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的梦
2014-04-29小米
小米
人们常说,有些人死后,阎王忘了给他灌迷魂汤,投胎转世之后,或多或少地,还记得前世的一些事情。要是阎王给他喝了迷魂汤就不会这样了。看来,阎王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可是,普通人犯错误不要紧,掌管生死大权的阎王要是常常犯错误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宝贵老是梦见相同的场景,相似的情节,宝贵也听过人们的说法,宝贵有时候也怀疑,他在梦中梦见的,是不是前世?
宝贵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在梦里,宝贵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约束。宝贵从前做梦不是这样的。从前做梦,宝贵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拘拘束束的,从来不敢逾矩。可有一次,宝贵在梦中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又在做梦了,他于是放心地做了平时生活中不能做的事。宝贵觉得非常开心。他想,我偏不那么做,我就是不听别人的,我偏要按自己的想法来做,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能把我怎么样?梦做得尽情尽兴,宝贵当然是笑醒来的。醒来之后,果然也验证他做梦时的判断:他刚刚是在做梦,他不过是在梦中违反了常规和礼仪,而这些,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在村里人眼里,在父母眼里,宝贵还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懂事的孩子。
宝贵也做过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有些梦醒来之后,仍然历历在目,清晰无比,也有很多梦醒来后,宝贵就忘了,什么也记不得了,再怎么挖空心思努力回忆,也属枉然。宝贵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可惜的,不就是个梦嘛,梦是以后还可以再做的嘛。
宝贵睡觉的时候,要把头藏进被子里,才睡得着。
宝贵听母亲说过无数次,母亲总在宝贵睡觉前,来到宝贵独自睡觉的炕边,对宝贵说:“千万要把屁股盖住,屁股要是露在外面就会做梦的。”在母亲眼里,做梦仿佛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发现宝贵没有盖好屁股,就得将他的小屁股盖得严严实实的了,才会离开。宝贵不信母亲的话。他想,做不做梦与盖不盖屁股有什么关系呢?母亲真是太会联想了。可是,宝贵后来又从好多人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宝贵这才明白,做不做梦与盖不盖屁股的关系,并非母亲的突发奇想,而是人们由来已久的看法。
虽然对人们关于梦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是,宝贵要是想做一个梦了,还是会故意把屁股露在外面。母亲来查看时,替他盖好被子,又离开了。宝贵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连头也捂得严严实实的,却再一次把屁股露在被子的外面。哪怕是冬天,哪怕屁股冻得凉冰冰的,宝贵也不在乎。奇怪的是,宝贵失望的时候是极少的。他总能如愿以偿,做个好梦。久而久之,宝贵也对人们的说法深信不疑了。宝贵想,莫非屁股是人的第二张脸?盖住了脸,却把屁股暴露出来,人的精神世界(即梦境)就会呈现出来,“表演”起来?
宝贵只是这么想想,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这样。
宝贵最喜欢梦见的人,是村里的秀儿,秀儿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
秀儿比宝贵大六岁,已经十八了。在当时的农村,秀儿是够资格出嫁的人了。那时人们结婚都很早,婚结得迟了,人们会认为你有什么问题:要么是家庭条件不好,要么是个人因素。总之,结婚早的人才是抢手货,迟迟不能结婚的人,不是“嫁不出去的货”就是“猪嫌狗不爱”的货,不是什么好事情。
