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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刀口的女人

2014-04-29肖岭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英子一针鬼子

肖岭

清冷的月光窥视着寂廖的小院,上锁的大门像两扇肃静的棺材板子。一只乌鸦在树梢上掠过,瞬间又恢复了死寂。夜和院子一起像是在死亡的气息中睡着了。村里,该在的,都在,唯独大巧和小英子不在了。这年头,日本人无孔不入,死人的事,总是隔三差五的,都习以为常了。但大巧和小英子在人间的蒸发,怎么也说不过去。

不仅仅因为三牛尸骨未寒,也不仅仅,走了的,是两个女人。

恐惧和疑惑同时弥漫了暗夜。“唉!像是大巧给咱村里人,用千针万线缝了一个谜局。”一声叹息,不知从谁家破败的炕沿上轻轻吹过来,和月亮一起挂在了树梢。

乡村在这个早晨醒来,人们三三两两聚拢在三牛家门口,谁也不多说一句话。表情露水一样凝重。要说缝缝补补,大巧绝对是方圆百里的高手,就像她养育出来的聪明伶俐的小英子一样。去年正月,鬼子换防,村里终于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大年。小英子一高兴就去放“滴滴巾儿,”一不留神,把过年刚穿上的花棉袄烧了好几个洞。于是,人们再次领教了大巧的巧,她居然把花棉袄缝补得严丝合缝,更巧的是,曾经残缺的洞眼儿,变戏法儿似的成了几幅画:左胸靠上一点,绣了一个两片绿叶托着的粉石榴;右胸处多了一棵大白菜,上面还趴着个葱丝儿绿的大蝈蝈;左襟的口袋上是三只长着黄绒毛的、正在觅食的小雛鸡儿;右边的口袋上,一只小白兔正偷吃胡萝卜……

“大巧,那才叫巧!”

“三牛这一辈子,准顺,全凭着大巧了。”

一炷香,悠悠地在日子里燃烧,宗祠里、神庙里,天长地久地与炊烟融为一体。为的是图个顺。为了顺,三牛爷爷给三牛取名赵天顺,就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天天顺顺当当。可这小子天生就是个犟种,只要他认准的事,三头牛也拉不回来,大家伙才送了他这么个外号。这一来二去的,外号叫响了,真名到没人叫了,就连大巧也是三牛长、三牛短的叫的亲切。人们叫惯了,顺嘴儿了,三牛听惯了,也就顺耳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牛和大巧当年配上对儿,像是老天注定了的缘分。村子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婚丧嫁娶什么的,一准儿有他们两口子的身影。乡亲们都知道大巧针线活百里挑一,女孩子们出嫁都要请大巧给做嫁妆,甚至有的闺女不穿大巧做的花棉袄,愣是哭着喊着不上轿,没办法,只得把大巧当初的嫁妆借了去救火。

都忘不了那年的枪声,枪声说来就来。“啪——”。一声,又一声,像鬼子的嚎叫,狼似的,那是躲不过的雾霾。鬼子来的时候,大巧正在家里给待嫁的小菊赶做绣花鞋。枪声过后,鸡飞了,狗叫了。大巧老练地把小英子掖进了被格子里,朝小英子耳边哈气:“千万甭出声儿!”

