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芯

赵方正

一 伤疤少年&神秘木偶

正值五月，夏天的身姿逐渐变得饱满，显出了青年般的活力。知了昼夜不停地在茂密的树冠中鸣叫，宣告属于他们的时代的到来。

城市的上空，由于污染而变得灰白。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唯有炽日孤零零地在天际独处，并将热能源源不断地向大地辐射。X中学校园里的塑胶跑道被高温炽烤着，所散发出的气味让人闻到就想远远地避开，就算是最狂热的体育爱好者也不例外。

这个周末，被阳光暴晒的校园里几无人烟。唯独一个衣着邋遢的少年，在校园小径上吹着欢快的口哨走来。

他，一片骇人的肉色烫伤疤痕覆盖在额头上，显得狰狞而可怖。

因为多次迟到、晚出公寓以及顶撞老师，他被学校勒令退宿。这个时候，还出现在校园里的，不是单身的老师，就是留宿的学生——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事实上，他是来领包裹的。虽然他已经退宿，但身处外地的父母和姐姐毫不知情，仍然每月按时把生活费寄到学校，有时还夹带些钢笔、书等小礼物。

他吊儿郎当地走到学校的传达处，熟捻无比地向靠在椅背上看报纸的老大爷说：“呦，大爷早啊！——东西到了吗？”

老大爷对这个“校园魔头”无比熟悉，他撇了少年一眼。

“你自己去瞧瞧吧，瞅见自己的就拿走，别忘了登记——现在已经快中午了，早什么啊……”，老大爷说吧又把目光转向手中的报纸。

在传达室角落里有一堆东西，少年从中拨弄着，最后找到了一个标着“田晓恬收”的小包裹。

田晓恬一只手拎着包裹，一只手在登记表上龙飞凤舞地签着自己的名字。他“啪”的一声撂下笔，并大声对老人说：“我走啦！”

还没等老人回过神，田晓恬就一把拉开传达室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只留下门口挂着的钥匙的叮铃声。

望着窗户外少年越来越小的身影，老人意味不明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回到在学校旁边租的公寓，这个房间狭小的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田晓恬粗鲁地把地上堆的脏衣服和游戏光盘等杂物踢开，留出一个坐的地方。随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端详这个包装粗糙的包裹。

包裹是用廉价、坚固的牛皮纸包装着。真奇怪！身为外企高管的父母从来不吝啬于他的物质生活，寄包裹从来不用普通的纸张。姐姐作为一个旅美名校留学的高才生，总是寄一些很“洋”的玩意儿，这么土的牛皮纸又不像是她的风格。

这样想着，田晓恬充满好奇地撕开了包裹。打开包裹的那一刻，一张制作精美的卡片掉了出来，上面写着是姐姐秀气的行楷字：

这个东西是从一个木雕师傅那得来的，据说很神奇，希望能让你有所好转，回归正途。

你的姐姐

“切！”看完卡片上的内容，田晓恬不屑地嘘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还当我是小孩么？这种东西就能打发我了？别开玩笑了！”

田晓恬把卡片推到一边，将目光投向包装里那个所谓的“神奇东西”。

那是一个制作粗糙的木制盒子，盒子里躺着一个用檀木雕塑成的巴掌大的小人。

小人比例匀称，五官精致，但黝黑光洁的木身右边额角上绽放一片浅色突兀的木纹，毁掉了整体的美感。

盯着这个木雕脸上的木纹，少年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额头上那个可恶的伤疤。

一股怒火从他的心底窜了上来。

田晓恬猛地站起，一把抓起那张卡片。把卡片撕得粉碎，又抓起那个木偶，狠狠地掷向墙壁。

“该死！你在耍我！什么‘神奇的东西，是拿来嘲笑我的东西罢了！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做完这一切，少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面上，把自己的头埋进臂弯中。

“你还敢嘲笑我……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凭什么嘲笑我……”少年的声音从臂弯中传来，闷闷的，带着哭腔。

被掷向墙壁的那个木雕触碰到墙壁后又反弹回来，旋转着飞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木偶底部被摔出一条裂缝，一些泛着温润光泽的碎木屑从木偶内部散落出来，在空气中旋转飞舞，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芒。

