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三峡
2014-04-24曹丽琴
曹丽琴
我相信每一种相识都有其各自的美好。每一段旅程都是你一个人的心迹,只要你开启心灵的感官。
作为一个默默行走着的人,玩味的不就是旅途中的那些美丽和动人心魄吗?
这,是我一个人的三峡。
红月亮
三峡的夜寂静得很,万物都进入了沉眠状态。
轮船在江上行驶,只听到船底拍击江面发出的淙淙的水声。
我却无心入睡,也许是对三峡向往已久,置身其间了,就生怕错过了三峡的任何一处景致。来到甲板上,夏夜的江风混合着水的气息一阵阵吹来,扶栏而立,黑黢黢的穹宇仿佛一片无垠的海。两岸的群山,是这夜色中的一笔重墨,山的剪影清晰可现。它们真是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我不由得往后退缩了几步,一手紧紧地抓住了栏杆。
渐渐地,深浓的山影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橘黄的,淡绿的,暗红的,仿佛一颗颗斑斓的水晶稀稀疏疏地镶嵌着,晶莹的光仿佛还在夜色中微颤。船儿缓缓地前行着,它们一一往我的身后退去,我却忍不住转身望着那些颇显俏皮的光亮。它们为那些浓重的山影消退了几番骇人的气息。
我环视着这一切,三峡的夜深邃而广阔,又好似一个巨大的容器,容尽了世事的所有悲欢哀乐,包括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此刻,大地安静,只有长江的水还在滔滔不绝地流淌,只有一个人的目光还在孤独而又欢欣地注视着。
当我再次转身,那轮圆月,那枚红月亮,仿佛奇迹般,蓦得与我撞了个满怀。我的眼神,霎时溢满了惊喜的光亮。郦道元曾言:“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此非夜半,而那轮明月却独与我相晤,这真让我情不自已。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在山上的,在这浩瀚的宇宙,她是那般的渺小。天阶如水,昙花也难得露出笑脸。而她却自顾自地微微笑着,时而半隐进一朵云层里,只露出两朵嫣然的红晕;时而又出水芙蓉般的清清丽丽,安安然然地沉醉在天宇的怀抱里……
这可是三峡的红月亮啊,像千年等一回的幸福醉满了心怀。当你把视线投远,天际的精灵就在那边期待着你的目光。山影的肃穆森然已被我忘却,我只静静地凝望着这一枚红月亮。
那是一抹多么恬静的红啊。清嫩,柔和,流动着生命的色彩,轻轻地如练般直泻到江面。万顷夜色也不抵一抹红。这可是天际的一枝荷,一颗纯美的心啊。
今夜,她像是特别眷顾了我这个异乡的游子,将她最美的一面呈现给了我。我突然有点自得起来。李白是个最为偏爱月亮的诗人了,当年他独坐扁舟行游三峡的时候,也没有相遇红月亮吧。而幸运之神,却独让她与我不期而遇。
今夜,我也是这自然的女儿,长江的歌者,晴空的恋人,红月的知音。
不要惧怕这无边的黑暗和重重的阴云,也不要对四季轮回和时光流逝怅惘、忧虑。敞开心扉吧,把美呈现出来。情操坚守,晴空万里。夜色正因了你,才倍添了这份让人如此怜爱和动容的震颤;这番江面因了你,才渐显水月交融般的诗情;还有那些赶路迷失的人,才重新找寻到了行走的方向;包括混沌已久的我,才激起了心湖的一点涟漪……不论何时,漫漫黑夜怎能缺失这些许的光亮和热情呢?
记得一位我喜爱的名家在著作里写过:“人们都说人是在光明里行走的,其实哪里有光明,人总是在黑暗里行走的。”随着年岁的虚长和阅历的渐深,我愈发理解了此话的含义。那么,置身在这潜藏着污秽、充斥着黑暗和谬误的现实,我们怎样才能像明月般不退缩、不迷失、不怯懦、不犹疑、不清者自清,而是既能走入又能走出生活,坚定、勇敢地表现生活和现实以及自我,从而抵达真,追求善,完善美呢?
长久来,我们总是无法解开心结。当心灵的眼睛邂逅自然的至美,如同为其拂去蒙积的尘埃。红月亮,自由、宁静、无畏、独行、羞赧又热烈,柔美而坚毅,是你在与我倾心相谈,告诉我永夜里前进的方式么?大自然把我们困在黑暗之中,也许就是为了迫使我们永远向往光明。
今夜,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谁,牵着月光的手,把灵魂放飞?
