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辈习俗在东北汉族乡村中的弱化与消亡——以辽西某地一个刘姓家族为例
2014-04-21刘伟
刘 伟
(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字辈又称派号、字派或班派,是构成传统汉族姓名的重要形式,即“用字排辈”之意。它要求在家族同代成员名字中(多为名的首字)嵌入同一字或同一部首的字,以此来区分辈分。字辈常以五言或七言的字辈诗(联)为载体,并载入家谱族牒而在本族流传。
但是,典型字辈习俗在中国各地的分布并不均衡。对汉族字辈概述类文献所选用的54个典型字辈进行了统计,共涉及全国11个省区,除鲁、陇2省外均位于长江以南,其中赣、浙、川、鄂4省占了69%(37例);这使笔者对学界描述甚少的北方字辈特别是东北地区的字辈习俗产生了兴趣。在东北汉族乡村初步观察后发现,当地的字辈习俗不但远不如南方典型,而且影响似乎正在逐渐消失,最近10余年来新增人口几乎不再按字辈取名。字辈习俗在东北汉族乡村的传承现状究竟如何,是否显现出弱化与消亡的趋势?其中原因又是怎样的?本文基于文献和进一步的田野调查进行了研究。
一、文献综述与研究框架
目前,学界对字辈现象的关注主要集中于民俗学和文化研究领域,其重点是字辈的内涵、起源与历史沿革。一般而言,字辈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宗法社会的一种礼制,用以继承和衡量家族身份,增强血缘内聚力,对维护传统的等级制度意义重大[1-2];同时又作为一种姓名制度和具体的取名方法体现着特有的理论[3]71与实践价值[4]113。从历史发展上看,字辈经汉魏至隋唐的萌芽期后,自宋代被明确提出,于明清时发展成熟,并在近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异于封建社会的时代特征,有些还具有地域特征[5]:如对绍兴[6]和闽北地区[7]字辈排行诗的分析指出,字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特定家族的多样化心态。从用字含义上看,典型字辈往往以仁义忠孝、家族昌盛、贤良朴实、安居乐业、社会责任等传统伦理为主要内容[5]55[8]149-151。以上研究从民俗角度搭建了认识字辈现象的逻辑框架,提出了其间的主要规律,并承认字辈具有时空差异性,逻辑上支持了东北字辈弱化消亡的假设。
相对而言,字辈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较为鲜见,且多分散于针对社区或家族的考察之中。其中,郭茂灿对字辈在村庄中的特点与功能的分析比较典型。该文基于文献及田野材料指出,字辈是一种实体性存在和稳定合法的符号,有一定的话语结构;这使得字辈具备定位和维持地位身份、促进认同与整合以及实行作为符号资源的教化等功能[9]。该结论与其他学者对字辈的功能分析[1,7]基本一致,启发研究者从功能角度理解字辈与现实的关系。
图1 刘姓家族在锦州的亲属谱系图① 图中符号基本遵循文化人类学的一般用法,如△表示男性,○表示女性,│表示代际关系,┌┬┬┐表示同胞关系,==表示婚姻关系等。代际间编号由小到大,代内先为刘姓子女编号,再为儿媳编号;图中没有列出各分支的女婿。文中带括号的数字即指本图对应的某一刘姓家人。
但是,上述文献或是仅对字辈现象的基本要素作了一般意义的简要概括,鲜见完整的个案材料;或是多关注字辈的典型表征,对其非典型性分析不足;个别研究虽指出了时空对字辈的影响,但具体分析时仍以家族为落脚点,这便错失了全面认识来自当地社会文化之影响的机会;特别地,几乎所有研究都基于中国南方社会展开,没有针对北方的分析。因此,本文力图以田野调查的形式,依靠鲜活的质性材料对字辈在东北的地域非典型性及变化情况进行解读,涉及到对东北农村社会特征的考察。一些历史文化学者认为,自19世纪中后期始大规模涌入东北的关内移民从人口、产业发展和城市化等不同角度对东北近代社会文明的建构起到了重要作用,使该进程附着上了移民文化的色彩[10];并对东北移民的自然人口特征及迁出地域、动机、方向、职业等要素作出了总结[11];因此一些人类学者指出,作为移民社会的东北汉族乡村具有明显的非宗族性[12]。这不但提示笔者应将移民社会作为理解东北近现代汉族乡村的重要切入点,也为本文的分析提供了扎实的史料支持。
综合上述文献,本文试图以辽西某地一个刘姓家族为例,通过深度访谈、参与观察等质性研究方法,展示该家族迁至东北以来的字辈演变,以求在百余年来东北农村社会近现代化变迁的时空框架内,从功能入手来讨论字辈习俗弱化消亡的原因;其中田野材料更新至2014年初。
二、刘姓家族亲属谱系及其字辈特征
本文访谈的刘姓家族原籍河北昌黎榆林庄,自称原为官宦人家。后因家道破败终至不堪,约在1896年前后,年轻的刘凤祥夫妻二人携长子刘金波一路乞讨“闯关东”至辽宁锦州,并在南郊桃园村定居,至今该族大部仍居于此。自一世祖计起已有5代,如图1。
