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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夜晚

2014-04-29张可旺

当代小说 2014年3期
关键词:床单古董箱子

张可旺

病房里四个床位,米青父亲的床靠门,他住进来时,四号床的那个病人刚刚去世。床单是新换的,上面还残留着未洗掉的血迹,如果不仔细看,也许发现不了。这血迹是刚刚死掉的那个人留下的吗?我看了一眼,不想米青也看到了。她指着床单上的血迹,对那个实习护士说,把这床单换了!小护士戴着眼镜,口罩遮住了半个脸,她探身去看床单。看过之后,她说,这是刚刚换的,是新的。她那么说,米青反倒笑了笑,说你看仔细点,这床单上明明有血迹,你怎么说是新的!米青的父亲,那个躺在床上,一直闭着眼不说话的老头终于开口说,没事的,不要为难人家。

米青说,我看着恶心!

我这就换去。小护士说。

其他三个床上的病人朝这边看着,他们谁也没说话。

米青看我一眼,说你下午没事吧。

对米青,我还不了解,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只见过两次面,而且这第二次见面是她叫我来医院一趟。我知道她一直未婚,三十七岁,在银行工作,兄妹四个,父亲是退休职工。算上这次,两次见面,我们连手都没碰一下。第一次,我们是在上岛咖啡店见的。那个店地处有点偏僻,环境却幽雅。那天,米青穿了一件长裙,步态款款地朝我走过来。你抽烟?看到我拿着烟,她说,你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我没想到她会那么问我,当时我还以为她讨厌我抽烟呢。我把烟盒掏出来叫她看,看过之后,她说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的。我说,那我们喝茶去。她说,都来了,我们还是喝咖啡吧。

见我不说话,她笑了笑,其实她笑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虽然那笑容近乎是职业性的。

我说,你要是忙,你忙去吧。

米青说,他们要过两天才会赶到,在他们来之前,只好先委屈你了。

我说,我有的是时间。

米青说的他们是指她的两个哥哥,他们不在这个城市。

她说,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我倒不希望她在,她在对我来说反倒是一个麻烦。这个三十七岁了还没嫁人的女人,对人对事,总是吹毛求疵。我想这也是她到了这个年龄没嫁出去的一个原因吧。米青走后,她的父亲老米长吁了一口气,他似乎也不喜歡自己的这个女儿在身边。病房里很静,老米看一眼吊瓶,又合上眼,然后又睁开眼去看。看得出他有些无聊,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和我说。我无事可做,感觉时间被一点点拉长了,长得漫无尽头,只好掏出手机来玩游戏。见我摆弄着手机,老米沉不住气了,终于说,你在看什么?

我说,没看什么。

老米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似乎有难言之隐,他微蹙眉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我问他是不是滴得有些快了。他说不是。我说是不是不舒服。他说不是。我说是不是饿了。他说不是。我说是不是想喝水?他说不是。我说,那您老怎么了?他被我问得不耐烦了,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要不要尿尿呢?原来他的痛苦是因为憋着一泡尿。你想尿尿可以直接对我说啊,两个男人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个老米,一个大活人被一泡尿憋得脸都扭曲了。

我说,米老伯,从现在到明天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憋尿不好,对身体不好。老米用他的眼神告诉我,我说得是对的。我说,别说是尿尿,就是你想大便,也要告诉我。老米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我想我说话啰嗦了,此刻他正憋着一泡尿呢。他的膀胱涨得一定很厉害,此刻他需要的是把那泡尿酣畅淋漓地排泄出来。老米见我还在说,嘴巴动了一下,声音很小地说,快点,我忍不住了。

我说,好的,你等着。我这就拿尿壶。

我俯身看了看床下,没找到尿壶,塑料盆倒有一个。我伸手,可那个塑料盆离得有点远,我不得不双膝着地,探身去拿那个塑料盆。当我端着塑料盆站起身时,谁知老米摇了摇头,说这个怎么行。我说,凑合着用吧。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对面床下有一个尿壶,绿色的,看上去好像是新的一样。我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借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鼓足了勇气说,能借用一下你的尿壶吗?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听我那么说,点了点头,说你拿去用吧。我拿了那个尿壶,回到老米的床边,伸手去掀被子。在那一刻,我踌躇了一下,因为除了我的生殖器,我还从没触摸过别人的。一个六十多岁男人的生殖器是不是已变得软塌塌的,这么一想我的胃翻腾了两下。到了这个年龄,他的生殖器还会勃起吗?是不是也想女人……老米闭着眼,看他的表情,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了,我发现他的表情倒是幸福的。我掀开被子,把尿壶慢慢地向他的两腿间探过去,感觉差不多接近那个位置了,我伸进另一只手。我必须拿着他的生殖器,然后塞进尿壶,那样才能保证他的尿不会尿到外面。但是,当我的手触及到老米的生殖器时,他突然睁开眼,说你干什么?