我们的人生譬如朝露,世态又炎凉、浑浊,但是哪怕让生命淬一次火,也应捧出心中的一抹红。
也许惟有这样,美,才会永不殆尽,生生不息,宛若这枚三峡的红月亮。
云开日出
一夜醒来已是清晨六点,推窗而望,竟不知船至何处。
一轮淡月在西边青蓝色的天空里安静地俯看着江面,煞是独享着这江晨的清新和宁谧。而我因在江面上再次邂逅这一轮圆月,心里蓦得又多了几分喜悦。她退却了昨晚与我初识时的那般红晕,此刻宛是清纯、素雅、淡然的小可人一个。
微亮的晨光里,两岸青山显得更为静默和苍郁,仿佛一切还在沉睡之中。轻轻地,我独自来到甲板上,可能是因为昨夜游客在豪轮上联欢得晚了,此刻甲板上并没有其他人,大概还都在酣梦之中。这样,三峡的清晨又只属于我一人享用了。
眼前,江面开阔,稍远处又略见狭隘,且有一小岛与其身后的青山成一把蜿蜒的巨刃将长江开辟出两道水路。我猜想着船至小岛处该往何处而行,但也不担心,只是好奇。因为在长江里行游几天后,知道长江总会给予我们“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抑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惊喜之感。此刻,我愿顺舟而下,将自己交付给一艘轮船,不愿做过多的遐想,只享受着简单、轻松而又充满期待的心境,揽尽三峡风光。
清晨的风含溢着江水的气息,一阵阵拂面而来,如清露润泽宜人。天空中,一大片一大片藏青色的云团低低的,密集集的,隐天蔽日,仿佛无边的绒毯就要倾斜而下。云朵的暗影使得江水也格外沉郁。
不一会儿,前方藏青色的云朵里透出了一缕红霞,江面上也露出一小圈娇嫩的红。渐渐地,东方的红霞越来越亮,像是哪位画家给它着了色,快要把那些滚滚的阴云燃烧、驱赶了似的,亮透了小半边天。而江面上也正是“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的景象。我痴痴地凝望着,意识到长江日出的奇观正在我眼前展现着,备觉三峡对我的恩宠和眷顾,竟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
正当我暗自惊叹幸运之时,太阳从缓缓飘移的藏青色的云朵后面露出了一张月牙脸,接着是小半边,渐渐地,一轮夺目的亮日脱颖而出,瞬时光芒万照,仿佛一块耀眼的明镜照临江水。刹那间,太阳四围的红云瞬间变成了一条金灿灿的云绸,紧紧地缠绕着它,又宛如蟠龙舞日,恰似“炎炎红镜东方开,晕如车轮上徘徊”。蟠龙、车轮之下的云朵则早已是一座座从江面上拔地而起的火焰山了,两岸的青山似乎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甚至让人有点难以辨认哪座是云山、哪座是青山。再看江面上宛若云锦铺撒,金日的倒影飘舞着一条狭长的红艳艳的衣带,已是半江瑟瑟半江红了。
正前方那座与我们愈来愈近的小岛笼罩在一片温柔的光亮之中,那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吧,不定哪位仙人也披着一身云彩,正翘首遥望、怡然自得地观赏或者迎风高歌,诗意盈怀,情满长江。如此云间水上,两相映照,除了自然这位大师,还有谁能画出如此令人迷醉的景观呢?
日上正赤如丹,足下水艳似绮。浩瀚长江,云开日出,在寂静中悄然完成了如花般绚丽地绽放。
也许是被清晨的阳光唤醒了,游客陆续来到了甲板上。有人开始在甲板上走动或伫立,有人默赏或感喟这般奇异的景致……这时,船上的广播响起来了。导游介绍到前面那座小岛即是白帝城……我蓦得惊愕起来,原来已至传说中的白帝城。
此刻,白帝城映照在一片彤红的水天间,山间云岚缭绕。我们的船与白帝城愈来愈近了,我的心近乎凝重起来。绝大多数中国人,与白帝城的相识几乎都是缘于小时候学习李白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自此,白帝城如同一个神秘的光环耀眼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它应是一个诗意、神圣的地方。它高峻、伟岸、深邃,它在一个人的想象和膜拜之上。
二十多年后的这个清晨,我从一首诗里出发,真真切切地来到了你的身边,来到了一千两百多年前李白踪迹漂泊之处。这是梦里上,还是虚幻的现实?
我终于意会到先前的遐想并非是无稽之谈,而是一种潜藏在心灵深处已久的冥冥召唤。在这阳光普照的蓬莱仙岛,是李白这位诗仙宽袍博带、衣袂飘飘,放舟东下。当时李白因永王璘案,感伤于仕途艰险,流放之苦,前途渺茫,如入底谷深渊。但是一朝闻得赦书,不用贬至烟瘴之地夜郎,冤洗罪清,喜从天降。李白这样豪放、浪漫、才情万丈的大诗人,一番心境历经如此大起大落,不禁情难自已,大声高吟《早发白帝城》。你看那一叶小舟行驶得有多疾呀,已过万重山了。是这白帝城的朝霞和阳光带给了他意外的福音吧。
人生不如意时多,一个人的命运好似这变化多端的天空,总有风雨阴晴。当阴霾弥漫心空,或许惟有多一份坚忍、期盼和努力,才会等至云开日出吧。
船已至白帝城不足百米,我虔诚地瞻望,有数座亭台楼阁掩映在蓊郁的树丛中,它们仿佛一个个厚重的历史标识辉映着满天的霞彩。
李白那会儿面对着巍峨的白帝城,东升的朝阳,朗朗的晴空,该是畅快得意、喜极而狂而泣了吧。那是情景完美相契的“云开日出”。
今天我亦踏浪而行,放下烦扰,循着诗仙的足迹,借境调心,再还江陵,朝辞白帝彩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