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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灵与肉的战争

2014-04-22

传记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张贤亮小说

杨 早

张贤亮:灵与肉的战争

杨 早

张贤亮去世的消息飘来,我在朋友圈转发,只说了六个字:心情有些复杂。

很快朋友圈就被刷屏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每当一个负载着我们这代人共同的隐秘记忆的人物辞别,许多人内心深处的郁积会突然迸发,流淌为悼念的河灯与怀念的碎金。换句话说,因为他们藏在记忆里,一定要等到辞世这种大震动,你才会想起他们曾经如何搅动过你的心绪,刺痛过你的神经。

一条颇有代表性的微信是这样的:

张贤亮是我在大学时期关注最多的当代作家之一。对于刚从高中进入大学的我,他的《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黑炮事件》等作品不折不扣地起到了启蒙的作用,从社会、历史到精神与肉体对于人的意义。谢谢你,张贤亮,一路走好!

作者一看就是一位姐姐。我的意思是,由于年龄与性别的差异,即使是同代人,从张贤亮作品里读出的讯息也差之甚远。这与时代的复杂有关,也与张贤亮本人的复杂有关。

象征张贤亮“归来”的作品是1980年发表的《灵与肉》,据此改编的电影《牧马人》由谢晋导演,1982年上映,捧红了朱时茂与丛珊。我读到这篇小说应该也是在1982年,《新华文摘》转载了这篇小说——很可能是因为《牧马人》巨大的社会反响,否则,一篇发表在地方文学刊物《朔方》上的小说,很难有这样高规格的待遇。那一年我读小学四年级。

《灵与肉》并不特别。一个饱经苦难的知识分子遭遇善良穷苦的姑娘与人民,这种遭遇不仅让他熬过了苦难岁月,还促使他拒绝了海外归来的资本家父亲提供的出国机会。“苦难—升华”与“人民—祖国”的双重主题,在伤痕文学里比比皆是。《灵与肉》只是被电影这个扩音器放大,获得了广泛的传播。如果将《牧马人》与另一部催泪伤痕片《庐山恋》对照,会发现二者的书写取径极为相似,包括对历史情境中的“海外—中国”想象。“灵均”这个取自《离骚》中屈原得之于父亲的“字”就是非常清晰的隐喻。

“你还要考虑什么呢?嗯?”父亲又燃起烟斗,“你比我还清楚,共产党的政策是经常变的,现在办签证还比较容易,以后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我也有我所留恋的。”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父亲。

“包括那些痛苦吗?”父亲意味深长地问。

“唯其有痛苦,幸福才更显出它的价值。”

“嗯?”父亲凝视着他,不解地耸了耸肩膀。

许灵均自认他与父亲的分歧所在,是“他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曾经裹在锦缎的襁褓中,在红灯绿酒之间被京沪一带工商界大亨和他们的太太啧啧称赞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但事实上作者要写的,读者读到的,是一个“老右”虽然落难,却仍受到了乡亲们的信任,他们对学问的钦羡,还获得了四川农村姑娘秀芝的爱情。没有这些,许灵均还会义无反顾地留下吗?当时的读者不会敢问这些问题,无论如何,许灵均的落难记给了刚从苦难中挣脱出来的他们很大的抚慰,“人毕竟是美好的,即使在那黑暗的日月里”,不过黑暗从何而来?不提也罢。这篇小说几乎奠定了张贤亮(还包括其他不少作家)小说中“受难记忆”的基调。

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是1983年的《绿化树》。对饥饿无微不至的描写让人动容,马缨花圣母般的无私奉献也引人遐想,另一个给人印象极深的地方,是主人公章永璘在濒于生存绝境之时,仍不忘研读、反刍《资本论》,从而与苦难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隐形对抗,也给了主人公区别于马缨花身边那些普通民众的资本,让他可以在抢食物时巧妙地击败那些“狼孩”,也可以心安理得地骗买老乡的黄萝卜。有了知识,章永璘可以享有马缨花特殊的供奉,甚至轻易地击败了情敌海喜喜。

