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安逸下的重量与质感
2014-04-29舒姝
舒姝
山间寻墓,林泉流水活活。
踽踽而行的陈寅恪,“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其为人治学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曾是中国一代学者的人格理想。可是,当年他欲立墓西湖山林间时,却竟无人识。
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散原)的墓,就坐落在西湖南山一个幽静的景点—九溪十八涧。这里山谷、溪水、林木相伴,一弯一个景。在一片开阔的茶园旁,陈三立便长眠于斯,没有墓道。其墓之碑刻“诗人陈散原先生”的字样,右为长子陈衡恪(师曾)墓。两墓茔有低矮砖石丘圜,朴素得有些简陋,让人难以想到这竟然是在历史上留过一笔的两位名流之冢。一代诗人的身后有些寂寞。
陈三立在清末戊戌变法之际,亦算是赫赫有名的“志望革新”者,其忧国忧民之心不让康梁二人。他在近代文化史上也颇有地位,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古典诗人”。
柏树青青,幽邃静穆。陈三立是江西人,他一生中轰轰烈烈的故事发生在湖南,但最后,他把自己留在西湖的湖山中。
1923年,陈三立继室俞夫人在南京病卒。距俞夫人之丧仅一个月,长子陈衡恪也染病而亡,使之痛深创钜。他为夫人和长子在九溪牌坊山下选定了墓址,而且准备自己将来也葬在西湖。他献给亡妻的挽联说:“一生一死,天使残年枯涕泪;何聚何散,誓将同穴保湖山。”
陈三立曾在杭州住了好几年,他的诗集中也留下了很多与西湖有关的诗。
1917年,陈三立来杭州。其间,他与友人特为南高峰下法相巷杭州最老香樟树立亭,并作《樟亭记》,其中有道:“偃謇荒谷墟莽间,雄奇伟异,为龙为虎,狎古今,傲宇宙,方有以震荡人心而生其遁世无闷、独立不惧之感,使对之奋而且愧,则所谓不材者无用之用,虽私为百世之师,无不可也。”文章抒发了一个文人在乱世之中的心情。
1924年春天,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到杭州登门拜访陈三立。两个语言不通的亚洲诗人在西子湖边见面,身后站着青年诗人徐志摩等人。泰戈尔和陈三立互赠诗集,比肩合影,传为中印文化交流的一则佳话。
1936年,英国伦敦举行国际笔会,邀请中国代表参加:一位是代表新文学的胡适之,另一位就是代表旧文学的陈三立。陈三立当时已经84岁高龄,没有成行。一年后,抗战爆发,他拒任伪职,五日不进食,同年忧愤而死。
抗战胜利后,直到1948年,陈家扶灵柩自北京至九溪,与妻儿合葬。
除了“吏部诗名满海内”,陈三立的前半生也波澜壮阔。他年少博学,才识通敏,与谭嗣同齐名,被誉为晚清四大公子之一,另外两人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之子吴保初,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丁惠康。他们都有抱负、有学问、有才干,醉心于维新变法。
发生在110年前的那场变法,虽然只持续了103天,却对中国近代化历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陈三立的父亲、湖南巡抚陈宝箴,是个稳健实干的改革派。早在年轻的光绪帝决定变法之前,就悄悄地在他自己主政的湖南干起来了,史称“湖南新政”。陈三立也致力革新,辅佐父亲,梁启超说他是新政运动的幕后主持人。正是他和黄遵宪、江标、徐仁铸、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皮锡瑞、梁启超等人聚在一起,短短两年间,湖南出现了从教育、新闻到实业建设一系列新政,生气勃勃,开了全国风气之先。
变法失败后,陈家父子双双被革职、“永不叙用”。漫长的后半生,陈三立只以诗酒自娱,他送给梁启超的诗中,正是这样写的:“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 1904年是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为营造和谐的气氛,清廷赦免了康、梁之外的所有戊戌党人,并多次有意起用陈三立,但都被他一一拒绝。
陈三立可谓继承了中国“士”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关注民族与国家的命运,而他的做人之道、文人气节,也值得后人钦佩与铭记。
曾有几位学生问陈三立怎样才能写好诗?得到的答复是:“你们青年人,目前的任务是怎样做人。”
1929年,陈三立寓居牯岭松门别墅。蒋介石来此避暑小住时,特派人上门约见他,被婉言相拒:我已是一个世外之人,即使会见,也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看还是不见吧。当听到旧友郑孝胥做了伪“满洲帝国”的“总理”时,陈三立断然与之决裂,斥责郑孝胥“背叛中华”。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陈三立坚决主张抗日,拒任伪职。9月14日,他终于“忧愤不食而死”。临终之际,他发出悲愤的疑问—中国人岂能猪狗不若,“终将帖然任人屠割耶?”
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衡恪、陈寅恪,义宁陈家三代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陈三立的儿辈,个个脱俗拔萃,或诗人或画家或教育家或史学家或很难一言以蔽之曰哪个家。纯厚的人文品格在这个家族中一以贯之。
陈寅恪也有着同样的风骨。他生前也曾有归葬西湖父母、兄长之旁的想法,但是地方上没有接纳这位国学大师、史学巨擘。
陈寅恪走后34年,2003年,他归葬庐山。有些遗憾。
《西湖新志》有云:“古来多少英雄墓,埋遍西湖南北山。”西湖有秀丽与安逸才有重量与质感。如果没有陈寅恪,陈三立已差不多被后人遗忘。像陈三立这样的人,不应该被我们忘记。□
(本文摄影: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