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傻的鬼
2014-04-29许仙
许仙
周傻在他八岁那年夏天突然开始讲鸟语。
事后,照德城老中医叶菊如叶老先生的说法,周傻的身体、心智及其一切就停止在他开始讲鸟语的这个夏天。他所讲的鸟语,也未必就是鸟类的语言;而是一种德城人无法破译的非人类语言。那是因为周傻在经历生死之后,突然穿越过现实的界线,进入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太阳尚未落山,知了吵得造反,周傻蔫头耷脑地走在街上。邻居老马以杀猪卖肉为生,这时候出门去相猪,他走到周傻的背后,心里一痒,就想捉弄一下这个邻家男孩,便大喝一声:“鬼来啦!”周傻顿时跳将起来,彷徨四顾,偌大的脑袋转得跟陀螺似的,急忙问:“在哪儿?在哪儿?”
老马指住他地上的影子道:“喏!这不是鬼吗?”
“鬼呀!”周傻大叫,撒腿就逃。
德城街上原本没什么人,听到尖叫声反倒多了起来。
周傻骨骼奇特,一个鸭梨状的大脑袋,万般沉重地支在一截像稻草绳那样细长的头颈上;眉骨又像原始人那么突出,双眼深凹,看不到有眼珠子,却让人固执地去找,等找到深穴中鬼火般的发光小点,又冷不丁地让人胆战心惊;还有他的身体,像癞蛤蟆那样肥胖,使他原本就细长的头颈看上去尤为恐怖,像秋后干枯的向日葵茎秆,随时都会被风折断而落下偌大的脑袋来。他边跑边朝自己的影子甩手,不许它跟着;但那是他的影子,怎么可能不跟着他呢?周傻很生气,拼命甩手的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
德城人瞧着就特有趣。他们像是预谋好的,纷纷朝他的影子跺脚拍手,赶鸭子似的驱赶周傻的影子:“鬼呀!快走开!找你主人去!”
周傻一路东奔西撞,最后逃到护城河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头就扎了下去。
周傻很快被救上岸。
他的头还是那么大,头颈还是那么细,原本就胖的身体却壮了不少,肚皮鼓鼓的,敲上去咚咚响。老马自告奋勇,倒背着昏迷不醒的周傻,一口气跑过三座桥,吐得周傻胆都掉在路上了,脸色铁青,眼泪鼻涕倒挂在头发上。老马送他回家,周金涛连忙给儿子清洗、换衣。
老马抹了把脸上的水,一个劲地赔笑。周金涛屋里头一直脸板板的,始终没吭一声。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马想想都后怕;走出周家大门,就狠狠地搧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天午夜,周傻在梦中不知与什么东西激烈争吵,拼命挣扎,尖叫:“我不要!我不要!”身体越来越烫,如火炭般炽热;人已陷入昏迷状态,说话模糊不清。所幸的是同德堂就在同一条街上,叶老先生又慈善得像个菩萨,任何时候随叫随出诊;叶老先生往周傻脚底心连扎三针,就“扎”退了周傻的高烧。叶老先生吩咐周金涛屋里头用冷水毛巾敷头,隔段时间给他擦下身体。
第二天上午,趴在床沿上的周金涛蒙蒙眬眬听到鸟叫声,睁开眼见是周傻醒了,就叫他屋里头。他屋里头从屋外进来,见周傻朝她“啾啾”地叫,就叫儿子,但周傻只会“啾啾”地叫。周金涛和他屋里头大惊,赶紧背他去同德堂。叶老先生诊后道:“令郎脉象平和,除了身体虚弱,并无大碍;至于满嘴鸟语,只是惊吓所致,过几天就没事了。”但十天半個月后,周傻只讲鸟语,不说人话。叶老先生复诊,可能是高烧烧坏了喉咙,也可能是落水时碰伤了神经;先施以针灸疗法,一周后又配合药物治疗,连续给他服了三个疗程的不同中药,均无奏效。叶老先生无奈,最后不得不告诉周金涛和他屋里头:“令郎的喉咙已无法治愈,不哑而哑,今后恐难再说人话了。”
周傻讲鸟语的当天就惊动了德城。
周傻坐在周金涛屋里头的大腿上,开始接待一批又一批闻讯赶来的德城人。许多德城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傻本人;见他骨骼奇特,无不啧啧称奇,都说他天生就与众不同。周傻虚弱地靠在他母亲的胸前,闭着双眼,懒于见人;惹得不少德城人使劲地挑逗他。周傻高兴,就“啾啾”那么两声,令闻者欣喜若狂;若是不高兴,半天不吭一声,叫人大失所望。德城人比叶老先生还叶老先生,他们探讨起周傻讲鸟语的成因,以及“啾啾”的意思来,个个说三道四、吆五喝六,认为自己的观点最正确。这一切在事后看来都是徒劳。就连叶老先生都束手无策,旁人还能有什么招数呢?但德城人热衷的是这个气氛,人人脸上洋溢着比过年还要快乐的笑容;即使不在周家,而是在大街上偶遇,也能就周傻讲鸟语的事谈论上半天。
周金涛屋里头开始还哭哭啼啼,后来就比德城人都兴奋,成天叽叽喳喳的,像春天里发情的呆麻雀,在枝头发疯地跳跃、聒噪。周傻的过去作为第一手研究资料,德城人知之甚少,他们急于想了解,就将恭维话、高帽子一个劲地批发给周金涛屋里头。她照单全收,日复一日地絮叨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或者说,那些不日就人人皆知的往事),享受着在复述中被德城人用殷切的目光层层包裹的惬意。周金涛屋里头无疑是快乐的。她比任何德城人都快乐。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听她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哪里像个儿子刚刚遭了罪的母亲?
周金涛屋里头怀上周傻那次,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哀号声;周金涛屋里头大惊,问男人是什么声音?周金涛却啥也没有听见,反问她听到什么了?周金涛屋里头说像是婴儿的哭声,但她从没听到过这么凄凉的哭声。周金涛说是野猫叫春吧。周金涛屋里头说不是,野猫叫春的声音还要长远,没有这么短暂的。等到周金涛屋里头发现自己有了,就把那夜的哀号声与肚里的胎儿挂起钩来,思想斗争了好几天,就瞒着男人去找张生娘,想不要这个孩子。张生娘说她只接生,不堕胎。周金涛屋里头又去找叶老先生。叶老先生很生气,说他从医五十余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悬壶济世”。周金涛屋里头虽然不懂“悬壶济世”的意思,但听得出来,叶老先生也是不堕胎的。周金涛屋里头没有办法,只有胆战心惊地怀着这个孩子。等到怀足了十个月,见自己的肚子毫无动静,周金涛屋里头就三天两头跑经一街;张生娘不知摸过她多少回肚皮,确信是个男孩,告诉她过期儿子是个宝,叫她放心。直到十一个月只差三天,周金涛屋里头才等到肚子一阵抽痛,就差男人赶紧去请张生娘。
张生娘是被周金涛硬从床上请来的。周金涛走得又急,张生娘小脚颠颠的,落在后面边赶边骂他:“你急有个屁用?又不是你生小人。再说头胎哪会容易生的?这世上呀,只有自来人,没有望来人……”到了周家,见周金涛屋里头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气喘吁吁的张生娘倒也暗吸了一口冷气,问她痛得厉害吗?周金涛屋里头说:“那倒也不是,一时痛,一时不痛。”张生娘又问:“那你哭啥呀?”周金涛屋里头抹泪道:“我也不晓得。心像是被哪个人用手揪得紧紧的,眼泪就自个儿跑出来了。”张生娘安慰道:“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放心,老天会保佑你的。”张生娘把周金涛叫到客堂里,让他给周氏祖宗点烛敬香,保佑他屋里头生产平安。
张生娘见周金涛屋里头的眼泪流得蹊跷,就一直陪到天亮;但她除了流泪,就没别的动静。
第二天天亮,张生娘就对周金涛说:“你屋里头还不晓得啥辰光生呢,两家挨得这么近,我先回家睡一觉,有事你叫我。”张生娘走后,周金涛绞了毛巾给他屋里头擦脸,问她哭啥呢?他屋里头摇摇头。周金涛劝她别哭了。他屋里头点点头。但点完头她依旧流泪。她就是停不下来。这眼泪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害怕。她老是想到有周傻那晚的哀号声。周金涛屋里头紧紧地抓住男人的手,就像落水者抓住急流中漂浮的树枝,一步都不让他走开。
到了傍晚,张生娘不请自来。
陣痛就像如潮而来的夜色,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深重,最后将周金涛屋里头彻底吞没了。张生娘赶紧扶周金涛屋里头坐上马桶,调教她道:“这生小人就是屙屎,屙屎你总会吧?对,就这样用力屙,用力屙,把那坨坚硬的屎屙出来……”但周金涛屋里头屙了半天还是没屙出那坨坚硬的“屎”来,倒是屙得冷汗如雨,人已虚脱,突然从马桶上跌了下来,张生娘扶都扶不住,就拼命叫周金涛。周金涛也不顾什么忌讳,推门而入,将他屋里头抱到床上。她刚上床,周傻就从生门中探出头来;早已急得上房揭瓦的张生娘,捧住周傻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将他往外拔,只听得哗啦一声,周傻是拔出来了,但伴随而来的是生门口血涌如泉,喷得张生娘劈头盖脸一身腥热。张生娘边采取急救措施,边叫周金涛赶紧请叶老先生。等叶老先生赶到周家,周金涛屋里头瞪着木呆的双眼,眼里不再有泪;脸色比素绫还白;嘴张得像一口干涸的老井,却没有声音。
周傻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第二天也还是闭着的。哭泣时泪珠从眼角挤出来,像河蚌吐珠似的,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粒粒赛珍珠;周金涛屋里头从没见过初生婴儿掉眼泪的,更没见过掉那么大粒的泪珠,掉得她那个心碎啊,自己也跟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到了第三天,周傻还是不睁眼,周金涛屋里头急坏了,就叫男人抱他去找张生娘。张生娘说是羊水粘住了眼皮,就用手轻轻地拨他的眼皮,但眼皮粘得死死的,她怎么拨也拨不开。张生娘又调了盆温水,用蘸水的棉球轻擦周傻的双眼,吓得他要死要活地大哭;但张生娘擦了又擦,就算有羊水也早该擦干净了,他却始终紧闭眼睛。张生娘越擦越心慌,哪里还敢怠慢,忙对周金涛道:“你还是找叶老先生吧,该不会是得了啥毛病?”