宝贵的问题是,虽然常常能够如愿以偿地做一个梦,他在梦中见到的,却常常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而不是秀儿。这个女人还不时地,在梦中,跟宝贵睡在同一个炕上,而且,奇怪的是,梦中的宝贵并不觉得,跟这个陌生女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她不可能是宝贵的母亲。那么,这个女人会是谁呢?醒来后的宝贵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兴趣,也就懒得寻根究底。宝贵甚至对这个女人很不屑。他想,我想梦见的人是秀儿,又不是她,我也不认得她,我也没见过她,她凭啥非要跑到我的梦里边来呢?每次梦见这个女人,宝贵就觉得很扫兴,要是偶尔梦见了秀儿,宝贵则极为高兴,哪怕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宝贵也会精神焕发地,在黑暗中回味一阵子,什么时候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搞不清。
秀儿已经有婆家了。这让听到这个消息的宝贵好一阵子都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后来宝贵就释然了。宝贵也觉得秀儿是不可能等到他长大了才会出嫁的。那么,秀儿出嫁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天经地义的事情。宝贵跟秀儿,也没啥约定,秀儿甚至不知道宝贵朦朦胧胧地暗自喜欢着她。
秀儿的婆家,在黑崖坡。黑崖坡不是坡,是一座很高的山。黑崖坡还是一个三百多口人的村子,叫黑崖坡生产队。村子不在山腰,在山顶,为什么非得在那么高的山顶上居住,这是宝贵也回答不了的问题。秀儿的对象叫玉成。玉成的名字宝贵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玉成到秀儿家来过几次,头一次是媒人把玉成带到秀儿家来的,后来的几次,是秀儿赶场的时候碰见玉成了,把他带到家里来的。
秀儿好像很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似的,媒人第一次到家提亲,秀儿就扭扭捏捏地应承下来了。连媒人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媒人都认为秀儿不会答应这门亲,可是秀儿答应了。媒人以为秀儿后来会反悔,秀儿却一直没有反悔的意思,相反,秀儿跟玉成见过几次之后,越来越亲密了,谈婚论嫁了。宝贵想,秀儿是不是吃错了药?她长得水灵灵的,人见人爱,却铁了心,非要嫁到黑崖坡的玉成家。这是乡亲们最不齿的:自己生在山下,长在沿河一带,跟山顶上的黑崖坡村比起来,娘家无论干什么都比婆家方便多了,也轻松多了。再说,山上的姑娘都想往山下嫁,她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是玉成家庭富裕也就罢了,要是玉成很有本事或人才出众,也就罢了,然而不是这样的。玉成长相一般,能力平平,一句话,在黑崖坡,玉成是个不怎么出众的人。村里的人都觉得,秀儿真是瞎了眼了。可是,秀兒的父母拗不过秀儿,只能依了秀儿。现在都快要结婚了,别人也就不好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俗话说:好事场中没多言。意思是,在喜庆场合就不要说不好的或大家都不爱听的话,哪怕你说的是实话,哪怕你是出于好心,也不能说,影响了甚至弄砸了喜庆的氛围就不好了,万一把人家的好事搅黄了,你反而会产生自责感和负罪感,这就更不值得也没有必要了。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个村子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乡亲们给他们一个非常别致的称呼:“孱头”。他们往往这么呵斥这样的人:“你这个孱头!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说、别说,你却憋不住,非要说说。现在倒好,把人家的好事搅黄了,你满意了吧?你得到啥好处了?”被呵斥的人自觉理亏,只能一脸惭愧,气不敢出。要是还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必定招致众怒,引来大家更大的不满或更严厉的批评。
