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暖
2014-04-29刘东衢
刘东衢
陈明光邀请她参加周末的家庭聚会,马萧萧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大约十五年前,马萧萧初中毕业,已经是个有想法的女孩子,但在村人眼里还是个傻姑娘。她家境贫寒,经人介绍到城里做工,对她来说既新鲜又充满许多奢侈的盼头,问介绍她的那位瘦削长辈,进城做什么呢。给人家做饭洗衣服,带带孩子。孩子几岁了?男孩女孩?男孩,今年三岁。以后他们能介绍我进厂工作吗?长辈求助般望着马萧萧水桶腰身的母亲,女人手持锄头,愤怒地撩起额前的白头发,劈头盖脸训斥道:“姓马家祖坟没冒烟,愣想野鸡窝里飞凤凰!给梯子就想上天!跟我下地,把菠菜给你三爹送去!”
进城前,马萧萧拎着三捆菠菜到集市上找她的三爹。三爹患老年白内障,长年泪眼汪汪,已经口齿不清,像块老树皮蜷缩在集市土黄色街道的一个小角落里,吸着自制的白纸烟。烟草自家栽种,吃不完拿到集市上卖,顺带几捆蔬菜,赚点零钱打酒喝。每天一早,他已经喝醉了,歪在一辆平车上打瞌睡,身后的骡子也因为天热昏昏欲睡,对苍蝇都懒得摇尾驱赶。马萧萧放下菠菜,走上前跟三爹打招呼。老人移脸上前,半天才认得亲戚家的孩子,忙要送些芹菜给她。马萧萧大声说,我娘让我送菠菜来啦!三爹忽然有些失望,说不好卖的,老半天没人要了,再卖不动,他下午就没酒喝了。马萧萧说,三爹,我进城回来就给你打酒喝,我让你喝个够!三爹摇摇头说,喝不够,喝不够的。
马萧萧照顾的是陈明光虚弱不堪的母亲。她不愿让人知道她身患绝症,谎称照顾孙子。马萧萧一进家门,她便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了她,除一日三餐,每月还有工钱。马萧萧很紧张,我没经验啊,阿姨。来,我告诉你怎么做吧。就这样,马萧萧在这个家度过了一年半时光。那时候陈明光上高三,父母对他隐瞒实情,责令他住校,每周只能返家一次,每次不能超过半天。他寡言少语,吃饭从不抬头,也就是说,陈明光几乎没在家里住过,他和马萧萧的交流仅限于离开的那一刻、她帮他关门时。陈明光的父亲在机关工作,在妻子最后的日子里,他定期往返医院和学校之间,让妻子和儿子都感到安心。他对马萧萧的看法是,人是好人,但家境一般。
五月,杨絮落尽,当槐花和云香在幽静的、由青苔点缀的红砖小院里热烈开放时,陈明光的父亲把马萧萧叫到四壁凄凉的房间里,拿出三个月工资的信封,让她回家去。马萧萧哭着说,陈叔叔,我不走,我还没见到明光哥呢。叔叔说,萧萧,你阿姨已经走了,这些年,看病吃药的,家里所剩无几,明光还要考大学,我们不能耽误他,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叔叔有些连累你了。以后,等有条件了,有困难来找我,叔叔一定答应你。
在城里住久了,马萧萧开始厌倦农村生活。在城里,她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看到各不相同的工作,而每个工作都意味着不同的生活内容。一回家,马萧萧的母亲就为她张罗对象结婚,以减轻家庭负担。马萧萧看到她的同班同学赵小蕙腆着大肚子、行动迟缓地在集市上卖布时,她绝望到了顶点。像明光哥,结婚应该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他的父母亲从未在她面前提起儿子结婚一说。马萧萧经过认真考虑,偷偷搭车进城去找陈叔叔。
陈叔叔建议,当务之急是学一技之长。马萧萧问什么是一技之长。陈叔叔说,就是谋生的技能,像手艺人,打铁啊,烧砖啊。马萧萧生气地说,我不打铁,累死人,烧砖太脏了。陈叔叔说我只是举个例子,不累不脏的,像理发,怎么样?马萧萧沉吟片刻问,工资多吗?现在还不能谈工资,你还没学会呢,哪里有工资?学会了才能有,将来自己可以开个理发店,这样就能在城里生活了。马萧萧心想这个主意不错,不管怎么说,只要能留在城里就成。
马萧萧开理发店的第十个年头,因房屋拆迁搬到了文馨路。
为了省钱,她只能寻找租金便宜的偏僻民房。女房东一听她是开理发店的,便鄙夷不屑,以为她是做那个的;男房东则常常借故涨涨房租,断水断电,就像在试验弹簧的韧性。马萧萧只好不停地腾挪她的家,除了理发用具,属于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张床,一个饭桌,几把轻便椅子,偶尔添几件衣裳,或者到二手市场淘沙发和矮柜。多年的操劳已经让她及早衰老,白头发,鱼尾纹,眼影和暗纹,死缠硬磨的街头小混混和那些斤斤计较的中年妇女,某个醉鬼半夜敲窗踢门,把她吓得躲在被子里发抖,可她必须面带微笑,她需要回頭客,需要他们口袋里的钱。当一天的活儿做完了,她虚掩房门,躺在沙发上翻看头饰画报,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刚进城时的情形。那时她多么天真啊,就像童话里的小姑娘,以为走进期待已久的城堡就会拥有快乐的生活。她十分清楚,只有听到剪发机嗞嗞的电流声,听到剃刀的嚓嚓声,她才觉得踏实、快乐。那是她的依赖,也是她的武器——尤其受到威胁和逼迫时。
有一回,那人绕到她身后,把电源拔下来,从背后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她用尽全力挣脱开,他又抱住她的腰,他力气真大,她喘不过气来,感觉到双脚离开了地面,晕眩得就像身体挂在悬崖边上——她听到男人嘿嘿笑着就像一头咬住猎物的海怪。