周金涛又急忙赶到同德堂。
叶老先生有一双回春妙手,只要轻轻地搭上病人的手腕,或柔柔地支开病人的眼皮,从他指尖就像有一股真气输入病人的体内,顷刻就能取得病人的信任和依赖,愿意将性命托付于他。叶老先生神奇就神奇在这里,他除了高超的医术,还具有活菩萨的感化力;只见他抱过婴儿,伸手轻轻一拨,周傻的眼皮就噗地分开了。周傻胆怯地瞅了眼外面的世界,又赶紧闭上眼睛,哇哇直哭。叶老先生笑道:“这孩子的眼睛没毛病呀。”这真是奇了怪了!周金涛接过婴儿,愣了半晌,这才欢天喜地地抱回家。
但是,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周傻,白天醒着时,也还是像被羊水粘住了上下眼皮,始终闭着眼睛;他没有其他初生婴儿对外面的好奇心,甚至对外面的世界置之不理。周金涛屋里头憋足了劲儿逗他,逗得他呵呵大笑,但他也还是闭着眼睛;只有到了晚上,天黑了,他才噗地撑开严严实实的眼皮,一对小眼珠,在黑暗中东张西望。周金涛屋里头寻思着,这孩子的眼睛还是有毛病。他见到灯光就焦躁不安,哇哇大哭;她吹灭灯,他就睁开眼睛张东望西,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另外,他的眉骨特别突出,眼睛又小又深,看时目光阴森森的,不像是个婴儿的眼睛。周金涛屋里头就此请教叶老先生。叶老先生认为周傻在娘胎里呆久了,还不适应世间强烈的光线,过段时间会好的。听叶老先生这么说,周金涛屋里头也就放心了。
周傻三岁那年春天,一天深夜,他还不肯睡。有几只野猫不知在周家屋顶上、还是在窗外的老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春,此起彼落,如同一群婴儿在哀号;周傻惊恐地盯着窗外,随即双目紧闭,焦躁不安地大哭。周金涛屋里头哄也不是,抱也不是,喂也不是……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令他安静下来。万般无奈,她点亮了油灯,举灯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啦?谁知周傻睁开眼睛,看到她投在墙上的黑影,犹如一头巨兽扑向他;顿时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第二天早晨,周傻醒来就睁开眼睛;周金涛屋里头大喜,想不到昨晚被自己一吓,倒是把他怕光的毛病给吓没了。从此,周傻和正常人一样,白天睁眼睛,晚上闭眼睛。到了夜里,周傻又哭泣不止。周金涛屋里头连忙喂他,但他依旧哭闹。周金涛屋里头硬着头皮点灯试试,谁知周傻见光就笑了,眨巴噙泪的小眼睛;她心一软,抱起他亲了又亲。
不怕光的周傻却又害怕他过去所喜欢的黑暗,好像黑暗中藏着吃人的怪兽,尤其野猫出没的夜晚。德城不应该有那么多野猫,但随着春天的深入,大概家猫也加入了野猫的行列,每当夜深人静时在外面疯野。它们的叫春声,很野,也很凄惶;仿佛被死神抓住的那一刻所发出的最后的呐喊,叫得天地之间空落落的,令人不寒而栗。它们不知道周傻听到叫声就会大哭大闹,甚至会昏厥过去。周金涛冲出去,将他家附近的野猫统统赶走;但野猫跑到远处,依旧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对此,周金涛也没有办法,他可以禁止自己发情,却无法禁止野猫发情;周金涛和他屋里头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点上油灯,轮流哄周傻入睡。
最初,德城人感兴趣的是周傻。
一个八岁的孩子突然会讲鸟语,在德城稀奇得很;再加上周傻就像皇帝圣旨口,在德城人千呼万唤中才难得“啾啾”那么一下,不稀奇才怪呢!德城人第一遍听稀奇;第二遍听过瘾;第三遍听平淡;到第四遍听时,就问周傻会不会别的,比如“嘎咕”、“啁啾”或“叽叽喳喳”什么的,他们还学给周傻听,希望丰富他的鸟语;但周傻除了“啾啾”之外,就不会别的,德城人再听就觉得单调枯燥,味同嚼蜡;怎么听都只是一种声音,未必有任何意思。只有个别脑子被门挤扁了的德城人,才会无聊到去探究每声“啾啾”的意思,以及这声“啾啾”与那声“啾啾”之间的区别。德城人的兴趣也就转移到周傻的童年往事上。
几天后,德城人比周傻本人都清楚他小时候的那些破事。至此,他们仅剩的一点兴趣,就只保留在周金涛屋里头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他们留心观察她复述时的一笑一颦,一个忸怩小动作——这些令她尴尬的细微处,至少还能让德城人乐上一乐。
“那时候我特傻,想了不少办法,拼命地蹦啊跳啊,还偷偷地拿棒头敲肚子,想把这个孽种敲下来……”周金涛屋里头就这么对大家说。“还有呢?”有人追问。“还有吗……”周金涛屋里頭就欲言又止,低头用手梳理周傻的头发去了。
“敲不下来,就拿棒头捅呗;我就不信捅不下这只小麻雀来。”老孔替她接茬道。
“你当是捅树上的鸟巢呀?”周金涛屋里头笑道。
“管它是鸟巢还是蛇洞,周金涛日捅夜捅的,就没捅下来?”
“谁说让他捅了?”
“哇!你不让他捅,那让谁捅了?”
“你呀。你忘了?”
掌声响起,笑声一片;老孔被人推来搡去,以示祝贺。
“老孔老木匠了,凿洞榫接这活儿最拿手了,咋也捅不下来呢?”
“榫头太短,榫头太短。”
老孔倒是“老实”。但他一“老实”,又引得哄堂大笑。有人捂肚子,有人抹眼泪,有人猛拍自己大腿,有人东倒西歪……周金涛屋里头也激动地抖着双腿,一上一下,抖得像筛糠似的;周傻坐在她大腿上比骑马都欢,摇晃着鸭梨状的大脑袋,兴奋地“啾啾”乱叫。
“周金涛呢?周金涛呢?”有人故意叫他。
周金涛刚才还在家的,但等大家想起他来,需要他参与时,他却早已不在家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又去了哪儿?总之,这是一个特没劲的家伙,家里有着这么可乐的事情,他却不懂得享受,偏偏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似的在外面闲逛。
只要有德城人在家里,周金涛屋里头就会无休无止地复述,但她的复述早就不纯粹了;德城人的脸色和他们心怀鬼胎的提问,往往使她的复述走上歧途,而且越偏越远。“真有那么怕吗?”有人提问。“那是。为了生这个孽种,我算是去过鬼门关了。一只脚已踏进棺材,另一只脚也要跨进去了,多亏叶老先生,要不然我早就转世投胎了。张生娘还说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真是‘天经地义得吓人,我发誓再也不生了……”
“周金涛要碰你呢?”
“他敢!”
“鬼才信呢!女人嘛,生了孩子忘了痛;他不碰你,你还逼着他碰呢。”
“真的。我们有两年没……”
“那两年以后呢?碰了吧?”
“吃惯了咸的,菜里不放盐,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我当自己一辈子不碰都没关系。那又当不来饭吃!饭不吃会饿死人的,那有啥呀?谁晓得有天我在屋里午睡,那像是突然醒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暴跳如雷,瞅见那没用的东西就来气,把男人连同儿子一起骂出门去,眼不见为净,想总可以落得清静;谁晓得他们一走我心里更烦躁,心火就跟打铁铺的大火炉越烧越旺,吼叫着,爆裂着,火焰都蹿到房顶上了。我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真的,说不出来的难过,我想我死掉算了。我去拿了把薄刀,到檐口的七石缸沿上来回蹭刮了数下;我转了个团团,找了根棒头,半尺多长,我把头削尖,回到屋里,回到床上,打算用它作个了断……”
周金涛屋里头知道德城人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隐私,来满足他们倾听的欲望,希望把他们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
果然,有人就问:“你该不会是想把它戳戳烂算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了?”
“那你想戳哪儿?”
“我戳眼睛不行吗?我戳嘴巴不行吗?我戳耳朵不行吗?女人身上的洞儿多了去了。”
“才不是呢!你老实说,是不是想戳那儿?”
“说真的,那天男人要是再晚点回来,我就没命了。你说他压根儿就没走开?有可能,他就候着。他夺下棒头,问我想作啥?你说这个死人,我想作啥他还看不出来吗?我扑上去,跟野兽没啥分别。真的。那回真是要死要活的,好像要了今天,就不要明天了。第二天下床去,人站都站不稳,脚刚落地就趴倒在地上。”
“周金涛有这么厉害吗?”
