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野词韵(三章)

2014-04-24宋长征

散文百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芦荻棒槌青石板

宋长征

高粱薄:遮蔽岁月的屏风

土屋里光线阴暗,我在阴暗的光线中醒来,斑驳的土墙,偶尔会掉下一些土块,硬硬地钻进被窝。几乎,童年的所有记忆从此开始。老屋静默,像飘荡在一片无边的汪洋大海。人呢?母亲、父亲、姐姐和哥哥们,此时散布在乡土的哪一个角落。我知道,或者装作惶然无知的样子;但是,这样的孤独并不足以让人恐惧。土墙上挂着一把高粱穗,或者一张泛黄的墙画。墙画上,芭蕾舞剧里的红色娘子军,目光坚定,仿佛在面对百万敌军,依然英雄无悔;仿佛一个人、几个人的单薄队伍,走在坎坷的漫漫征途,必须以某种风骨或信仰作为肉体的重要支撑。

而我不懂。手指伸进被当做屏风的高粱薄的缝隙,一片片剥落,那些粗糙的包衣枯皮。这样,高粱秆明亮顺滑的一面就凸显出来,摸上去柔和细腻。日头偏西,太阳在走过中午之后,会和蔼得像一个老人,目光穿过窗棂,穿过高粱薄细而密的缝隙,落在我的腿上、脸上、掌心,形成了无数光影的格子。

有时我们太需要一面墙,父亲和母亲睡在里屋,我们则挨挨挤挤睡在堂屋。乡下怎么可能有一面雕花镂案的屏风呢,那些影像我们只在电影或者书页里才能看见。殷富之家的女儿,羞答答坐在床沿上,丫鬟、仆人、管家婆子,一个个在屏风的遮掩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那是一个女儿的成长空间,同时,用一扇雕满青山绿水或者一幅大西厢图案的屏风,隔离开来的小小世界。当然,偶然到来的书生,眼角总是抑制不住地往里瞄了又瞄,在女孩母亲佯作严厉的咳嗽声下,面色通红。

而乡间的屏风,如此简陋。一张简陋的高粱薄,将一座低矮的土屋象征性隔离,企图隐藏什么秘密,却总是被钻进屋子里的风窥探到了风声。

雪花是我的堂姐。雪花是堂姐里肤色最白,性格最是温柔的女孩。我还小,倚在母亲的怀里,听大人们说雪花姐的婚事。而高粱薄的后面,传来嘤嘤的啜泣。要出嫁的雪花姐,男方家丰厚的聘礼堆满了整个堂屋。果品、酒品、布匹和装了很多钱的朱红礼匣,放在桌子上,地上。一只毫不知趣的狗,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最后被大伯一脚踢了出去。

“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由不得你!”

隐隐知道,这是说给雪花姐听的。而她则失去了辩解的努力,只能任凭媒妁之言,将自己嫁给那个她从来没喜欢过的人。

高粱薄,在幽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人的面孔,外面的人听不懂里面的人为什么哭泣。当我趁大人们一眼不注意溜进高粱薄后面时,听见痛苦的挣扎与呻吟。一只白色的农药瓶子丢在地上,刺鼻的农药,泼洒一地。

本地的高粱,按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高粱。或者叫秫秫,编织高粱薄的秸秆通称为秫秫秆。高高的高粱秆子,细细长长,密密匝匝,生长在一片野地里。大略人们从来不把高粱作为主食,所以无暇管理,只用茎秆做薄,用高粱穗做炊帚、笤帚、简单的家庭用具。但我喜欢在高粱地里穿行,火辣的日头,经过高粱的过滤,情绪稳定了许多。有野瓜,野鹌鹑,野雉,也有叫声响亮的绿肚子蝈蝈。有蓬勃的野草,飞舞的豆娘,当然,更有野地上应该发生的那些事儿。

那天的我贸然闯入那片密密匝匝的高粱地,衣衫凌乱的雪花姐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她面色羞红地向一个穿绿军装的大男孩说:“没事,叔家的小四。”而我,则被几枚花花绿绿的糖果虏获。从此,将一件往事当做一个从来不曾发生的秘密,封藏起来。

其实那天的雪花姐只是有惊无险。后来在大伯铁青的表情下,还是遵从了家人的意愿。——那些丰厚的聘礼,转身成了堂兄的聘礼;同样,将另一个高粱薄后面的女孩引到了现实的世界。看过一出折子戏,哭哭啼啼的女子甩着水袖,在屏风后面,一声“苦哇”,扭身到了台前。不记得是什么了,仿佛那依依呀呀的唱腔全是心中的哀怨。怨狠心的父母不该将自己许配不爱之人。怨天地无眼不能结成连理。怨狠心的媒婆长着一只八哥的巧嘴,硬生生将一对金玉良人拆散。

