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革命: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绕不过去的坎
2014-04-17吴康宁
吴康宁
(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社会学研究中心,南京 210097)
经过改革开放后三十多年艰难曲折的历程,我国教育改革终于来到“深水区”,进入全面深化的新阶段。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需要完成的任务之繁重、牵扯的利益之繁多、涉及的关系之繁杂,均非既往教育改革所可相提并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能否顺畅前行并获成功,无疑受制于诸多因素,而其最终决定因素则在于利益相关者们能否革自己的命,即能否“自我革命”。此处所谓“利益相关者”涉及除了学生之外的所有利益相关人群(也指部门、机构、组织),诸如校长、教师、家长、政府部门、出版机构、新闻媒体、用人单位等等[1]。可以认为,利益相关者的自我革命已成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绕不过去的一道坎。问题在于:这是一道什么样的坎?如何才能迈过这道坎?
一、自我革命: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基本保证
通过对改革的复杂性、曲折性及长期性的不断体验,国人如今已普遍认同“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这一基本论断。就教育改革而言,我们似可把既往三十多年的改革历程总体上视为二次革命的序曲,或者说二次革命的初级阶段,因为这一时段的教育改革多半只是在“浅水区”内零散行动、蹒跚前行。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正式启动与强力推进,则可使教育改革真正凸显二次革命的特性。因为这一阶段的改革必须对整个教育领域进行一种相互关联、相互促动的全面改造,必须深刻转变人们头脑中的那些已不适应当今教育发展需要的思想观念,必须根本改变那些长期阻碍教育健康发展的不合理体制及其庇护下的权力和利益格局,必须充分激发教育系统自身的活力与创造力。
为此,我们需要弄清:进行这种二次革命意义上的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究竟需要些什么?
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需要有顶层设计、线路图及时间表。但需指出的是,在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实际过程中,顶层设计能否得以全面体现,线路图能否得以切实遵循,时间表能否得以严肃执行,都将取决于改革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是否符合改革要求。
这已为既往教育改革实践反复印证——只要政府部门迷恋于在官府本位的体制下所拥有的几乎不受约束的权力及由此而衍生的寻租机会,有意无意地干扰大学自主办学,那么,建设现代大学制度的改革便困难重重;只要优质初中与小学的校长们不愿把本校所有优秀教师全部纳入校际轮岗交流,以种种借口采取保留措施,那么,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改革便会大打折扣;只要教师们自觉不自觉地总想维持“师道尊严”的师生关系,或者不愿为更新教育观念、创新教育方法付出艰苦努力,那么,促进学生自由、自主、有个性的发展的人才培养模式改革便无从谈起;只要名牌高校集中的大城市里本地学生家长普遍强烈反对“异地高考”政策,并不时出现过激言行,那么,寻求高等教育机会公平的高考制度改革便难免时时搁浅;只要出版机构借服务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巧立名目、铺天盖地编写出版无穷无尽的辅导材料、练习手册、模拟试卷,诱导学生购买,加重学生学习负担,那么,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许多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只要新闻媒体只考虑新闻报道的眼球效应而无视价值引导,依然有意无意地关注、展示、渲染高考中考状元,那么,中小学素质教育改革所必需的社会文化氛围便很难形成;只要用人单位招聘毕业生时首先看重的不是应聘者的实际素质,而是毕业学校的层次、排位,那么,高等学校分类办学、特色办学、多元化与多样化办学的改革便缺少坚实的社会支撑。
上述例证清楚地表明,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强力制约着改革的实际进程与最终命运,利益相关者的态度和行为符合改革要求乃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顺畅前行并获成功的必要前提[2]。诚然,指望每一个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都符合改革要求,无异于天方夜谭。事实上,一部分利益相关者反对乃至抵制改革,是任何改革都不可避免的正常现象。然而,无论如何,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顺畅前行并获成功都有赖于多数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基本符合改革要求。就笔者所识,最终不能得到多数利益相关者的理解与支持竟能顺畅前行并获成功的教育改革,迄今闻所未闻。