“我说的是他。”
“吃撑了,还有啥滋味呀?”
“就想撑死算了,免得再受生育之苦。”
“帮帮忙,要死也先死男人好吧?”
……
男女之间那点事多说也无趣,当周金涛屋里头的复述已经没什么可乐时,德城人纷纷避而远之,惟恐被她拽住不放,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但周金涛屋里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或者说她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家里热热闹闹的,有一群人围着她倾听,插科打诨,笑声阵阵。当门可罗雀,家里冷清得只剩下自己的叹息声时,周金涛屋里头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她带上周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德城人远远地向母子俩行注目礼,远远地谈论着他们,见他们朝自己走近,又像心中有鬼似的匆匆散去。周傻紧贴街墙走着,大脑袋倒挂在胸前,脸始终侧向街墙;周金涛屋里头突然啪啪地打他的脑袋,高声骂他倒霉鬼、讨债鬼,却丝毫引不起德城人的关注。周金涛屋里头是吃惯了顿顿大餐的富豪,现在沦落为沿街乞讨的叫化子,而且还是个人人憎恶的叫化子;她期待的眼睛不再有一丝亮色,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德城人再见她时她像一只蔫头的瘟鸡。
但她毕竟是周金涛屋里头,瘟鸡蔫头了一段时日后,突然又把头抬得高高的,去老马的店里讨个说法:别人可以对她不理不睬,惟独老马不可以。就连老马也认同了这个理,他最初表现出一个屠夫难能可贵的品德,容忍周金涛屋里头在他店里走来走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许正因为这些话的莫名其妙,周金涛屋里头说话时总是用手去戳案板上的那些肉,以增加她说话的力度与分量。周金涛屋里头东戳戳西戳戳,说周傻现在这个样子要老马负责,是他把周傻吓傻的。还说老马心中有鬼。老马听她说自己心中有鬼,就让她把脏手拿开;周金涛屋里头反而来劲了,手指更加频繁有力地戳着案板上那只猪头,大骂老马猪头猪脑、狼心狗肺、挂羊头卖狗肉;老马好男不跟女斗,他强忍了心头的怒火,让她去把男人叫来,让周金涛来跟他进行男人之间的对话;但周金涛从不出现在他店里,周金涛连出门都绕道走。
老马不提周金涛还好,一提他,周金涛屋里头就发难,要他赔儿子。老马觉得可笑,她儿子活得好好的,这“赔儿子”的说法从何而来?老马笑得有些邪乎,大概想到她复述时那些乐事了吧。周金涛屋里头气急败坏道:“我不管。你把我儿子害了,你就得赔我儿子!”老马听说是自己害了周傻,顿时收起笑脸,像个揭竿而起的奴隶,手持割肉的尖刀在空中比划着,责问她:“我就不明白了,我老马怎么就把你儿子害了?”周金涛屋里头又翻出旧账来。老马手中的尖刀果断地朝她面前一划,很有点儿一刀两断的意思;他说:“你少来!你儿子天生就有病,从小就害怕影子,而且昏倒过几次;那就不能怪我随便喊一声,就把他吓成那个鸟样。要说有错,错,绝对不在我老马身上,而在你们身上;你们明知道儿子有病,瞒着不说,还让他独自出来害人。这才是‘害人呢!”这个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主儿,哪里把她放在眼里?当初,之所以对她一忍再忍,是因为老马确实有些内疚;现在他忍够了,也不想忍了;他叫她滚,从他店里彻底消失。
周金涛屋里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尤其这一年半载以来,嘴皮子磨得比老马的杀猪刀还要锋利,她一口气骂了老马一百零八个脏词,而且没有一个脏词是重复的,骂得老马满头爬虱子,眼中只见猪吼不见人,恨不得一刀捅过去。当然,老马没有捅人,而是捅了一头猪。那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在当时,老马一把抓起案板上的猪头,尖刀一掏就把一只猪眼珠掏出来,又一掏把另一只猪眼珠也掏了出来,托在手上往周金涛屋里头面前送道:“睁大你的猪眼,看看灵清,到底是谁在害人?”周金涛屋里头缩了下身,两只猪眼珠在老马手上动了动,吓得她用力一把拍飞了,也不知落在哪儿;周金涛屋里头这才嘴硬道:“谁要你的猪头瞎眼!”老马一不做二不休,他又哗哗割下两片猪脸来,扔到她面前的案板上,他说:“猪还有脸呢!”周金涛屋里头干笑道:“对呵,猪还有脸呢,哪像有的人这么不要脸!”老马扒开猪嘴,从狰狞的牙缝里扯下大舌头来,举在空中摇道:“知道猪为什么挨刀子吗?就因为这个大舌头!”“呵呵,我看你的舌头就不小!”老马本想挫败她的气焰,谁知被他越拨越高;周金涛屋里头居然还有脸问:“你所说的这些都是送给我的吗?”老马却也傻逼样地说:“是啊。”周金涛屋里头就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猪舌头,又捡起那两片猪脸肉,燥松松地回家了。
“老子就不信制不了你个小样!”
周金涛屋里头走后,老马猛地将一朵黑痰吐出三丈远。
第二天上午,周金涛屋里头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又准备去老马店里骂山门时,老马已经将“屠宰场”从他的后院移到店门前的大街上,杀猪用的长凳已横放在那儿,凳脚边候着接血的木桶,桶里晃着小半桶清水;那头早该挨刀子的大猪,足有两三百斤重,被捆住了四肢,可怜兮兮地横陈在长凳上;刚才它被架到长凳上时已有过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号,连大小便都失禁了;这会儿倒是安静地躺在长凳上,傻头傻脑地睁着眼睛,眼中的神情像是沉思多于恐惧。老马左手揪住猪耳朵,右手将刀子嗖地捅进肥嘟嘟的猪脖子里。大猪痛得直叫,四肢乱蹦,捆住两只前脚的绳子被蹦散了。大猪奋力从长凳上滚下来。老马按压不住,赶紧跳开身去。大猪的两只后脚上依旧捆着,落地时带翻了接血的木桶,大猪被重重地绊倒在地上。老马刚想扑过去,大猪爬起身,又没头没脑地往前冲。但是两只后脚被捆在一起,使得大猪像个跷拐儿一样行动不便,再加上它用自己的鲜血清洗过的石板街又光又滑,跑两步就摔倒一次。周金涛屋里头张大了嘴,一声不吭地呆望着。大猪咕噜咕噜地喘着粗气,鲜血如泉涌一般随着呼吸节奏,像泼水似的哗哗地喷到麻石板上,在街上刷出一条血路来。大猪连摔了两三下就摔到周金涛屋里头跟前,又前蹄一跪,一头栽倒在街上。
这一回它没有再爬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周金涛屋里头就闷声不响地倒在死猪边上。
老马灵机一动,突然蹲下身去,食指饱蘸猪血,先在自己的额头划上三横一竖,又在左右脸上各划三横;然后过去揪住瘦小的猪尾巴,拖着笨重的死猪,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经二街上横七竖八地拖来拖去,将热气腾腾的猪血涂得到处都是。德城人都知道猪血是辟邪的,见老马这副鬼样,就问他是在跳大神吗?老马一本正经道:“我在画符。驱赶天天缠身的恶鬼!”
德城人就骂老马牛逼烘烘的,邱道士——就是东门头那个德城人习惯叫他臭道士的老家伙,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长毛,没有一根不蜡黄蜡黄的——画符拿的是极细极细的毛笔;老马倒好,提着整头豬画符,还让不让臭道士活了?