我说,你不是要尿尿吗?

他说,我尿完了。

我愣了一下,说你尿完了,你尿哪去了?老米对我怒目而视,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你……我说,对不起,

都怪我。不过,您老可以忍一忍的。老米说,人有三急,这个能忍吗?我无言以对,只好找来护士,叫她们换床单和垫子。还是那个戴着眼镜、个子小巧玲珑的实习护士,我向她解释,还自责了一番。在换床单和垫子的时候,房间里的其他人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们对我的粗心、疏忽,抱以谴责的目光,似乎我就是一个不孝之子。我一个劲地道歉,对小护士说,对不起啊,我从没有伺候过病人的。其实,老米比我更尴尬,他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低头看着那个绿色的尿壶,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换过床垫和床单,老米再次躺在了床上。我向他道歉,说下次要是再尿尿,您老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提前?老米说,我不想尿的时候就对你说吗?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米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老米让我一时无语了。这个老头说话和米青一样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在椅子上坐下,不想说话。一夜还长着呢,我不知道怎么才熬过这一夜。老米见我不做声,忽然嘿嘿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过来。我说,干什么?他说,你过来,靠近点。我说,米老伯,您老是不是又想尿尿了?他说不是。我说,那您老想干什么?他小声地说,我是故意的。你没听米青说那床单上有血迹啊。我揶揄说,你的这个办法不错。老米说,你又不是我儿子,叫你伺候我,我感到别扭。我说,米老伯,这是我们的缘分。如果叫米青伺候您老,会更别扭的。老米点点头,说你说得极是。

天黑了,我问老米饿不饿。老米说他想吃西门口的麻辣鸭脖,最好再喝二两小酒。老米咂吧着嘴,说然后美美地睡一觉。我说,您老等着,我这就买去。为了节省时间,我打的去了西门口。来回不到二十分钟。

我还没推开病房的门,就听见护士说,谁叫你喝酒的?我推开门进去,看见老米低着头,旁边站着一个护士,但不是那个戴眼镜、小巧玲珑的实习护士。这个护士年纪大些,见我回来,她说,住院的时候交代过的不能喝酒的,你这做儿子的怎么纵容他喝酒呢?老米抬起头来,说他不是我儿子,我喝酒与他无关。那个护士看我一眼,说,下不为例!老米点点头,说,下不为例。护士走后,老米吐了一下舌头,说这个女人真凶,你没看见她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要把人一口吃了。老米的话惹得其他病床上的人笑了起来。这个老米说话有些夸张了。我说,既然护士不许喝酒,那我们就吃饭吧。我把一根鸭脖递给老米,说吃吧,你喜歡的麻辣鸭脖。老米说,护士不叫我喝,你可以喝点的啊。我不想喝,在医院里喝酒,没那个心情,但老米一个劲怂恿我,说喝点吧,喝点吧。喝点酒解乏,夜里可以好好睡一觉的。经不住他再三撺掇,我拧开了那瓶二锅头的瓶盖。老米抽了抽鼻子,说这酒啊,真香!我抿了一口,见老米直咂吧着舌头,就说,要不你也来一口。老米说,那个护士还会来吗?我说,你要害怕,那就不要喝了。老米说,我还是喝点吧。他把手伸过来,说少喝点没事。我把酒瓶给了他。

老米抿一口,我抿一口,二两半装的一瓶二锅头很快就见底了。老米把酒瓶倒过来,看了又看,说没了?我说,还有一瓶。老米说,拿出来,这么小气干什么?

我说,还想喝?