虽然叙述的是西北农场的生活,但张贤亮的笔调却异常抒情: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搂着孩子,长叹一声:“唉——遭罪哩!”她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同情和爱惜多于怜悯。她的叹息,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在“营业部主任”作践我时没有流下的眼泪,这时无声地向外汹涌。我的喉头哽塞住了,手中的半个馍馍,怎么也咽不下去。

土房里一时异常静谧。屋外,雪花偶尔地在纸窗上飘洒那么几片;炕上,孩子轻轻地吧唧着小嘴。而在我心底,却升起了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回旋不已。啊,拯救我吧!拯救我吧!……

尽管张贤亮是新时期文学中率先书写欲望的作家,但《绿化树》成功地用精神包装了欲望,这篇小说是总题为《唯物论者的启示录》系列中篇的一篇。章永璘一面受着饥饿的煎熬,一面反复阅读《资本论》第一卷,检讨自己在精神与欲望(即“灵与肉“)撕扯中的软弱,大段大段的自责与忏悔、回忆交织,与他投机取巧不惜一切手段地取得食物的记录,构成了小说的复调叙事——如果张贤亮彻底地单纯地描写食欲,他肯定无法获得上世纪80年代读者那么强烈的认同,读者渴望看到“知识分子”战胜“狼孩”,看到《资本论》击败强劳力,知识与思考,似乎使饥饿与欲望都得到了升华。章永璘就这样成了苦难岁月中的英雄。洪子诚指出:“中国传统读书人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以及凭借学识的‘资本’以求闻达的欲望和可能,使这些作品在深层意识与结构上,仍是古典戏曲、小说的‘落难公子’、‘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主题的现代沿袭。”我想进一步指出的是,这种局面,与其说是张贤亮等苦难书写者的一厢情愿,倒不如说是作家与读者的合谋。

“灵与肉”并不仅仅是争斗撕掳的关系,往往在张贤亮小说的高潮部分,它们会共同促成主人公的升华。按照张贤亮的描述,章永璘真正获得马缨花的爱情,不仅仅是懂得科学、童话、诗歌,还在于他表现出了血性:

她这句话,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独独会在今天这样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感情。对她来说,仅仅是个“念书人”,仅仅会说几个故事,至多只能引起她的怜悯和同情;那还必须能劳动,会劳动,并且能以暴抗暴,用暴力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才能赢得她的爱情。啊!我撒马尔罕人的后裔。

张贤亮著《灵与肉》书影

但是马缨花的爱不包含欲望,她只是要章永璘“好好地念你的书吧”,“她似乎只觉得念书是好事,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脑子里却没有什么目的性”,“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而章永璘又时时感到马缨花与自己“不相配”,也不愿意她为了自己去接受别人的供奉,就在这种纠结中,权力又一次分开了两人,章永璘终于可以不负责任地离开,又在心里保留那个美好动人的形象。“灵”还是战胜了“肉”。

两年后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题为“唯物论启示录之一”,也同样是“灵与肉”主题的变奏。章永璘与黄香久,两个劳改释放犯,出于生活需要结了婚,然而章永璘因为长期压抑失去了性能力,导致黄香久的出轨。章永璘只能用与大青马的虚拟对话来解脱自己,“灵”以这种方式应对着“肉”的挑战:

“吭、吭、吭!”大青马发出一串声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这方面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庸俗和低级吗?我指的是你全面的心理状态。这方面的无能,必然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心理活动。你是有知识的;你应该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个统一体;要用统一的眼光去分析各个系统。这个系统出了毛病,难道别的系统就没有受到影响?你不是还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吗?”