老马还真以为自己修炼得道,竟念起:“天灵灵,地灵灵……”
周金涛屋里头跌下去时确实失去了知觉,但她的后脑勺磕到麻石板上,巨大的疼痛又把她震醒了;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老马时,周金涛从家里冲了出去,让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自己的男人像个男人,给自己出这口恶气!周金涛屋里头左眼悄悄地撑开一丝缝隙,想看看男人接下来的反应;但她依稀可辨男人脸上的表情,惊恐,萎缩,傻呆呆的。周金涛屋里头的心就凉了一大截,索性闭上眼睛。周金涛见老马蹲在血路的那头,手指蘸了猪血,把自己的脸划得跟鬼似的,不由得浑身哆嗦,急忙弯下腰来,去抱他屋里头。周金涛屋里头在心里拼命地呐喊:“你要是个男人,就跟这挨千刀的拼了;今天你要是死了,老娘天天把你当祖宗供着!”但周金涛却缩头缩脑地伸手来抱她,周金涛屋里头不让他抱,偷偷地挪了位置;周金涛一愣,又伸手来抱她,周金涛屋里头又挪,但再挪就碰到那头该死的猪了,周金涛一把抱起她,抢一样地抱她回家。
周金涛屋里头想死的心思都有,人家男人都球大得很,惟独自己男人顶不了屁用;这样一想眼泪就忍不住溢了出来。周金涛见他屋里头叫天叫地叫不应,紧闭的双眼却窸窸窣窣地落下泪珠来,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病,就拔脚去同德堂找叶老先生,叶老先生已去韩家茶馆;周金涛又转身去韩家茶馆。周金涛屋里头见叶老先生来了,屏住呼吸,身体挺得硬硬的;但叶老先生有一双回春妙手,把了脉,扒了眼皮,又检查了身体,周金涛屋里头早已浑身散架,酥软得就像小羊羔。叶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吩咐周金涛道:“把你屋里头的衣服全脱了,趴在床上,在她背上拍打八百下;我这就回去取针,给她扎上十针八针的针灸就没事了。”
叶老先生起身就走。他刚到屋外,就听到周金涛屋里头的怒吼声。
叶老先生呵呵一乐,径直往韩家茶馆而去。
在路上,叶老先生遇到周傻。这个九岁的孩子像百岁老人似的踌躇徘徊着,见到叶老先生就远远地,紧贴街墙站着,一动不动,一双小眼睛深幽幽地盯着叶老先生。叶老先生走过他时,周傻猛地一跳,小心地从叶老先生的影子上跳过去,倒把叶老先生吓了一跳。叶老先生愣住了,回头看周傻;只见他贴在街墙上,他的影子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他身边那堵安全的街墙里。
叶老先生叫了他。
“叶老……”周傻怯怯地答应。
叶老先生大为震惊。
他陌生地盯着周傻,不相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周傻又胆怯地叫道:“叶老……”
叶老先生突然高声道:“你会说人话呀?周傻。”
周傻会说人话,说明他的喉咙是好的,并不哑,那他干吗不说呢?叶老先生震惊之余,指住地上自己的影子问周傻:“这是什么?”周傻说:“鬼。”叶老先生走近他道:“你确信是鬼吗?”周傻连退两步,叫道:“鬼呀!”他突然转身跑了。
叶老先生凝视着匆匆逃离的周傻和他拉在地上的影子。
叶老先生也低头凝视起自己的影子来,他侧了一下身,又摇摇头;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改变了模样,叶老先生突然叫了声“鬼呀!”小脚跑了起来。
街的那头,周傻却站住了,傻傻地望着叶老先生。
叶老先生跑了几步,就踱着小方步回韩家茶馆;他边踱边琢磨这个小老孩,难道他心里真有鬼?难道他在娘胎时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才迟迟不肯“问世”?不然怎么会出生后又紧闭双眼,一会儿怕黑,一会儿又怕光,常常被古怪陆离的光与阴吓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叶老先生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周傻对影子心存敬畏,因为他赋予了影子以鬼的意义。影子就是鬼,鬼就是影子;在他的体内有着一个独特的栩栩如生的世界,但不同于现实世界。
这在德城人的世界或许是可笑的,但在周傻的世界却是真实的。
叶老先生从医五十余年,到周傻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他不能治愈的顽症;到底有什么蛰伏在他内心的阴暗角落?周傻就像一座迷宫般的宝藏,令叶老先生魂牵梦萦。此后数年间,叶老先生尽其毕生所学,搜遍奇门药典录,配制各种药方,期待有生之年解开这个谜。
这年深秋,德城刚刚阴凉下来,就死了一个人。
有天傍晚,赵三爷从外面喝酒回家,从老虎桥上跌进护城河里淹死了。老虎桥上只有他的一只鞋。但老虎桥两侧都有半人多高的扶栏,除非赵三爷自己不想活了,不然很难跌下河去的。赵三爷的独子赵阿宝报了案,他说他老爸小酒天天醉,日子滋润着呢。但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查了半天,断定赵三爷是酒后糊涂,想去护城河里洗个脚什么的,失足所致。
此事便不了了之。
第三天赵家出殡,走在最前头的是孝子赵阿宝,右手撑着黑色油纸伞,左手托着赵三爷的牌位,紧紧地护在胸前;他身后是他屋里头,一路走,一路撒着买路的冥钱;他们俩身后是八条汉子所抬的棺材,棺材里躺着被金麻子盖棺定论的赵三爷。这八条汉子在德城人称“八大金刚”,个个力大撼山;但這天却奇了怪了,简直被赵三爷压趴下了,个个头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脚。大家都说赵三爷有冤情,他不肯走呢!要不,一个死尸能沉重到这份上吗?实在没有办法,抬头杠的林诗川突然打起劳动号子来:
这个小姐相貌好呀!
——嗨唷呵!
芳龄最多十七八呀!
——嗨唷呵!
屁股为何有介大呀!
——嗨唷呵!
走起路来像老鸭呀!
——嗨唷呵!
……
“八大金刚”在嘹亮的劳动号子召唤下,步伐整齐划一,虎虎生威。
林诗川嘴上那个子虚乌有的小姐,让他们力气大增;就连躺在棺材里的赵三爷也像是被感染了,顿时轻松了许多;而跟在棺材后面的德城人,听到“八大金刚”的劳动号子声,纷纷活泼起来,说说笑笑;午后的太阳奋力撕开云层,将暖阳照到人们身上;出南城门时,城墙上一群麻雀欢叫着,追上队伍,也来凑这个热闹。
没有人注意到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的周傻。
周傻撑着那把黑色油纸伞;右手握伞,左手抓了半块黑瓦护在胸前。
周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条原本笔直的大路,被他走得七拐八弯;他是在避让什么人或车辆吗?还是觉得这么走路比较好玩有趣。送葬的队伍早已远去,他的身后也没有人;整条大路都是他的,但周傻用黑色油纸伞紧紧地裹住自己,十分小心地迈着他的脚步。
这把黑色油纸伞是叶老先生特意送给周傻的。有了这把伞,即使太阳强烈的日子,他也可以出门了。那天叶老先生和他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墙根蹲了很久,就蹲在这把伞下;周傻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一只缺口的灰瓮。俩人默默地望着这只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灰瓮。灰瓮盛满了人世间的尘埃。但周傻阴森的目光,像一双筷子在灰瓮里捣来捣去,不知在翻找什么。叶老先生半天也找不出啥来,灰瓮里除了尘埃还是尘埃,他问周傻怎么啦?周傻微微抬起头来道:“碎了。”叶老先生见灰瓮好好的,怎么也瞧不出有碎的痕迹来。
“你说什么?”叶老先生又问。
“碎了。”周傻边说,边严肃地朝叶老先生点了下头。
赵三爷在南山下了葬,送葬队伍从山上下来,德城人才遇到姗姗来迟的周傻,他那傻了吧唧的小样可把大家乐坏了,他们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
“周傻,你这是给谁送葬呢?”
“周傻,你手上托的是什么?牌位吗?”
“周傻,这是谁的牌位呀?”
……
周傻胆怯地把黑色油纸伞压得低低的,像顶大帽子一样扣在头上;不,他是把伞当做坚硬的大袍紧紧地裹住自己;不,他是把伞当做铜墙铁壁,筑起他一个人的世界。但铜墙铁壁也好,坚硬的大袍和帽子也罢,丝毫抵挡不住德城人的兴趣,他们随意地掀起黑雨伞,抢过他手上的半块黑瓦,追问他这是谁的牌位?
周傻低着头,颤抖着,怯怯地说:“啾啾。”
“啾啾是谁呀?”
“啾啾。”
有人就喊周金涛,但没有人应。大家刚刚还看到他在送葬队伍中,现在却已经不在了;这家伙就跟丧家之犬,从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久留。德城人费劲地折腾了半天,除了从周傻嘴里掏出两声“啾啾”,别无他获,也就没了兴趣;那半块黑瓦不知被谁扔进了路边的田野里,他们劝周傻回家,小心被他妈塞进屁股里去重新回炉呵;这时候又不知是谁大喝一声“鬼来了!”并带头跑了起来,围在周傻四周的德城人也都跑了起来,顿作鸟兽散。还有两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你一声“啾啾”,我一声“鬼呀”;起初还有人注意,但后来就没了;这两个男孩觉得意思不大,也就闭上了无聊的嘴巴。
周傻缩在大路边一动不动。他蹲着,整个人缩在伞里,大头撑在膝盖上,两脚间有一株车前子草,几片肮脏的叶子被送葬队伍踏在烂泥里,倒是没有被踏碎;周傻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草叶上,亮亮的,泪湿的地方明显比其他地方青绿。
“周傻,回家吧。”
周傻侧过伞去,看到父亲周金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
叶老先生每天上午都是在韩家茶馆度过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到韩家茶馆来喝茶的,有醉仙楼姜老板、同德堂叶老先生、棺材铺杨老板、算命先生老安、理发馆老寿……但凡德城有年纪有身份有地位的老人差不多全齐了;大家都有固定的位置,这是从他们第一次踏进茶馆时就已经固定下来的。间或有个把老茶客不会再来喝茶了,大家不免唏嘘一番;但很快就会有新茶客填补空白,大家就又满心喜欢。韩大爷心里最清楚,他开茶馆的四十多年里,茶客已换了一茬又一茬。韩大爷老远就能听出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谁:“叶老先生,你来了。”一声平实的叫声里,有着暖暖的惦记与牵挂。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远远近近的老人都喜欢来这儿喝茶。叶老先生进门,坐到他固定的靠窗的位置上;韩大爷取来茶碗和锡壶里的小包茶,默默地给叶老先生泡上。一切都在无言的默契中,谁要泡得浓,谁要泡得淡,谁喜欢水多,谁喜欢水少……韩大爷心里有本账。
“今天小傻子又有什么奇谈怪论呀?”