少年似是感觉到反射的光亮。可当田晓恬疑惑地抬头的一瞬间，那些木屑却像是漂浮在的肥皂泡一样骤然消失在澄明的空气中。

二 奇怪的插班生

（一）初见

“叮呤呤呤！叮呤呤呤！叮呤呤呤！”床头的闹铃不厌其烦地响了三次，田晓恬才半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床边摸索着衣服开始起床。随后，抓了抓自己如鸟窝般杂乱的头发，让它看起来顺眼一些。

“叮呤呤呤……”刺耳的门铃声突兀地响起，震得他一个激灵，刚刚还无比浓重的睡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这么早，会是谁呢？他一边答应着，一边迅速地穿上衣服去开门。

门外，站了一个精神奕奕的少年，依旧保持着按门铃的姿势。那少年看起来与田晓恬同岁，浑身上下的干净整洁，帅气的衬衫搭配着发白的牛仔裤，白净的皮肤显得活力十足又精神利落。

“你好！从今天起我就成为你的邻居啦——我住在对面。”他指了指田晓恬对面的公寓门，继续说：“我转学到这里的X中学，房东告诉我和你一个学校，所以就来打招呼问候一下，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相互照应嘛！——我叫穆欣，很高兴认识你。”

说着，这个叫穆欣的少年把手伸向明显愣着了的田晓恬。

“啊？哦！你好，你好，我叫田晓恬。” 田晓恬眼神愣愣的，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与穆欣握了握。

田晓恬原本是想和原来一样冷冷地回绝他，像過去对待自己同寝室的那些人一样，叫他“小白脸”，让他知道知道“校园魔头”的厉害。

可是，在这个热情的男孩面前，田晓恬的气焰不知为何被打压了下去，已经到达嘴边的尖刻言语打了个转又被回到肚里。

“田晓恬！我看了，你就是恬不知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脸学究气的中年妇女——田晓恬的班主任朝向田晓恬嚷着。

“又迟到，又迟到！班级量化分都是因为你被扣没的！咱们班都多少周没有拿到流动红旗了？其他同学那么努力，就剩你！一点都不争气！真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

班主任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田晓恬，一边狠狠地用黑板擦敲着桌面，扬起一阵阵白灰。

门口的田晓恬依旧是吊儿郎当地站着，一脸的无所谓，淡定地看着班主任在讲台上对着他跳脚。

吵了一阵，班主任许是觉得累了，又或许是看穿了他“百毒不侵”的本质，拿起讲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后摆了摆手，示意田晓恬进来。

“现在我们来介绍一位今天刚转过来的新同学，穆欣。”班主任扶了扶眼镜，迅速恢复正常，绷紧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仿佛刚才暴跳如雷的不是她一样。“让我们掌声欢迎穆欣来做自我介绍。”

不会吧……这么巧？在听到“穆欣”的那一刻，田晓恬嘴角抽了一下，同时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这个巧合遍地的人生。

“大家好！我叫穆欣，今天刚从S中学转到这里，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大家都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谢谢！”穆欣在自己座位上站着，然后向同学们60度鞠躬。

这是最简单、最普通的自我介绍，但是那上扬的语调和恳切的语气极富感染力，让人不由得心中一暖。霎时，全体学生都用热烈鼓掌表达对他的欢迎。

穆欣微微颔首，缓缓坐下。

这时，田晓恬才发现穆欣坐在自己的前面。坐下后的穆欣似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便回过头来给田晓恬报了友善的微笑。

田晓恬冷着脸，僵硬地点头，算是回应。

（二）打架事件&多管闲事

田晓恬其实是一个内心无比细腻又孤独的人。

课间，田曉恬常常独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望着外面欢闹的人群，从未想过主动融入他们。他觉得，四周的人看向他的眼光都是直直地刺向他额头上的伤疤。自卑与对被嘲笑的恐惧包围着他，使他的眼神更加倨傲，腰板更加挺直，性格更加孤僻。同学们渐渐远离了他，将他排斥在圈子以外。他纵使渴望友谊，也不敢靠近。

唯一让田晓恬感觉到安慰的，是一个女生，班里的宣传委员，章朝阳。

章朝阳是唯一一个无论旁人对田晓恬态度如何，都一直对他保持微笑的人。她的笑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朝阳般的温暖美好。