高粱薄,起到了一面墙的作用。

人在面对一堵墙时,要不豁出命来拼争,要不就得听从命运注定的安排。自从在高粱地里遇见那个大男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当然,雪花姐的生活也和常人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我无意将一些隐秘浮出水面,也无意将一面高粱薄当做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只是,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对编织高粱薄充满了好奇。父亲一面叮嘱二哥将捆成扎的高粱秆裁剪整齐,一面将两个三脚架支撑起一根木头。线绳是从泥塘起来的沤好的青麻,坚韧而粗粝。每一条麻绳上挂着一块砖头,颠来倒去,就把一根高粱秆固定在上面。薄,越织越长,织好后可以晾晒棉花,也可以盛放过年时的大白馒头。当然,或许作为一扇屏风才是一卷高粱薄的最终命运,从此将清晰的现实与模糊的乡间纹理一分为二。

乡野里的丧事,也离不开一卷高粱薄。跪棚,祭棚,大概都是从一卷高粱薄里引申出来的含义。人死如灯灭,黑漆漆的棺椁停放在灵堂里,一旁跪着痛哭流涕的儿儿女女。唢呐声响起,祭拜的人则在一扇高粱薄前瞻仰逝者的遗容。一具冰冷的血肉之躯,灵魂早已在恰如屏风的高粱薄的遮蔽下,悄然离去。

我不能参悟一些旧物上难以解密的符码,但是透过旧年的光影,依然能触摸到一缕熟稔的气息。也许,在一扇高粱薄上,那些透过木格窗棂的斑驳光影,早已在岁月深处结痂成茧,但愿在一扇岁月的屏风上,依然能读到曾经的冷暖。

草鞋:草木昨日路

母亲在灯光下编织草鞋,粗针大线,并不像纳鞋底那般细致,密密缝织。过了许多年,走过很多路,只要悄然回首的某个瞬间,我仍能看见那些褪色泛黄的昨日胶片。

芦荻长在小河里,弯弯的小河湾有一片青青的芦苇滩。芦苇是草间的新娘,芦苇是民间的秀女。有谁能看见蒹葭苍苍的画面不思绪飞扬呢?有谁能看见飘荡的芦荻不心生思慕与眷恋?有时我想,蒹葭苍苍里就是母亲走过的路吧——母亲没有红顶的花轿,父亲没能骑着高头大马,尽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吹响,尽着芦苇丛里百鸟婉转啼唱,走过芦苇荡就是家。此时的父亲眼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恨不得在苍茫的芦苇荡深处,就草草完成一个简单而神圣的仪式。

熟悉一双草鞋,就像熟知乡村过往的那些时空,每一束芦荻都含羞地、密密匝匝拥挤在一起,母亲用针用线完成她们生命中最后的交集。芦荻是轻盈的,芦絮是温暖的。把云一样的芦荻编织成一双草鞋,你很难相信自己走的不是云端路。看见小河了,河水蜿蜒像一条不倦的时间之路;看见田野了,那些葳蕤生长的谷物,在稻草人的守望下,娴静而从容;看见村前的小树林了,多像一团团绿色的火焰,紧裹着村庄温暖的胴体;看见家了,看见低矮的院墙、破旧的木板门了。一个有幸能云端漫步的人,才会保有如此蓬勃的诗情,让村庄在苍茫的深处闪光,让乡土重新犁开厚厚的心茧,做一次精神上的皈依之旅。

我还记得穿上父亲的那双草鞋走路时的模样。太大,像一条小船摇摇晃晃,尽管塞了很多棉絮,尽管我小心翼翼,可还是崴了脚,将草鞋甩出很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不可能永远都走不稳,就像时间总有一天会让你看见清晰的容颜。时间从田野上走过,播种,萌芽,像一枚新年的首日封,向着季节深处送达。经过热情如荼的夏之驿站,经过秋日金黄的渲染,经过落雪无声的传递,然后在屋檐上结成冰凌,在玻璃窗上开成冰花。冰花,时间凝结的花朵,当你凝视,是不是会看到芦苇的写意,悠远,朦胧,虽则抽象,却充满了写实主义的画风。