宝贵十二岁了,宝贵想过不止一次:长大后娶媳妇的话,就娶个跟秀儿的模样性格都差不多的媳妇,要是长大后秀儿还没有嫁出去他就娶秀儿当媳妇——如果秀儿愿意的话。宝贵的想法仅仅是个想法,一直憋在自己心里,对谁都不曾提起过,跟秀儿也没法提起。宝贵觉得,要是对秀儿说了,秀儿就会笑话他,看不起他。
宝贵常常到秀儿家去玩,宝贵并不是去找他的好朋友宝儿的。但是,宝贵嘴上说的,却是去找宝儿。宝儿是宝贵的借口。宝贵跟宝儿玩耍的时候,可以跟不怎么出门的秀儿呆在一起。这才是宝贵内心最真实的念头。秀儿的婚事谈成之后,宝贵就不怎么去宝儿家了,跟宝儿也似乎疏远了很多。宝贵也曾想过,他要在秀儿的婚事上当一个孱头。但他想起了父亲常常教育他的话,最终还是忍住了。宝贵什么也没有说。秀儿的婚事,宝贵也不具备说话的资格。宝贵是个孩子,也不是秀儿的近亲。宝贵心里有了想当“孱头”的想法,却是一点也不奇怪。秀儿是宝贵的“梦中情人”嘛,虽说这是宝贵的秘密,别人不知道,但宝贵因此有了当一个孱头的想法,就没啥好奇怪的了。
秀儿是宝贵的远房堂姐,说亲也亲,说不亲,也就跟路人差不多。这个村子本来就不大,除非嫁进来或入赘到本村的人,其余只要是出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只姓一个姓,大家都是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宝贵跟秀儿虽然名义上是亲戚,但即使上溯五代,恐怕也说不清他跟秀儿到底是什么关系。从血缘来说,已经远得不能更远,几乎连亲戚都算不上,不过是同一个家族的后代罢了。也是因为如此,宝贵才有了娶秀儿的想法。
现在,即使是这样的想法,宝贵也不能有了。
秀儿终于要出嫁了,宝贵心里就暗暗地有了很深的失落感,不平感。他觉得秀儿太没眼光了,玉成家只有破破烂烂的三间旧屋子,连个帮忙挣工分的公公也没有。秀儿未曾见过的公公,听说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听说,在黑崖坡,秀儿的婆婆,人缘也不怎么好。秀儿的婆婆年纪并不大,不过是四十出头的樣子。秀儿婆婆的手脚不怎么干净,老是顺手牵羊,喜欢拿别人的东西。还据说,她的婆婆因为是个寡妇,在黑崖坡,有关她的是非很多。也是因此,男人死了好多年了,秀儿的婆婆也没有改嫁。秀儿婆婆的这一生,很有可能嫁不出去了。这些都是秀儿的父母拗不过秀儿之后,不得不偷偷摸摸地打探婆家的家庭背景时,打听到的。在这个村子里,黑崖坡的玉成家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冬日里很平常的一天,宝贵跟家族里的另一些人去送亲。送亲就是在婚礼这天,把本家族新出嫁的女孩子送到婆家去。宝贵要去的,是黑崖坡,他们一行十二人要送的新娘,当然是秀儿。
秀儿真的要出嫁了,宝贵觉得挺无趣的,但也仅仅是心情失落而已。他对秀儿的好感,他对秀儿的亲近,随着时间的逝去,又跟过去一样:只要能跟秀儿在一起呆一会儿,他就快乐。宝贵也明白,能让他“凑个人数”去送亲已经是很不错的待遇了,他可以因此得到一份礼金。孩子们都是冲着礼金才争着要去送亲的。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三元钱足够让一个乡下孩子穿一件新衣服。许多孩子一年穿不上一件新衣服也是常有的事。宝贵却不是冲着礼金去的,宝贵要去送送秀儿。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以后想看见秀儿,可就真的难了。
送亲,宝贵充当的是背箱子的角色。按照传统的礼仪,送亲的人里边,除了前来娶亲的婆家人,必定有几个娘家家族里的权威长辈,他们要跟男方的家族要员搭起桌子来,正正经经地“说话”,这是结婚最重要的程序,省略不得。“说话”主要是介绍新娘的脾气、个性、习惯、好恶。新娘的父母是不参加婆家的婚礼的,这些权威长辈不能不去,他们去了,要代表新娘的父母,嘱咐亲家,“交代(托付)”新人。他们是送亲的主要人物。送亲还得有妇女,常常是新娘的嫂子,嫂子要给新娘说悄悄话,要叮嘱新娘,在一个全新的家庭里如何做一个女人、一个主妇。送亲的孩子们负责送嫁妆。娘家陪嫁的箱子、柜子、被褥、锅碗瓢盆,等等等等,都要由这些送亲的孩子们背到新娘的婆家去,这是他们的职责。送亲的孩子大多跟新娘同辈,也可以是晚辈。如果是新娘的长辈,就算是个孩子,虽可以送亲,却不能让他背箱子。送亲的妇女和孩子都要收一份婆家预备的礼金,礼金二元、四元、六元不等,要看婆家的经济条件。