一世祖名为刘凤祥,即图中(1),因无法得知其兄弟姐妹姓名,字辈状况不可考;
二世祖“金”字辈:对应图中(3)-(8),其中男性姓名均为“刘金X”,且X偏旁均为“氵”;女性因随夫姓无正式姓名,字辈状况不可考;
三世祖“林 -云”字辈:对应图中(13)-(25),其中男性姓名均为“刘X林”,女性均为“刘X云”;
四代“铁-红”字辈:对应图中(31)-(55),基本按照“刘铁 X”(男性)、“刘红 X”(女性)命名,但出现了名为“刘红X”的男性和名为“刘铁X”的女性;
五代:对应图中(63)-(69),男女姓名皆无规律可循。
与典型字辈习俗相比,刘姓家族字辈的使用与延续呈现出如下特征。
1.缺少固化习俗的文字材料
将字辈用字组成字辈诗(联),作为家谱族牒等宗族档案的重要内容代代相传,是规范字辈使用的重要方式。不但使相对模糊的口头约定固化为唯一确定的文字符号,而且增加了字辈的文化内涵,是字辈习俗成熟的标志。经调查,刘姓家族虽在迁出地曾有过成文的家谱①其中是否附有字辈诗(联)已不可考。,但移民后没有延续修谱,甚至未再见过原谱,更未形成独立的字辈诗(联)等材料,严重影响了字辈的规范、传承和发展。
2.取名随意,用字有强烈的小农色彩
由于缺少文本的约束,该家族在取名时相当随意,甚至一些选字取名者并不是本姓家人:如(13)小学时老师为其取学名“刘S林”,后即被其兄弟直接沿用而成“林”字辈,具体意义连(13)本人也说不出;又如(31)幼时常生病,某位医生便为其起名“刘铁G”,取身体强健之意,后被沿用而成“铁”字辈;从用字色彩来看,“金”字辈四兄弟分别名为金波、金海、金河、金满,即取家产极大富裕之意,追求财富积累的小农色彩十分强烈,与传统字辈用字中常见的“修齐治平”思想差别很大。
3.习俗的文化地位较低,受其他文化现象干扰明显
尽管从整体上看,字辈往往会因时空分异而变化,但作为一种稳定的家族文化符号,字辈在一定时间内一般不应受到其他干扰而出现变动或特例;这也成为判断字辈是否典型的标准之一。而锦州刘姓的字辈中多处出现此种干扰:如(54)应为“铁”字辈,但实际却按同辈女性“红”字辈命名;(41)应为“红”字辈,却按同辈男性“铁”字辈命名。这明显是受到了“男孩取女孩名或女孩取男孩名不容易夭折”之农村风俗的干扰;至于“红”字辈的选字则可能是受到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可见,字辈在锦州刘姓族中的文化地位较低,生命力较差,体现了该习俗的弱化。
4.家族内部认同程度低,以致失于传承
在该家族中,字辈并未得到全部成员的较强认同,这直接引起了习俗的消亡:如第四代的男性(48)既不按“铁”字辈取名,亦不遵循上例按“红”字辈取名,成为族中第一个完全打破字辈规则取名者。据信,这仍可追溯至自“金”字辈开始的各支不睦,特别是(48)对应的二世祖(5)与事实上规定了字辈的二世祖(4)之间的冷淡关系②(4)虽是一代祖次子,但因(3)无儿女,故在某种程度上实际代行了长子职责;加之(4)的长子(12)及(12)长子(31)、长女(30)均是各分支同辈中最年长者,其他各支实际上是在沿用(4)一支的字辈用字。。
综上可见,锦州刘姓家族字辈习俗自近代以来显现出较明显的弱化和消亡:前期主要表现为典型特征愈来愈少,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愈发降低,即习俗的弱化;后期逐渐出现延续危机,即习俗的消亡;至第五代字辈习俗基本消失。
三、字辈弱化消亡的原因分析
字辈是一种人为设定的取名规范,其产生与发展必然反映了其在社会文化领域的各种功能性意义,即满足了人类社会实践活动中的某些需求;相应地,它的弱化和消亡也必定根源于其功能和意义的变化。总体上看,字辈的典型功能包括增强族群认同与整合、衡量身份差异关系、外化礼节与教化三个方面;但在东北农村和中国社会近现代化进程的时空限定下,这些功能正在发生变化乃至消解,从而导致了字辈习俗的弱化与消亡。
1.认同与整合功能的淡化
通过统一标记使族群成员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这是字辈的重要功能。在传统的汉族乡村,某些大姓常在总人口中形成压倒性多数,此时字辈往往能使同姓村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和他人都属于同一个宗族,这种血缘关系的符号化则进一步增强了村庄的凝聚力”[9]。但是作为一个以贫苦农民为主体的移民社会,东北农村的宗族现象相当鲜见,极少存在“宗族村庄”;特别是多姓混居与移民-原住民联姻两者不断内卷化地相互促进,以致对姻亲的重视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血亲[12]。显然,此种并不十分紧密的血亲关系并不需要强有力的字辈习俗来促进整合,从根本上造成了字辈在东北汉族乡村传承不规范、地位不独立的特征:“金”字辈各支不睦关系及其后辈在字辈使用上的不配合就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