北地与南方不同。一双草鞋不是为了跋山涉水,而是为了走过冰冷的寒冬。夜深了,你听,草鞋上的木板在一次次轻叩大地,在问飘落的雪,在问脚下的路,在问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在叩问明天的回声。每逢冬日,村子里的人都会把收割回家的芦荻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温暖从容地依附在上面,让寒冷望而却步。木质的鞋底呢,交给六爷。六爷往往会端详半天。槐木,虽结实,但沉重,做成草鞋没走几步,脚就会磨出血泡。桐木虽轻,却耐不住雨雪的浸淫,往往芦荻的鞋面还完整无缺,鞋底早已变成一块弹指可破的朽木。白杨吧,高高的白杨树是平原最挺拔的树种,脚踩大地,头顶蓝天,做出来的草鞋也便仿佛有了灵性。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鞋底,像一条轻便的舟楫,洁白的棉线,像一条悠长的思绪,在芦荻编织的民间情节里若隐若现。母亲在做草鞋的时候,手指上的铜制顶针闪闪发亮,将一枚长长的银针迎进送出,思路缜密而从容。而今,那些飞扬的芦荻不再向往天涯。而今,她们作为民间的秀女,头顶的光环尘埃落定。而今,当你想象譬如蒹葭苍苍的诗句时,往往会会心一笑,原来原初浮现在少年时的梦幻,也能变成烟火岁月里的淡然与笃定。

草木昨日路,我们走得并不太远,风尘过后,每一次的回望与折返,都能看见农耕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在通向乡间集市的路上,一双草鞋承载的是粮食、禽蛋与机杼上卸下来的布匹,还有母亲的温度。在集市的某个角落,你会看见父亲在与一位卖烤烟的小贩攀谈,他们在说话的当口,无不跺跺脚,以草履表明彼此同样的身份。

在雪后的旷野,一双陈年的草履走过,除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笃笃声,还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是看望雪底下的冬麦呢,还是仰起头眺望天际的飞鸟?是在聆听雪落的声音,还是在寻觅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踏雪者沉默着,在雪地的中央,洁白的画板上站成伫立的乡土。

此后的许多年,你还能看见如此笃定的身影么?

此后的时间轨迹上,有谁还肯在田野上驻留片刻,倾听泥土与庄稼的私语。

无人看见草鞋的夜里,我在荒芜的梦境中披衣而起。仿佛看见一束光,仿佛只是雨滴跌落大地,便再也不见那条隐隐的草木之路,徒留一双芦荻编织的草履,在寂寞中黯然远行。

棒槌:柳与石的亲切攀谈

柳是水边的柳,眉眼弯弯,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流水便拥有了春天的色彩。年轻的柳树站在水湄,就像一位临水而立的女子,在眺望,在沉思,在怀念远行的故人。一棵苍老的柳树就变成了一位乡土诗人,书写天边的流云,书写起伏的山峦,书写多情的田野,用饱满的谷粒作为词语,用日落黄昏作为平仄,用一种朴素的意念歌颂大地、歌颂民间,写下长长的乡土诗卷。

石是水边的石,从远处的山野风尘仆仆赶来,失去山作为父兄的依靠,失去山谷里的风作为轻灵的舞伴,寂寞在潺潺的流水边。不过每一块石头都有灵性,只因曾经那么近地接近白云和天空,只因逐水而去神的私语,把对自然大地的理悟暗藏于心,把天地的玄机熟记在浅浅的褶皱里,只作为一块寂寞的岩石,并不高声言语,继续修炼通往彻悟的身心。

晨是水边的清晨,有多少雄浑的落日黄昏,就有多少轻雾缠绕的清晨。晨起的鸟儿站在柳树苍老的枝桠上,仿佛就站在了诗人跳跃的音符里。柳树的吟哦,并不显得高亢热烈。眼神缓缓投向潺潺的清水柔波,她要歌颂的是时间匆匆的惆怅,她要吟哦的是民间情绪里最不引人注意的章节。而你,需要在一个洒满晨雾的黎明,用流水洗涤一下眼眸,用流水洗涤一下沾满灰尘的双手,甚至用那清隽的流水濯洗一下疲惫的双足,安然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听柳树诗人最为清新质朴的诗章。

有了柳、有了石的水边,捣衣声往往会在晨雾缭绕的背景里嗵嗵响起。棒槌,最适宜用柳木。柳生水湄,有女子的温顺,有诗人的气质,有清秀的面容,很容易激活一块青石板沉寂多年的灵魂。有一瞬间,流水洗亮了青石板的双眸;有一瞬间,水畔的青草抚摸到青石板眼角的皱纹;有一瞬间,飞鸟清脆的音符跌落在青石板的心坎里——若再不醒来,怕是会辜负这容易憔悴、容易逝去的青春。