尤为重要的是,从上述例证还可看出,改变自己的态度与行为,使之符合改革要求,这对许多利益相关者来说不仅意味着需要自我否定,即否定自己对于学生成长、教育发展、社会运行等基本问题的一些不正确、不科学,甚至不道德的思想观念;而且意味着需要,或者说更需要自我放弃,即放弃自己对于有碍公平正义的一些不正当利益的贪求。这种自我否定与自我放弃便构成了本文所说“自我革命”的意涵。这样的自我革命自然只能由利益相关者自己去完成,任何他者都无法代替。利益相关者们通过自我革命,使自己的态度与行为符合改革要求,便可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顺畅前行并获成功提供一种基本保证。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利益相关者们真正起来自我革命之日,即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真正开始顺畅前行并迈向成功之时。
进而言之,如果说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成效不仅应体现为教育结构的变化、教育数字的增长以及教育质量的提高,而且也应体现为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的积极变化的话,那么,利益相关者的自我革命当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题中应有之意。
二、自我革命: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最大难题
一旦意识到利益相关者的自我革命乃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顺畅前行并获成功的基本保证,我们马上就会发现,它其实也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最大难题。
对此,并不需要多少学理分析,也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因为它所关涉的只是人的趋利避害本能。而利益相关者革自己的命,所需要的正是在相当程度上超越这种本能。
谁也无法否认,如同其它改革一样,教育改革中利益相关者趋利避害的现象俯拾皆是。人们常常会千方百计地维护自己在某种特权或优势地位庇护下获取的既得利益,想方设法防止改革的结果导致既得利益的丧失或减损——诸多政府部门长期以来之所以在保障大学真正拥有办学自主权方面基本不作为,动辄巧立名目对学校正常运行过程颐指气使,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些政府部门不想失去凭借官府本位的办学体制便唾手可得的寻租机会[3];一些优质初中与小学校长之所以对教师校际轮岗交流外热内冷,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采取种种保留措施,目的就是想确保本校教师队伍常态优势不至于因教师校际轮岗交流而有所减弱[4];名牌高校集中的大城市里许多本地学生家长之所以强烈反对异地高考政策,除了担忧此类政策会挤压自家小孩升入本地名牌高校的可能空间外,别无它因[5]……让上述政府部门“交出”本该由大学自主决定并行使的办学权力,让上述优质初中与小学校长们将本校所有优秀教师毫无保留地纳入校际轮岗交流过程,让上述学生家长们冒着自家小孩升入本地名牌高校的可能机会有所减少的风险而拥护异地高考政策,一句话,让他们革自己的命,赞同与支持以“牺牲”自身既得利益为代价的教育改革,谈何容易!
另外,在许多情况下,人们即便清楚改革的结果终将对己有利,往往也不愿意自身在改革过程中陷入某种麻烦,以免影响对当下利益的获取。在这方面,再有力不过的一个例证或许是许多大学自身在争取办学自主权方面普遍存在的言行不一的现象。一方面,几乎所有大学都明白办学自主权乃是大学正确、健康、创造性地引领社会、服务社会的首要前提,几乎所有大学都希望能真正拥有办学自主权,几乎所有大学对于官府本位的管理体制都十分反感甚至极为厌恶,几乎所有大学对于政府部门违背高等教育规律、干扰大学自主办学的一些不合理行为都时常抱怨、批评。但另一方面,几乎所有大学都不希望本校的既得利益在争取办学自主权的过程中受到损害,几乎所有大学都担心拒绝政府部门的不合理要求将导致本校在政府部门主导的资源配置与机会赋予中处于不利地位。其结果,几乎所有大学面对政府部门的不合理要求都没有勇气旗帜鲜明地说“不”,几乎所有大学都是抱怨归抱怨、服从归服从,批评归批评、执行归执行,呼吁归呼吁、观望归观望。而且,即便是抱怨、批评、呼吁,基本上也只是在背后进行。一旦与政府部门面对面,常常又会呈现出另一副面孔。明确的反对凤毛麟角,率直的拒绝寥寥无几。一切都依然按政府部门的不合理要求去做,并尽可能做得最好;做完之后继续在背后抱怨、批评、呼吁;然后还是按照不合理要求一丝不苟地去做……如此便形成了抱怨与服从、批评与执行、呼吁与观望之间周而复始的循环,并持续不断地再生产出政府部门与大学之间寻租与交租、命令与服从的基本关系[6]。以至于许多大学校长都坦言,包括保障大学办学自主权在内的所谓现代大学制度改革之所以始终未能有真正值得称道的突破性成果,大学自身精神猥琐难辞其咎。