老米说,要喝,就喝个过瘾。

我只好把口袋里的那瓶二锅头掏了出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说,那个护士说你喝酒了。

老米说,你走后我去买的。我担心你不会买酒,没想到你还是个有心人。

喝了酒的老米,话变得多起来。他吸吮着鸭脖,嘴巴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一点都不像一个病人。整个晚上,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老米不像是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与白天的他相比此时的老米像换了一个人。我想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才变得如此呢。

老米的酒量不可小觑,两瓶二两半装的二锅头差不多都是被他喝掉的。喝完之后,他又从橱子里拿出来一瓶。这瓶酒就是在我走后,他溜出医院去买的。我觉得老米的身体很好,因为感冒住院,实在是小题大做。看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需要人陪护。我想,当时我要是对他说有事,他肯定会同意叫我走的。我之所以没走是想告诉米青不管我们的关系如何发展,我都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对米青我知之甚少,介绍我们认识的老王说他只负责介绍我们认识,其他的事由我们来解决。一个大龄女人不结婚,肯定有她的某个怪癖。那次在上岛咖啡店见面,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没戏,彼此的关系不会发展下去,也就没再和她联系。谁知她打电话给我,口气急迫,说她父亲发烧昏迷了,叫我帮她送父亲去医院。她那么说,我不能不去。

我以为老米会问我和米青的关系,但他没问。如果不是我有意谈起米青,他也就不会说米青小时是如何讨人喜欢了。

我爱过一个女人。老米说。

他这么说,让我感觉有些突兀。对他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而他所说的又是自己的隐私,我觉得对一个仅一面之交的人谈自己的隐私是一件非常冒失的事。

你在听吗?老米说。

我点点头。

其他病床上的人都睡了,陪护的人也睡了。为了不吵醒他们,老米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得不凑过去,离他近点,我的额头几乎都碰到他的鼻子了。

那个女人。老米说。

病房里很静,看老米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是担心其他人还没睡着。

我说,那个女人怎么了?

老米说,她是我的一个学生的家长。

我点点头,表示我正在听他说,免得他说,你在听吗。

但是,他若有所思,目光在病房里扫视了一圈,才说我们去厕所吧。你去吗?

老米喝了酒,我担心他腿脚不便,所以只好说,我去。

从病房出来,老米没说话。进了厕所,他说,你先来。

站在小便池前,老米却不急于撒尿,而是站在一旁看着我。这个老米,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他看得我有些尴尬,本来我是为了他的安全才陪他来的,他却站那里不动。这个老米!我心里恼火极了。

老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我那个学生的妈妈。

我晤了一声。

老米说那个女人,怎么说呢。她一点也不漂亮。

我点上一根烟,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外面。

你在听我说吗?老米说。

我说,你说,我在听着呢。

老米说,在这里说话比较安全。

我点点头。

其实我和她什么事也没发生。老米说,并笑了笑。你不信吗?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老米和那个女人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对我来说都不感兴趣,婚外情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们回去吧。老米说。

回到病房,老米又说,我说这些你不会烦吧?

我说,没有啊。

我们喝酒。老米说。

喝了一口酒,老米说,米青是我和那个女人的。

老米喝多了。我只能这么认为。刚才他还说他和那个女人之间是清白的,两个人没有发生那种事,怎么回到病房后他就说米青是他和那个女人的。老米思维混乱,前后矛盾。对他的话我不能信以为真。

我说,米老伯,睡觉吧。

老米毫无睡意,他谈兴正浓,问我想不想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对他所说的我已兴味索然,此刻我只想倒头睡一觉。可他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说,你真的不想知道吗?我拉开折叠椅,打了一个哈欠。但他一点都不知趣,坐在床上,看着我,说除了我,没有谁知道她的名字。你在听我说吗?

老米!我不耐烦了,说有什么话你说吧。我在听着呢。

老米唔了一声,说还有酒呢,你不再喝点了?

我说,你自己喝吧,我得睡一会儿。

老米说,我是不是话多了,到了这个年纪人都话多,以后你老了,也会和我一样的。说话啰嗦,前句说完,后句就忘了。

我躺下来,侧过身,背对着老米。他和那个女人之间没有发生什么,我和米青之间也不会发生什么的,就算米青同意和我把关系发展下去,我也不会接受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米青,我必须也得接受老米,米青和老米生活在一起,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会忍受不了老米的。

老米说,我知道你对我和那个女人的事不感兴趣。如果你感兴趣,我会详细对你说的,真的!我们之间的事就像电影演的一样……

我的头变大了,开始是不耐烦,后来是厌倦,再后来是恐惧。这个老米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如果他精神有问题,米青怎么不告诉我呢。老米坐在床上看着我,房间里很静,我听见打呼噜的声音、磨牙的声音以及偶尔发出的梦呓。老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见我不做声,他说,你睡着了吗?我没理他。

老米说,问你个事。顿了一下,他又说,你和米青是什么关系?你知道米青这么多年来不结婚的原因吗?