孩子们干的是一件苦差事,同行的虽然有好几个大人,但大人无法帮孩子们背东西,孩子们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要跟骑马的新娘和大人们拉开一段距离才行。走在中间的,是骑马的新娘。马必须由新娘的弟弟牵,没有弟弟,才会轮到堂弟。这是规矩。秀儿有几个弟弟,秀儿最小的弟弟宝儿是宝贵无话不谈的好伙伴,送亲当然少不了他,宝儿今天充当的,就是给秀儿牵马的角色,宝贵虽然很想做这个,但不行。不能坏了规矩。娶亲和送亲的长辈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即使有人想帮某个孩子背一背嫁妆,也是不可能的,送亲就得有送亲的样子。
刚出村的时候是一段很长的平路,宝贵觉得箱子很轻,几个孩子几乎是跑着,事先出了村。嫁妆的多与少得让沿路的人看到、评说,所以,嫁妆都得暴露在外面,不能遮遮掩掩,藏着掖着。宝贵背的箱子当然是空的,所以觉得轻。可是,走了没多久,宝贵就跑不起来了。他们走到上山的路上了,背上的箱子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宝贵满头满脸都出了汗。
累是累了点,宝贵还是挺乐意的。
再远的路,只要是为秀儿走的,宝贵就不怕。
宝贵是第一次到黑崖坡去。除了几个大人,孩子们都是第一次去这个名叫黑崖坡的村子。黑崖坡人在本村连一个老亲戚也没有。
宝贵走在孩子们的最前面,他想带路,他要用这样的方法显示他的卖力与尽力。
到了一个岔路口了。
摆在面前的路有两条,孩子们都不知道走哪一条才对,只好歇下来,打算等等,跟大人或娶亲的人问明白了,再走。宝贵说:“走左边这条,肯定没错。”其他几个孩子将信将疑,有个孩子大声问了问后面来娶亲的人,宝贵的选择果然是对的。宝贵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他相信的是自己的直觉。宝贵立即起身,又走在孩子们的前面。走了没多远,又出现一个岔路口,这一次,宝贵想也不想,更不停下来,而是直接朝右边那条路走了去。可是,宝贵后面的孩子们,都停下来了,他们不想跟着宝贵走冤枉路。背上背的越来越沉重了呢。他们停下来,有一个孩子又大声问后面从黑崖坡来的娶亲的人,果不其然,宝贵的选择,又是对的。
有个孩子取笑宝贵说:“还说你没到黑崖坡去过,你咋这么熟悉路呢?你肯定去过黑崖坡。”
宝贵说:“没去过就是没去过,我骗你们干啥?”
宝贵说的是实话。
质疑宝贵的那个孩子想了想,也认为宝贵没有骗他,又问宝贵:“这就怪了,我们都不知道咋走,为啥就你知道走左边的路呢?”
宝贵说:“我是凭感觉呗。”
另一个孩子说:“宝贵,你上辈子是黑崖坡人吧?”
这个孩子说完之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宝贵也无声地笑了笑。宝贵也觉得,这个孩子说的,实在是过于离谱了。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路也走到一半了。
得快一些才行,宝贵想。后面的队伍眼看要追上他们这些送嫁妆的队伍了。再说,新娘不到家,婚礼的酒宴是不能开席的。那么多亲朋好友翘首以待,那么多看热闹的黑崖坡人翘首以待,玉成家的人一定心急火燎地巴望着,不快一些赶到玉成家是不行的。按理说,他们出发得算是够早的了,天还没亮哩,送嫁妆的孩子们就已经出了村。不是宝贵他们走得太慢,是到黑崖坡的路太远了,也太陡了。宝贵想,秀儿嫁到这个地方来,真是不值。可是,值不值不是现在要面对的问题,更不是宝贵的问题。摆在宝贵他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尽快把嫁妆送到黑崖坡。后面送亲和迎亲的队伍是根据孩子们的速度来决定他们的速度的,他们完全可以走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但他们不催走在前面的孩子们,他们知道孩子们挣这点礼金,挺不容易。
想到这里,宝贵脚下不由得快了些。
又到一个岔路口了,宝贵停下来想了想,觉得应该走左边那条。但这一次,宝贵没有主动走,而是征求大家的意见,或者,他想听听娶亲人的指点。宝贵想,这一次一定要走对,万一走错了,大家会埋怨他,他自己也懒得多走哪怕是一步的冤枉路了。宝贵的双腿,沉重得几乎挪不动了。
宝贵心里选的路,又对了。
宝贵来不及细想。验证了他的想法之后,朝左边走了去。
终于,快到黑崖坡了。