这就愈发增加了教育改革的难度。如果说仅仅是享有或更多享有某种既得利益的“优势人群”(如上例中的政府部门)因料想改革结果将会损害自身既得利益而明里暗里质疑、反对、抵制改革的话,那么,需要自我革命的便只是这一部分优势人群。然而,如果较少享受乃至并不享有某种既得利益的“劣势人群”(如上例中的大学)明明清楚改革结果终将对己有利,却因不愿自己陷入某种麻烦也不积极投入实际改革过程的话,那么,问题就更加严峻起来。三十多年的教育改革历程屡屡显示,改革的阻力并非仅仅来自优势人群,同时也来自劣势人群。当改革进程需要后者挺身而出、积极支持时,后者却常常表现出沉默、退缩、躲避甚至客观上的“阳奉阴违”。他们虽然希望教育改革能够顺利推进并获成功,从而分享改革红利,但又不愿在这一进程中承受压力、付出必要代价,哪怕这种压力与代价同最终可能获取的利益相比微不足道。
于是,自我革命也就不只是优势人群所须应对的一种挑战了,而是所有利益相关人群都应完成的一项任务。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前所未有的艰巨性、复杂性需要所有利益相关人群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趋利避害的本能,选择同改革要求相符的态度与行为。无疑,“革自己的命确实是比较困难的,有很多人是不愿意革自己的命的。但是,如果由此推论说革自己的命是不可能的,那就意味着在放弃改革。”[7]而且,如前已述,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并不奢望每一个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都符合改革要求,它所需要的只是多数利益相关者的态度与行为基本符合改革要求。当然,即便如此,其难度之大也超过了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可能遇到的其它任何难题。
三、自我革命:从谁做起
谈到革自己的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国人时常倡导的一个行为准则:从我做起。按照这一准则,任何人(人群)都不应对他人(其他人群)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且不管他人(其他人群)如何,首先需要的是严于责己、洁身自好。
倘若所有利益相关人群都能首先从我做起,首先革自己的命,想必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一旦启动便会势如破竹,所有难题很快都会迎刃而解。
这不啻为一种理想主义的假设。审视一下我们的社会活动与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在任何事情的起始阶段,从我做起都只是极少数社会(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教育)精英与模范人物(即便是普通人)愿意奉行的行为准则。只是在他们的带动下,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与精神文明的逐步提升,从我做起才有可能渐渐成为人们的一般行为准则。由少数人从我做起到许多人从我做起直至人们普遍从我做起,无一例外都是一个过程,有时甚至会经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
这就涉及一个与人群之间的地位差异有关的社会心理问题。由于在特定社会结构中,相对而言的优势人群与劣势人群(如上级政府部门与下级政府部门、政府强力部门与教育行政部门、教育行政部门与学校、优质学校与薄弱学校、校长与教师、名优教师与普通教师、城市本地学生家长与外来务工子弟学生家长等)存在着地位差异及与之相应的利益获取差异。在通常情况下,劣势人群不大可能不管优势人群如何作为就“义无反顾”地先革自己的命,而是希望优势人群表率在前,示范在先。不仅如此,劣势人群有时还会通过表示不满、发牢骚、不予合作、提出批评等方式来“敦促”优势人群先革自己的命。而且,从社会动员的角度来看(美国学者Karl Deutch对社会动员这一概念最早给出的界定是“人们所承担的绝大多数旧的社会、经济、心理义务受到侵蚀而崩溃的过程;人们获得新的社会化模式和行为模式的过程”[8]。国内学者郑永廷则认为,所谓社会动员,“是指人们在某些经常、持久的社会因素影响下,其态度、价值观与期望值变化发展的过程。”[9]),要求劣势人群与优势人群在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同步自我革命的想法与做法既不符逻辑,又不合正义。
这意味着,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的自我革命需要首先从优势人群做起。只有优势人群首先革自己的命,才有可能产生较强的示范效应,带动劣势人群也革自己的命,才有可能推促自我革命最终成为多数利益相关者的普遍行为准则,使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顺畅前行并获成功得到基本保证。当然,这并不是说劣势人群的自我革命一定要等到优势人群的自我革命全部结束之后,而是强调,首先从优势人群做起、以优势人群带动劣势人群乃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推促利益相关者自我革命的一条合理路径,因为它符合社会心理的普遍规律与基本常识。推进改革,不能不尊重规律,不能不服从常识[10]。在这个意义上,推促优势人群首先革自己的命,可谓全面深化教育改革无法回避的一项基础性社会动员工作。
行文至此,可以述及“优势人群”的辨识问题了。即:所谓优势人群究竟是指哪些人群?