我不想知道,只要天一亮,米青来了,我会马上离开老米。我躺在那里,而老米依然坐在床上,看我不说话,他叹了一口气。他坐在那里,有那么一刻,我对他突然心生一种怜悯之情。这个自说自话的老头,坐在那里,孤单而无聊。但是,我不想再听他说了,故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老米茫然若失,不再把我当成谈话的对象。我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烦我,嫌我唠叨,其实啊我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对老人还有没有耐心……我睡不着,后来他到底又说了些什么,就不记得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睡得时间并不长,大概有三个小时。在我睡着后,老米是不是也睡了,或者他一直坐那里在自言自语,我不得而知。

要不是查房的护士喊我,我会睡到中午的。

你醒醒!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畔说。

我睁开眼,又合上了,咕哝了一句,才几点啊,我再睡一会儿。

那个女人不耐烦地说,睡什么睡?你给我起来!

我再次睁开眼,欠起身,揉了一下眼,才清醒过来。

我怎么在医院里?我在医院干什么?我收起折叠椅,去看老米,他居然还在睡着。看到老米,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去卫生间洗了脸,撒了一泡尿,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有三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短信。短信是米青发来的,她说晚上单位请客,喝了点酒,头疼,就不去医院了。回到病房,刚进门,我就傻掉了。在老米的病床前围满了人,他们正在对老米进行心肺复苏。

老米他怎么?我头脑发蒙,踮起脚尖,去看老米。老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见旁边的心电仪显示的是一条直线。老米,他不会……我不敢往下想,只感觉双腿发软,呼吸短促。不用医生宣布我就知道老米死了。

在那一刻,我想溜走。昨夜是我和老米在一起的,而且我们喝了酒,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对他的死我难辞其咎。我怎么向米青交代,怎么向她解释。米青的父亲死了,而我和米青只见过两次面。我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虽然我们见面目的明确,但是我们的关系还未确定。我从病房出来,给米青打电话。

我说,米青,你马上来医院。

米青说,我正上班,暂时走不开。

我说,你必须来医院,马上来。

米青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米青说,是不是我爸……

我说,你别着急,开车慢点,没什么大事的。

米青到了后,并没有我想的那样悲痛欲绝、涕泪四流,似乎老米的死在她的意料中一样。她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好像那个躺在床上死掉的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我的父亲似的。我说,米青,想开点,人都会死的。

米青说,先把我爸送太平间吧。下午我哥他们就来了。

老米死了,他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我不得而知。看上去精瘦的老米,死了却很沉,我忙出一头汗,终于把他送进了太平间。在太平间的大门外,我点上一根烟。我想好了,如果米青问我,我就这样说:老米是在我睡着了时喝的酒,他从哪弄来的酒,我一无所知。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我感觉有些对不起老米,如果我不和他喝酒,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是,米青没问我喝酒的事,她平静地说,昨晚我爸和你说什么了?

我说,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米青说,你再仔细想想。

昨天夜里,老米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呢。我当然记得老米说的那些话,虽然他说话颠三倒四,但我记得他说到了他的婚外恋,还有他喜欢收藏古玩以及一口箱子。

米青说,我爸对你谈起过我吗?我说,好像说起过你,说你小时很漂亮,四岁就会背唐诗。

米青说,还有吗?