从移民主体的特征角度看,在安土重迁的小农社会,敢于离开故土的农民往往是其中富有开创精神者[10]:例如(2)出嫁前曾随父母“闯关东”到过锦州,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刘凤祥赴锦将其接回,数年后两人一路讨饭重来锦州。考虑到其迁出地本就民生凋敝,不难理解此种主动迁出的年轻贫苦移民与其迁出地之间的文化和情感关系并不密切;对于他们来说,在命名时声明自己属于某个宗族或地域已无太大意义。因此,字辈作为联系不同空间的同姓纽带之功能在很大程度上也被消解了。事实上,刘姓家族自外迁后便不再按原籍的宗谱取名排辈;而且即便是近年经济和交通条件明显改善之后,族人也极少回迁出地探望。
而从社会整体发展的角度看,东北地区又是一个近现代化进程起步较早、水平相对较高的社会;“伪满”时期客观上造成的较高城市化水平和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大规模重工业化建设,使东北农村本就发育不良的构建紧密血亲关系之空间基础和经济基础更加脆弱:自锦州三世祖起,刘姓族中已有少数人进城务工、做小生意或参军;同族家庭不再聚居于乡村,而是逐渐扩散至城乡结合部乃至城市之中,经济的社会性也有所提高;同姓宗族的整合需求更加弱化,整合条件基本丧失,从而导致字辈的消亡。而同为移民社会的四川,由于移民流动开始得相当早,移民向土著转化的过程完全在小农社会中进行,虽然主体也是贫苦农民,但对传统宗族结构的功能需求之保留就完整得多,其字辈习俗也就远比东北地区典型[13]。
2.教化功能的淡化
姓名是传授和复制社会价值与记忆的重要手段,命名过程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其体现的文化机制和文化结构的合理性[3]6。而延续百余年的近现代化使中国社会在相当程度上弃离了上述文化观念,虽然字辈可以通过更新意涵来作出反应,但社会形态更替带来的阻力显然更大;这也是字辈习俗在当今整个中国社会逐渐弱化消亡的主要文化因素。
而从东北乡村的特殊性来看,字辈的现状还可归因为移民们较差的经济条件和相当低的文化水平。刘姓家族的(1)(3)终其一生均以租种田地糊口,虽勤快能干但经济水平始终不高。这在整个东北移民群体中十分典型。温饱尚成问题,遑论字辈之教化伦理。另一方面,他们的文化程度又很低下,甚至一世祖和二世祖完全没有接受过教育,根本不具备保证字辈规范传承的素养。这不但可用“金”字辈的选字特征予以印证,亦可从“林”字辈和“铁”字辈之用字分别由老师和医生所选的事实中看出。
3.衡量身份差异功能的淡化
借助有明确区别的姓名符号来表现个人在宗族体系中的地位差异,达到“明长幼、序尊卑”的秩序效果,是字辈的又一重要功能。随着近半世纪以来的社会高速发展与转型,不同辈分血亲间的尖锐地位对立逐渐消除,个体乃至家庭间的关系趋于平等和独立,字辈标定长幼关系的功能虽仍有一定意义,但其影响力被大大削弱了,因此很难受到以往的重视。同时,东北农村作为全国农村总和生育率明显较低的区域[14]88,30余年来的独生子女潮使家庭中的长幼关系更加明确,进一步淡化了使用字辈厘清辈分的需求,并极大压缩了字辈的生存空间,使其只能在堂兄弟姐妹中传承使用;从而使字辈习俗从逐渐弱化走向快速消亡。
四、结 语
综上可见,作为一种习俗的字辈,始终浸润在时空线索的交织限定之中。百余年来的剧烈社会变迁与转型颠覆性地影响着整个中国的民间文化,而该进程在不同地域又呈现出明显差异;此种变化中的差异是时空等结构性因素的产物,最终又归于结构,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具体来说,东北汉族乡村的字辈习俗除了受到宏观社会变迁带来的一般性外在阻力外,还因当地的人口、经济、文化等既有条件而受到独有的内生阻力,造成习俗功能与环境间的匹配错位,削弱了其文化意义与实践需求,最终导致习俗的弱化消亡,作为东北民间文化的新特征被人们所认知。在这里,文化的时空差异性与生成性得到了突出体现。
借助姓名“形式-内容”的结构分析范式可进一步深化对字辈变化的理解:作为一种姓名形式的字辈(世代排名制),总是要反映特定时空的历史、文化与心理。在宗法视阈下,便是要以符号结构与符号资本等形式构建国家、宗族与家庭的紧密联系[3]。既然宗法文化与心理作为姓名的内容,对姓名形式具有决定作用;那么当其发生变化乃至不复存在时,便自然引起了相应姓名形式的消亡,即字辈在弱化和消亡中逐渐被其他更能体现当前文化内容的姓名形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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