笔者以为,优势人群也好,劣势人群也罢,或者人们迄今常常使用的“强势群体”、“弱势群体”等等,都是一些关系性概念,是根据特定事项对不同人群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或在社会活动、社会生活中行为的可能空间加以比较后,就其相对境遇作出的一种判断。
以高等教育领域为例——譬如,在以官府本位的管理体制为依托的高等教育资源配置中,政府(部门)处于绝对主导的优势地位,一些政府(部门)也因此在相当程度上成了广遭诟病的利益群体。有鉴于此,对于以改变高等教育资源配置方式为基本内容的改革事项来说,就需要政府(部门)首先革自己的命。又譬如,当今时代,大学理应义不容辞地成为社会中知识创造、文化创新、精神引领的中心,成为反对腐朽、抗拒腐蚀、抵御腐败的基地。不论大学的经济状况、政治境遇如何,这一社会使命都不可随意卸除。否则,大学便失去其存在的重要理由。据此审视,在把握文明方向、构筑文化高地、守护精神家园方面,相较于其他任何人群,大学教育工作者都更有理由被视为优势人群。因此,在以大学教育立德树人为基本内容的改革事项上,尽管外部社会因素成长具有重要影响,但大学教育工作者应当首先革自己的命,首先祛除自身同所肩负神圣使命相背离的价值取向与行为方式,以切实具备教书育人的资格,无愧为培育高层次人才合格场所的从业人员[11]。再譬如,在我国,高等学校被区分为“2+7”(C9联盟)、(不含2+7 的)“985”、“211”、“普通本科”及“高职高专”等不同层次,上一层次的学校在获取政府控制的(其实质是由纳税人的钱所支撑的)经费、项目、奖项、机会等几乎所有方面都为下一层次的学校望尘莫及。相较于下一层次的学校,上一层次的学校处于明显的优势地位。不论从既得利益的角度,还是从综合实力的角度,抑或从可能影响的角度,上一层次的学校都更有条件在自我革命问题上先行探索,为下一层次的学校先做表率。由于这一缘故,需要高等学校自身痛下决心以壮士断腕精神进行自我革命时(比如高等学校自身管理去行政化的改革),就应首先从所谓的“2+7”C9联盟开始,从所谓的“985”高水平大学开始。事实上,上一层次的学校不首先革自己的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也很容易成为下一层次的学校在自我革命问题上缩手缩脚、左顾右盼的托辞。而下一层次的学校即便首先自我革命,往往也很难产生强劲的示范效应,不足以带动上一层次的学校自我革命。这其实是我们在中国高等教育改革中经常感受到的一种普遍的经验事实。
四、优势人群先行自我革命:何以可能
既然自我革命有必要首先从优势人群做起,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优势人群首先自我革命的可能性何在?这个问题稍微具体一点也更为明确一点的问法是:优势人群会冒着失去或减损既得利益的“风险”而首先革自己的命吗?