我说,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米青说,我们吃饭去吧。

我们是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吃的饭。米青点了两个菜,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说,不喝了,我们还是吃饭吧。正吃着,米青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哥哥打来的。她的两个哥哥以及两个嫂子已到了,正在火车站。问米青坐几路车到医院。米青说,你们打的,五块钱就到。挂了电话,米青说她不想吃了,就端着杯子喝茶。饭店里的茶,茶汤很浓,但喝到嘴里,感觉卻有着一种怪味。我怀疑那是不是茶叶泡出的颜色。

我说,多少吃点啊。

米青说,没胃口。

我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米青没说话,又接了一个电话,还是她哥哥打来的。

米青说,你们来吧。顺和酒店,就在医院的北边。

不多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朝酒店张望着。那个男人就是米青的大哥。在他的后面是米青的二哥和两个嫂子,看打扮我就知道他们来自农村。米青的大哥看上去比老米还老,头发稀疏,胡子有点长,一张脸黑黑的,给人一种木讷的感觉。谁知坐下后,他却很能说,从他的话里我得知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米青的二哥言语不多,酒量却不小。米青又点了四个菜,她的那两个嫂子坐下后,说只顾赶路了,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真的是饿坏了。她们说的是方言,大致的意思就是这样。米青的大哥叫米黄,他做过生意,去过深圳、北京以及漠河,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男人。得知昨夜是我和老米在一起时,他一个劲地感谢我,甚至要给我跪下以表达谢意。但是米黄关心的不是老米是怎么死的,而是他生前对我说了什么。他有理由这么问,因为老米死前我是惟一和他在一起的人。米青的二哥自顾自喝酒,一瓶酒差不多都被他喝了。喝了酒,他趴在桌子上,呼噜呼噜睡着了。米青一直没说话,她坐在那里,局外人一般,而我倒成了一个中心。米黄和他的老婆以及米青的二嫂,对我穷追不舍,追问我老米临死前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

你再好生想想。米黄说。

我摇了摇头,说米老伯的确没说什么。

米黄说,不会啊,他怎么会什么都不对你说呢。当时在我爸身边的只有你一个人,他肯定会对你说些什么的啊。

我说,米老伯真的没对我说什么。我和米老伯第一次见,他能对我说什么呢?

米黄看一眼米青,说米青,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兄弟是谁?

我以为米青会说我是她的男朋友,谁知她却说,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米黄说,你不认识他,那他怎么会和咱爸在一起呆了一夜?

我说,我在医院伺候病人,米青托我照顾一下你爸,所以你爸没有对我说什么,更没有对我交代后事。

米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知道米黄一个劲问我他爸对我说了什么是什么意思。老米喜欢倒腾古玩,在他的古玩中肯定有价值连城的古董,比如一件玉器,一个汉代的陶管什么的。米黄想知道老米把那些宝贝放哪了。但是,昨天夜里老米只是随口一说他喜欢古董,并没有告诉说他的古董放在哪里。米黄毫不死心,在我去方便的时候,他也离开了桌子,跟着我去了厕所。

酒店里没有卫生间,我只好去对面的一个公用厕所解决问题。米黄跟在我的身后,说我们一起去,你等等我。

我停下来,等他。

说了半天话,我还不知道你贵姓呢。米黄说。

我把名字告诉了米黄,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感觉他的手在发抖。他再次对我表达谢意,说自己作为儿子,又是长子,在父亲临终前没守在身边是大不孝……到了厕所,他却不急着撒尿,而是点上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等我。他在一旁看着,我感觉不自在,想尿却尿不出来。

好了吗?米黄说。

我说,你不方便?

他摇了摇头,之后说,都来了,我也尿吧。

米黄解开前裆门的扣子,然后一只手伸进去,把他的生殖器掏了出来。可我却尿不出来,站在那里,对站在身边的米黄恼火极了。我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我知道那是米黄在撒尿。我乜斜了他一眼,看见他捏着生殖器,抖动了两下。

好了吗?米黄说。

好了。我说。

从厕所出来,米黄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诡秘地说,你知道吗?米青不是我的亲妹妹。

我没说话。

米黄又说,米青是我爸捡来的一个孩子。

米黄笑了笑。

怪不得米青到了医院,看到老米之后,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原来她不是老米的亲生女儿。我知道米黄这么说的用意,他的意思是他是老米的亲生儿子,他有权知道老米在临终前都说了什么。

米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我爸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爸说他把他的古董卖了。

米黄迫不及待地说,那卖的钱呢?

我说,你爸说他存银行了。

米黄说,存折呢?