叶老先生一来,理发馆老寿就打听。
凡是德城人都知道周傻得了顽症,叶老先生正在给他治疗。叶老先生上午喝个茶,吃过饭再睡个午觉,下午有空就去给周傻看病;但凡长眼睛的德城人,都不难看到叶老先生总是和撑把黑色油纸伞的周傻在一起。周傻手中的伞,伞边都被街墙磨破了,伞面与伞骨散了架,伞面在风中飘舞着,忽高忽低的,发出哗哗的声响。叶老先生时不时地拉他一把,让他走到街道中间来,但周傻走着走着,又贴到街墙上去。这是多么不相称的一老一小呀!但他们越不相称,德城人就越有兴趣;德城人对叶老先生肃然起敬的同时,也不免可怜起这个孩子来。
瞎子老安还免费给周傻算了个命,这可真正是绝无仅有的慷慨。在瞎子老安这儿,别说免费,就是赊账,也是不允许的;他可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虽然他天生就眼瞎。瞎子老安给周傻算完命后,一声惊叫,人像中风似的歪在那儿,一对空洞无物的小窟窿朝着大天瘪了又瘪,瘪得众人心里发毛,他才肯开这个金口。
“周傻在他出生時就已经死了。”
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那活着的周傻又是谁呢?”
“这是另一个周傻在替他活着。”
“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这个世界除了人的世界,还有许多其他世界,像神仙的世界、妖怪的世界、精灵的世界、魔鬼的世界,等等。周傻和我们有所不同的是,我们的身体是座实房子,房子的主人是我们的灵魂;而周傻的身体是座空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其他鬼。我这么说,能明白吗?”
“照你的说法,周傻是个活着的鬼啰?”
“可以这么说。”
德城人虽然不信,但也被瞎子老安唬得毛骨悚然。见到周傻就像见到鬼一样,很有些敬畏。
“这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心中都有鬼,只是大家视而不见罢了。其实有鬼好呀。做人就要做到心中有鬼。这样,人才会有敬畏,才会有约束,才会懂得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为什么好人一生不平安?就因为他常常心中有鬼。”瞎子老安瞎掰起来总是鬼话连篇。
德城人一向懒于动脑筋,却又非常自负,对于他们无法理喻的事物,统统归结于瞎掰;瞎子老安所瞎掰的鬼话,自然是骗不了明眼的德城人。但话虽这么说,德
城人内心却是恐惧的,偏偏又在他人面前装出很自大的样子,见到谁,就高喝一声:“你心里有鬼呵!”
对方也不肯示弱:“你心里才有鬼呢!”
双方对视而笑,笑声很夸张。
临别时,一个叮咛道:“小心你心中的鬼!”
另一个也同样叮咛他:“小心你心中的鬼!”
叶老先生端起茶碗,细细品后,才开口道:“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大家哈哈大笑。惟独叶老先生没有笑,他并不觉得可笑,黄昏的落日不就像一个磕到碗里的蛋黄吗?昨天他们看日落时,周傻就叫:“没皮的蛋,没皮的蛋。”叶老先生复述时,怕他们听不懂,就加了“太阳是个”。瞎子老安说有意思。“没皮的蛋,有意思。”瞎子老安天生就眼瞎,这辈子没见过太阳,但他说有意思。
到了这天下午,德城人都抢着说“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到了明天,叶老先生又说:“连呼吸都在说谎。”
大家哄堂大笑。理发馆老寿笑得最凶,还笑岔了气,连咳数声之后,红头涨脸道:“什么屁话吗?亏这小傻子想得出来。”瞎子老安就调侃他:“老寿,你这不就是连呼吸都在说谎吗?咳什么咳吗!”茶馆又是一片笑声。
到了这天下午,德城人又都抢着说“连呼吸都在说谎”。
日复一日,韩家茶馆里老人们的阵阵笑声,都长了翅膀和双腿,飞的飞,跑的跑,满城出没,它们逮到谁就往谁的心里钻;笑声就是这么种东西,看似像一阵烟岚般消散了,却又从他人的体内长出来。于是乎,德城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莫名的笑声中。
周傻就算活上八辈子,也料想不到自己曾经让德城人如此敬畏过,又如此快活过。
叶老先生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始终以保护患者隐私为天职;但周傻只能算个例外,他的病人人皆知,无从隐瞒。但即便如此,叶老先生最初也没有在韩家茶馆这样的公众场所透露片言只语;是瞎子老安无视叶老先生的存在与他的权威性,大谈特谈周傻的鬼、以及人与鬼和谐相处等等,惹得叶老先生奋起反驳,竭力维护自己的地位。叶老先生说周傻的鬼,只不过是个影子;与瞎子老安所说的鬼完全是两码事,他的鬼话将不攻自破。
瞎子老安则反唇相讥,称“不攻自破”的是叶老先生自己。
“你敢打赌吗?”
“怎么赌?”
“如果我治愈他的病,证明没鬼。”
“不然,就有鬼。”
“赌注呢?”
“没鬼,你不算命。”
“有鬼,你不看病。”
“期限?”
“一年為限。”
“一年够吗?我的叶老先生;我给你三年时间,怎么样?”
“不用,就一年。”
瞎子老安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双手抱拳,起身向四周作揖道:“在场的各位老哥,都是我们的证人;届时请给个公道,安某在此先谢了。”
叶老先生却只顾自己细细地品茶。
打赌的消息,当天就在德城转了好几个来回。德城沸腾了。两个德城最有名望的人,为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傻子,拿自己的终生事业来打赌,这在德城是破了天荒。德城人奔走相告,你对我说了,我又对你说,彼此依旧听着新鲜。德城人开始盘算这场赌的赢面。在这个问题上,德城人倒是出奇的一边倒。他们算定叶老先生能赢,就像他们相信叶老先生的医术一样;要是换了旁人(甚至是叶老先生的大儿子叶春雨)也就未必了,但叶老先生什么病治不了呢?再说,叶老先生医术高超,救死扶伤;而瞎子老安阴阳怪气,你难得去算个命,也往往被他吓个半死,好从中捞上一票。德城可以没有算命的瞎子老安,却不能没有治病救人的叶老先生;但德城人想是这么想,说是这么说;却又不敢让瞎子老安知道自己是反对他的,彼此谈论时就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像是在秘密策划什么大阴谋似的。
瞎子老安倒是蛮不在乎的,他听到了也当没有听到。
德城人再见周傻时,目光和心情就完全两样了,他们希望能看出今天的周傻与昨天的周傻有明显的不同来。比如:周傻扔了那把让德城人觉得可耻的黑色油纸伞(尽管是叶老先生送的)。周傻在一夜之间已身高七尺,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周傻讲一口带有南宋遗风的德城方言,人话说得比谁都流利;他讲鸟语吗?没听说过。周傻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什么影子与鬼呀?他早已是德城夜巡员……但是德城人眨眨眼,定睛而望,今天的周傻还是昨天的那个周傻,叶老先生送给他的那把黑色油纸伞,还真成了他的保护伞,别说他独自出门,就是和叶老先生一起,也紧紧地撑在他手里,而且伞顶压得低低的;这与其说是撑着伞,倒不如说是用伞紧紧地包裹住身体。
德城人看到的,还是那个像鬼影子一般的周傻。
德城人是不相信瞎子老安的鬼话的,却又经不住莫名的诱惑要去想,害怕自己因为怀疑鬼神而招来横祸;对于躲进伞影中的周傻,德城人始终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惟恐与他的那个鬼世界发生什么牵连。即使有叶老先生在场,他们也只是远远地跟叶老先生打声招呼,询问一下治疗的近况。叶老先生倒是非常自信,谈及对周傻的治疗,总能引用一些全新的医疗知识;那是他老人家从古书堆里扒出来的充满霉味的玩意儿,德城人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只要看到周傻依旧撑着那把该死的伞,就不免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来。
随着时光的流逝,德城也渐渐染上了这种神色。
比起街上偶遇的德城人,韩家茶馆里那些有年纪有身份有地位的德城老人,倒是比瞎子老安更关注周傻的近况;但叶老先生满嘴专业术语让他们头大,醉仙楼姜老板一向财大气粗,有一天他有力地挥了挥手,果断地打住叶老先生的医学探索。他说:“叶老先生,你还是跟大家说说,周傻这小子的事吧。”叶老先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在茶馆复述有关周傻的奇闻怪事。
“你们能相信护城河边的歪脖子老槐树会下河洗脚吗?”
这天,叶老先生就是这么问大家的。
“就是老虎桥边的那棵?陶园先生经常在树阴下垂钓的那棵?”
“对呀。昨天下午,我和他走到那儿,他就对我说,它刚刚下河去洗过脚了。”叶老先生像个权威人士发布独家新闻一般,朝大家一下又一下地摆动着他纤细的手,手虽纤细却有着几分威严;他说话时,不喜欢旁人插话。在德城,惟有叶老先生,周傻才会对他说几句让人听得懂的人话。叶老先生见大家很安静地望着他,包括有眼无珠的瞎子老安,这才满意地继续道:“他指给我看,确实,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根部湿漉漉的,淌了一些水。”
“会不会是夜里的露水打湿的?”
毕竟已经深秋了。
叶老先生缓缓地摇着头,说:“都下午了,就算有露水,那会儿也干了。”
“不然,就是人泼上去的。”
“没有。陶园先生就在树下坐着嘛,我问了,陶园先生还愣了一下,他说他来了一整天了,刚刚还是干的,怎么有水了呢?”
“奇怪吧。”
又有一天,叶老先生说:“城西那边的麒麟桥大家还有印象吗?”
“有。怎么说?”
“你们别说这么一座小桥,无遮无拦的,几根长石条简简单单铺就的,但很有些年头了,可以说都老得成精了。昨天我们经过时,周傻突然赖倒在桥上不走了,双手枕着脑袋,双腿乱踢着天空,哈哈直乐;我问他怎么啦?有什么东西这么好玩吗?”