她摸到一把剃刀,X形挥动着,好像它是一面象征反抗的旗帜。从那以后,再遇到难缠的客人,她把他们客气地让到座椅上,不停地打磨寒光闪闪的剃刀。然后当着他们的面,一把收在身上,另一把才派上用场。她经常笑着问,你不怕疼吧,这刀很快的。
三月底的一个周末,理发店进来几个酒气熏面、恶言恶语的生人。马萧萧先让两个学徒上去招呼,自己走到水池边,撩起长条布磨刀。轻车熟路,与往常一样,她的脑中闪现出电影里的恐怖镜头:恶人微笑着,舔着刀刃,而手术台嘣嘣作响,手脚俱绑、嘴缠封条的受害人正用惊恐万分的眼睛瞪着恶人。马萧萧觉得,也许,恶就是因为恐惧才出现的。
这天中午,陈明光请同行吃饭,商谈三季度的投资计划。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聊一道特色菜。举重若轻,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都喝高了。这就是酒精的作用:点燃激情,制造迷雾,其代价是酒后的沮丧和疲惫。在他的提议下,五个人结伴桑拿。陈明光在一幢耸入云霄的国际大厦前伫立良久,凝神仰望,估算它的造价和大概作为商业用途的利润比。他理想中的投资大师就像一位面包师,原料很少,但放入一种特制的发酵粉后,资本的体积就会膨胀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资本是很势利的,就像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每次仰望星空他都有这种感觉。不过他也清楚,仰望之后还得把头低下来,看地走路。望天走路的都是疯子,双脚着地才觉得踏实。
他看到大街上,一个老妪拎着一只浅色纸兜、步履蹒跚地横穿人行道,正午的光影在她的身上跳跃成五彩的光斑。他看到她清澈的面孔,好像在犹豫是否应该越过护栏朝这边来,或者走相反的方向。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看起来仿佛在倾听来自地底下洪流的声音,那些钢铁怪兽瞬息间消失了颜色,变得像黑暗被掩盖一样。陈明光的心底泛起一阵阵温暖的浪花,像小时候,母亲把他的小手放在收音机上,聆听遥远的、由无线电波送来的温柔女主播的声音。陈明光一直目送老人穿过绿化带,消失在拐角方向。那儿,有一家新开业的理发店。红底金字的赛克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陈明光灵感一闪,走,我们先理发去。
陈明光最后一个走进理发店。马萧萧停止了磨刀,匆忙回到里间整理纷乱的思绪。明光哥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她觉得对方并没有马上认出她。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屋子刚刚布置好,沙发漏洞了,丈夫还没来得及修补,原打算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遍,但时间太紧,她也将就用了。地板颜色黯淡,明光哥肯定看不中的,新购的几台卷发机仍在路上,物流公司做事太慢,她很有意见,天呐,运费还那么高。最重要是她乱糟糟、发梢分叉的头发,明光哥来理发,第一眼当然是看她的头发啦,她急忙洗脸梳头,换了几种款式的发卡,都不满意,头发散开还是束起呢,她回忆当年给明光哥做饭时,他好像说过她的耳朵好看,那还是把头发扎起来吧,用她最喜欢的镶钻发卡。还有衣服,她忽然犹豫了,换来换去就那几样,连自己都麻木了,看到陈明光西装革履就知道他现在是有身份的人。思考了几十秒,她觉得还是穿职业装吧。最后涂上口红,戴上结婚时的黄金戒指,把耳朵洗净了,因为用力,它红得就像一只等待拍照的兔耳朵。
陈明光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仰着头,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有许多压塑板遮掩的小洞,接着观察店里的员工。他觉得其中一個年轻员工的身段更好,厚臀细腰,他就像欣赏一幅油画中的裸女。相比另一个柴形女子而言,前者更具有投资价值:勤奋好学,性格温顺开朗,是个好帮手。这些年他的工作进展顺利,除个人努力外,也得益于妻子的家庭背景。应该说,他的婚姻投资是成功的。不过,种种成功在对方看来似乎并不满意,个中偏见是:人必须出类拔萃。眼下这家小理发店,投资很少,但店主并不是成天愁容满面、苦不堪言的样子。她头发的款式一点也不比妻子差,甚至说穿上工作装竟然有几分妩媚,陈明光忽然觉得,这个店主似乎有些面熟,他首先想到的是,某个同事介绍来找他贷款的。
马萧萧正用刷子把机器的齿缝清理干净,滴上缝纫机油,她拧开开关,试了试声音,拿起梳子。她的手有点发抖。已经有白头发了,眼睛有些浮肿,身子也发福了,胡子刚硬,马萧萧在心里叹息着,那时候明光哥多么青春阳光啊,唉,一晃十四年了。
陈明光问:“这家店是刚开业的吧。”
“开业好多年了,年初才搬到文馨路来。”
“那以前在哪里呀。”
“西小街。”那是陈明光和他去世母亲的家。
“哦。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到过。我以前就住那儿。”
“你那时上学去了,明光哥。”
陈明光一下子愣住了。
“我是马萧萧,明光哥……你忘了吧?”