村子里出来了一群人,有老也有小,他们来到宝贵他们身边,把孩子们背着的东西,纷纷接过去,背走了。这也是礼仪。宝贵一下子觉得轻松极了。他瘫坐在路边。宝贵看见另几个孩子比他还惨,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宝贵想也不想,索性也躺了下去。躺着当然比坐著舒服得多了。宝贵不觉得路有多脏,也不觉得硌。宝贵认为路比天天都要睡的炕还柔软。
后面迎亲和送亲的队伍从他们身边一一走了过去,他们都没叫孩子们起来,跟他们一起走。他们也想让孩子们多休息一会儿,他们也知道孩子们累得不行了。孩子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让他们多歇一歇再进村吧,只要新娘进了婆家门就可以开席了。对孩子们来说,剩下来的就是吃吃喝喝的事情了,就是玩了。除了拿到礼金,再没有别的重要事情了。
黑崖坡在宝贵家对面一座山的山顶上,宝贵所在的村子,在另一座山的山脚下,宝贵远远地就能望见黑崖坡,却从没到黑崖坡来过。今天,宝贵还没进村就觉得这条入村的路,格外熟悉,好像他已走了无数次了。等宝贵进了村子,就更感到熟悉,宝贵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分明是常常梦见的那个村子嘛!眼前的景象跟记忆中的梦境就这么重合起来了,宝贵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在现实中呢,还是他在做梦。
宝贵曾梦见在这个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村子里,有个老太太模样的人,非常慈祥,可她不是宝贵的母亲,更不是宝贵现在的奶奶、外婆。宝贵甚至没见过她,不认识她。老太太拿出一只金灿灿的人一样的东西对宝贵说:“这尊金佛是祖上留下来的,也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能随便拿出来。”老太太还叮嘱宝贵:“你要是娶了媳妇,也不能跟她说起,更不能让外人看见。要是露了财,恐怕会有人打金佛的主意。”老太太还说:“只有到了救命的时候,才可以把金佛拿去换钱,救一救急。”
老太太最后对宝贵说:“现在告诉你,我是怕万一有一天,突然‘伸胳膊蹬腿(死)了,来不及给你说说。真到了那天,你就把金佛请走,藏好,悄悄地供着就行了。等你老了,你就把金佛传给你儿子,你要记住,千万不能传给女儿。”老太太说完,将金佛又藏在炕里侧一个很小的墙洞里,还塞了一块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的石头,那个并不显眼的洞就看不出来了。老太太铺好褥子后,即使是洞所在的位置,也藏起来了,看不到了。梦中的宝贵明白,那炕是老太太睡的,她当然将金佛一直看管着,即使是宝贵,她也不许他轻易碰它。
梦中的宝贵跟现在差不多大,他知道金子很值钱,但究竟值多少钱,宝贵就不知道了。宝贵从梦中醒来之后,才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个梦,而那所藏着金佛的房子,并不是宝贵现在住着的房子,家也不是宝贵现在的家。宝贵觉得这个梦太荒诞太离奇了,就没有在意。他甚至对好朋友宝儿当做有趣的事情,讲过不止一次。
宝贵觉得玉成家的这所老房子似曾相识,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宝贵想,莫非自己前世就是黑崖坡人?或者,就是玉成家的人?宝贵甚至这么想:莫非前世死了之后,阎王爷没给他喝迷魂汤?宝贵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虽然常听村里的老年人这么讲,宝贵却不怎么信这些。宝贵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了了,肉体腐烂变质,最后归于泥土,骨头虽说很难腐朽,却动也不能动了,跟石头没什么差别。一句话,人要是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又咋能记得前世的事情呢?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据说,没喝阎王爷的迷魂汤或喝得不够分量的人,投胎转世之后,常常会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情,不过,不是印象深刻或刻骨铭心的,就记不清,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只能有个大概的轮廓。但到底是不是这样,谁知道呢?