轻雾缭绕在水畔,轻雾缠绕着村庄,寂静的夜褪去了紧身衣,着上清晨的便装。这时谁家的木门吱呀一响,走出一位窈窕的女子。她的眉眼还残留一丝倦意。她清洁的脸庞,像是天边还未曾消逝的弯月,清丽疏朗。她的发丝松散地顺着凹凸有致的身体滑落,像黎明时的瀑,羞怯中透着一种安静与从容。

棒槌是时间打造的尤物。在乡村,一根柳木的棒槌幻化成女子纤长的手臂。那棵经年的老柳,并不吝啬作为一个乡土诗人最后的风骨,将多年生的枝桠折断、刨削,就成了一把称心如意的棒槌。棒槌延续着柳树的血脉。青石板刚从远年的沉寂中醒来,走出家门的女子,轻轻将衣物丢进流淌的河水中。此时的雾,作为一幅乡村素描勾勒的背景,虚无缥缈,而又显得如此真实。若是五月,田野里的麦子黄梢,晨雾中不时夹杂着缕缕麦香,飘散而至清澈的水面,那么,鱼儿将被唤醒;那么,水草会比往日更加卖弄风情;那么,一缕布谷鸟的叫声将会划破最后一片夜色,曙光正穿过厚厚的云层,准时抵达我们居住的家园与田野。

嗵嗵的捣衣声响起,清澈的水珠在空气中迸溅。此时的雾,更像一层透明的轻纱,笼罩在碧草青青的老河滩,笼罩着那棵经年的老柳。多少年,一株经年的老柳经得住时光的追赶与围困,柔软的柳丝近似一个人平易近人的品性。坚定的姿势,成为最后的雕塑,守候着乡村浑厚的背影。而斫断处——每一根棒槌的诞生必然避免不了穿透心房的阵痛,但老柳只是沉默。去年斫断的枝干,今年便萌生出新绿的枝条。那些光滑的柳条,有时会成为顽劣孩子们的宝物。他们在睡梦中被早起的母亲惊醒,一声吱呀的开门声,让他们想起了悠扬的柳笛。

有时快乐就是如此简单,有时记忆为何如此清晰?当你的脚步再一次走过故乡的河畔,耳畔是否还会想起悠扬的柳笛声声?那是老柳的瞩望,是母亲的嗔怪,或者作为人生的序曲,在一个清新的黎明,莆然打开。

你试探着,脚步有些犹疑,而水边的青石板还在,抚摸青石板眼角皱纹的青草还在。老柳,在漫长的风霜雪雨之后更显得苍老。她的根,有一段裸露在地表,像极了诗稿中最突兀的一段留白。你不知道她要隐藏的是有关世事的艰辛,还是沉重流年里最为难熬的日月。但你肯定知道,在故乡的土地上从来就不缺乏执著与坚韧,哪怕火焰焚烧了曾经的热望,哪怕坚冰冻结了向往幸福的灵魂,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小片土地,我们的根也会向大地深处挺进。

时光仓促,一根趁手的柳木棒槌,终于纤瘦了母亲失落的眼神。木质的纹理,在一次次敲打中渐渐模糊,千万次扬起,千万次敲击。而母亲手中的衣物也在适时更换,从童年小小的棉布上衣,换成成年的尺码。有一瞬,她停下手中的棒槌,透过薄如蝉翼的轻雾望向水面,暗自出神。她仿佛看见了远年的那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一路走来,哼唱着无忧无虑的歌谣。也许,她也曾幻想过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也许,她曾坚信到远方去才能找到最可中意的心上人。

——但母亲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成为了我们含辛茹苦的母亲。

青石板又一次陷入无边的沉默,在听过柳树诗人的最后一首长诗之后,决意归隐。路,有时相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是一条回环之路。最初我们怀着单纯与懵懂,从故乡出发,多年之后,才发现苦苦寻觅的不过还是在脚下。

棒槌老了,作为一株老柳的遗骨,悄悄消逝在远去的雾霭里。有时只能在梦里,我们才能听见那嗵嗵的捣衣声,像柳与石做着亲切的攀谈。

轻轻捻起一缕晨风,轻轻丢在柳丝飘荡的发间。是母亲吧,揉碎了自己在浮藻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乡土诗人的背影消逝在远年的水畔。

猜你喜欢

芦荻棒槌青石板
邹汉珍十二生肖作品展
手指飞舞 编出玲珑花边
芦荻
棒槌花边的传承与发展
夕照高邮湖
父爱伴我行
水边的芦荻
水边的芦荻
云图青石板
小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