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老板开车

薇拉

阿玛尼与窗户纸

赵春生坐在望月轩的迷你包间里，听出古筝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桌子对面坐着他的女老板张静。

老板不说话。把一个黑色的纸袋子往他面前一推，意思是收下。他不知道怎么念袋子上那几个硕大的英文字母，但清楚记得星光百货里有这家专卖店，价格不菲。“不不，我怎么好意思收这么贵的东西？不不，我就一给您开车的，哪用这么好的衣服……”他使劲摆着手。

张静一扬眉毛就要发作，服务员敲门进来倒茶。张静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这衣服你如果嫌弃，我就送给这小伙子了。”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手上停了一秒，斜眼瞟了瞟两人，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添茶。

赵春生晓得张静说到做到，乱了阵脚，只能把纸袋子放到自己身边。一转眼瞥见桌上的清蒸鲥鱼，脊背都僵硬起来，突然生出“我为鱼肉”的感觉。

张静不禁乐了。活了四十二年，给自己开了七八年的车，一起吃过不少饭，这怕是老赵最紧张的一次。

两人是老乡，也是老相识。十二年前，赵春生刚结婚生子，在一家运输公司跑腿打杂，张静则在一个小网站做销售卖广告位。网站其实不怎么样，但在那样一个互联网泡沫的年代，只要跟网络沾上边儿，垃圾都能卖出金条的价格。张静肯吃苦，能说会道，几个月下来就完成了全年的任务量。老板一看，小庙供不了这个大神，让她拿着提成走人，还不用给剩下几个月的底薪了。

莫名其妙被炒了鱿鱼的张静，心里憋闷。她一个人离乡背井在外闯荡，委屈没少受，倒也习惯了，可不知怎么，在老乡会上见到赵春生就有一种亲切感，竟然大倒苦水。赵春生后来总结，大概自己这副面瓜德行，让很多人都有安全感吧。不是那种被保护的安全感，而是生气了踹上两脚他都不会吭一声的沙包特质。

但他还不傻。出来闯荡久了，谁都有几个拐弯抹角的拿得出手的朋友，赵春生有个哥们儿的表弟从国外留学回来，开了一家公关公司，他把小老乡介绍过去。没想到张静一路从一个小文案做到客户经理、总监、公司副总。后来老板想要转行做热钱投资，无心打理公司，索性将股份全部转让出来。张静东拼西凑，最后缺的两万块钱还是赵春生补上的，终于磕磕绊绊做了老板。

赵春生却处于人生低潮，离婚，失业。张静把他请到公司。赵春生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开车倒是会，只肯当司机。

或许就是这种实在又厚道的品质打动了张静。张静说好，我的专职司机一般人做我还不放心呢。开的薪水不算太高怕吓着老实人，但年年见涨，还有分红。现在又以專职司机的穿着不能丢老板的脸为借口，送来一套阿玛尼。

赵春生反射弧再长，也明白了些什么，坦白说张静挺好，但或许对他来说，是太好了。

“面瓜”七十二变

赵春生又坐在了望月轩的迷你包间里，《春江花月夜》还在悠扬地奏着，倒茶的小伙子还是那位，而桌子对面这次坐着的，是他在某红娘网上认识的相亲对象。对，他就想找个平常的女人，以免自己对张静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女孩27岁，家里逼得紧，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赵春生忍不住想擦汗。人家当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多半是看到了那套昂贵外套，误会他是个有钱的大叔。

赵春生有点骑虎难下，又想保留片刻这小小的虚荣。“我就一司机，开车的。”他最后决定坦白从宽。女孩只掩嘴笑，有钱人就是爱故意装低调。开车的，开大奔的和开QQ的能一样吗？

相亲结束赵春生落荒而逃，不敢联系对方，生怕背上骗子的罪名。没想到这女孩不肯放弃，后来直接杀到公司楼下，要给他一个惊喜。

赵春生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就是不敢下楼，被张静撞上了，正好求救。张静边听边笑：“老赵你真是个面瓜，还会变有钱的大叔啊？”她想事情由自己送的那套阿玛尼而起，于是领着可怜兮兮的老赵下楼，甩过手里的包让他捧着，又一阵颐指气使。

赵春生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似乎什么事情到了张静那里都能顺利解决。

打发了相亲的姑娘，张静并没有放赵春生走，告诉他下午开车送她回一趟老家，看望重病的老爷子。下午两人开车上了高速，张静布置了新任务，这次回去，赵春生要假扮她男朋友，让一直逼婚的老爷子高兴高兴，兴许会对病情有帮助。

“老爷子这几年没少为我着急，这次躺在医院病床上，还在念叨，说见不到我有归宿，人走了眼睛都闭不上。平时缺什么东西，我从来不短他，唯独这事，让我心里愧疚。”张静说着说着，杏仁眼眨巴起来。

赵春生一听，急得说话都结巴：“什么？！假扮——男友？可我一看就不是你的菜啊。”

张静连珠炮似地把他堵回去：“什么我的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菜？不愿帮忙就直说，别找借口磨唧。到了收费站，把我放下你就往回走吧！”赵春生当然不可能把老板同时又是一位女士扔在半路，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到了医院，老人家认得赵春生，上次去北京玩，就他负责接送，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跟女儿大谈在菜市场卖萝卜的事。

