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兰·托马斯诗选
2014-04-25狄兰·托马斯海岸
狄兰·托马斯 海岸
主持人语:
从生命到死亡是一个奇特的过程。狄兰·托马斯告诉我们,维持和延展这一过程的关键之物就是“欲”,以“欲”为原点,辐射出了人生百态,构成了世界的丰富性。需要指出的是,他的作品是晦涩的,有意思的是,这种晦涩与朴实密切相关,由此焕发出令人感叹的诗意。(汪剑钊)
森林美景[1]
寂静又陌生,此刻林中的夜晚,
路边的大树,雕刻绿色的穹顶,
无比幽暗的岛屿静卧在眼前,
夏日一天天地沉重,斜倚着秋。
大地熟透了。不见一丝波澜
沿着长长的蓝色海湾, 海岬阴沉沉
沉睡在消退中的落日余晖里;
一切长眠于此,意志得意洋洋。
茫茫然,融入一片无限之中
消散,青色的幽暗更深,薄暮更重了:
听吧! 笑声与歌声——生活与爱情
仿佛影子一般,穿过美妙的林荫道。
月中的小丑[2]
我的眼泪仿佛花瓣的飘零
静静地飘自神奇的玫瑰;
而我所有的忧伤飘自裂隙
飘自雪花和遗忘的天空。
我以为,如果我感动大地,
大地就会崩溃;
如此的悲伤而美丽,
如此的相似,宛如一个梦。
橡 树[3]
强烈的色泽逃离枝丫,
裹起凋零撒落的叶子,视而不见。
危险的倒影,浸泡在夜晚,
升腾,令森林茫然,起伏不安。
掩饰些微干涩,些微不定,
树皮深处声声呼唤,乐音无声。
我来领会你的声音[4]
我来领会你的声音,
你构思的音符,在喉口翻涌,
干涩呆板的手势,
赶上这束光,
尽管如此的直接而决然;
然后,当我开口亮嗓,
光就会进来,成一条坚定的直线。
随后赶上夜晚,
展开凶猛的翅翼,涉水蹚过黑暗的洞穴。
哦,鹰嘴,
我来拔下你,
拔走你外来的羽毛,
尽管你的愤怒不是件小事,
带你进入我的领地,
那里不见霜降,
更不见一片花瓣落下。
准许阳光[5]
准许阳光射入你高高的巢穴,
鹰是一只强壮的鸟,
光小心翼翼地射入巢穴,
寻觅随后撞击;
让寒霜硬化,
闪闪发亮的雨
落在你的翅翼之上,
挫伤疲惫不堪的羽毛。
我从一堆花中建起一座堡垒;
智慧储存丁香
以及那一簇闪亮的罂粟。
我埋葬,我旅行,自豪地
在乳香女士这样的年龄,
香气四溢,弥漫城市的建筑。
哪里有更大的爱,
肌肉发达,大获全胜,
甚过鸥鸟和凶猛的鹰,
谁又不能打破?
留意一种力量!
一种武器可以止步向前
从做工精良的手
从撞击的空气中。
你呼吸的空气[6]
你呼吸的空气侵入
我脖子上的喉咙
风是我的敌人,你的毛发不会
因他冲动有力的吻而骚动
彩虹之足不会更倾向于
那半人半兽的恋人
因而窃不走她,哦色迷迷的风
却会留下她,依然爱慕她
如果众神爱上了她
他们会用像我一样的眼神凝视
但不会像我一样去触摸
你那美妙而诱惑的大腿
以及乌黑的毛发。
不在痛苦中而在遗忘中[7]
不在痛苦中而在遗忘中,
更绝非怀着喜悦的心情
大声呼喊着春天
越过那古老的冬天,
他躺下歇歇,我们的呼吸
必将冷却他那圆鼓鼓的脸颊,
并让他宽阔的嘴回了家。
我们必须低声走下狭窄的小道
我们拥有的爱和他血液中的荣耀
沿着管道流淌
直到从土壤里
涌出的喷口干涸
带着同样精准的力越过所有的季节,
而脉管一定会衰退。
他对墓穴尚未有所警觉
尽管我们轻视狭小的空间
点滴想法分割成如此可怕的瞬间
有如反复溺毙这场热病。
他死了,回家了,没有任何恋人,
而在内心,或空空的通道,
我们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
我们消融的不幸,呼吸到它时,
我们的堕落,空空如也,
不会伤害到他四周的帷幕,
不会被吞吃、被刺入
被我们的罪或欢乐所伤。
而谁会告诉这群好色之徒
遗忘何等无情。
一个宁静的夜晚[8]
一个宁静的夜晚,我自从听到他们
谈起生命里所有的奥秘
以及死亡里所有的神秘,
我一小时也无法入睡,
但为他们好奇的谈话所困扰,
谈话声轻轻地钻进耳朵,
没有一丝声响,除了风。
一个声音说,有个女人没有朋友