宝贵他们几个孩子进了黑崖坡,歇了没多久,负责接待来宾的大总管就派人来请他们,说是“桌子上有请”。送亲的人,有个专门的称呼:正客。正客也就是新娘的娘家人,他们是这场婚礼真正的贵客,是最重要的客人。正客们纷纷起身去吃酒席。到新郎家的这第一顿饭,美其名曰“下马席”,“下马席”是专门为正客接风洗尘的。
宝贵来不及多想,只好先跟着正客们去吃酒席。肚子饿得已经受不了了。
在酒席上,宝贵只吃了很少的一点,尽管酒席挺普通,宝贵还是想多吃一点,可他不能再吃了,更不能多吃。宝贵不是第一次当正客,他明白,今天剩下来的事情,主要就是吃饭。他得留着肚子。在黑崖坡,玉成的近亲在婚礼这天,还得请送亲的正客到家里吃饭,这么做的主要用意是认个门,秀儿跟玉成结了婚,将来大家都是亲家,走动起来就方便了。玉成他们那个家族的人,尤其是玉成的近亲,对正客不重视不行,玉成家的人缘再不怎么好,家族里的近亲也得对正客热情招待,才不至于失了礼仪,让新亲家笑话。正客们每到一家,多多少少,总得动动筷子,吃一点才行。不然,请客的人会不高兴的,仿佛不是你的肚子饱得装不下什么了,而是你看不起人家做的这一顿饭。
正客们被请到一家,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菜喝了两杯酒之后,就下了桌子,在那家人的家里,围着火塘烤火。俗话说,爹亲娘亲,不如冬天里的火亲。果然是这样。俗话还说:山高一丈,土冷三尺。这话说得就更有道理了。山上的冬天跟山下比起来就冷得多了。一群人围着火塘喝茶说闲话,实在太挤,可是,谁也不肯远离火塘。宝贵的前胸给火烤得衣服裤子都发烫,后背却凉飕颼的,就跟没有穿衣服似的。
这一天,有些奇怪。按惯例,应该还会有几家玉成的亲房(近亲)来请正客吃饭,却一直没有人再来请他们。在那家,火塘里的火虽然烧得旺旺的,正客们的心里,却越来越冷,越来越坐不住了。黑崖坡专门负责陪正客的玉贵,论辈分是玉成的堂哥,却比玉成大了二十岁不止,秀儿的公公要是还活着,年纪跟他差不多。玉贵见老这么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只好把正客们请到他自己的家里去。
到了玉贵家,玉贵说:“幺爸(叔叔或堂叔,这里指玉成的爸爸)死得早,家里一直没个主事的男人,玉成家的日子也就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玉贵接着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也明白,玉成家的事,就算我不说,亲家们心里也是比啥都亮清。我那个嫂子因为日子过得难,时间长了,养下很多坏毛病,在村里,人缘不怎么好,秀儿进了门,要是能把嫂子管住,一家人安安心心地过日子,那就最好不过了。”其中一个正客连忙附和说:“略知一二,略知一二。”另一个正客说:“也是前不久专门打听了,才知道了一些。”玉贵说:“我看秀儿这个女子不错,应该能行。”
说话的工夫,玉贵已经泡好了茶,玉贵媳妇也把埋在火塘里的火扒拉出来,架上几根干柴,火很快熊熊燃烧起来。玉贵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正客们也不推辞,让玉贵把酒倒上,喝了起来。
有人问玉贵:“你幺爸是啥时候去世的?”玉贵掐算了掐算,才说:“整整十二年了。”回头指了指宝贵,又说:“幺爸死的那年,玉成还不如他大。”宝贵最讨厌人家拿自己说事了。但在玉贵家里,宝贵又不便发作,既不能对大人发脾气,更不能对主人发脾气。宝贵只能忍着,耐心而又烦躁地,听着。玉贵又说:“幺爸死得也怪。好歹要过年了嘛,三十晚上还是没病没灾好端端的一个人,跟我们一同守着先人(家谱),后来各自回了家,睡了,第二天才发现,幺爸已经死在炕上了。”有人说:“这么说,秀儿的公公是大年初一死的?”玉贵说:“可不就是大年初一去世嘛。为了给他操办后事,害得我们一村的人,年都没过好。”
宝贵脑子里,嗡地一响。
宝贵明白,自己就是十二年前的大年初一那天,出生的。
宝贵的生日因为太容易记住了,所以,村里的人,大多都知道。宝贵的名字里本来就有一个“宝”字,年年过年,无所事事的人们都拿宝贵穷开心,说宝贵是个货真价实的“现眼宝(原意为‘丢人现眼的货。在家乡,‘年字与‘眼字的发音非常近似,所以,大年初一出生的人,常常被人们戏称为现眼宝,含有挖苦的意思)”。
