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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从文先生墓前

2014-04-24龙良骅

散文百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张兆和沈从文

龙良骅

天空飘着小雨。早春的雨,带着寒意,若雾,若烟,轻轻地来,像几声嫩嫩的鸟鸣,像几朵怯怯的蓓蕾。

凤凰城的喧嚣留在了身后,沿着沱江边窄窄的石板路,按着路标的指引,我和妻子虔诚地前往听涛山寻找心中的圣地。拜谒沈从文墓,这是萦绕在心中多年的愿望,现在终于有机会走近这位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大师灵魂栖息的地方了。

听涛山既不高,也不陡,平平缓缓,多像沈从文先生平和的性格。八十六级之字形的石级,湿漉漉的,象征先生走过的八十六个岁月。路旁有一株红梅,正在寒风中悄然绽放,透露着春天的讯息。而更多的树木,叶片凋谢,不免在料峭春寒中有一丝瑟缩。但几丛翠竹挺拔着,几丛杂树斜生着,绿绿的枝叶,显示着盎然生机。游人稀少,在我们的前面,只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静静地走着。我们也尽量放轻脚步,怕打扰沈从文先生的安息。

墓在山腰。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坟茔了吧?坟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坟,沈从文先生的骨灰直接撒入山上的泥土中,这位自然之子最后彻底回归自然,与大自然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就如石级边的一块石碑上写的: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是沈从文的表侄,大画家黄永玉送给他的。从凤凰出发,沿着沅水流域,然后北京、上海、昆明,复又回到北京,这是他的人生轨迹,现在他回家了。听涛山是幸运的,它容纳了蜚声海内外的一位士兵,一位作家,一位学者,一位“乡下人”。

墓碑也是奇特的,一块粗糙的五彩石,正面写着几行小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应该是先生自拟的墓志铭吧?墓碑顶上,放置着一个小小的花环,花瓣上凝着水珠,有一点儿落寞。而墓碑下,插着三炷香,香早燃尽,剩着几截竹签和一点点灰烬。传统的和新潮的祭奠方式就这么巧妙地汇聚在一起了。碑的后面,刻着沈从文小姨子张充和题的一句话: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算是对其姐夫最深刻的理解,最恰当的评价。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位女孩儿,低头读着碑上的文字,她忽然一回头,乌黑的眸子一闪一闪,我的思维触电似地拼接起一些记忆的碎片:渡船上的翠翠,守着碾房的三三,做着“女学生梦”的萧萧,橘子园里的夭夭……沈从文的作品明媚而忧伤,在现代作家行列里,他是独特的一位,他笔下的人物,特别是跟他一样的那些乡下人,都是自然之子,秉承着天命,在原野里花开花落,像水一样,按着命定的流向流淌。

水,是理解沈从文的最佳途径。他自己就曾经说过:“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印象实在不少。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沈从文是顽皮的逃学大王,枯燥的私塾和新式的学校都吸引不了他,他总是逃学去看河中的行船,船上的水手;看河岸的树木,林中的小鸟;看河边的小城,城中的针铺、伞铺、皮靴店、染坊、豆腐坊、冥器铺。总之,想尽一切办法逃避书本,去和自然亲近,去日光下认识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哪怕是因逃学而被罚在孔夫子牌位前跪着,他脑中呈现出的,仍是河中的鳜鱼被钓起、风筝飞满天、黄鹂在山中歌呼、树上果实累累的情形。他就这样读着一本小书,同时读着一本大书。十四岁多一点,他就到地方的部队里当兵,那是当地大多数青年人的首选出路。辗转在沅水流域,又从水里认识了船家、水手、兵士、妓女、商人。直至二十岁,才脱下军装上岸,背着一卷小小的行李,孤身一人出现在北京车站的站台上,来读那本永远也读不尽的大书。中国现代文学从此多了难得的水的灵气。水的滋润,让沈从文的作品永远水气盈盈,他笔下的人物永远都那么健康丰满,处处闪耀着人性的美丽光辉。