如同也默默地喜欢着这么一个有着阳光般温暖笑容的女生。

有时候，田晓恬会想，章朝阳究竟为什么这样对我笑呢？我和她……算是朋友吗？

朋友，对田晓恬来说可望而不可即。即便如此，他也想要去确认，她是否也将自己视为了朋友。

这是第一次，田晓恬给人写信，还是给一个女生。他的字并不好看，但他一笔一划极为认真。他写了很多，但主题就只有一个：我把你看作是朋友，你呢？

田晓恬把信纸小心折好，放入准备好的信封里，在“收件人”栏上写上章朝阳的名字，再拿出胶带把信封封好。

做完这一切，田晓恬长舒一口气，张开手掌，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满是汗水。

第二天，惯于迟到的田晓恬第一个到班，趁着开门的同学不注意，把自己的信塞进了张朝阳的桌斗里。

那一整天，田晓恬都坐立不安。他不止一次地偷偷瞟向女孩座位的方向，却失望地没有收到章朝阳的任何回应。

田晓恬的内心一片茫然。

田晓恬以为，章朝阳对他的温暖笑容，是友谊的表现。但一天过去了，她的毫无动静却让他不安。他想去问问她，却总提不起脚步。他不敢想象那个一直给予自己温暖的女孩对自己露出厌恶的神情，自己……会怎么样。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放学，班里三五个男生突然拽住田晓恬，说要一起去操场上打篮球。按照“老规矩”，一般都是班里男生分成两组对战，败的一组要给胜的一组买饮料。每次要打这种内部比赛时，两组的同学都会争相去请他这个“强力外援”——他的高挑健硕的身材和娴熟的技术常让他所在的小队所向披靡。

平常，在班里田晓恬常常被别人疏远，也不常加入同学间的互动，但在篮球场上，他是当之无愧的明星。

田晓恬接受了同学们的邀约。一天的等待让他焦躁不安，他急切的需要做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在球场上，田晓恬却感觉到了来自对方队伍的超乎寻常的敌意视线。

视线的主人是许巍，章朝阳的同桌。和田晓恬完全不一样，他在班里成绩相当好，老师夸着父母爱着，是标准的天之骄子。田晓恬在心中不知道多少次羡慕嫉妒这个幸福的男孩子，却没有想到今日竟然会收到来自他的敌意视线。田晓恬心中疑惑，皱起皱眉头并用惯用的倨傲眼神瞟了一眼许巍，却不想被他瞪了回来。

田晓恬抿了抿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随着比赛的进行，田晓恬越发感觉到许巍在处处刁难自己。他敏捷的躲闪着，运用灵活的运球技巧去摆脱许巍的纠缠。

“啪！”许巍的手狠狠地拍在田晓恬正在运球的手上，田晓恬吃痛，一缩手，球到了许巍的手中。

许巍一个转身，上篮得分。

“嘿！这球不算！你打手犯规！”田晓恬举起手来对许巍叫道。

许巍冷冷地瞥了田晓恬一眼，不屑地说：“胡搅蛮缠的丑八怪！”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田晓恬被“丑八怪”这个词深深刺痛了，他猛冲上去揪住许巍的衣领，狠狠地瞪着他。

“我说，”许巍也不甘示弱地瞪着田晓恬，嘴角现出一抹讽刺的笑，“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就想追章朝阳？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算贬低癞蛤蟆了，你——”

“你闭嘴！”田晓恬内心的秘密被发现，一时有些慌乱，他涨红了脸急着要堵住许巍的嘴。可是田晓恬也不傻，下一秒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你为什么说我想追她？难道……”

“哼，”许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里有些得意，“你别以为你做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你的那封信……”

“你看了？”田晓恬又惊又怒。

“你那些东西我才不惜得看！不过你可真有自信啊，你以为她整天对你笑笑就是喜欢你了？别做梦了！她对谁都是这样！别一相情愿了！”许巍自顾自地说着，脸上的嘲讽之意更甚。

听了这话，田晓恬似乎有些恍惚，他垂下头低声问道：“……那封信……她看了吗？”