我说,在家里,好像在一个箱子里。

米黄突然握住我的手,双眼盈满了热泪。其实,老米并没有对我说这些,昨天夜里他只是提到了自己喜欢古董以及一口箱子。那是一口什么样的箱子,老米没有对我详细描述,只是说那是一个黄花梨木箱子,是给米青做陪嫁的。我对他说的古董和箱子兴趣不大,在我们喝酒的时候,惟一让我还感点兴趣的是他颠三倒四说的那段婚外情。

一个箱子。米黄用手背擦去眼泪,说我就知道他会对你交代什么的。

我说,他只是随口一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米黄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说,我还有事,得走了。

米黄掏出一盒烟,从烟盒里捏出一根来递给我。我接过烟,但我没抽,只是用手指夹着。米黄再次对我表达谢意,说忙完他爸的后事,一定好好谢我。我没再去对面的那个酒店,看着米黄穿过马路,向那个酒店走去,我把手中的烟扔在了地上。

三天之后,米青打电话给我,约我出来吃饭。在这三天里,我一次电话也没给她打。她正忙父亲的后事,我觉得打电话给她有些不合时宜。挂了电话后,我想起了老米。如果我知道那是老米一生中的最后一夜,我会陪他的,哪怕他的絮叨、饶舌、聒噪让人厌烦,我也会一直陪着他说话。我感觉有些对不起老米。其实,他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

我没有想到还能见到米青,之所以答应见,是因为老米反复提到的那个箱子,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个箱子的。见到米青,也许就知道答案了。饭店是米青事先订好的,我去的时候,她已在等我了。米青点了四个菜,还要了一瓶红酒。我坐下后,她说,你喝点白酒吧。

不喝白酒了,我们都喝红酒好了。我说。

米青说,谢谢你。

我说,谢我什么?

米青说,你陪了我爸爸一夜。

我给米青的杯子里倒了半杯红酒,又给我的杯子倒了半杯。我不习惯喝红酒,寡淡无味的,感觉不像是在喝酒。

你的前妻,你和她还见面吗?米青说。

我说,见孩子的时候,有时会见到她。

米青说,你们为什么离婚?

我说,有时离婚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像结婚一样。

米青哦了一声。

我说,结婚你将为之后悔,不结婚你也将为之后悔,结婚不结婚你都将为之后悔。

米青说,是吗?

我说,你哥他们走了?

米青说,走了。

我说,忘了告诉你了,当时在医院里你爸曾对我提起过一个箱子。

米青说她知道那只箱子,但箱子上了锁,她大哥他们问米青钥匙在哪。米青说不知道,她大哥他们就把那把锁撬开了。箱子里除了一把钥匙,什么也没有。米黄拿了那把钥匙,在米青的房间里见了锁眼就把钥匙捅进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米黄对此困惑不解。

我也感到困惑,老米这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他把一把钥匙锁在一个箱子,其用意何为。后来,米黄气馁了,怀疑老米卖掉古董的钱私下给了米青。他们把米青围在中间,质问米青,叫她拿出老米给她的钱,兄妹几个把钱分了。

米青说,我爸喜欢古董,但是他弄得那些古董都是

赝品,根本不值钱的。可他们一口咬定我爸把卖古董的钱私下给了我。他们,简直不可理喻!

我忍不住笑了笑。米青问我笑什么。我说,你爸这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那天晚上,你爸的精神真好,和我说了大半夜话。

米青说,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说他曾喜欢过一个女人,是他的一个学生的家长。他还说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后来又说你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

米青说,子虚乌有。

我说,没这回事吗?

米青摇了摇头,说他的话你也信。

我说,开始时我信,后来就不信了。那天你大哥也这么说了,说你不是他亲妹妹。

米青说,他对你说过这种话?

我点了点头。

米青说,那个木头箱子是明代黄花梨的。

我说,那很值钱吧。

米青说,我把它当垃圾扔掉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箱子是明代黄花梨的?我说。

是一个朋友对我说的。米青说,他曾见过那个木头箱子,价值不菲。如果他早一天告诉我,那我就不会当垃圾扔掉了。

可惜了。我说,起身去收银台结账。米青没有动,坐在那里看着我掏出一沓钞票,然后交给收银台的那个女孩。她请客,我掏钱。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去继续了解她,弄清她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原因。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而她正好也在看着我。在那一刻,我甚至想告訴米青,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木头箱子是黄花梨的。在我和老米喝酒的时候,他说谁和米青结婚,他就把那个黄花梨箱子作为陪嫁。只是我没有想到一个破箱子居然也那么值钱。那个老米,一晚上说了那么多话,但我不知道哪一句话是他最想说的。

结完账,我改变了主意。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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