“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我在荡秋千呢。你能相信一座石桥会荡秋千吗?但是你还别说,真的像是在荡呢。我看到水面上桥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当时又没有风,水也看不出流动,桥影怎么会晃荡呢?我想我也感觉感觉吧,我就躺下去了,躺在桥上,闭上眼睛,还真感觉到了呢。”
“是你的幻觉吧?叶老先生。”
“你去躺一下再说!”
再有一天,叶老先生说:“昨天傍晚,我们站在南城墙上,望着德城家家户户升腾的炊烟,飘浮在黄昏的天空中,时而聚集,时而散漫,周傻突然叫我听,我却啥也听不见;但他说他听到它们在说话,余音袅袅。你们说怪不怪?你们有谁听到过炊烟说话了?”
大家都听话地摇摇头。
有关周傻的奇闻怪事多了去了。叶老先生姑妄说之,大家姑妄听之。
瞎子老安倒是坚信小傻子的鬼话,他说周傻所见到的东西,其实就是事物的灵性;而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叶老先生发现自己说得越多,越是对自己不利;但他无法抗拒大家殷切的目光,以及自己叙述的欲望和权威地位,明知不利却还是天天说。
这在德城人看来,就连德高望重的叶老先生也越来越滑稽可笑了。
如果真有周傻所见到的东西,这个世界岂不是乱了套?那不过是一个只有八岁智商的傻子所说的傻话罢了。一方面,德城人是这么定性的,否定了他们所听到的一切;但另一方面,他们听多了又不免心生疑惑,不知该信其有?还是该信其无?他们再见到周傻,就不仅敬畏,而且恐惧。如果周傻拿阴森森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目光朝自己张望,他们就会惊慌地别过头去,东张西望,仿佛冥冥之中有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自己,纷纷落荒而逃。
这年冬天的几场大雪,让德城人心里淡寡得很,没有任何周傻的消息,德城人的日子就过得缺盐少糖;好在第二年开春,老天像是有意要补偿德城人似的,让德城人有机会零距离接近牵挂了整个冬天的周傻。
因为周金涛死了。
周金涛的死就像一个谜。
事后有关他的死,德城有许多版本的传说,其中一个传得最邪乎的,是说去年秋天或更早一些的时候,周金涛有天夜里忽然梦见一位美女,她自称比他大两千多岁,因为前世夙缘,所以特来找他。周金涛此时似梦非梦,不敢推辞,便在梦里和她成了亲。当时宾朋满座,都不相识,锣鼓喧天,满房家具,而其他人皆无所见。那一夜之后,美女每晚必来,带来佳果珍肴,缠绵之情就更不必说了。天亮后,又一切如常。周金涛白天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忙进忙出;但是到了晚上,就一头扎进那个魅境中;周金涛屋里头虽然与他同床,听到他们淫秽鬼交之声,却不能出言制止,非常恼火。据说没过多久,周金涛就不行了,他身上的肉就一块块地丢,比老马割肉都要迅速,丢到今年春天就剩下皮包骨头了。照老马的说法,周金涛就像一条煮熟的金枪鱼,只要筷子夹住鱼头轻轻一拎,整条鱼骨就拎出来了。
这条鱼骨就是现在挺在灵床上的周金涛。
据说这是某个好色之徒编造出来的。但德城人倒是喜欢的,管它真假与否,就七传八传地流传开来了。而有可能知情的叶老先生,只说他曾经问过周金涛,怎么一下子瘦成这样?周金涛只是摇摇头,说他没病。叶老先生要给他看,他坚拒了。叶老先生转而问周金涛屋里头,并告诉她这不是个好兆头。周金涛屋里头也说是,请叶老先生好好看看。但周金涛就是不给看,还说没病也给看出病来。这话就有伤叶老先生的自尊。
德城惟一的入殓师莫清生是个懒汉,他什么都懒,甚至懒到连饭都懒得吃,当然,他家里四壁如洗,也没什么可吃的;但他惟一的勤快就是给往生者做事,做得仔细认真,有耐心。莫清生给周金涛入殓时,发现他不光奇瘦,而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人就怀疑周金涛屋里头,说她被老马吓昏过后,就天天夜里睡在男人身上,周金涛身上的瘀青就是这么来的。又据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周金涛是夜夜被梦中的恶鬼所追杀,夜夜不敢入睡才瘦成这样的;至于满身瘀青便是恶鬼的杰作。但又据说周金涛梦中的恶鬼就是女人,周金涛屋里头趁男人熟睡时,拿了家伙折磨他……一时间有关周金涛的传闻满城飞,德城人权当是茶余饭后的笑料。
周金涛屋里头倒是表现出极度的悲伤,趴在灵床上哭唱得十分卖力:
我的好人先走落阴间(度)落下我带着孩儿多凄凉(之嘛)
人家有福之人(呀)福在夫妻双全带着孩子一家团圆我的好人(呀嘛)
快嘴汪婶过来劝她道:“哭两声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自己身体要保重,往后啊就要靠你一个人了,孩子又是这副吞头水,可怎么办呵?”
周金涛屋里头随即就闭上了嘴,但她始终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始终瞄着门外,但凡有什么人进来,她便又声嘶力竭地号啕起来:
我的好人在时奔波劳碌养大男女今日家堂庆呀 好人(之嘛)
我的好人一生一世好心人(度)十个至亲行过九个叹我的好人(呀啊)
德城人并不在意周金涛屋里头采用了德城古老的哭唱,而且哭唱得有腔有调,嗓音洪亮;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把一身素衣的周傻团团围住,有的还大胆地捏捏他的身子骨,仿佛在验证经过整个冬天,他身上是否有什么变化?他们关心的是,周傻是否看得到他父亲的鬼魂?鬼魂是否跟他说些什么?但周傻不說人话,甚至连鸟语都不说,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一对鬼火般幽深的小眼珠,时而瞪一眼问者,时而瞧一眼灵床上的周金涛;似乎费劲地想弄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城人甚至怂恿叶老先生去跟周傻谈谈,希望从他老人家那儿得到来自那个世界的消息。但叶老先生置之不理,他看穿了德城人的阴谋,痛斥他们大逆不道。
周金涛出殡那天上午,周傻不见了。德城人分头去找,结果是老孔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墙根找到了他。周傻撑着那把黑色油纸伞,蹲在一只缺口的灰瓮跟前,不知在发什么呆?这只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灰瓮,盛满了人世间的尘埃。周傻见老孔过来,突然朝他:“啾啾。”
“你啾啾个啥呀?”
“啾啾。”
老孔不懂,也不想搞懂,他一把拎起周傻就走,家里还等着他去出殡呢。
周傻被老孔拎起身的刹那间,朝灰瓮里吹了一口气,从灰瓮里飞出来的尘埃蒙上了他的脸,劈头盖脸的,就跟刷了一层灰漆似的。
老孔乐了。
他们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哗啦一声,灰瓮碎了,粉末状的碎片散了一地;而盛在瓮中的尘埃,却像一只全新的灰瓮塑立在那儿。
随着打赌期限的临近,叶老先生不得不放弃药物与针灸疗法,而采用一种全新的心理疗法。德城人起初不知道什么叫心理疗法,等到得知所谓的心理疗法就是手影表演,不免诧异,这也能治病?这是叶老先生跟一位人称“皮猴”的老艺人学的。叶老先生最初只表演鸟影,或枝头晨鸣,或展翅飞翔,或衔食反哺……表演时,叶老先生配以各种鸟叫声。周傻吓得目瞪口呆,“鬼呀!鬼呀!”地乱叫;渐渐地,他也就活泼起来,叶老先生表演时,他就跟着叶老先生一起鸟叫。叶老先生从变鸟虫、变猫狗……到变人,循序渐进;终于有一天,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心理,周傻突然抓住叶老先生的双手,拼命地扳开来看,但叶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有;叶老先生继续表演,周傻又抓住他的双手,扳开来还是空的。周傻盯着叶老先生具有魔力的双手,百思不得其解。叶老先生摊开双手道:“看到了吗?这是空的。”
“只要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屋有屋的影子,墙有墙的影子,树有树的影子,人有人的影子,动物有动物的影子……一切事物都有影子;人和动物是活动的,就会不断变幻出奇形怪状的影子来;但影子就是影子,
都是空的,就像这样……”叶老先生边开导,边变幻手影。一条恶狗的影子,突然朝周傻身上乱叫乱咬;周傻吓得脸色煞白,东倒西歪地躲着狗影子。
叶老先生松开手道:“这是空的。是影子。”
“鬼。”
“是影子。”
“鬼。”
“你说你这个孩子,我什么疗法都用尽了,你咋就还不明白呢?影子就是影子,影子不是鬼。”叶老先生光火了,抓起周傻的手就往外走,连伞也不让带,将他拖到大街中央,逼着他和自己一起站在太阳底下。你可以说叶老先生已经穷途末路,也可以说他使出最后绝招——激将法,让周傻在太阳底下直面自己的鬼。叶老先生柔弱的手指这会儿却像钢筋一样死死地揪住不放,脸上张扬的是绝望的狠劲儿。周傻拼命地挣扎,但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烈日当空,叶老先生和周傻落在麻石板上的影子很黑,像墨染一般。
叶老先生另一只手指住他们俩人漆黑的影子,责问周傻道:“这是鬼吗?”
“他动了吗?”
“他咬你了吗?”