许巍挑衅地一笑，“我扔了。”

“什么？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没把这封信交给班主任就不错了！这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在这里自作多……”许巍的话还没说完，田晓恬的拳头就已经招呼了上去。

许巍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鼻血星星点点滴落在地上。

“你敢打我？！你这个没人要的丑八怪还敢打我？！”许巍霎时红了眼，一抹鼻血站了起来就要反击。

许巍暗恋章朝阳，是班里几乎公开的秘密。只有像田晓恬这种不跟人交际的人，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出如此事情来。

田晓恬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不遵守纪律，实际上却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平日，他并不怎么用功成绩却从未下滑，体育又好，从某种方面来讲也是很能吸引女生注意的。

章朝阳对许巍委婉却坚决的拒绝态度，让许巍有了危机感。

田晓恬头上的伤疤，和常年不来看望的他的亲人，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禁区。但在今日，气急了的许巍竟然口不择言直戳他的伤口，他不愤怒才是奇怪呢。

虽然同学们纷纷上前拉架，但田晓恬力气太大，许巍也正气血上头，竟然没有把他们二人完全拦住，反而被二人的拳脚波及，挂了彩。

“在一起！在一起！”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众人皆是一愣。正在拳脚相向的许巍和田晓恬也僵住了动作，看向声音的来源。

篮球场外面，今天才转过来的新生穆欣双手插兜，笑意盈盈地站在外面。

“你……你傻了吗？”田晓恬有些尴尬地瞪向穆欣，一只手还揪着对方的衣领。许巍也是一样。

开玩笑……很明显他们是在打架，怎么就“在一起”了？还有……哪有对两个男生说“在一起”的？

“大家都是同学嘛，有同学爱才是最重要的哦！虽然男生之间不打不相识，但是如果玩‘过了，就是打完就不相识啦！相爱相杀什么的太过狗血，就不要在现实中上演了，让它留在小说里吧！”穆欣一边说着，一边绕过篮球场的围栏走进场内。

许巍和田晓恬对视了一眼，哼了一声同时放开了对方。被穆欣诡异的劝解方式一搅和，一时间他们也失了继续下去的兴趣。旁边的同学趁此时机把他们二人远远拉开。

穆欣穿过人群，走向田晓恬，嘴角依旧荡漾着笑意，“呐，今天我的一些行李寄到了，我一个人搬不了，可以请你帮忙吗？”

田晓恬楞了一下。帮忙吗？好像从小到大，大家都喜欢躲着自己，更别提请他帮忙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下一刻，他便听到自己说：“好，那走吧！”

田晓恬挣开旁边同学还在抓着他臂膀的手，径直地向出口走去。许巍看着渐渐走远的田晓恬，张了张嘴刚想出声，却被回过头来的穆欣的眼神堵了回去。

“只凭主观臆测就判断一件事是不理智的，口不择言揭人伤疤是不君子的。况且，也许章朝阳高中阶段根本就没想早恋，那么不管是谁她都不会接受的吧？那么你这样所谓的‘保护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有，田晓恬的那封信，不是情书！他只是渴望有一个会对他笑的朋友罢了。”穆欣对许巍笑着说完，转身离开。

“这就是你说的行李？”田晓恬黑着脸，指着门房里放着的一小捆书说道。

“不要再意这些细节啦！请你帮忙是真的，就帮忙把这些书搬上去吧，谢啦！”穆欣双手合十，满脸讨好地笑着。

“哼！”田晓恬哼了一声，但还是俯下身抱起了那摞书。“……多管闲事。”

在田晓恬身后，穆欣的笑意更深了。

（三）未来？畅谈

田晓恬帮穆欣把书搬到了楼上。

穆欣掏出鑰匙开门，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田晓恬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我昨天已经把屋子都收拾好了。把书就放在桌子上就好啦！”

“坐吧！”穆欣说着指了指小屋子里面的一个小沙发。

田晓恬坐下后，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穆欣的房间整洁的出奇。一水儿的衬衫T恤，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牛仔裤、运动裤码在衬衫T恤的下面。平平整整的床上放着枕头和一个标准的“豆腐块”。在右手边的书桌上，一边是刚刚搬来的书，一边的笔筒里插着几支铅笔；左边的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书籍，有好多是关于剧作方面的书籍。