学手艺自己开店,最费心的是房子。如果租间门房做生意,再租一间自己住,费用双倍,太奢侈了,马萧萧更愿意把它设计成和一个男人的美好心愿。她一般都把店面一隔为三,外面最大的空间留给顾客,剪头、洗头、卷发、烫发、染发等,陪衬白墙的是各种喷绘的发型款式。里间是饭桌和凳子,另一块是木板床。床下铺一块红地毯。马萧萧冬天很怕冷,虽然外间生了炉火,但阴暗的里间因为向阳程度差,到寒风肆虐、霜花挂窗的时候,她常常感觉不到腿部的温暖。铺上红地毯,就相当于给屋子围上一块围巾,她再用胶带把玻璃封上,打开电暖器,灌温水袋钻进被窝后才感觉到一些暖意。
雪花细密无声,每天只吃简单饭菜的萧萧觉得胃和心里都发冷,夜里她要灌两次热水,常常被冻醒后接着失眠,她三爹在那年的腊月里去世,许多卖散酒的人都因为少了一个主顾感到惋惜。打春后,马萧萧决定接受周伯平的追求,虽说他不是正式在编,但毕竟在电力公司工作,仅凭这一点,马萧萧就认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种子发芽生长,自然开花结成果实,马萧萧认为她跟周伯平的将来也会如此,她在思想里从来都这么认为。马萧萧喜欢把花草比作为爱情,它所需要的阳光、水和空气也就是钱、房子和感情。以父母为例,钱是种地和做瓦工挣来的,房子建在村头一块空地上,至于感情么——因为有父亲,母亲的冬天就不怕冷。马萧萧一想起爱情就会想到燃烧的炭火,它可以烧水、烧饭、取暖。可是,她和周伯平相处了一年半,炭火已经熄灭,无论马萧萧的身体如何努力,都没有把周伯平的心挽留住。“我家里人不同意。”周伯平总用那种淡淡的、像用铁筷清扫炭渣子的声音说。“你呢?”马萧萧睁大眼睛,“你同不同意?”她急切得像个溺水者,空气堵塞在胸腔里,憋屈得令她想哭。“我当然同意了。”周伯平为她轻轻扣上玫瑰色胸扣。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听不到他下面说的话,但她知道他是那个家里惟一的希望,而她不是,她的父母亲从不关心她的生活。用她父亲的话说:我闺女长相不赖,将来能钓到一条大鱼。周伯平穿着衣服,马萧萧强忍眼泪,双臂抱肩,骄傲但徒劳地等待他的回心转意。周伯平好像是把沉重的心事穿在身上,他动作很慢,有一会儿停下来,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是萧萧追逼之下才说的。
“你要分手,得赔我损失费。”萧萧见柔情乞求不起作用,索性玩起了母亲遗传的赖气。
“我想好了,今年的房租我已经付过了。”周伯平环视小小的屋子,“再添个空调吧,算我送你的。”他从钱包里掏出房租收据和钱包里所有的钱,一齐放在小桌上。他费了好大劲才摸到自己的皮鞋,艰难地直起腰。
马萧萧已经没有眼泪了,她盯着他的后背说:“钱不够,你明天把余下的钱送来,你要是不送来,我就到你的办公室里拿。”
周伯平说:“萧萧,你这样我看不起你。”
马萧萧接过话说:“你要是看得起我,早就跟我结婚了。”
这天晚上,周伯平走后,马萧萧把所有周伯平用过的东西都清理洗刷了一遍。她把他用过的饭碗像皮球那样扔到半空中,听着一声声摔得脆响,而筷子和毛巾很轻,她直接扔到了大街上,不过扔完后她就后悔了。至于香水和化妆品她都留了下来。她数了数桌上的钱,总共954块。她担心房东翻脸不认人,把收据藏在床底的鞋盒里。做完了这些工作,她才感到钻心的难过。最后撕毁的是一些照片,她撕着撕着,忽然呜呜痛哭起来,就像从哺乳动物的骨髓中发出来的。至此她才清楚,自己的少女时代彻底结束了。
分手后马萧萧的身体不太好,常常光顾小诊所。大医院费用离奇,时间长,她等不起。她算了算,那两个月她喝中药打吊针总共花了850,加上夜里打車,差不多抵平周伯平赔她的钱。她直骂他小气鬼,绝情鬼,遇到陌生人改骂他老色鬼。凡是来店里理发的男女,她几乎逢人便骂忘恩负义的周伯平,因此,她的扁桃体老爱发炎。
丁大顺是个农民模样、外地口音的单身汉。刚开始马萧萧以为他结过婚了:头发微秃,皱纹半脸,一副老气横秋的黑模样。他欲听诊时,马萧萧干脆拿着他的手引向她的胸口上方。丁大顺半红着脸,低头说,不急,让我自己来吧。他摸索着,手指越过雷区。马萧萧心想还是个嫩医生,就问他孩子几岁了。丁大顺仍低头说,不急,这个以后再说。马萧萧心想他可能刚结婚,便说嫂子以后做头发,就到她那里,一定给打折扣。丁大顺听得有些心乱,按听诊器的位置就走了样。马萧萧以为他没听清楚,挺起胸脯,又重复一遍,丁大顺的头更低了,这个……不急,要去一定去你那里。看喉咙时,丁大顺手持压条,缓慢而仔细,马萧萧感觉自己就像躲在洞里的小白鼠,不断地被那根男人的手指温柔地触动着,心想,这个男人倒有意思和心情,不像周伯平那样粗鲁。小诊所的房子也是租的,听房东的口才知道,丁医生未婚,因为从外地来,不爱惹事,人又勤劳,凭手艺吃饭,不求人,马萧萧自己是喜欢的,晚上借着散步就到诊所里来闲聊。丁大顺经不住她的热情,努力开出治疗湿寒的中药方,要价极低,几乎算白送。马萧萧心里仿佛解冻的冰河,自己年龄不小,能有诊所这样安稳的归宿也不错的。相处了三个月,每次马萧萧把丁大顺朝事实的方向引,他总说,不急,不急。几次之后马萧萧的心冷了,人家仍是看不上她,也可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她拿什么跟人家交换呢。这年秋天,她的寒病又犯了,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丁医生拎着几袋中药走进了理发店,亲自为她熬药。不知是感动还是太烫的缘故,马萧萧端着刺鼻的药碗直流眼泪。她把头埋在男人瘦削的胸口,双肩抽动得几乎扔掉了茶碗。她明白,她一生需要的就是这种现实:切切实实,温温暖暖。