周傻惊恐万状地盯着从他们体内跑出来的鬼。
德城人起初不明就里,只觉得诡异,就三三两两地围上来看个究竟;但他们只是远远地围观着,琢磨着强烈阳光底下的一老一小。他们知道叶老先生与瞎子老安打赌期限快临近了,叶老先生大概又采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疗法。看热闹的人,一会儿添几个,一会儿又添几个;后来就多了,源源不断地拥来,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或许是叶老先生外柔内刚的妙手,或许是与叶老先生在一起,或许是密密麻麻的围观者,给了周傻一定的安全感,总之,他从惊慌中缓过神来,那颗偌大的脑袋开始微微地转动;一会儿看看自己的鬼,一会儿又看看叶老先生的鬼,忙着比较什么。叶老先生是背对着太阳而站的,而周傻是侧面对着太阳而站的;所以叶老先生的影子显得宽阔,周傻的影子显得细瘦。周傻比对了好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转了个向,背对着太阳,而让叶老先生侧过身去;这样落在街面上的影子,他的就变得宽阔,而叶老先生的就变得细瘦了。周傻又看看自己的鬼,看看叶老先生的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来。
围观的德城人起初不知道周傻在干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显而易见,惟一发生变化的是他们的鬼(照周傻的话说),现在,周傻的鬼就比叶老先生的鬼大。
周傻朝叶老先生道:“啾啾。”
叶老先生自然比德城人更明白,他听得懂周傻“啾啾”的意思。
叶老先生突然甩开周傻的手,挤出围观的人群,迈着仓促的脚步走了。
德城人自觉地转过身去,望着叶老先生远去的背影,在亮得发白的阳光下,不但孤独,而且萎缩,像一个独自走向坟墓的垂暮老人。
叶老先生言出必行,到了期限,坦承自己的失败,并将同德堂交给大儿子叶春雨掌管,从此不再行医。瞎子老安倒也大度,他说一年时间太短,愿意将期限放宽到三年,但叶老先生说不必了。叶老先生承认周傻心里有鬼,而且是与生俱来的。叶老先生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变,让德城人大跌眼镜;而此时此刻的叶老先生,多少已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味道,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叶老先生了。他居然跟瞎子老安探讨如何让自己的心智回到童年;他还给自己配些迷魂汤之类的药汤喝,想“返老还童”,想去周傻的世界看看。
叶老先生再去找周傻时,就不再是医者与患者的关系,而是以忘年交的身份。他出门时总是抓一大把红枣在长衫兜里,和周傻在一起时,不时地掏出两颗红枣来,一颗给他,一颗给自己,一路慢慢地咀嚼。红枣越嚼越香甜。叶老先生不再行医后,所有空余的时间都和周傻在一起,他们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下雨天,他们猫在古井巷口那儿,冒着雨,一呆就是半天,据说是为了看巷口的那口四眼井,偷偷地跑到街墙外面去看风景。四眼井虽然古老,但挖在那儿就挖在那儿,怎么可能走路呢?还有无数个黄昏,叶老先生和周傻就傻呆呆地站在一堵老城墙上,又据说老城墙上的青苔们,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拌嘴,吵得比人都凶,它们还打架呢,不少青苔就从城墙上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被晚风吹散了。
有一天傍晚,叶老先生和周傻坐在城西的麒麟桥上,四脚在桥下晃荡,双手按在嘴边作喇叭状,一老一小肆无忌惮地朝着福溪的上游,朝着天子岭和落寞的夕阳,大叫大喊:
“啾啾,啾啾,啾啾……”
“嘎咕,嘎咕,嘎咕……”
“啾啾,啾啾,啾啾……”
“呜嗒,呜嗒,呜嗒……”
……
你吼一声,我吼一声;一直吼到天都暗下来了,才收起沙哑的嗓子。
但一老一小依旧呆坐在小橋上,一动不动。
四野静悄悄的,死一般地寂静。
叶老先生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泪流满面。
我这是怎么啦?叶老先生朝自己摊着手。
这在德城人看来,叶老先生是入了魔窟。
也就是他们在麒麟桥上大吼的第二天,叶老先生最后一次来到韩家茶馆,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兴奋,用沙哑的嗓子对大家说:“我去过那儿了。”大家问:“哪边?”叶老先生说:“就那边。”他说:“那边其实离我们很近的,只隔了一道陈旧的木栅栏,断断续续的,人很容易过去的。我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油亮油亮的;再走过就看到几户人家,男耕女织,小儿在玩耍;再往前就是一座城市,好多人在盖房子,见到我就叫我帮忙,说盖完了这座房子就帮我盖,和这边真的没什么不同……”
茶馆里静得就像到了那边,静得让人不敢喝茶,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大家。
过了很久,才有人问叶老先生是什么时候去的那边?
“昨夜。”
“噢,做梦呀!”
大家哈哈大笑。
韩大爷给叶老先生泡了茶,但叶老先生却突然说想喝醉仙楼的酒;在场的醉仙楼姜老板就笑道:“这还不容易吗?”姜老板叫韩大爷的长孙去醉仙楼打了碗酒来。这天上午,叶老先生在茶馆里喝了酒,又喝了茶,最后一个离开。叶老先生回到家,家人叫他吃饭,他说他已经喝过酒了。叶老先生就去午睡了,他睡下去后就没有再醒来。
周傻大概真的不知道死是什么,叶老先生去世后,他就天天去同德堂,默默地站在同德堂门前的石狮子边。他撑着那把早就破败得千疮百孔的黑色油纸伞,从伞面的洞孔朝同德堂张望;他扶着左边石狮子的手,也不是简单地扶在那儿,食指和中指伸到石狮子的嘴里,不停地拨弄着石狮嘴里那个活动的石球,好像非要把它拨出来不可。但那个石球眼看着就要拨出来了,却又骨碌碌地滑回原处。周傻就继续再拨,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叶春雨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叶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但周傻还是天天呆在同德堂门口。
德城人就有些抱怨,尤其到同德堂来看病的德城人,在这儿碰到周傻总觉得晦气,而且还有几丝不安。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周傻就不来了;德城人也就迅速将他忘了。德城人之所以要迅速忘掉他,就是想把他的世界也一起忘掉;周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那个世界。只有瞎子老安颇有几分得意地经常提到叶老先生,经常提到周傻和他的那个世界;但德城人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压根儿就不接这个茬,合伙将瞎子老安孤立起来;不久,瞎子老安也就乖乖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叶老先生死后,已经无人可以与他对话了。
瞎子老安也就不再上韩家茶馆喝茶。
他成了德城惟一一个还健在时就不去茶馆喝茶的老人。
第二年夏天,瞎子老安也过世了。
“清爽。”
“清爽。”
德城人只认“头顶三尺有神灵”,不认“心里有鬼”;现在,硬要把两者扯到一起的瞎子老安终于死了,德城就清爽得像六月的天空,太阳普照,万里无云;德城人从此可以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神灵之下,而无须再顾及心中有没有鬼了。
只有那些去同德堂看病的德城人,感觉叶老先生的大儿子叶春雨,虽然传承了叶老先生的衣钵,但医术远不及叶老先生高明;他们谈起叶老先生时,也还会连带着谈到周傻。德城人普遍认为是周傻毁了叶老先生的声誉,令他老人家晚节不保。
他们说,叶老先生最后几年算是白白浪费在周傻身上。
但不久,德城人总算把周傻彻底遗忘了。
从周傻十六岁开始,周金涛屋里头就托张生娘做媒。张生娘十分为难,一脸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尴尬相,这个那个地不知如何推脱。作为媒婆,有求必应是职业道德;但周傻是在德城出了名的傻子,他的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傻,是大白天都能見到鬼的傻。再说他只有八岁的个子、八岁的智商,不知道做爹的本事还有没有呢,要做这个媒……哈哈……张生娘沉吟再三,在脑海里搜搜刮刮,把全城姑娘扳着手指数过几遍,最后笑道:“周傻他娘,你也知道,以令郎的条件想挑姑娘怕是困难了……”周金涛屋里头忙点头道:“那是。那是。”张生娘又说:“纬一路赵家的三姑娘,你看怎么样?”周金涛屋里头想了想,终于想起那个兔唇姑娘,她也没敢多说什么,只说行的。张生娘说:“那我先去探个风声。”周金涛屋里头千恩万谢。
谁知赵家姑娘兔唇归兔唇,听说对方是周傻,哪里肯答应呀?张生娘是明白的,但凡是德城人也都是明白的,惟独周金涛屋里头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拖住张生娘说了许多话。她一趟趟往张生娘家跑,一趟趟地拎着蹄 ;吃肉是要凭良心的,张生娘几乎把德城所有有缺陷的姑娘都给周傻做过媒了,但人家姑娘哑巴也好、瞎子也好、跷拐儿也好,都和兔唇姑娘一样,谁也不肯嫁给周傻。张生娘前后做媒不下七八次,周金涛屋里头再次来央她时,她拉住周金涛屋里头的手拍道:“这德城的姑娘呀,我是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出合适令郎的了。”周金涛屋里头也拍拍张生娘的手道:“大娘,您再费回心;救救这个孩子吧。”张生娘长叹道:“姻缘天注定。我真的尽力了。”周金涛屋里头见张生娘这么说,蹲下身去要给她下跪;张生娘忙托住她道:“周傻他娘,使不得。”周金涛屋里头继续央道:“大娘,您就再……最后一次,我保证……”张生娘想了想又问道:“纬三路的黄家闺女怎么样?”这是张生娘所能搜刮到的、惟一可以配周傻的。周金涛屋里头一愣,忙问道:“那不是个傻姑娘吗?”张生娘说:“是啊。”周金涛屋里头的脸就哗地阴下来,知道再央张生娘也没用,就支支吾吾地走了。
张生娘望着周金涛屋里头提了蹄 远去,又长叹了一声。
这天下做父母的,只看到人家姑娘是花痴,却看不到自己儿子是大傻;等过了些时日,周金涛屋里头忽然想通了,再跑去央张生娘,张生娘却说晚了,人家黄家闺女已经嫁人了。周金涛屋里头懒得连嫁给谁家都不问,就萎瘪瘪地回家了。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开的季节,黄家闺女大了个肚子淹死在护城河里。这个年年犯病的花痴,据说是从城外采花回来,蹦蹦跳跳过桥时,一支狗尾巴花掉在了河里,她去河里捡花时落水淹死的。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周金涛屋里头却多少有些安慰,幸亏当初没有娶这个傻姑娘作儿媳妇。
但事后有传说称,那天下午,周傻过桥时遇到了黄家闺女,她坐在桥中央,挺了个大肚子,双手向后撑在桥面上,双腿悬在桥下,欢快地摇晃;周傻过不了桥,就默默地望着她。黄家闺女仰起头来,也默默地望着他。周傻看到水中的影子,就叫:“鬼呀。”黄家闺女却笑了。周傻坐到她身边,问:“你不怕鬼吗?”她却反问:“鬼有什么好怕的?”周傻指指水中她的和他的影子,说:“鬼。我们的鬼。”黄家闺女拍手叫好。周傻说:“他们钻到水底下去了。”她叫:“鬼游泳啰!”周傻也笑了,他嗯了一声道:“鬼在水底下玩呢。”黄家闺女就荡起双腿,一直咯咯地笑……
这多半是德城人杜撰出来的。
因为自从惟一可以与他说几句人话的叶老先生走后,周傻什么时候跟人说过人话了?