老爷子说，一块钱的萝卜过了中午没人买，以为要砸在手里了，来了个人要一毛钱买走，这时千万不要着急卖，到晚饭前，说不定还有出价一块钱的人来呢。这意思，张静和赵春生听明白了，但都没接话。老爷子又一阵唠叨，像是把五脏六腑的浊气都通过嘴排出来，说完了，病也好了一大半。其实这次他夸大了病情吓唬女儿，没想到逼出的“女婿”居然是司机。

回到公司后好几天，赵春生刻意跟张静保持距离，连老板交代工作时，他也埋着头避免目光接触。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张静终于忍不住了，“老爷子装病，我事先也不知情，把你拖下水，又害你受了委屈……”

赵春生摇头，他能生什么气？老爷子说得对，自己哪里能配得上张静？以后老老实实当司机，不要有非分之想。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前妻，这两个女人还真像。前妻是个拼搏事业的女人，说一不二，瞧不上他温温吞吞不思上进的样子，两人离婚了，孩子跟着妈妈。孤身一人的赵春生并不怨谁。她们都是优秀的女人，自己跟不上步子，何必连累人家？其实这样在一旁默默看着张静也挺好。

两人正尴尬相对，助理捧着一盆兰花草进来，说是唐总送的。

赵春生不由得摇摇头，他见过这个唐世宏，生意做得蛮大，风度翩翩，倒是张静的菜。只是，唐世宏已经结婚了。那么他就不该一直纠缠张静！

“不用放这里，拿出去吧。”张静看赵春生一眼，吩咐道。

出租车方案VS别墅方案

最近传闻业内要有大动作的整顿，各个公关公司一片风声鹤唳，而张静公司的大客户绿园公司突然不再续约了。

张静快急疯了，公司有四五十个员工，不大不小，主要靠着绿园地产这个大客户才能活得滋润。现在突然生变，该如何是好？

原来绿园公司分管市场的副总换人了，或许这只是为了给张静一个下马威？张静约见了副总几次，都看不透这个人。

趙春生也着急，却只能说些“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无用之话。唐世宏则打听出来了，副总的儿子刚去了一知名外资公关公司，自己公司的生意，当然要照顾亲儿子。张静恍然大悟，隐约感觉到自己公司正在经历一场事关生死的考验。她后悔自己太大意，忘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客户更是流动的沙子；也后悔没早点儿把副总公子挖过来，现在再开口，人家准瞧不上自己这个小摊子；最后悔的是自己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公司九成的业务量都只来自于绿园一个公司，这是经商的大忌啊！

唐世宏一把握住张静的手，不急不慌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张静愣了一秒，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你说，要是公司垮了怎么办？”张静坐在车后排，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像是在找赵春生拿主意，又像是自言自语。赵春生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张静，眼神赶紧又回避，没有做声。

“嘿，当初那两万块钱你一直没退回去呢！”张静就想听赵春生说说话。当年她被辞退感觉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是老赵平和的声音安抚了她，当然，还帮她一路走到了今天。

赵春生却以为张静怕自己讨债，赶紧表态：“这几年分红早把那两万块补回来了……”

这可不是张静想听的话，而且她想岔了，这是两清的意思吗？这个面瓜，现在越来越怂，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难道就是图他老实？可老实有什么用？她不怕公司动荡、出现危机甚至垮掉，她只是不想独自面对这一切。她狠狠地瞪着赵春生后脑勺，赵春生隐隐感觉到那火星四溅的目光，赶紧把脖子往衣领里缩。

和赵春生的默不作声不同，唐世宏没过两天约张静望月轩见面，把一份外包合同放到她面前。

“我们公司最近签的单子比较多，忙不过来，你在房地产业做推广经验丰富，正好可以接下来。”他捻起铜钱大小的瓷杯，呷了一口茶，语气平常得好像是在说今天出门在路口遇到一个红灯。

张静翻开那份草拟的合同仔细一看，是一个地产公司的大案，一半业务外包出来。虽然这跟往常绿园公司的单子比起来，缩水不少，但至少可以把危机延缓几个月，这样，她就有了喘息之机。

但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老赵一样，无条件帮她，不要回报。果然，她一抬头就发现唐世宏一直仔细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看她那辣椒一样的性子被现实完全挫败，变成了一只受伤的温顺的兔子。唐世宏把一套别墅的钥匙放在桌上。

张静涨红了脸，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收下钥匙还是应该把合同扔到唐世宏脸上。幸好，电话及时响起。赵春生问她接下来的安排，还要不要用车。

唐世宏颇为自信地先走了。张静整个人松懈下来。坐上车，赵春生问起唐总解救公司的方案，张静木木地复述了关键要点，赵春生一个急刹车踩下去。

嘎吱一声，两人几乎从座位上弹出来。张静捂着额头，赵春生回头盯着她，那表情像是讨高利贷的。

“他这是趁人之危！这个狗东西——”赵春生嘴里骂着，“你别上了他的当！”

见张静还是一副恍惚的表情，赵春生更急了，“你别是签了卖身契吧？你，你不准去见这种人了！”

张静叹口气：“不见，你我等着喝西北风啊？”

赵春生冲口而出：“你上次问过我，要是公司垮了怎么办？我当时没说话，心里就想：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我还可以开出租，一样照顾你一辈子！”

终于说出来了！张静长舒一口气，咧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