坦率地讲,在不合理的体制稳若泰山,人们普遍感到在可预见的将来不会出现根本改变的情况下,指望凭借体制便可获得利益或者获得更多利益的优势人群首先革自己的命,无异于乌托邦式的空想。然而,倘若作为整个国家全面深化改革之有机组成部分的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坚定不移地要改变不合理的教育体制,并紧锣密鼓地采取一系列可持续的务实的改革措施,则优势人群凭借不合理体制获取不正当利益的可能空间将越来越小。而随着劣势人群的平等要求与不满情绪日益增多,同时也随着网络等各种媒体传播乃至放大的效应日益增强,优势人群利用不合理体制获取不正当利益的风险也越来越大。这会让优势人群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以至于不得不在相当程度上收敛此前利用不合理体制获取不正当利益的行为(譬如前文提及的政府部门利用体制权力对学校寻租的行为),不得不减弱此前对于改革的明里暗里的反对与抵制行为(譬如一些考试主管机构以种种借口拖延或扭曲考试改革进程的行为)。这种状况延续下去,当有助于迫使优势人群最终不得不选择同改革要求基本相符乃至完全相符的态度与行为,不得不革自己的命,因为若非如此,便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面临出局的危险。同这样的危险相比,依然如故地维护既得利益就显然有点不识时务、得不偿失了。
这就有必要对前文所说自我革命需要超越人的趋利避害本能这一观点予以必要补充。所谓自我革命需要超越人的趋利避害本能,其确切意涵是要超越鼠目寸光意义上的趋利避害,而从长远着眼、从根本利益出发对利与害重新加以权衡。“下放部分权力是难免的,但是,为了整体利益同时也为政府自身的长远利益,愿意牺牲某些权力,我想有觉悟的人会愿意做”[12]。就此而论,自我革命归根结底也还是属于趋利避害的范畴,只不过是一种基点较为高远、视野较为开阔的趋利避害。
如此,我们不妨把自我革命看成是优势人群的一种积极的危机反应,即优势人群在危机感的驱使下重新权衡得失后而采取的一种主动行动。这种自我革命有时同优势人群的思想境界提升、道德人格完善不无联系,但在普遍意义上,这种联系所起作用远非危机感的驱使所可同日而语。
这样来审视与理解所谓优势人群首先自我革命,乃是一个从被动到主动、化被动为主动的过程。一旦优势人群清醒意识到自身已处于某种困境,以至于产生比较强烈的危机感,那么,只要其从自己的长远未来及根本利益出发来权衡得失、思考问题,便有可能改变态度与行为,革自己的命,从而避免面临更大困局、乃至被淘汰出局的危险。
根据这一逻辑,促成危机感的产生便成了助推优势人群自我革命的关键。在这个问题上,或可从近两年来开始实施并有初步成效的廉政建设推进工作得到启示。笔者以为,其推进方式有三点值得借鉴:一是顶层表率,层层示范;二是建章立制,按规执行;三是舆论监督,曝光于众。三者相互作用相得益彰,有助于促使政府官员逐步形成廉政习惯。不难想象,对于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推促优势人群自我革命来说,这三者同样适用、缺一不可,原因就在于通过这三种方式,可以催生与强化优势人群的危机感:顶层表率、层层示范可使优势人群逐层逐级难寻拒绝自我革命的借口;建章立制、按规执行将使优势人群感到不自我革命便会遭遇麻烦;舆论监督、曝光于众则使优势人群时常处于良知与道德的探照灯之下。
限于篇幅,且鉴于优势人群自身有其一定的构成,本文此处只强调顶层表率、层层示范的重要性。作为一个总体性概念,优势人群是相对于劣势人群而言的,其自身常常是分层的,或者存在着“地位”意义上的不同“级别”,或者存在着“评价”意义上的不同“等第”,或者存在着“身份”、“背景”或“处境”意义上的不同“类型”,等等。这样一来,所谓“优势人群先行自我革命”就不是一个大而化之的命题了,也不是一种齐头并进的行动样式。在优势人群内部,也应当呈现为一种由此及彼自我革命的传动与带动过程。具体来说,包括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从更高者做起”。譬如,在官府本位的教育管理体制下,相对于学校而言,教育行政部门处于主导的、支配的地位,总体上属于优势人群,“教育上难以解决的问题,表现在学校,而根源大部分在部门”,教育行政部门理应首先革自己的命,“通过自身的改革来引领学校的改革”[13]。但与此同时,教育行政部门自身又分为若干所谓的级别,即国家教育行政部门、省(自治区、直辖市)教育行政部门、地市教育行政部门、县区教育行政部门等。因此,当深化教育体制改革要求政府(部门)首先革自己的命时,政府(部门)自身从上到下的要求、自上而下的示范便成为不二选择。即:转变政府职能、强调简政放权的国家意志终将促使国家教育行政部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实质性地简政放权;国家教育行政部门通过自身简政放权,可促使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教育行政部门简政放权;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教育行政部门通过自身简政放权,可促使地市教育行政部门简政放权;地市教育行政部门通过自身简政放权则可促使县区教育行政部门简政放权。如此自上而下、层层示范,有助于各级教育行政部门产生危机感,从而加快转变职能的速度,加大简政放权的力度,保障教育体制改革的深度。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里存在着一种悖论,即推进教育体制改革却不得不借用现行体制的力量。但这就是当下中国的实际,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只能从实际出发。
