至1914年期间兼任过京师图书馆分馆主任,鲁迅信中提到的章程就是他亲自起草制定的。
钱玄同是钱稻孙的叔叔,他与鲁迅在日本留学就相识,曾同在章太炎先生门下听讲国学。归国后,他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任教授,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还是《新青年》杂志的编委。他跑来看望鲁迅,见其闲极无聊地抄录古碑帖,便力劝鲁迅撰写文章投稿,以解苦闷。1918年5月15日,以“鲁迅”为笔名写成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发表在《新青年》上。这部被后世推崇的开山之作,借鉴了俄国作家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手法,揭示了社会的黑暗现状,写出当时一批小知识分子仕途不畅、前路渺茫、内心彷徨的现状,所以文章一发表就反响热烈。这对鲁迅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鼓舞,“试试看”不想试出了一片新天地,老朋友许寿裳说:“此前是周树人,之后才是鲁迅。”“引路人”钱玄同功不可没。鲁迅后来在《自叙传略》中也讲道:“初做小说是在1918年,因为我的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然而鲁迅与钱玄同的关系很快就出现了裂痕,两人的性格特点、文学主张都有较大差异,鲁迅的文章犀利偏激,钱玄同则主张温和改良,常试图用自己的观点来影响指导鲁迅。结果两人由最初的分歧发展到对立,最后竟然绝交了。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心异(原信是钱玄同,《两地书》发表时改为金心异),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后来此信见诸《两地书》中,钱玄同读到后感慨万端。鲁迅在给朋友章川岛的信中也说道:“疑古玄同,据我看来,和他的令兄一样性质,好空谈而不做实事,是一个极能取巧的人,他的骂詈,也是空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世间竟有倾耳而听者,因其是昏虫之故也。”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钱玄同在报上发表了《我对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说得中肯客观。他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称赞鲁迅“治学最为谨严”,“绝无好名之心”,“有犀利的眼光,能揭发中国社会的痼疾,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小说及《新青年》中他的《随感录》所描写所论述的皆是。这种文章,如良医开脉案,作对症发药之根据,于改革社会是有极大的用处的”。然而并不为死者讳,他指出鲁迅的三点短处,那就是多疑、轻信和迁怒。同时,他还坦言当初两人的分歧所在:他是担心由于鲁迅提倡一针见血地揭露社会弊端的小品文,那种辛辣尖刻的文风发展下去,容易将青年引导到“冷酷”和“颓废”的路上去。
1919年12月,鲁迅回绍兴将母亲、朱安及周作人夫妻都迁来北京,定居在八道湾11号。钱玄同、钱稻孙叔侄很快就与周作人认识并热络交往,而和鲁迅的关系反而渐渐疏远了。1939年1月17日,钱玄同病逝,周作人在《玄同纪念》中写道:“玄同的文章与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他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老朋友中玄同与我见面最多,讲话也极不拘束而且多游戏,但他实在是我的畏友。”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两位老友之间的深厚感情,最值得玩味的还是下面这段话:“玄同平常不务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谅察为本,务为受者利益计算,亦不泛泛徒为高论。”从表面看是對老朋友品行操守的肯定,但实际上还隐含着对当年钱、鲁绝交那段公案的定论。一个圈子里公认的“平正通达,不务苛求,谅察为本”的朋友,就因为多劝导某人几句,就引得对方背地贬损,割袍绝交。个中的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倾斜分明,无须多言。
现在看来,钱玄同、钱稻孙叔侄与周作人的性格言行、文学主张和鲁迅猛烈抨击旧世界的战士精神大相径庭,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彼此之间的分手也是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