一场厮打,几乎就在瞬间开始。大巧刚刚溜下炕,刚刚把灶膛里的灰往脸上涂抹,刚刚……鬼子的刺刀就顶在了她的额头上。“哈,花姑娘。”一双女人的手,对决邪恶的眼睛和冰冷的刺刀,这样的厮打,让大巧陷入绝望。后来,村里人都回忆,其实大巧从那天差点就没了的,如果不是三牛,大巧的身体就有可能被鬼子碾成齑粉。三牛是追着枪声进村的,当时三牛正在村北的地里干活,他仿佛听到了枪声中糅杂的大巧的呼唤,他撒腿就往家跑。那是一种追着枪声的疯跑,三牛手里紧紧攥着三齿鱼叉,太阳在明晃晃的叉刃子上折射着尖锐的光芒。这种光芒和三牛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芒一样,削着那天凝重的空气,削着那天粘稠的风。三牛和三齿鱼叉,像河面上飞翔的箭鱼。“扑哧”一声,三齿鱼叉的光芒在靠近鬼子背部的时候,顿然消失,它吞噬了鬼子的心脏。三牛前手一翻腕、后手一压,连端带挑,回身跨步,“噔噔噔”,一阵急跑,两手一抖,隔着大门就把那小鬼子扔到了大街上。鬼子软塌塌的身子,像一条咽气了的鳄鱼,陈尸在干涸的岸上。

所有的目光都围拢过来了,是鬼子的。三牛首先吸引了鬼子小队长的目光,也吸引了小队长手里的东洋刀。东洋刀朝三牛劈过来的时候,三齿鱼叉一个举火烧天式,“咔嚓”一声,火光四溅,小队长的东洋刀正劈在钢打的三齿鱼叉上。三牛一缩身,将鱼叉向右一摆,又向后一带,猪头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栽在了地上。三牛大吼一声,一闪身,夺门而出……

三牛的吼声很大,是挣破嗓子的那种。吼声立即吸引了更多的鬼子,狼一样围过来。三牛边吼边突围,他的目标很明确:村外。他跑,鬼子也跑。鬼子距离三牛越来越近,离村子越来越远……

惊慌失措的村民,终于赢得了转移的时间。

三牛的尸体是人们后来才发现的。人们习惯了死亡,一如习惯了收敛一具具尸体。东洋刀砍过的人,村民们见多了。但三牛不同。三牛静静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丛里,没有脑袋,像半截古老的树桩。脑袋在三米开外的地方,像一个血红的残阳。只是眼睛大睁着,突兀的眼珠子定定的,像一种急切的寻找。没有一丝风,空气仍然粘稠着,像锅里的粥。三牛的脑袋和身体距离那么远,真实地有些虚假。像发生过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天哪——”,当大巧一声凄厉的哭喊刺破空气,人们才似乎从懵懂中醒来。三牛的死,是另一种死。三牛,是奔死而去的。

“三牛兄弟……”

“三牛侄子……”

“三牛……”

全村人都聚拢在这里,啥话也不用说了。鬼子来了,去了;去了,来了。死过多少人?不用算,也有十几号了吧。但三牛的死亡,却牵动了家家户户的神经。

“来!咱大伙儿,把三牛埋了。把脑袋和身子摆好……”

“不——”这是大巧的声音,“我们娘俩,要陪三牛一夜,不能让三牛这样上路。”

“那……我们全村人都陪三牛一夜吧。”村长说。

“不!就我们娘俩。”

所有的人为之一怔,但谁也没有多嘴。

太阳仿佛“扑通”一声掉进了山坳里,血色的黄昏,让大地变成了灰烬。没有炊烟,炊烟仿佛被鬼子踩灭了。三牛的死,让父老乡亲吃不下饭,孩子们饿了,大人就塞给几口冷干粮。夜像雾一样弥漫了小村。家家户户的窗口闪烁着幽暗的油灯,没有粗重的呼噜声和孩子们的啼鸣。这样的夜,死寂得有点吓人,窗外黑洞洞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声响,好像整个村庄都掉进了万丈深渊。三牛家的大门,被大巧插了顶门杠,谁也不让进。油灯如豆,忽明忽暗透着幽幽的光亮,一柱高香冒着袅袅青烟,弯弯曲曲向着房顶飘去,像是三牛不散的魂灵在房梁间游荡,久久不忍离去。

“来,英子,这是你爹的脑袋,你捂紧点。”

“娘,我不敢。”

“……”大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英子,这是一双女人的目光。目光里有所有的语言。大巧没多说一句话,她怀里揽着一个没有头颅的身子,碗口一样的脖子,红色的血已经变得乌黑。粗大的“碗口”朝小英子大张着。小英子浑身颤抖了一阵,说:“娘,你要干啥?我怕。”

小英子的目光对接了爹的眼睛。爹眼睛大睁,圆溜溜的。

大巧看了小英子一眼,没说话,她不知道该咋说,说啥呢?她能说,要用缝补衣衫用的针线,把自己的男人——孩子的父亲缝上吗?