马萧萧怀孕俩月结的婚。婚后,她开始为丈夫张罗诊所的日常工作。她算了算,理发店新添两名学员只需要八百块,但诊所一名护士的工资就是一千六。她只要辛苦半天就抵得上一名护士,于是盼望她的房租到期搬到诊所楼下,省钱又省工。每当这时候,她就新仇旧恨痛恨周伯平。周伯平不愿给她买空调,又多付了半年房租,假如他再小气点,不付房租,她就可以和丈夫合租一处,可现在呢,她被他垫付半年的租金隔在诊所外边。假如她生个儿子,长大后就把苍老的周伯平活活掐死,生女儿呢,就养只大狼狗,瞅准机会把周伯平的宝贝家伙生生咬下来。
那时他们刚参加工作,接吻时手脚发抖,到最终一起躺在床上、疲惫不堪地抚摸对方渴求温暖的回报和彻底的缠绵时,陈明光忽然理解了生命的意义。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人世间就是为了履行一道道手续:从这扇门走进去,绕到另一扇门,再到下一个房间,下一扇门。就像小时候玩的“跳格子”,踮着脚,跳过一个个方格子,把砖瓦从起点送到终点,碰线算失败。某天,他忽然发现这个游戏规则有问题,你完全可以把那块象征胜利的砖瓦直接扔到终点,然后从旁边绕过去,但是,规则里不允许这么做。他为什么不能做房地产投资呢?为什么要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被大人领着,像看楼盘一样,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呢?好像个盲人。
此后几年,他一直做这样的工作:帮助地产商扩大投资规模并参与分红。他不需要分红的现金,他需要位置和楼层上好的现房,然后转手,借势获得更多的财富。每周,圈内人经常举办各种聚会,他的车内备有三套Kiton西装,包括内衣,有高档的黄鹤楼和五粮液,有成捆的现金、棒球棍和一把日本军刀。晚上,他们出入豪华夜总会和洗浴中心,处于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穿着及膝的短裙,用细软的双手和柔嫩的身体令他放松,再放松。凌晨时分,他从休息室宽敞舒适的床上醒来,慵懒地迈入金碧辉煌的前台大厅,骄傲地仰望着镀金的流线型天花板,或者从墙壁大小的镜面里打量着红光满面的自己:他都有一种死后重生的感觉。
一个小雪天,他接到彪哥的电话,他们要去一个偏远的乡下玩玩。彪哥说带一捆够了。他知道了,他并不是主角,一捆十万,证明他只是配角。彪哥有一些朋友专门做“和局”生意,所谓和局是指组织一帮人赌博,组织者从中抽取一定佣金。陈明光并不是一个好赌的人,也很少参赌,但迫于朋友情面,仅止“玩玩”而已。他的理性告诉他,有些事情是需要一个“度”的。
几经颠簸抵达目的地,在一个小桌子边,他看到了面容枯槁、憔悴不堪的丁大顺。陈明光猜到了几分,便让彪哥对丁大顺关照一点。五分钟后一个白皮小伙子告诉他,丁大顺在这里已经三天三夜了,输得精光。陈明光冷冷地盯着那个瑟缩在一个光头胖子身后、靠吃点“喜面”惨淡度日的郊区医生,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暗暗心疼起马萧萧。唉,他也好久没跟她走动了。陈明光当即决定,过几天一定要去看看萧萧,给她带些好东西,他又将丁大顺支到屋子外,从钱夹里拿出两千块钱,叫他赶紧离开赌场,回家陪老婆孩子。丁大顺接过钱,蒜槌似的直点头,身子弓成一张薄板,说我一定还,一定还,扭头钻进棚里。陈明光甚至觉得,丁大顺可能根本没认出他。
本来是没什么意外的。陈明光输得不多,大概一万左右。一桌八个人,五个外地人——其中一个马脸的中年人出“老千”被彪哥发现了。争执了几句,彪哥是个暴脾气,腾地从腰里拔出手枪,抵在那人的胸口。陈明光哪里见过掏枪的场面,吓得腿直哆嗦,他也根本不知道彪哥身上带枪。对方也服了软,答应赔场子。陈明光感觉事情不会太简单,因为他看到对方起身到车里取钱时不慌不忙,悠闲得如同饭后散步。他急忙收起钱,先钻进自己车里,全身都在发抖,他将空调拨到最热,摸出军刀,盯着车窗外。他清楚地看到他们打开了后备厢,像弯腰取钱的样子,但取出来的却是两把冲锋枪。光线发暗,他不懂枪支,说不出枪的型号,总之七八个人就像被点中穴道,僵在那里,就像黑帮电影里的对峙场面。对方也在造势,这时该彪哥服软了。识时务吧。陈明光在车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大概意思他也明白,无非是道上混的,给个面子吧,谁都不想出人命。他们很快消失在浓密的夜幕中。有人建议开车追上去。彪哥气得大骂,追你妈的屎!到地方你敢拚吗?有人说车牌肯定是假的,说不定枪也是假的。赔场子得四十万!四十万?不就四十万么,值得把老命也搭进去?!走吧,回头我请客,给弟兄们压压惊。这赌局玩砸了。
当时陈明光只有一个想法,应该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了。是该到收手的时候了。