沈从文本是将军的后代,但文学是怎么在他身上发生的?他的表侄黄永玉归纳为:他的故乡,他的家庭,他的禀赋,他的际遇,以及任何人一生都有的那一闪即过的机会的火花,都是他成为文学家的条件。来拜谒墓地之前,我们特地去参观了凤凰城内的沈从文故居。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四合院建筑,砖木墙壁,雕花窗棂,古色古香。天井中一口大水缸盛满了水,本是作为消防用的,但游人膜拜而来,往水中丢了不少硬币表示祈愿,我也不免俗,掬了水轻搽了一下头脸,冀望于能醍醐灌顶,沾点文曲星的仙气。沈从文的书房里,安放着木质的书架,还有木质的老式书桌,桌上摆着他用过的毛笔,我坐在木椅上照了一张伏案的照片,可惜无先生文采。屋内的墙上,陈列有沈从文各个时期的照片,少年英俊,中年则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最难忘的是他与夫人张兆和在北平、苏州的合影,他都面带微笑,幸福安详,让人好生羡慕。

沈从文与张兆和于1928年相识于上海的中国公学。那时,沈从文是名满天下的青年作家,刚到中国公学任教的讲师;十八岁的张兆和则是刚刚升入中国公学大学部的学生。第一堂课上,内向又紧张的沈从文竟“慌了堂”,足足有十多分钟说不出话来。黑压压的一群学生议论纷纷地望着这位奇怪的老师,当中就有一位黑皮肤、黑眼睛、端庄而俊俏的姑娘,她就是张兆和,苏州一望族家的三小姐。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的沈从文立即坠入情网,发疯似的爱上了这个正当最好年龄的女子,经过近五年苦追,有情人方终成眷属。茫茫人海中,一定有一个人最适合你,完全能与你的心灵同频率共鸣,最值得你爱,也最爱你,但很多人很多时候都遗憾地没能相遇。沈从文则有幸遇上了,并且把机遇抓住了。欣喜若狂的文学天才把他的爱凝聚于笔端,他的最高成就的小说和散文《边城》《三三》《主妇》《湘行散记》等都是直接献给妻子的。张兆和也是幸运的,丈夫的文字中到处都是这位“最后的闺秀”的美丽倩影,她在丈夫的作品中获得永生,她比任何珠光宝气的女人都富有。

坎坷多舛,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人生路。在沈从文墓地一侧的石头上,铭刻着张兆和的一组“心语”。我和妻子手扣手,在寒风中一字一句细读,万千感慨涌起于心头: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人。对人无戒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照我想,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的,就越觉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这两段文字,张兆和写于沈从文逝世七年之后。字字血,字字泪,这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对天一问,这是二十世纪历史的对天一问!声音苍老,却直逼灵魂。谁能问答?谁能反思?

听涛山没有涛声,就像寂寞一生的沈从文缄默着。

曾有人对张兆和的这些话产生了误读,认为沈从文心目中永远的“三三”是不是和她的“沈二哥”有着感情的裂痕。不!他们是二十世纪的经典爱情之一!那么张兆和痛彻心骨的是什么呢?是沈从文的命运,是历史对沈从文的误会。文学巨匠却在新中国成立之时被迫放下了笔,改行研究中国古代服饰,却又找不到可以放下书桌的地方。这也不仅仅是沈从文一个人的命运,而是那个时代一大批优秀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或者说是中国文化的时代命运!

唯其深刻,方震撼人心。几星雨沫飞进我的眼睛,胸中狂涛激荡。

美国学者金介甫说,如果要为中国现代作家排座次,鲁迅是当然的第一,沈从文是名副其实的第二!

想当年那些红极一时的作家都淹没在历史的风烟中,孤独的沈从文却成为了常青树,这莫非也是自然的法则?沈从文曾说,他和他的读者都将老去。其实,沈从文的读者确实在一批批老去,但他的作品则永葆生命力,新的读者也在不断涌现。我相信,刚才和我们同来的那对年轻的情侣也一定是沈从文的崇拜者。因为,他的作品有丰沛的水,源头是鲜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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