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不创造新知识的商学院必将被颠覆
2014-04-29闫敏
闫敏
2014年3月底,著名华人经济学家、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黄亚生教授在北京主持“中国实验室”项目竞赛。期间,他就管理教育、企业发展等话题接受《管理学家》杂志的专访,提出“EMBA圈子做交易无可厚非,但提高人力资本是商学院职责”,“中国企业要获得海外投资的成功就得学习新知识”,“绝不认为中国人享受经济高速发展就得承担环境污染恶果”,“不创造新知识的商学院必将被颠覆”等观点。
:目前商学院的教学方式应该是三者并存:理论教学,案例教学,体验式学习。您如何评价三种学习方式的现在与未来?斯隆管理学院在做哪些探索?斯隆管理学院的著名校友明茨伯格认为MBA无法胜任管理工作,您怎么看?
黄亚生:整个美国的教学模式有三大板块,讲义教学、案例教学和行动教学。商学院之外的学科基本采用讲义教学,基础知识的教育也适合采用讲义教学。案例教学在现在的美国商学院还是很主流的,在教授引导下,大家在课堂上讨论某个公司、政府机构或其他组织的管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进口知识的学习方式,是把外面的知识进口到教室里来供学生讨论。
行动学习则是出口式的,你需要把在教室里学到的理论拿到真实世界里去检验。我们的同学到公司里不是去实习,而是作为一个团队去为公司解决非常具体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比做案例分析学到更多东西。针对硕士以上的项目,斯隆管理学院强调行动教学,我这次来中国也是为了推动“中国实验室”的行动教学项目。目前我们与清华、复旦、云南大学、岭南商学院合作的项目主要是为中小企业解决问题,这些企业面临的情况变化多端,需要学生培养应付突变情况的能力,这与相对静止的案例教学是不同的。在我看来,行动教学不能说要完全取代案例教学,却是比较具有竞争力的学习方式。我们在实际教学中是三种教学方式并存的,但行动教学可能是特色;虽然别的学校也开始做类似项目,但我们2008年就开始与中国合作“中国实验室”,做得比较早。
明茨伯格提出的问题其实是管理教育的一个难点:管理学多大程度上是独立的学问,多大程度上又是实践。哈佛商学院强调案例教学,你可以把他的每堂案例教学都看作一次实践机会;如果一位学生每周上20次案例课,可以理解成体验20次实践机会。我们现在强调走出教育的实践,让学生真正到各种组织去做实验,把讲义教学和行动学习结合起来。数学、物理学本身并不简单,但如何培养相关人才是没有争议的;管理学不一样,培养管理人才却是比较复杂的问题,我觉得有争议是正常的,但我不会去怀疑MBA教育这个行业存在的价值。MBA教育的存在有其社会合理性、经济合理性,我想的是如何把这个工作做好。
:麻省理工在信息化及大数据科学方面有着卓越的研究,斯隆管理学院如何利用这种优势?
黄亚生:斯隆管理学院最强的三个方向是大数据、金融和创新创业。大数据与信息管理一脉相承,金融需要强大的数学支持,创新创业研究如何把技术商品化,这都与麻省理工的工科院校背景有关。从创新创业来说,MIT校友创办的公司,年运营收入在2010年超过两万亿美元,从GDP体量上相当于当时第11位的经济体。斯隆管理学院在评估教授的时候也会从整个学校范围内进行评估,结合专业范围内的同行评审一起来考核教授。
:从制度经济学家到管理学院院长,您这两个角色有相通之处吗?作为经济学家,你推崇市场经济,关注民营企业,这与您作为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的职责冲突吗?