日子一静,丁大顺立时懒散起来,不紧不慢,仿佛雨水充足的草原上悠闲食草的一匹斑马。马萧萧心劲也蔫了,理发店懒得打理,瞅空就跟邻居打麻将,说能保胎。这一年,女儿刚出生,诊所就因证件不全被查封。丁大顺持有的从医资格证已经过期,他补办一张假的,又被人告发。假如丁大顺把浪费在棋牌室的时间花在资格考试上,虽谈不上挣多少钱,至少可以维持诊所的经营。当“坐月子”的马萧萧像盼救星一样期待丈夫喜从天降时,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因彻夜赌钱而疲惫不堪的病人。丁大顺不擅交际,朋友少,而在赌钱的刺激下,一夜暴富的心思迅速膨脹,其后两年里,他几乎输光了几年来艰难积攒的所有积蓄,马萧萧扩大门面的想法顿时化成一团泡影。
不久,生计窘困的马萧萧只好搬到一处即将拆迁、残破不堪的小屋里。她告诉丁大顺,这辈子永远别想从她身上得到一分钱。辗转三年,这一年她来到了文馨路,一个位置稍接近主干街的拐角地方。她定制了一块崭新的金字招牌,门内张贴了大幅海报,希望这一年生意顺利,人财两旺。失去诊所的丁大顺每天无所事事,妻子不许他去理发店,自己又没钱赌,且爱面子,只好待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看电视,上网打扑克。和陈明光重逢后,马萧萧并未指望她的生活能增色多少——多年的辛苦生活已教会她不再指望任何人——尤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可否认,她内心暗流涌动,但她学会了控制,她变得平静而内敛,就像经历过暴雨冲刷的河床,那些无根的水藻和鱼类来去匆匆,不留一丝痕迹,她期待的是那种能扎下根的贝类和藤蔓植物,而明光哥就像让河床充满生机的季节,一想到他,马萧萧的心里就对未来生活充满了信心,而这种感觉是丈夫永远不能给予她的。
某天傍晚陈明光去理发,看到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提着一只茶水壶,从隔壁一间用遮阳瓦临时搭成的简易厨房里走出来,把剩下的几只暖水瓶灌满热水,他推门的动作很轻,胆胆怯怯的,倒水的动作很小,因为过道狭小,也许他不愿惊动别人吧。水壶倒完了,他并不急于灌凉水,而是站在水池边,沉思着什么。这番情景陈明光是隔着明亮的玻璃门看到的,他不敢肯定这人就是丁大顺,但可以肯定他正在为一家人准备晚饭。以他的观察来看,晚饭的质量仅止填饱肚子:稀饭、咸菜和煎饼,偶尔有一样炒菜。当他再次光临时,带来了一些苹果香蕉、打包的瓦罐鱼和一瓶双沟1752。丁大顺问他,有没有什么发财的门路。陈明光反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开诊所,继续以前的工作,为什么要放弃呢。丁大顺掩饰说开诊所竞争大,有风险。他喜欢没有风险但收入极高的职业。陈明光笑笑说,我们还是喝酒吧。
这时候马萧萧在外间忙完了,解下围裙,走到桌边,笑吟吟地坐下来,望着他,叫丈夫为她斟酒。她的女儿已经睡下,在那张并不算宽敞的双人床上。陈明光让她把中间的帘布拉上,担心声音大吵醒女儿。萧萧笑着说不碍事,她女儿看看电视就睡着了。她问明光,记不记得这块帘布。陈明光回忆着。她又笑着说,那时候在他家里时,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帘布,她有一次到批发市场买东西,巧了,一眼就发现了,毫不犹豫就买下来。一模一样的,陈明光在心里想,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呢。那种花色是他母亲一生喜欢的,原先用它分隔客厅,植物象征生命,花儿象征他们的生活。母亲生病后,用它把卧室一分为二,至于个中原因,他一直不敢问母亲,现在已经没有机会问了。不过,把它安置在卧室里,应该是她和父亲之间某种隐秘的暗示。陈明光注意到帘布下方的一块红地毯,在夜晚的灯光里显得那样灼目,像特意添加颜料熏染过的。
“有地毯的屋子暖和嘛。”马萧萧解释说。
陈明光冲他夫妇俩举起酒杯,“不是有大顺吗。”
“他不顶用。有时候我们吵架,我生气就睡地毯。明光哥,我敬你一杯。”
马萧萧说完一饮而尽。丁大顺苦笑着,也把举起的酒喝了。连喝了几杯,丁大顺几乎是把酒杯掷在桌上。电视机开着,音乐轻轻回荡在房间里,飘来飘去,也飘到窗子外边,和夜晚的寒风融化在一起。听着听着,陈明光走了神,不知母亲在那边能不能听到这些曲子,或是她听过,那边也有这么舒缓的吟唱,然后经过某人传到这边来了。这么一想,他心里就难过起来,那道把里外间隔开的帘布变得更加生动耀眼,变得犹如在液晶屏幕里放映着。
而陈明光在妻子身上看到的是一个相左的母亲形象:乐于享受、倾向于权利而非义务。实际上他很难左右她的意志,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位随从:听从安排,安顺妥帖。她呢,则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对此丈夫应当心存感激才是,而不是牢骚满腹。女人用她所受的教育告诉丈夫,个性分为实用和不实用两种,假如是一种脱离现实、自负而傲慢的个性,对于她和这个家庭来说是毫无益处的。和一般女人不同的是,妻子常以国际局势解释家庭纠纷,她说非洲的一些国家,虽然独立了,为什么一直战乱频繁呢,显而易见,这些国家的个性没有任何实用价值。陈明光觉得她动辄拿国家政府说事简直可笑之极,一个距此十万八千里的草原上发生严重的暴力事件,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关心的是一顿早饭,收拾衣服,照顾孩子这些生活琐事,果真发生革命风暴,一个整日沉湎于享受暖流中的妇女又能有什么作为可言?