大巧轻轻闭上眼睛。女儿依偎在她的身旁,小英子娇小的身子颤抖着,大巧的心也一起颤抖着。思绪突然飞远了:就在昨天,还是一个犟三牛,梗着脖子跟她杠,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憨三牛,咧着大嘴冲她傻笑,她刚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蓦然惊醒……

大巧伸手去抹三牛的眼睛,可连抹了两次,三牛大睁着的眼睛,却纹丝没动。大巧定定地注视着三牛的眼睛,轻轻地说:“他爹呀,你就闭眼吧!”大巧在自己胸前擦擦手,又试着去抹三牛的眼睛,可三牛的眼睛还是大睁着,就是不闭上。大巧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浑身的汗毛也都竖了起来。“唉!”大巧叹口气,顺手拿起几张烧纸,在油灯上点燃,放在烧纸的瓦盆里,嘴里喃喃着:“她爹,你告诉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小英子也懂事地拿起几张烧纸续在了瓦盆里,火焰顿时旺了起来,纸灰幻化成大大小小的蝴蝶,满屋子里飞舞。

“英子,来,给爹跪下,你求爹闭眼吧。”

“爹呀,您就把眼闭上吧!”

一个稚嫩的声音萦绕在夜空里,随着这个声音钻进三牛耳孔的同时,一双细嫩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颤巍巍地轻轻向下一推,“吧嗒”,三牛的大眼睛闭上了。英子觉着小手湿乎乎的,她知道,这是爹流泪了。她听大人们说过,人死了见着亲人,总是要掉慈喜泪的,俺不就是爹最亲最亲的亲人吗。不知为什么,她把小手举到嘴边,轻轻地把爹的眼泪舔进了嘴里,味道咸咸的,苦涩中还带那么一点儿血腥。

三牛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大巧一手搂着三牛的尸体,一手把女儿揽过来。女人吻了女儿。小英子的脸蛋,冰凉冰凉,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轮月亮。

小英子接过了脑袋。小英子感觉到了一个男人脑袋的分量。沉沉的,比西瓜还要沉,比土旮旯还要沉,还比啥沉呢?小英子想不起来了。这是脑袋,爹的脑袋,她曾不止一次地搂过爹的脖子,用脸蛋蹭过脖子上面的脑袋。如今,脖子还在,脑袋还在,但……

大巧把一根针高高举过头顶,是一根针。

油灯瞬间给这根针镀上了一层光亮。一丝丝的,一抹抹的,光亮像是在空中扇动翅膀,飞着,飞着,像一个遥远的梦。小英子盯一会儿针,再盯一会儿母亲的眼睛。她觉得,这光亮,分明是从母亲的眼睛里透射出来的。

是梦吗?大巧伸手拧拧自己的大腿,疼。要真是梦该多好啊!可眼前三牛这血淋淋的尸身,能是梦吗?

小英子毕竟是小英子,她无法配合母亲。脑袋在小英子的手里滚来滚去,稳不住。好几次,都与脖子对接不上。

“你……三牛啊!你死了,还这样?”大巧的眼泪又下来了。

像是给三牛说的,但小英子浑身一颤。她用身子紧紧压住爹的脑袋,这样,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

“丝儿——”