站在海上,哭泣
她的寂寞穿过空空的波浪
反反复复。
每一个声音都在诉说:
遗忘一如无情;
遗忘一如无情。
随后又说:地球上有个
孩子不懂得点滴快乐,
他的眼里不见一丝光亮,
他的灵魂不见一丝光亮。
遗忘一如瞎子。
遗忘一如瞎子,
我听到这些声音出自黑暗,
不谈别的一切,除了死亡。
永不触及那忘却的黑暗[9]
永不触及那忘却的黑暗
也别去了解
任何他人或自己的烦恼——
否定铭记否定,
光的空白处,发现黑暗被点燃——
梦魇不再,
不再从睡梦的伤口流淌,
知识沾染破损的大脑,
一文不值,毫无点滴作用,
纵然徒劳争辩死后之事;
即便头撞南墙也无济于事
即便血液与躯壳找到甜美的空白,
这点脓藏得太深。
酒徒,你的红酒里有毒,
散开来,沉积到渣滓
留下一抹腐败的色泽,
裙沿下的锯末屑;
每一只手上必有邪恶
活着或死去,
泡沫或片刻的移动
所有掌握的一切,从无到无,
甚至连文字也是无
即便太阳转向盐,
一声古老的哭喊,也只是虚无
无未曾改变,无更为古老
纵然爱与困惑耗尽了你和我。
我爱又困惑,徒劳,徒劳,
爱与困惑,仿佛一位垂死之人
设想美好的一切,尽管只是冬天,
但当春天来临,
黄水仙和喇叭花盛开。
青春呼唤年轮[10]
你也曾看见太阳,一只火鸟
踩入云端,穿过金色的天空,
你了解人的嫉妒和他虚弱的欲望,
爱过又失去过。
你老了,像我一样爱过又失去过,
美丽的一切,却注定要死去,
在匆忙的霜雪间,你曾寻觅你的蓝图。
在夜晚,你步上山岗,
在生动的夜空下,露出头颅,
正午时分,你步入阳光,
像我一样知晓快乐。
虽然你我之间相差数年,也只是个零;
青春呼唤年轮,穿过疲惫的岁月:
“你发现了什么,”他喊道,“你到底寻求什么?”
“你发现的,”年轮透过泪水作答,
“正是你所寻求的。”
只不过是人[11]
只不过是人,我们走进了树林
诚惶诚恐,柔声细语地
唯恐吵醒白嘴鸦
唯恐悄无声息
走进一个翅膀和啼鸣的世界。
如果还是孩子,我们也许会爬上树,
捉住睡梦中的白嘴鸦,不折断一根枝丫,
蹑手蹑脚地爬上树冠,
在枝叶之上,探出我们的脑袋
惊叹于漫天不灭的星斗。
不再困惑,仿佛那条路,
不再惊叹于众所周知的奇迹,
混沌之余必将迎来天赐的幸福。
然后就是,我们所说的可爱,
孩子们惊奇地瞭望漫天的星斗,
那就是目标与终点。
只不过是人,我们走进了树林。
他们的脸闪烁光芒[12]
他们的脸闪烁光芒,
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
空空的吻变得蕴含深意,
廉价的爱情岛
变成奢华之地,
墓穴让他们毗邻温暖的水井,
(而骷髅留有树汁)。瞬息间
他们的面孔闪烁;子夜的雨
恰好悬在风中,
在月光转换,树汁枯竭前,
她,一身廉价的衣裳,聊着便宜之事,
而他回应着,
不知不觉,光芒来了又去。
自杀者再次列队前行,死亡随时光临。
时光的年鉴[13]
时光的年鉴挂在脑海;
内心的阳光替季节编了号,
冬天的岁月移入人的深坑;
他的图表测量痛苦的页面,
移向子宫红肿的笔尖。
时光的日历挂在心里,
恋人的想法撤下过时的床单,
时光的英寸延长成英尺,
青春和岁月,凡人及其想法
白天黑夜地变老。
时光的言词落在章节的骨骼上,
时光的种子在耻骨区被遮蔽:
生活的颗粒必须在阳光下沸腾,
音节说了又说:
时光属于人类。
你的疼痛将是乐音[14]
你的疼痛将是弦上的乐音
你的舌将塞满上天的嘴
你的疼痛将是
哦,我未曾诞生
却紧紧相系的
一根血脉。
你的琴弦将展开指间的溪谷
火焰般的热血擦拭它的边岸
你的疼痛将是
哦,我未曾播撒
却连接你我的
一根粗糙的血脉。
你的疼痛将是你唇间的蕴意
仿佛乳汁将是乳头上的乐音
你的疼痛将是
哦,我未知
且尚未泌乳的
一条溪流。
你的疼痛必将会替你分泌食物
在你的血液里滴成了一段乐音
你的疼痛将是
哦,我解开的
缠绕我身的
血肉与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