因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她是个虚伪、自我的女人。说白了,就是颠倒男人和女人的家庭角色,以此换取社会地位。婚后几年的生活证明,男女平等的提法是片面的,宇宙死于恒温,社会也一样。他常常思念自己朴实无华的母亲——他又为何去追逐那些表面的奢华呢?和萧萧意外重逢,让他更加怀念自己快乐真实的少年时光。妻子每次出差回来,无非是给女儿带来精致的零食和漂亮的衣服,她甚至舍不得给孩子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给他一个静谧温馨的夜晚。商品的另一个作用在于取代真实的情感,人们似乎时刻离不开它——女儿的小腰开始发胖,激素和生长剂逐渐在起作用,代替自然的成长,她自闭,不愿交朋友,她的朋友只有父母、电视机和电脑游戏。他想象到,有一天他跟妻子不在人世,女儿也步入中年,老眼昏花不能玩游戏了,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星期天,陈明光把家里的零食和女儿不穿的衣服一起打包送到萧萧的理发店,萧萧的女儿上学前班,她不会介意那些旧衣服,就像她当年从不介意他家里的剩菜剩饭一样,她喜欢吃剩菜,说剩的菜才有味道,像咸菜酱菜和泡菜,其实都是她所说的剩菜。说是旧衣服,实际上许多是刚买不久的,妻子从不用旧东西,女儿从她身上继承了对旧东西的深仇大恨——她学会了在心情差的时候穿新衣服,有几次,他看到女儿把用到一半的香水和肥皂扔在垃圾桶中。女儿行之若素,好像那只是她使用过的一次性纸杯。他把它们从垃圾桶里拣出来,冲洗干净后又放回原处。女儿说了声“爸爸真脏”。他不知道有一天他变得老态龙钟、一身老气臭气难闻时妻子和女儿如何评价和接近他。或者在某一天,他得学会主动放弃妻子和女儿,适应另外一种生活。他深知家庭定义中积极的一面,不过,并不是积极的东西都适合所有人。他更倾向于把家看做是一种介于花园和监狱之间的过渡地带,而马萧萧倾向于发生一场大地震,大海啸,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陈明光想为马萧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假如母亲在世,大概也会像他这么做的,至于父亲——他并不想把见到马萧萧的事告诉他,他不应当惊扰他,让他安静地觅食,仁慈地生活,认识心态平和的朋友,等待最后除名的日子。
一段时间以来陈明光都在找机会宴请同学和好友联络感情,假如需要贷款,条件尚可的,他无偿服务,条件欠缺的他详细解释,真情实感,不做作虚假,像他高三复读时向同学请教难题,谦卑,虚心。他所处的位置和拥有的筹码足以获得被对方一度疏远的真情。他多数请夫人到场,让她见证他永远不会背信弃义,见证他过去的时间里不拜金、不虚伪、不危险。他在床上争取主动,就像得到人生的第一张奖状,三好学生,德智体。他重操厨艺,大火烧鱼,小火炖肉,酒足饭饱慢慢在床上煨妻子渐涨的激情——就像在砂锅里煲汤一样,把妻子煲得柔嫩鲜滑,口感极好。他改建了卫浴和客厅,这个冬天过于漫长,一月的天气都到零下十几度了,他请人铺设燃气地暖,家里春风洋溢,草儿萌出新芽。一切像新婚。一切像女儿刚降生。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他甘愿做女儿一辈子的小矮人。梁山伯和祝英台太凄美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更务实。金陵十二钗,秦淮是末世繁华,盛世他咏唱秋水共长天。他借故推辞彪哥等人的电话,他杜绝自己财务上一切可能的漏洞,不招惹,也不亏欠,做人要清白。他甚至想在贫困山区资助一所希望小学,但考虑到白眼青眼的同事,只好打消念头。他不是私营企业家,现在仍是公职人员,显山露水那只能是将来退休后的设想之一。时间宛如停止,他常常沉思那个雪天彪哥掏枪的情景,问题是,其他几个朋友的反应是相当平静的,那么起码说明他们见过类似的场景。他是一个被隐瞒者——他认为这个事实是相当可怕的。他也多少耳闻彪哥放高利贷的事,他担保的五十万贷款还期尚有半年,他以年息13%给他办的手续,据说彪哥是以年息60%到200%放给他人,当然,这不管他的事,但万一某天他索要不还,会不会也像那个雪天一样,拔枪威胁他?换句话说,彪哥是否在做秀呢?他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哪会轻易放人一马。陈明光越想越觉得个中原因复杂混乱,他只能静观其变了。接着,他联想到丁大顺。一个周末,他约了另外两家人,拨通了萧萧的手机。
受到邀请,马萧萧意外又激动。当天,马萧萧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洗衣,拖地,洗澡,光烫发就花了四个小时。然后去超市买东西,明光哥每次来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她去人家怎么能空着手呢。不过,她的心情并不轻松。