黄亚生:院长工作方面主要是负责开发新项目,做融资,出席一些会议,跟校友沟通,等等。我们的教授是绝对自由的,他们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从事自己的学术研究,都不需要院长的干涉。教授的评估与提升是同行评审的结果,而不是院长来考核,所以我不需要去考虑如何管理教授。
我自己作为教授,做研究,发表观点都是自由的;作为副院长,我负责一些国际事务,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两者并不存在冲突。我一直认为,中国的经济发展应该靠私有企业,中国实验室的客户虽然有跨国公司和国有企业,但有80%以上都是中小型民营企业,这非常符合我个人的价值取向。我在做相关的研究,也发出一些呼吁,同时我问自己,到底能为中国的中小企业做些什么。有一次我做关于“中小企业融资困难”的演讲,这是我一直的观点,认为中国的金融机构偏向于大型企业。有听众就问我说,教授天天在讲这些东西,你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对我触动很大,后来我想做中国实验室也是非常有限的帮助,但确实能够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传统上来讲,我们主要是为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大型咨询公司、跨国企业等机构输送人才,但是通过“中国实验室”项目,我们的优秀MBA学生可以去为中小企业解决问题。我们的研究表明,相对于对照组,被咨询企业的生产力在今后三年提高了17%。政策上、法律上、金融管制方面的呼吁我还会去做,但不会停留在愤青的层面上,还是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
:商学院该怎么处理基础研究与应用性研究之间的关系?
黄亚生:我们强调运用性但不刻意追求运用性。就是说,我们希望研究成果对管理实践、经济实践、经济政策有一定的启发性,但是很难讲这种作用一定会马上发挥出来。因为学术研究的评审者不是企业,而是其他学者,而很多学者并不特别追求时效性。这个很难講。
:通常认为,MBA、EMBA的管理教育项目很大程度上是企业家俱乐部。或许人们对此感到失望的原因是:这个圈子很大程度上只是交易网络,而没有知识上、使命上的强链接。斯隆管理学院在校友服务上是如何实践的?
黄亚生:企业家之间的交流完全可以有正常的交易,这并不是坏事,企业家本来就要做生意。但是,如果一些商学院的管理教育项目只停留在这个方面肯定是有问题的,因为还是得有知识的提升,有人力资本的提升。我们的EMBA要学习很难的课程,必须做作业,并没有受到特殊的照顾。在此之上,这也是一个交流的平台,就像MBA教育,本科教育都可以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这无可厚非。所以我觉得这种批评是基于国内一些特定的做法,如果对EMBA过分恭维,如果只是打打高尔夫球,那就是富人俱乐部的做法了,商学院要做的是改变企业家的思想,改变他们的知识结构。斯隆管理学院更多的是强调教育,录取的标准很严格,竞争也很激烈。但我们比较注意的一件事是,EMBA对解决企业实际问题的课程兴趣更大,我们给EMBA上课的老师是确实懂企业的,像我就不愿意教授EMBA课程,因为我做的研究跟企业管理关系并不大。如果不懂企业的教授去教EMBA,其正统性就会受到怀疑。
:您认为中国企业的竞争力在全球中处于什么位置?中国企业家欠缺哪些素质?管理教育能对这些做出什么改善?
黄亚生:中国企业和中国企业家在中国本土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但这种成功多大程度上是缘于本土的特定制度和社会因素,多大程度上缘于普世的竞争原则,还是很有争议的。譬如,互联网、半导体等行业在美国可以成功,到中国也能成功;但中国的有些企业很难在全球取得成功,如果去追踪一些中国企业在海外投资的业绩,可能情况并不是那么理想。比如上海汽车工业总公司在中国的市场占有率很高,但到韩国去就碰到许多问题;印度整个国家的经济看上去没有中国成功,但他们到欧洲投资,遇到的问题与在印度本土是相似的。
但是中国市场很大,大到可以“自圆其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新加坡就不能这样做。中国在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但是它依然很有活力,当然能走多远、何时与国际接轨可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中国企业要走向全球,企业家们就得理解,走向国际市场意味着开放的心态,意味着学习新知识,这需要一个过程。从商学院教育来说,如果能够让企业家认识到他的成功缘于中国本土的特定环境,可能会使得他们在海外投资持更谨慎的态度。