这时,有人张口就说:“你幺爸去世的时间不就是宝贵的出生的时间嘛!这么说,是你幺爸转了世,投了胎,这才生了宝贵的嘛。”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都把目光投射到宝贵的身上来,仿佛宝贵的生日写在宝贵的脸上一般。这让宝贵觉得非常不自在。宝贵生气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去了。至于屋子里的人还会说什么,宝贵已经顾不得了。他只想离开这个屋子,离开这一群爱说闲话的嘴贱的人。
宝贵是个孩子,陪客的玉贵只要把大人们陪好就行了,宝贵走与不走,玉贵是不怎么计较的,宝贵毕竟是个孩子嘛。
玉成爸爸是十二年前的正月初一那天死的?宝贵想,我真的是玉成爸爸投胎转世的那个人吗?宝贵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太难以置信了。
宝贵在黑崖坡村的巷子里无所事事地缓慢走着,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才合适。
不久,宝贵远远地看见,另几个孩子也出来了。
宝儿没出来。他还在玉贵家听大人们说那些无聊的闲话。宝贵想,宝儿要是出来就好了,他可以跟宝儿去秀儿的新房里呆着。在黑崖坡,宝贵能够去的也只有秀儿那儿了。
后来宝儿就出来了。宝儿可能意识到,他应该安慰安慰宝贵。人们刚才出了宝贵的洋相,宝儿是该陪着宝贵,哪怕什么话也不说,他也得跟宝贵呆在一起,而不是跟那些让宝贵感到厌烦的大人们。
宝儿在四下里找宝贵。
“宝贵,宝贵。”宝儿在大声呼唤他。
宝儿出来了,宝贵反而不那么着急见宝儿了。他慢腾腾地朝宝儿走了去。
其他几个孩子都去玩了,宝贵和宝儿都不想玩,在宝儿的要求下,他们来到秀儿的新房中,跟秀儿的堂嫂一起,守在秀儿身边。宝儿这么做是不想让渴望提前闹洞房的人接近秀儿。宝贵和宝儿都明白,闹洞房的人行为比较粗野,逮个机会占新娘的便宜是家常便饭,新娘是不许恼火的,折腾折腾新娘,让她难堪或出丑,更是他们闹新房的兴趣所在。宝儿和宝贵一道,也曾经那么干过。今天不一样了。今天,宝贵和宝儿都想保护秀儿,不想让秀儿被闹洞房的黑崖坡人“欺负”。送亲来的路上,宝贵没机会跟秀儿走在一起。宝贵也想守在秀儿身边,陪一陪她。以后想看见秀儿可就难了。宝贵甚至想对秀儿说,你为啥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呢?可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有宝儿在,宝贵不方便对秀儿说什么。
因为有好几个人守着秀儿,想提前热身闹洞房的人发觉没什么机会,觊觎片刻,逡巡片刻,就无趣地走开了。大人当然是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孩子们则去玩了。宝贵觉得,再守在新房里,也是无趣。堂嫂一直跟秀儿叽叽咕咕地说着连宝贵他们也听不清的私房话,宝贵看见秀儿脸上不时地一红,便意识到,他跟宝儿的在场是多余的,对她们的谈话,是有所妨碍的。事实也是这样。
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宝贵就想他常常梦见的那些事情。宝贵越想越乱: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是秀儿的公公,一会儿,宝贵又觉得自己是玉成的爸爸,是那个陌生女人的男人。反过来再想想,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孩子,在这个家里什么也不是。宝贵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新奇感,却又觉得,这一切就跟一团乱麻似的,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宝贵想来想去,想得头都疼了。
宝贵把宝儿叫出来,走到一个清静地方,悄悄地对宝儿说:“我以前曾给你讲过有关金佛的一个梦,你还记得吗?”宝儿想了想说:“记得。”宝贵说:“金佛很有可能就藏在玉成家,你信不信?”宝儿当然不信。宝贵说:“金佛是一个老太太专门留给我的。她说金佛是我家的传家宝。可是,金佛为啥藏在玉成家,我就搞不清楚了。”宝儿更加不信了。宝儿说:“就算姐夫家藏了金佛,那也是他們家的,咋会是你的呢?”宝贵说:“不信你去问玉成,玉成家的人肯定不知道有金佛。”宝贵接着说:“金佛只有我知道,藏金佛的地方也只有我知道,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如果我想要,把金佛偷偷取走就行了,还会对你说吗?”