马萧萧在超市一块巨幅玻璃前凝视着一个珠光宝气、打扮入时的女孩驾驶着一辆崭新的奔驰跑车缓缓停泊在迪欧咖啡门前的停车坪上,此时,她胃痛的母亲刚从医院的病床上挪到家里那张有三十多年历史的角枥木床上,呻吟着的墙壁上砖缝已经镂空,宛如“奔驰女孩”时尚的蕾丝裙边。马萧萧双肩酸痛,两袋食物的重量几乎将她压垮,女儿晓晓手握十元正在货架前选购稀罕的德芙巧克力,她本来不愿给买的,是那辆奔驰和车上的女孩赋予她勇气,令她果断地把巧克力扔到购物篮里,并问女儿,一袋够吗?不等女儿答话便把她拽到过道外边。付过钱,马萧萧走到出口处,借在便椅上歇息的时间,她将所有商品上的价格标签撕掉,它们粘得太牢,她不得不向寄存员借了把水果刀。晓晓在贪婪地嚼着巧克力,手里紧紧攥着剩下的五元纸钞,嘴角直流口水。又一辆锃亮的豪华车驶过来,白天也打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那么大而亮的眼睛,马萧萧已经没有力气拎东西了,也无心去打量从车里钻出来的男女,五年前母亲尚能举起锄头驱赶村里饥肠辘辘的野狗,如今只能一语不发地盯着寒风中凋零的蜘蛛网,一點清扫打理的念头都没有。父亲对她举债累累的丈夫恨之入骨,发誓死后都不许他看一眼。弟弟在上海郊区的一个鱼场打工,把无污染的草鱼鲫鱼掏空内脏,处理干净,装入购物袋,毕恭毕敬交给顾客,隔着几百公里尚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那股浓稠的血腥味。自从几月前见到丁大顺的一千块钱,直至现在他像个幽灵一样,悄悄潜入家,细而无声。她不能再指靠他了。与其说是去参加明光哥的家庭聚会,还不如说是去求助的。脸面没有用,到超市买东西,一毛钱都不能少。傍晚时刮起凛冽刺骨的北风,她跨上电动车,把购物袋扎好,女儿站在前踏板上,搂住她的腰。她感觉到小腹前的温暖。戴上口罩和毛线帽,握紧车把,打亮车灯。出发吧。
陈明光的家里洋溢着春意和暖色。翠翠陷在橙色沙发的另一头,裹着鸭绒被,表情冷漠,斜视来的目光充满某种敌意。萧萧和女儿坐在沙发的这边。晓晓一直盯着吃东西的翠翠,她对陌生环境充满了恐惧,胆怯地偎在妈妈怀里,又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各种精致的电器和说说笑笑的客人。来的是陈明光的同班女同学,陈莉是报社编辑,曾小青是某电力公司的客服经理,她们在蒸饭洗菜,马萧萧想过去帮忙,但女儿不让她离开,虽然陈明光也很客气,毕竟只是客气,家再好也是别人的,这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陈明光的妻子不在家,有应酬,晚些才能回来。几个男人在那边打扑克。马萧萧说你忙你的,我照顾晓晓。陈明光把晓晓抱在怀里,问她最想吃什么,最想要什么。话音刚落,那边的翠翠就说,爸爸,我要吃凤梨。
陈明光对萧萧使了个眼色,悄悄说:“这小东西,嫉妒心很强。”
萧萧笑了笑,没说什么。
陈明光说:“翠翠,你跟妹妹一起吃,我一人分一半,好不好?”
翠翠勉强同意。陈明光接着说:“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你读过没有?”
翠翠回答:“爸爸,那梨是坏的。”
陈明光说:“就算是坏的,你已经上四年级了……”
萧萧打住他的话:“好了,她还是孩子嘛。”
寒风把室外的窗机吹得吧吧响。屋里却很暖和,刚开始马萧萧以为是开空调的原因,后来才知道是地暖。她脱下鞋,暗暗放在鞋柜边。翠翠和晓晓很快熟悉了,她们赤脚跑到书房里玩电脑,又一起跑到沙发上玩游戏,一人抱着一只玩具狗。晓晓问:“妈妈,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有地暖呀。”看来是翠翠告诉她的。女儿的喜欢让她有些难过了。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液晶电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四处走动,卧室、卫生间、阳台和书房,她告诉自己,她不是来参观的。陈明光的诚心邀请她已经满足了,但多多少少感到一种刺痛,仿佛她接触的每个地方都长满了细微的针刺,她知道,即便离开这里,那些小刺也会尾随着她。她很害怕它们会在她的房子里繁殖生长。她不知道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她想找机会问陈明光,贷点款,把店面扩大,或者做其它的。总之,她需要他的帮助。
又来了两个孩子。这样,陈明光在客厅里摆了两桌。孩子们先吃。摆好碗筷,开酒,入座。宴会开始了。一桌的肉。陈明光喜欢吃鸭鹅的脖子、肠子和翅膀。陈莉炖了鸡和鱼。曾小青和丈夫买了西瓜、螃蟹和龙虾。大冬天的,它们没有冬眠,也爬出来凑热闹。男人的酒斟过了,每人满满一大玻璃杯。温情的灯光洋溢在房间里,幽蓝的灶火渲染着气氛。曾小青经不住劝,也喝白酒。陈莉答应把一瓶张裕喝完——她的话里不包括马萧萧,当陈明光确认再启一瓶时她才醒悟,说我跟萧萧喝一瓶。陈明光问萧萧喝什么酒,他介绍萧萧是自己的表妹。萧萧一阵感动,但她并没有马上回答陈明光。陈明光又问她,要不再开一瓶红酒?马萧萧说白酒吧,我喝白酒。大家沉默了几秒钟。陈莉的丈夫身体不太好,他端起茶杯说,来,大家干杯,周末快乐。陈明光为马萧萧倒了一浅杯白酒。
马萧萧斗气时才喝白酒。她喝酒的动作很轻,像燕子剪水,把嘴唇贴近水面,舌头一兜,几口吧,玻璃杯浅了一半。陈明光看在眼里,他这么劝的:“萧萧,多吃菜,来,多吃菜。”萧萧抬眼时,知道明光哥关心她,她没怎么被别人关心过,眼睛水汪汪的发亮,难过得一直望着他笑。这微笑犹如微波上跳跃的浪花,她知道礁石兀立不动,可阻隔不了她。