在田晓恬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小小的世界在上演着一幕一幕动人心弦的故事。他有一个日记本，但他每天写下的却并不是每日见闻，而是脑海中闪现的或温暖或诡谲的故事。成为一名剧作家，是他心底深处的梦想。

正当田晓恬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时，穆欣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剥了壳的熟鸡蛋。“想什么呢？”穆欣出声问道。

“嗯？没什么。”田晓恬回过神来，这才看到穆欣手里的鸡蛋。“你要干嘛？”

“你不知道吗？用煮鸡蛋滚动淤青了的地方可以消淤啊！你不会想明天班主任见到了之后又盘问你吧？”穆欣把手中的鸡蛋递给他，又递上镜子。“鸡蛋已经不烫了，你自己来。”

田晓恬看了穆欣一眼，默默地接过鸡蛋开始对着淤青的地方慢慢地滚动。

“我已经叫过外卖了，咖喱鸡肉饭，两人份的，可以吗？”穆欣说道。

田晓恬手一抖，鸡蛋差点掉下来。他有些不习惯地看了穆欣一眼，沉默半晌，才说道：“……可以。谢谢……多少钱？”

穆欣笑了，“咖喱鸡饭没有问题是吧……那就没问题了。今天就当我请你吧，下次有时间你请我就好了。”

田晓恬又是一阵沉默。他一直都是被忽视的，尽管时不时做出些违反规定的事吸引别人注意也仅仅是一时的，……而且，别人看向他的眼光，多半是轻蔑，亦或是同情的……而自己的父母，则从未因为这些事将目光投向自己。

从小到大都独自一人惯了，猛然被如此关照，田晓恬有些不适应。

“为什么？”田晓恬问道。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穆欣盯着田晓恬闪躲的双眼回答道。

田晓恬只感觉轰的一声，自己心里某个冰冻的点被一股暖流冲开了。

田晓恬地喃喃说：“真的吗？我们……算是朋友了？”

“是啊！”穆欣点头，然后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其实交朋友很简单，不是吗？只要走出第一步主动向对方伸出橄榄枝，别人没有理由拒绝你的。——你看我——”穆欣指向自己的脸。田晓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穆欣正异常灿烂地朝他露齿一笑。

田晓恬似乎也被这笑容感染了，他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干嘛？突然笑起来。”

“你看，你不也笑了吗？”穆欣把镜子递给田晓恬，让他自己看自己的笑容，“你对别人笑，别人也会本能性的对你笑的——关键在于，你要对别人笑，不是吗？”

田晓恬明白了。他有些犹豫的开口：“可是我之前……”我之前那个样子，还会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慢慢来，一点一滴的改变，变得足够强大的话，就没有人会看轻你了。外貌并不能遮盖精神与思想的光芒。”穆欣说道。

“叮咚——”门铃声响起。

“我去开门。”田晓恬先穆欣一步起身，走向门边。

“您的两份咖喱鸡饭，总共48块钱。”送饭的小哥站在门口，把装着两个饭盒的包装袋递给他。

田晓恬接过包装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辛苦了！”他对送餐小哥笑笑。

送餐小哥原本写满疲惫的脸瞬间被点亮了，也笑了起来。“哎！不辛苦、不辛苦！”小哥一叠声地说着，暗淡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

找了钱，送餐小哥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关上门，田晓恬长舒了一口气，心情也随之轻快了起来。回到刚刚坐过的小沙发旁边，他把餐盒放到穆欣的书桌上，说：“这顿饭我请了——我们是朋友嘛。”

转过身，这两个少年相视一笑。

交朋友，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不是吗？

穆欣和田晓恬面对面的坐着，一人端着一个盒饭，默默地吃着。田晓恬嘴里塞满了食物，慢慢地咀嚼着，眼神悠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喜欢……写故事吗？”田晓恬突然问道。

穆欣点头，并自豪地说道：“是啊，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剧作家！”

田晓恬楞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爱好与梦想，为什么穆欣能够如此自信地说出来自己的梦想，而自己却要藏着掖着地见不得人一样。