而文化程度比马缨花高的黄香久,居然懂得将她冀望的“平常日子”与国家命运作了勾连:“咱们平平安安地过半辈子,不管他们政策咋样变,他们总还得让咱们老百姓活下去吧?没有老百姓,还成啥国家?!咱们关起房门过小日子,不惹事,不生非,别让他们再找咱们的岔子。可是,可是……倒盼来个你这么没用的废物!”章永璘的性无能于是被赋予了“在权力操控中无处可逃”的意义,黄香久的出轨对象是曹书记,如果说海喜喜是“力”的象征,曹书记则是“权力”的象征。权力联合欲望,将章永璘打得一败涂地。

但章永璘最终还是成了英雄。在发生奸情后的玄想中,宋江、奥赛罗、庄子与马克思登场,教他“心平气和地对待,不损害自己的道德”。投身抗洪抢险,以及由此带来的荣耀与自尊(又是“灵与肉”的结合),让主人公超越了嫉妒与自卑,重新获得了性能力。而“征服”了女人的男人,立刻也就生出念头,要远离了那个象征肉体欲望的“性对象”。“灵”又一次战胜了“肉”。

很多人说那时是把《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当作黄色小说来读,并非虚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与《绿化树》主题一致,而且前者还糅入了更多的伦理成分,但是后者引发了普遍的同情,前者却遭到不少人的反感——我至少忘不了一对隔壁楼的青年夫妇,平时一直嘉许我好学读书多,听说我已经读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那种怪异的眼神。我听到他们在嘀咕:怎么能让小孩看那样的小说?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共和国文学中第一篇大面积进行性爱描写的公开发表的作品。无数人(包括我)第一次从这篇小说中得到性的启蒙,尽管这种“启蒙”杂乱而怪异,但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它仍是第一次目睹肉欲在白纸黑字间释放。这让张贤亮与其他“伤痕文学”作者在识别度方面高下立判,也成为了新时期文学“性浪潮”的滥觞。

站在30年后回望,我们可以轻易地发现张贤亮小说中的通俗因子。在爱国、精神升华、对民族命运深入思考的背后,确实隐伏着通俗文学的许多必备元素,比如对物质财富的展示,对食、色等肉体欲望的放肆渲染,悲欢离合大团圆的结局,还有对苦难的炫耀式书写……这一切都大大满足了80年代眼界未开的读者猎奇的趣味。我们无法判断张贤亮是否有意为之,但他的小说引发争议,又一纸风行,与这些通俗元素密不可分。

大多数读者被张贤亮的性描写震骇得头晕目眩,却很少人意识到,张贤亮小说中的道德观相当保守。主人公对马缨花与黄香久的评价迥乎不同,因为马缨花对主人公的爱欲基于精神崇拜,而黄香久在发现主人公性无能后,免不了做出偷情的勾当。而主人公与马缨花分离是因为环境的变动,离开黄香久却是一种主动的行为:除了觉得她偷情不洁,精神无法交流,也隐含着对“肉胜于灵”的恐惧。这种意识,其实跟写《莺莺传》的元稹也相去不远。

正由于此,80年代后期“寻根”、“先锋”的浪潮一起,张贤亮很快就被挤到浪尖之外了。他后来的作品,《小说中国》《习惯死亡》《一亿六》,一部比一部影响小。张贤亮是个聪明人,依恃80年代积累下的文学资本,他转身下海,成了“镇北堡西部影视城”的董事长。

不过,张贤亮关于“灵与肉”的争论一直在作品中延续。在他唯一一部描写当下的、也是他最后一部的小说《一亿六》(2009年)中,出现了一个“小老头”的形象,可以视为张贤亮的自况。此人对政治、历史、文学,均博雅多识,偏偏又很“敬重风尘中人”,挑了一个比较清纯的妓女来陪侍,又坚持不发生性关系,只是两人裸体嬉闹。他的理由是:“我跟你耍,精神上得到快乐就行了。你又这么美,你想想,我这样一个丑陋的糟老头子趴在你身上‘哼哧哼哧’地搞你,像啥子样子?可笑不可笑?自己想想都觉得降低了品格,把美好的东西都破坏了,更破坏了我的心情!”他一边享受着妓女带来的精神美好,一边感慨“神州大地,男无君子,女无淑女!小姐不像小姐,良家妇女不像良家妇女!”分裂吗?不见得,这是那一代的聪明人张贤亮对变化中的社会新的“灵与肉”冲突的思考与回应。