:您这两天在北京应该体会到了糟糕的天气,很多人认为我们享受着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便利生活,环境污染就是必须承担的恶果。但是西方世界已经走过工业化的历程,我们可否吸收他们的经验教训,在经济发展模式上及时做出一些转变?比如,一般认为河北省的钢铁产能是过剩的,但一些不规范的中小企业依旧在排放大量污染物。
黄亚生:我绝对不认为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就一定得吃环境污染的恶果。英国在19世纪50年代还在经历严重的雾霾,但是,西方经历的我们就得经历就是胡说八道了,难道今天我算数学题还要犯古希腊时代的错误?我们现在掌握的相关知识,远远超过当时的认知水平。
以钢铁为例,第一,整个行业是过剩的,从市场的逻辑来讲,就应该停止过多的生产活动;第二,他们无法承担环保设备的成本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们之所以能够生产便宜的钢铁,是因为拒绝承担巨大的社会成本。这样低廉的商业成本背后,是对整个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如果把环保制度执行得比较严格,可能有些厂商就要关门,但它们不存在的话行业也不会那么过剩了。这种关停可能会影响地方政府一时的财政收入,但是从长期来看,这会促进他们转型做新产业。河北人为什么去做钢铁?这在全球都是一个过剩的行业。如果多说一句就是,近十多年的房地产增长拉动了钢铁业的发展,但房地产发展本身就是一种扭曲的发展,背后的政府的土地政策问题。
如果在环保上做出努力,可能短期的政府财政受一点儿影响,但是污染水平下降了,人们的健康水平提高了,其实会生活得更幸福。财政收入并不是一个最好的指标,如果政府真的注重政绩,就应该努力提高服务社会的效率。
:互联网的便捷性使得人们不再依赖纸媒获取信息,许多新闻类媒体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纷纷感叹纸媒正在走向黄昏。自2012年起,MOOC(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大型开放式网络课程)开始迅速流行,有人认为这一新兴授课形式会颠覆学校的存在。斯隆管理学院对此执什么看法?又是如何响应的?
黄亚生:网上教育是一种革命性的颠覆,一定会对传统教育机构形成冲击,就好比20年前大家拍照还要用胶卷,但数码相机很快颠覆了胶卷相机。但是,教育不同于相机的地方在哪里呢?那些不创造新知识的商学院必将被颠覆:简单的数学、财会知识人们完全可以通过网络教育习得,不必一定通过实体课堂得到;如果一个机构的教师们并不创造知识,只是看过别人创作的教材后到教室里照本宣科,那么,网络教育将对他们造成很大的冲击,这一点毋庸置疑。一些商学院,甚至职业学院都要考虑这个问题。
斯隆管理学院当然也是有压力的,我们在课程设置方面创新,想演化成最不容易被颠覆的模式,比如“中国实验室”这类行动教学项目。同时,我们鼓励教授录制MOOC课程,使得斯隆管理学院的课程不受地域限制地传播。此外,研究工作是不会被颠覆的。一流商学院与其他商学院区别在于,一流商学院创造知识,其他商学院传授现有知识。美国的情况是,10%的学校创造的知识被90%的学院采用,而仅仅是采用别人知识的学院是很难生存下去的。不管是政府财政支持的院校,还是校董支持的私立院校,都面临着生源的自主选择。如果在学校花费了学费和时间成本所获得的证书还不如通过网络获取的学习证书更有市场价值,那么,支持这些院校的财政将面临很大压力,自然会停止这种无谓的支持。
:声称要颠覆商学院的还有一些培训机构:他们或掌握流行趋势,请行业领先者及时分享信息;或充分了解客户,为他们提供定制化的培训方案;或提供规范的行业培训……您怎么看待商学院管理教育与这些培训的不同?
黄亚生:中国现在处在一个从完全不重视企业管理到非常重视管理的过渡期。在这个转折点,人们对管理知识的需求量是巨大的,像读懂财务报表的基础知识,在中国都有巨大的市场,而在美国这类知识的需求是零。当然我们说“存在即合理”,过了这个转折点后,企业会有更高层次的知识需求,那么培训机构可能就难以提供了,这时候需要到商学院获取最新的知识、潮流和技术,獲取系统性知识。我在机场经常看到一些录像,穿着中式衣服的演讲大师讲国学、讲企业、讲管理员工,很难想象这种情景会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