没有。
一天上午,周金涛屋里头一大早就跑到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家里,右手紧紧揪住金麻子的衣襟,左手猛拍自己高挑起伏的胸脯,惊叹:“好险哪!”金麻子问她出啥事了?她说:“杀猪佬要强奸我。”“呵?”金麻子大吃一惊。周金涛屋里头张张四周没人,神秘地压着嗓门道:“我注意杀猪佬很久了,他成天在我家门口转悠,每次盯住我看的眼睛别提有多下流了,每根眼丝丝都是一只肮脏的手,看我时就有千手万手在我身上乱摸,要不是我男人在家守护着我,我早就被他强奸了。刚才我男人前脚出门,杀猪佬后脚就钻进来了,吓得我赶紧逃出来。”
周金涛去世已经有些年头了。
金麻子听到这儿心中就有些数了,但他不免又有些吃惊,一脸愕然地盯着周金涛屋里头。
他问:“你没事吧?”
周金涛屋里头轻松地笑道:“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我跟你说,有我金麻子在,老马就是强奸他要杀的猪,也不敢强奸你的。”金麻子耐心地劝她,左劝右劝终于把她劝走了。
没过两天,周金涛屋里头又跑来了,又扯住金麻子的衣襟惊叹。这回金麻子笑微微地问:“老马又怎么你了?”周金涛屋里头踮起脚尖,咬他的耳朵道:“他要杀我!”“呵?”金麻子故作惊讶道。周金涛屋里头小声道:“杀猪佬天天提了把刀,候在我家门口,想找机会杀我。”
金麻子说:“不可能。老马只杀猪,不杀人。你是猪吗?”
周金涛屋里头使劲地摇摇头。
金麻子说:“这就对了。所以你放宽心,他不会杀你的。”
金麻子又终于七劝八劝把她劝走了。
周金涛屋里头三番五次跑金麻子家里,又三番五次被金麻子劝走后,她就怀疑金麻子跟杀猪佬是一伙的。既然连金麻子都是跟他一伙的,那德城还有谁不是跟他一伙的呢?德城人果然是吃了他的猪肉,就跟他一伙了。周金涛屋里头怀疑全城人都想谋害她,他们在等机会,她就偏不给他们机会,除了在家,周金涛屋里头出门都带上周傻。
每天从天亮睁开眼睛起,到入睡时闭上眼睛,其间周金涛屋里头的嘴巴一刻不停地蠕动,发出苍蝇蚊子一般营营嗡嗡的叫声;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又是在跟谁说话。惟有在街上与她猝然相遇,一直低着头的她突然支起脑袋来,间或瞟你那么一眼,眼里充满仇恨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并怀疑她满嘴营营嗡嗡声是在诅咒你。但她并没有其他过激的言行,最多瞟你那么一眼,又继续低下脑袋,营营嗡嗡地走远了。
周金涛屋里头过早花白的头发在晚风中移动,给德城人一抹茫然的颜色。
当然,周金涛屋里头也有说话清晰的时候。那就是她咒骂周傻的时候。周金涛屋里头骂他讨债鬼,叫他好死了,问他怎么还不去死呢?但周金涛屋里头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死后看你怎么办?”德城人从这句话里听出来,周金涛屋里头可能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未必真的疯了;或者即使疯了,她也还是担心儿子的,怕自己死了儿子会遭罪。除了咒骂周傻时语言清晰外,其余时间她的嘴里就剩下一片营营嗡嗡声了。
周傻二十三四岁时,刚四十出头的周金涛屋里头还真的死了。她死得平淡无奇,死得毫无故事性。让德城人很失望。就连她的死对头老马也纳闷,这个神经质的精力充沛的一天骂到夜的女人,怎么就一声不响地死了呢?她要死也得先赚足了德城人的眼球再死呀!老马是打算着这辈子要与她抗战到底的。尽管那次意外的“死猪跑”抑制住了她嚣张的气焰,周金涛屋里头从此不再踏进他的店,不再在他的店里走来走去,用手指乱戳案板上的精肉、腿肉、五花肉和排骨等,尤其是那只含着自己尾巴的猪头;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罢休,而是搬了有靠背的竹椅子,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家门口,冲着隔壁骂山门,其持续时间的长度和所用语言的宽度,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周家与马家仅一墙之隔,开出门来就是经二街,所以她在自家门口谩骂跟她到老马店里骂山门,也就没什么区别。所谓成亦萧何败亦萧何,老马的生意因了她的谩骂,时而生意好得出奇,时而又差得出奇;那是因为德城人隔时间就会来看看她,听听她又创造了什么新词,却又要装出是来买肉的样子,从老马店里拎点东西回去。
在大家的意识中,周金涛屋里头的死应该会有很多故事,她会把死渲染得轰轰烈烈;所以德城人就猜测,这多半是她那个傻儿子带来的晦气,也是周金涛屋里头始料不及的。只要有点常识的德城人,都知道伞丢在地上,是不能自己去捡的,不然就会带来厄运。伞也不能拿到太阳底下去撑,这样会招来雨的。在家里撑伞人是不会长高的,在床上撑伞那就更不行了……但所有这一切不能做的事情,周傻却都做了,而身为母亲的周金涛屋里头,却从不制止他。周金涛屋里头有此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金涛屋里头的丧事是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主持的,棺材只收了成本费,入殓师莫清生提供的服务也是免费的。莫清生那张大嘴是什么都敢说的,他说周金涛屋里头是白虎精,下身不长一根毛;而白虎精的女人,其命运便就可想而知了。
这天夜里,莫清生在家里跌得够呛,拿自己的嘴巴去跟他家的石门槛来了个硬碰硬,结果有四颗门牙像瓜子似的躺在他的舌头上,而且还伴随着波涛汹涌的鲜血,让莫清生拿不定主意是吐出来好呢?还是咽下去好呢?第二天,德城人看到莫清生的嘴巴肿得就像成熟的杨桃,上嘴唇和下嘴唇挤得连条缝都不剩,连喝水都困难,自然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多少年后,周傻依旧还活着,依旧没有长高一寸,四、五十多岁的年纪(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多大了),也还只是八岁的个儿;那么多吃下去的东西,只能使他的肚子和脑袋变得更大,身上其他部分依旧是细细长长的,尤其他的脖子。有人说他像蜘蛛,但蜘蛛没有脖子;有人说他像螳螂,但螳螂没有大肚子。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谁也不愿意知道他是怎么活的?德城人见到他就跟没见到他一样,习惯了把他当做空气。他总是孤零零的,撑着一把破烂得只剩下伞骨的油纸伞,岁月已将伞面的油纸撕成一条条的,阳光和雨水可以自由进出;他独自走在德城的街上,走得很慢很慢,听不到有任何脚步声;就像一个虚拟的鬼魂,走在他无比深厚的寂寞中。德城人很少理会他。即使极个别德城人,比如杀猪卖肉的老马,故意朝他大喊:“鬼呀!鬼来啦!”他也无动于衷,至多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你一眼,深陷的小眼眶里空洞洞,看不到有任何東西;随后又继续他的漫游,嘴里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或许那只是嘴巴在蠕动而已。
老城墙上有一群麻雀在争吵,突然飞将起来,飞快地掠过墙角,吱的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又是一些年过去了,德城人再也没有见到过周傻,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但德城人偶尔还会说起他,这多半是两个德城人因为某事起了争执,一个人就说另一个人心中有鬼,另一个人同样回敬他鬼迷心窍时,两个人就会抢着吼:
“你周傻!”
“你才周傻!”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