王安忆《叔叔的故事》的主人公被认为以张贤亮为蓝本。王安忆这样分析“叔叔”的精神世界:

当叔叔遭到生活变故的时候,他的信仰、理想、世界观都已完成……所以,叔叔是有信仰,有理想,有世界观的,而我们没有。因为叔叔有这一切,所以当这一切粉碎的同时,必定会再产生一系列新的品种,就像物质不灭的定律,就像去年的花草凋谢了,腐朽了,却作了来年花草繁荣的养料……因为叔叔有他对世界的基本看法垫底,当他面临一种新的不同的看法的时候,他便也面临着接受还是拒绝这两种选择。他要为这选择找到理论与实际的依据,他还必须在他感情和理智的具有分歧的倾向下进行着选择,选择的对与否将在很长的时间里伤他的脑筋,动摇他的固有观念。这种选择往往是包含着抛弃这一桩苦事。他还难免会有患得患失的心理,唯恐选择的这一样东西其实并不对他合适,而旧有的已经失不再来了。是保守还是进取,将成为他苦苦思索的题目。

《一亿六》里,小老头为自己古怪的嫖娼辩护,论证自己支持妓女陆姐从事黄、赌事业的理由,引经据典……正可以看作这种“苦苦思索”的成果。

张贤亮作为商人、浪子或许很成功,但他身份底色的作家张贤亮,却相当纠结复杂,这与他表面的风流倜傥处处留情,从宫雪花到“20个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蒙的小说《青狐》也写到张贤亮,却只强调了他的“补偿”心理:因为从前吃过太多苦,40岁还是处男,所以几乎是以一种把吃了的亏补回来的心态在追求异性。在王安忆笔下,这种场景被形容成“叔叔来抢我们的女孩了”,然而从这充满欲望的图景里,也能解读出精神危机的意义:“这种掠夺的故事演出多了,却使我们感觉到,叔叔这样做的兴趣似乎并不在女孩们身上,倒是在我们这些青年身上,他似乎是在同我们作一种较量”,这较量是什么呢?“叔叔终于获得了新生,可是他却发现时间不多了,他心里起了恐慌,觉得时间已不足以使他从头开始他的人生,时间已不足以容他再塑造一个自己,他只得加快步伐,一日等于二十年!”这种不甘心不服老的冲动,让张贤亮无论在文坛,还是在情场,在商场,都成了一种特立的存在,谈不上德高望重,德艺双馨,却活力惊人,风流不羁。

他是文学史上的坏小子。这种坏小子是有谱系的,上承郁达夫,下接王朔。《沉沦》里被女性屡次拒绝,最后高喊着“祖国,你快强大起来罢”蹈海的留日学生,《动物凶猛》里整天打架拍婆子,却梦想着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成为英雄的马小军们,都是这种文学史上坏小子的典型。不妨试将上两部作品与《绿化树》的结尾比较:

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他们将最宏大的与最私密的,最精神的与最肉体的,用欲望与青春的针线缝在一起,成就了大时代的另类传奇。人人都爱坏小子,因为他们冲击你最底层的隐秘心思,为你乏味而苦闷的精神世界打开一扇新窗。坏小子通常不为体制所喜所容,但他们总能收到意味复杂的赞美与怀念。不管你从他们那里读到了什么,你都没有读错,因为坏小子,只是逼使你直面自己的青春与欲望的点火器。白日焰火绽放,他们哈哈大笑,剩下的事,他们可不管。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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