“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穆欣眼睛明亮的看着他。

田晓恬避开了穆欣的视线，有些犹豫地说：“我……也想写剧本。”

穆欣笑道：“有梦想就大声说出来嘛！说出来了，才有足够的动力向它奋斗啊！想要成为伟大的剧作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梦想啊！”

“……你是在夸你自己吗？”田晓恬吐槽道，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嘲笑的意思。

穆欣点点头，认真地说：“算是吧。自信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

田晓恬一时无语，埋头继续吃饭去了。

该收拾收拾自己的屋子了。

田晓恬打开自己屋子的房门，看到房内的一片狼藉，心想。

我的未来，应该是另一幅样子，另一幅更加美好的样子。田晓恬做完作业，又尽自己所能地收拾着自己的房间。

墙壁上悬挂的钟表时针已超过12，向1的方向靠近。田晓恬疲惫地躺在床上，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敞亮。这一觉，他睡得极深极沉。

（四）新生？新生

田晓恬变了。这是认识他的人的一致评价。

自从那个新生穆欣来到这个班里以后，田晓恬便焕然新生，变得开朗了很多。原先一点就着的暴脾气逐渐收敛起来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一开始，每当班里有什么活动的时候，穆欣总是拉着田晓恬一同参加，当田晓恬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表达时候，穆欣便会出面指点，帮助他挽回僵化的局面。

慢慢地，班里的人渐渐认识到田晓恬其实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他就会热心的去做。渐渐地，活动时有了他的身影……到后来，大家都认为他是整个团队里不可或缺的。他对与人交往也变得越发游刃有余，不再需要穆欣帮忙圆场。

田晓恬渐渐找到了自信，他不再在意额头上的伤疤，转而开始把心思放在行为举止的修炼和知识面的扩充上——他知道，一个知识渊博而又品行端正的人，要比只有帅气外形的人更能赢得尊重。就像穆欣所言：“男人不是靠脸吃饭的。”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嫉妒田晓恬，给他找麻烦，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敏感孤僻的少年了。他像穆欣一样微微一笑，包容下这些小小的不顺利和挑衅，让他人自讨没趣。

田晓恬学习不错，体育好，擅长打篮球，还会写剧本和小故事，他的作品在校报上刊登过好多次……这是现在的同學对他的评价。

至于田晓恬过去什么样，很多人都不再记得了。

只有田晓恬记得，他是怎样在最失意的那个下午，被那个少年教会卸下心房。在他被同学们崇拜地围在中间而不是被奚落的时候，在他站在讲台上是为了演讲而不是罚站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穆欣用略带笑意的目光在鼓励他——只要主动微笑，那么这个世界都会回报以微笑。

现在的田晓恬，已经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给章朝阳写信请求一份友谊了。

现在的田晓恬是校报原创文学专栏的主笔，章朝阳则是校报插画的主笔，在一次又一次地合作中，他能从她的眼中读出惊叹与钦佩。

“我们算是朋友吗？”有一次田晓恬貌似不经意地问章朝阳。

章朝阳瞪起大杏眼望向他，笑着说：“你说什么呢！咱俩不早就是好朋友了吗？”

“对啊！”田晓恬笑着回答道。

……就让那封用尽自己全身力气完成的信留在记忆里吧！

“我们会永远是朋友吗？”田晓恬曾经这样问穆欣。

“当然，我不会离开的。”穆欣令人安心地笑着回答。

“是的，只要有你在，我就不用害怕孤独，就可以变得内心强大。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永远的朋友。”田晓恬心底一直这样坚信。

闷热的夏季逐渐进入尾声，伴随着一场雨的到来，夏天最后的一丝热气被吸走了。令人厌烦的蝉鸣也渐渐地弱了，每一天，都能看到掉落在树下的蝉衰弱地挣扎着。校园里的白杨也开始落叶，风一吹，枯黄了的树叶便旋转翻滚着落下来。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离别的季节。

“田晓恬！田晓恬！”总是对田晓恬满脸嫌弃的班主任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了，而今日更是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的进班，还满脸喜气地叫着田晓恬的名字。

“田晓恬！你的剧本获奖了！省级一等奖！全省就你一个！”班主任激动地挥舞着奖状，“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真是争光！……”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脸上是难掩的笑容。