声音很微弱,微弱地几乎听不见,像一场春雨,像春蚕在吐丝,像朝霞从山上瓢过……但小英子仿佛听到了。这是针线穿过父亲脖子和脑袋之间的声音。

月亮悄悄升起,皎皎的,在厚重的云层中忽隐忽现。一盏油灯,昏暗的光泽,撕开了一片暗夜。窗前,一个女人的剪影。这是大巧的又一次缝补,像往常一样。像是缝补一件嫁衣,又像是绣一个精致的荷包。一针针,一线线的。这是她人生中一次最特殊的缝补——这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子,正用一双巧手,在自己最亲爱的人的血肉之躯上飞针走线。

母亲的一双手,真神奇啊!小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飞奔的针、飞奔的线。爹像是睡着了,刚才身子和脑袋不在一起,如今在母亲的手中,正在……五岁的小英子,她完全明白了娘正在做什么,可又说不太清楚,她想啊,娘如果真的能把爹的头重新长在脖子上,多好啊!爹会不会活过来呢?她期待着娘快让爹活过来,那样她就又可以骑在爹爹的脖脖儿上去赶庙会了……

上一针,下一针,左一针,右一针,十字交叉……像锁花边儿。

针脚细细密密,像是正在给三牛的脖颈佩戴一条漂亮的金项链儿,又像是大巧挥动着彩笔,正在描绘着一道罕见的彩虹。一针针,一线线,每一针都蘸着她的心血,每一线都和着她的泪。扎在三牛的脖子上,就如扎在她的心上,每扎一针,她的心就刺痛一下,她的整个心都揪揪在了一起……比她做任何活计都累呀。她觉着心里一阵阵憋得慌,不得不缝一阵儿歇一会儿,喘一口长气。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用衣袖抹一把脸,直直腰,又接着缝了起来。她哭着缝着,缝着哭着,泪水和汗水滴在三牛的脖子上,又粘又滑,她又不得不停下来,用毛巾擦干再缝。小英子侧着身子,用力稳住爹的头,两只小手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大巧也累了,只好停下手喘口气儿,借以恢复一下体力。她把目光移在三牛苍白的脸上,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亲切而善良,倔强又顽皮……不觉又潸然泪下。她慢慢闭上眼睛,一个鲜活的三牛,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七年前,在喧天锣鼓和嘹亮的唢呐声中,一顶大花轿把她抬进了三牛的家门。新婚燕尔,春風得意,出成双、入成对形影不离,那是何等的恩爱呀!有一回,她与三牛去西洼锄麦,时值初春,咋暖还寒,蹚水过河的时候,三牛怕她受凉,说什么也要背她,当时她正身怀六甲,背着怕挤了肚里的孩子,三牛硬是抱着她蹚过了冰凉的河水,幸福的她已经早到对岸了,还紧紧搂着三牛的脖子,舍不得撒手,甜蜜得就好像掉进了糖罐子里。“娘,俺腿麻了”。女儿的一声轻唤,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站起来走动走动吧,这会儿不用你了。”小英子慢慢站起来,踮着脚依偎在娘的身旁。大巧又拿起那根重若千金的“大”针,继续缝补三牛的刀口。缝啊,哭啊,哭啊,缝啊,缝一阵儿,哭一阵儿,哭完了又缝,一针针,一线线。“大巧啊大巧。”大巧像是喃喃自语:你原本是一双缝衣绣花的巧手,你做过多少双漂亮的绣花鞋,你缝过多少件美丽的嫁衣裳,可如今,你飞针走线,缝的却是自己丈夫的人头啊!窗外,滹沱河在咆哮,空中隐隐传来一声声闷雷。一会儿,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窗外扑进来。“三牛,是你吗?”