她第一个把杯里的白酒喝完了。陈莉向她敬酒时,她说陈莉姐,我喝完了。陈莉说:“我再给你添一点。”萧萧说:“我喝完了,你也得喝完。”陈明光见状,折中说:“萧萧,你就满一小杯,你陈莉姐喝一大杯。”萧萧的微笑含着春风:“明光哥,我听你的。”陈莉一口干了,对正在发呆的丈夫说:“我一辈子没爽快,今晚我爽快一次。”丈夫无奈一笑:“我身体不好,不能喝,你爽快吧。”陈明光想让大家尽兴,不过他知道萧萧的父亲酒量高,遗传的话,萧萧也有些酒量的。去年春节他送给马萧萧一箱“海之蓝”,萧萧说:“明光哥,你别送这么好的酒,我爹舍不得喝,要真的喝,不够他一星期的。”她最后把酒折成五箱汤沟送给了父亲。明光心想,这些年萧萧过得不容易,让她舒心快乐一次,就当我为她做了顿晚饭。陈莉干完又倒了一杯,举起说:“萧萧,我跟明光四年同学,可能还不如你了解他。”陈明光接过话说:“那我们喝个交杯酒吧,喝完你就了解了。”“来,我们交一杯。”
众人两大杯白酒下肚,都有些醉意。陈莉的丈夫一直坐着,一直被动喝水。陈明光对曾小青说:“俺青妹,你老公挣那么多钱,该买辆车了,刮风下雨好有个遮挡。”曾小青说挣什么挣呀,给你打工算了。陈明光说:“上学时我心眼就不好,我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跟我不是学坏了?”“学坏还好了呢,就怕学不坏。”当年曾小青是班上的红人,身材高挑,面容俊俏,音质甜美,陈明光说做梦都想跟她同桌。她丈夫冯建接话说:“你想两小无猜啊,没门,我捷足先登了。”曾小青就站了起来,果然身材高挑,臀部丰满。她把目光放到半空中,幽幽地说:“可惜了,我这朵娇嫩的花儿。”冯建笑问:“你都几的人啦,还娇嫩?”曾小青说:“你嫌老,还有人不嫌老呢。你看我老吗?”男人们哈哈大笑。“鲜花插在了屎缸里,”陈明光调侃道,“来,我们吃鸭肠。鸭肠最干净了。”
十点半了,有人催陈明光,想跟嫂子喝酒。陈明光说刚打过电话,在路上。陈明光忽然问萧萧,大顺怎么没来。萧萧喝下三大杯,眼光呆滞,陈明光注意到她的颈部有一块青斑,便止住不再问。萧萧觉得胃里难受,起身到卫生间,刚走了几步便瘫在地上。陈莉把她扶过去,好半天才出来,对陈明光说,你表妹高兴,今天喝多了。陈明光叫她拿几盒酸奶,温一下给萧萧解酒。陈莉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丈夫离得远没听到。陈明光的脸色一下子阴下来。
马萧萧身子散了架,她扶着墙,像涉水的犀牛,慢慢走到客厅中央。陈明光嫌温奶速度太慢,亲自走到厨房,打开气灶。马萧萧好像听到风铃的声音,她瞅了瞅豪华吊顶,空空的没有风铃,可声音明明是从耳边传来的。她走到窗子边,拉开米色窗帘,她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漆黑的夜色遮挡不了它,两只桃色的风铃就在窗外不远的地方唱歌跳舞,她想伸手去够,她已经这么做了,可她不会开窗子,她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她想问明光哥,回头才发现客厅已经空了,他们都走了,像消失的空气。于是她放下心来,转身到屋子中央,风铃仍在一个劲地响。马萧萧脱去外套,慢慢坐到地板上,这时候,她终于可以安静地抚摸她心仪已久的地暖了。她就像在抚摸自己年轻时美丽光滑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喝了酒,感觉迟钝了,摸得不真切,不真实,不彻底。于是她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毛衣也脱下来,就像她的新婚之夜,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理想的地暖上,一点点地,她把整个身体俯到地上,真好啊,她的身体真暖和。她把脸也贴在上面,张开嘴,陶醉在那种忘情的温暖里,她感觉到自己真的幸福了,唉,她的男人就在她身体下边,那么可靠安稳,那么迎合她,给她终生难忘的回忆……
没有人阻止这一切,他们就像在观看一场舞台表演。
陈明光端奶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在地板上如虫子般蠕动的萧萧。奶水如白花般绽放。他惊叫着拣起外套,叫人赶紧把她搀扶起来。
“你不要扶我,不要……扶我,我要睡在这里……我要睡……”萧萧喃喃着。
“马萧萧,你喝多了!”陈明光感到一种钻心的难堪。
“明光哥,”萧萧微微睁开眼,弥留般地,“我沒喝多,明光哥,我想……我想今晚睡在这里……明光哥,你……你知道吗……我……我,家……我的家……”
陈明光索性一把抱起她。马萧萧搂住他的脖子,嘴里仍在说着什么。陈明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到,只想赶紧离开客厅,离开众人的视线。男人们气定神闲,陈莉和曾小青都在似笑非笑。
缺少锻炼的陈明光只走了四步,当他喘息着,试图再接再厉迈向书房时,门忽然开了,妻子提着一大袋鲜果,边脱鞋边对众人道歉:“对不起啊,各位,我来晚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