田晓恬也是一怔。他緩缓站起，走上前用有些颤抖的双手接过班主任手里的奖状。早已静下来的班里几下鼓掌声突兀地响起，下一秒，班里所有的同学都鼓起掌来。他回头看过去，穆欣依旧用温暖的眼光看着他，正微笑着为他鼓掌。

谢谢你，我的朋友。田晓恬在心里说。

又是一日清晨。“快起床了！快起床了！”伴随着闹钟的铃声，田晓恬从床上坐起，麻利地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打开收音机，一边听着英语一边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

现在田晓恬的房间已经可以同穆欣的房间看齐了：衣物整齐地放在衣柜里，书分门别类的码在书架上，地上不再有乱七八糟的杂物，洁净得能照出人影来。

刚洗漱完毕，田晓恬听到了清脆的门铃声。

田晓恬上前开门。门外，穆欣正微笑着站着，一只手保持按门铃的姿势。

一如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田晓恬笑道：“这么快？你等一下我马上好……”说完就急着转身拿书包。

“不用急。”穆欣伸出一只手拉住田晓恬。“我今天……就要走了。”

田晓恬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今天，就要离开了。”穆欣重复了一遍，脸上依旧是令人安心的笑意。

“那你说的‘不会离开呢？你说的‘永远的朋友呢？”田晓恬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穆欣笑意加深了。“我没有骗你，事实上，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了啊！”

“我，就是你啊……”

“快起床了！快起床了！”少年的尾音还在脑海里回荡，闹钟的铃声却骤然打断了田晓恬所有的思考。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而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田晓恬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怎么会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呢……

田晓恬迅速地穿好衣服，整理好仪容仪表，收拾好自己的房间，背上书包走出房门。走到走廊对面的门前，他按下了门铃。

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回音，田晓恬心中有些不安，他举起右手想再按一下。

“娃儿干啥呢？这屋子没有人住啊？”保洁的老大爷看到田晓恬，奇怪地问。

“什……什么？”田晓恬更不安了，“这里不是住着一个叫穆欣的男孩子吗？”

老大爷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笑了：“娃儿，你这是没睡醒吧？这已经有半年没有住过人了，哪有什么‘穆欣啊？”

田晓恬怔怔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门，又看了一眼老大爷，匆匆说了一句“谢谢您！”就跑了出去。

来到学校，大家对田晓恬的态度和昨天一样。班主任对他笑得温和，章朝阳拿着一沓故事的插画询问他是否符合创作的思路。下课时，几个同学便围着追问他的连载小说的接下来的剧情……却唯独少了穆欣的身影。

“你们知道穆欣去哪了吗？”田晓恬问大家，却收到了其他人诧异的神色：“穆欣？什么穆欣？哪个班的？”

“没事。”田晓恬心事重重地转移了话题。

回到家，看着眼前整洁的房间，田晓恬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为什么……别人都不记得穆欣了呢？

余光一扫，田晓恬突然注意到了那个被他弃置在角落里的木雕。那个檀木雕塑的是一个小男孩，他面容精致，额头上却突兀的出现了一条木纹。

田晓恬触摸着这个小小的木雕，心里一片平静。自己的姐姐，怎么会嘲笑自己呢？她恐怕也是希望自己成材吧……要不然，也不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了。

突然，田晓恬怔住了。他把木雕翻了个底部朝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田晓恬明明记得这个木雕底部是被自己摔裂的，而如今却完好无损，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一丝亮光从田晓恬脑海里闪过。

穆欣……木芯……

一年以后，田晓恬考进北京大学，去学自己梦寐以求的编剧。在开学的自我介绍上，他自信地昂起头，用极富感染力的声音说：“大家好，我叫田晓恬，来自X市。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剧作家！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学习编剧，相信我们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一齐奋斗实现梦想！”

听着大家的掌声，田晓恬微笑着向大家60度鞠躬，然后坐下。耳边，似乎又一次传来穆欣略带笑意的声音：“你瞧，我永远都在这里……我，就是你啊……”

田晓恬的书桌上，那尊木雕就被摆在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这个木质的少年嘴角上扬，就像穆欣一样，令人安心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