宝贵接着说:“是我不想把金佛拿走,这才告诉你的。”
说归说,宝贵其实拿不准金佛是不是藏在玉成家。他是认定了一间屋子,他也算准了藏金佛大体方位。但在宝贵认准的那个地点到底有没有藏着金佛,宝贵心里,却也没个底。
宝贵认定的藏金佛的地方,就是秀儿婆婆住的那一间屋子。但他没对宝儿明说。宝儿不信宝贵说的话。宝儿想,要是真有金佛,宝贵是不会跟他说的。宝儿认为宝贵这么说是想要捉弄他,逗他玩。宝贵本来打算跟宝儿一起去找那尊他曾梦见的金佛,发觉宝儿不信他的话,宝贵就打消了跟宝儿一同去的念头。宝贵想,万一找不到的话,在宝儿面前,这个丑可就出得大了。
宝贵说的话,宝贵自己也觉得,实在是过于离谱了。难怪宝儿不信。宝儿要是这么对宝贵说,宝贵也不会相信。
这么一想,宝贵就原谅了宝儿。
两人无语地,又进了屋。
宝贵还在想。宝贵前思后想,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
宝贵从秀儿的新房里溜出来,找到了秀儿婆婆,他对秀儿的婆婆说:“我瞌睡得不行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秀儿的婆婆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时间还早,想也不想就对宝贵说:“到我的睡房里睡去吧,我那屋子,闲着也是闲着。”
秀儿的婆婆说完,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说:“就在那儿。”
宝贵觉得秀儿的婆婆有点儿像曾在他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女人。可是,宝贵对那个出现在他梦中的女人没什么印象,更对现在的秀儿婆婆没多少好感。宝贵想,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也许上辈子是一对冤家吧?
秀儿婆婆睡觉的屋子,在一侧的角落里,看上去很旧。宝贵认准的藏金佛的地点,就是这个房间。宝贵看见房门关着,却并没有锁。宝贵左右环顾,乘人们不注意,飞快地溜了进去。宝贵忘了他到那间屋子里去是经过主人准许的,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入,用不着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这是一间很黑的屋子。宝贵刚一进去就立刻把门从里面关上了。屋子里太暗了,不开门就看不见里面的陈设。宝贵给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宝贵觉得是炕。宝贵伸手摸了摸,果然是炕。宝贵接着摸了摸,他又摸到了枕头。
宝贵想,要是真的找到金佛,他就把金佛悄悄地给秀儿。在宝儿面前,宝贵打算一点口风也不漏。宝儿不是不信嘛,哪就不用对他说什么了。宝贵想,金佛当然是玉成家的财产,转世做人的宝贵已经丧失了收藏金佛的资格。宝贵觉得,秀儿是有收藏金佛的资格的。把金佛给玉成、给秀儿的婆婆,宝贵既不甘心,也不放心。给了秀儿,宝贵却不担心什么。
宝贵躺了下去。宝贵刚刚躺下,手就迫不及待地在炕的里侧摸索着。
跟做贼似的,宝贵觉得他自己的手,微微地,有点儿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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