炸雷震耳欲聋,这又让她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她們婚后的第一个大年,为了哄三牛高兴,大巧找她爹要了很多各式各样儿的鞭炮,什么盒子灯啊,黄烟炮呀,什么钻天猴、七星落地啦等等。大巧娘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炮仗的,大巧爹更是做鞭炮的能手,大巧打小就跟着爹学做鞭炮,早就掌握了祖传的绝活,那一年她就亲手给三牛做了一挂特殊的大鞭炮——十响一咕咚的延时炮。这回可让大巧着实露了一把脸儿。大年三十儿,三牛拎着点着的鞭炮围着院子转圈儿,吧嗒、吧嗒掉了一地,可就是一个不响,等三牛跑进屋、端起碗来吃了好几个饺子才响第一个,你听吧,“咣!咣!咣……轰!”每响十声咣,必响一声轰,那个准儿啊,就甭提了,引得全村的孩子大人都跑来看热闹。三牛端着碗站在高台阶上吃饺子,笑的大嘴都咧到了腮帮子上了。兴奋得脸涨得通红,得意地像只刚踩完蛋蛋的大公鸡。邻居赵大叔急得跑过来冲他吼:“你家放地雷呀,把俺家窗户纸都震哗啦了,这多亏是一个一个响,要是一块儿响,还不把房子给震塌喽啊!”这一回可让乡亲们又一次真正见识了大巧。“巧啊,不光针线活了得,还有一手做延时炮的绝活呢!”

……这是最后一针。

大巧打了一个结。她剪断丝线,直起腰身,向后仰仰酸痛的脖颈,长出了一口气。她不哭了,反倒苦涩地笑了笑。她拿起毛巾,轻轻地擦干净三牛的脖颈和脸,深情地望着丈夫说:“他爹呀,这头……俺总算给你长上了,也总是算还了你个全尸。再去托生个好人家吧,你等着俺,下辈子俺还给你做媳妇儿…”

天亮了,雨停了,本家的兄弟子侄和妯娌们,也都忙活了起来,先铺金盖银地把三牛打整好,又开始扯孝缝鞋,做孝衣、孝帽。小英子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守灵,见她小小年纪就浑身上下被硕大的白布裹着,人们更是伤心不已。吊孝的乡亲们进进出出,哭完了三牛又来安慰大巧,男女老少凝重的脸上,都带着伤心的泪痕。

乡亲们看见三牛的大脑袋,周周正正地又长在了脖子上,跟生前没有什么两样。

全村人为三牛下葬,是全尸。

真的是全尸,有身子有脑袋的。三牛像是大病一场,去了。

从辞灵开始,喇叭就吹得山响,吹得都是催人泪下的大悲调。鞭炮声、三眼铳声震天动地,哭声喊声,抢地呼天,撕心裂肺。不光是赵庄儿,四邻八村的人们,也都向赵家老坟聚拢了来。自打这天起,赵家老坟上又增添了一座很大的新坟,高高的坟头上插着长长的引魂帆,迎风飘舞,与相距不远的鬼子跑楼上的膏药旗,遥遥相对。

过了三七,大巧和小英子几乎每天都要出村一趟,每天晚上才回来。村里人都不知道娘俩去哪里。后来,有维持会的得意地吹牛:“看好了,只要好好跟着皇军干,就有好日子过。”人们这才知道,大巧和小英子进了鬼子的炮楼,给鬼子做饭呢。鬼子给娘俩换了新衣裳,还有好吃好喝的。就像村口的池塘里“扑通”一声掉进了一个天上的星星,全村人都傻眼儿了。

“你们不是缺个做饭的吗?我会。”据说,这是大巧给鬼子的第一句话。

鬼子炮楼是三个月以后的一天傍晚爆炸的,那种爆炸,有点像延时炮爆炸的意思,村子西半条街,家家的窗户纸都给震破了。火光冲天,大火烧了半宿,早晨起来,人们看见那里还在冒烟。据说,傍晚,鬼子们聚在一起吃晚饭呢,剧烈的爆炸,掀起了桌子,掀起了炮楼,钢盔和鬼子的血肉,漫天飞舞。

天亮了,火红的朝阳把村子染成了橘红色。三牛家的大门上那把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锁头与锁眼之间并没有合拢,也就是说,锁是开着的,但是,一根线,却把锁扣、锁头穿了起来。

长长的线头上,高高的,悬着一根针。

责任编辑:江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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