二是“从更强者做起”。譬如,在对教育改革的过程与效果进行审视与评价时,政府(部门)与主流媒体都处于优势地位。两者之间虽非严格意义上的上级与下级,却存在着实际上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即前者为支配者,后者为被支配者。因此,当全面深化教育改革要求政府(部门)与主流媒体在审视与评价教育改革方面也进行自我革命时,政府(部门)首先摒弃每每以展示政绩为主的审视与评价基调,保持清醒头脑与务实作风,将有助于促使主流媒体意识到对教育改革一味颂唱赞歌、回避反思深层次问题的宣传陋习所面临的困境,从而努力祛除这一陋习,不断推出真正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所需要的实事求是、客观公正的新闻报道与评论。
三是“从更优者做起”。譬如,在中考指挥棒依然极大制约着初中教育的状况下,相对于初中以及一般高中而言,“优质高中”总体上处于明显的优势地位。与此同时,几乎在所有地区,优质高中本身又被分为高低不同的评价等第,诸如省一级重点高中、二级重点高中、三级重点高中,省一级高中、市一级高中、县区一级高中,等等。如此也就有了所谓“优质中的优质”的“顶级优质高中”之类的说法。这样,当深化高中教育改革要求优质高中首先跳出应试教育怪圈,真刀真枪探索与实施真正能促进学生充分、健康、有个性的发展的教育教学模式时,那些所谓顶级优质高中率先进行自我革命,则不仅更为合理,也更具说服力。顶级优质高中的自我革命可以使评价等第在其之下的其它优质高中感到巨大压力,形成跟进效应。尽管这并不是说一般优质高中的自我革命非要等到评价等第在其之上的优质高中自我革命进行之后乃至成功之后方可进行;但在通常情况下,一般优质高中的自我革命较少会发生在评价等第在其之上的优质高中之前。且与大学自我革命的逻辑相似,即便一般优质高中率先革自己的命,也较难对评价等第在其之上的优质高中、尤其是顶级优质高中的自我革命起到较强的示范效应与带动作用。这依然是中国教育改革的一种当下现实。
四是“从获利更多者做起”。譬如,这些年不少出版社借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之机,编辑出版了大量的中小学教学参考用书,赚取了巨额利益。这当中,一部分出版社因其同教育行政部门在体制属性与利益分享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争取更多中小学使用本出版社出版的教学参考用书方面占有某种得天独厚之利,并因此而获得更大利益。由于出版社推出这些海量的中小学教学参考用书时,首先考虑的通常并非学生的学习与发展的真实需要,而是所能获取的利润,结果在相当程度上强化了应试教育氛围,干扰了中小学原本应有的素质教育正常秩序,加重了学生学习负担。为此,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进一步深化必然需要对中小学教学参考用书市场予以必要的规范与引导,这就要求出版社必须真正基于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根本理念,切实从学生学习与发展的真实需要出发,对自己出版中小学教学参考用书的行为加以反思与自律。即是说,出版社也需要革自己的命,尽管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难题。而这种自我革命,显然有必要从那些同教育行政部门在体制属性与利益分享上有着密切联系,在竞争中处境更优也获利更多的出版社首先做起。
应当承认,人毕竟是复杂的,自我革命当然也不会那么简单。对优势人群而言,由于利用体制获取利益或者获取更多利益这件事本身毕竟十分诱人,而且轻而易举,因而优势人群的自我革命也就不会那么爽爽快快、顺顺当当、干干净净,而会是一个比较矛盾、比较犹豫、比较痛苦的过程。且不说其它,这些年来一些教育行政部门在转变职能、简政放权过程中常常表现得迟迟缓缓、断断续续、遮遮掩掩,并不时出现反复或反弹,即可为证。
然而,只要决意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那么,利益相关者的自我革命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个中原委已如前述。推促利益相关者自我革命,作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的一项基础性“社会动员”,只要尊重社会心理的普遍规律与基本常识,那就需要从优势人群首先做起;而在优势人群的自我革命中,又需要首先从更高者做起、从更强者做起、从更优者做起、从获利更多者做起。从某种意义上讲,优势人群自我革命的问题解决了,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利益相关者自我革命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一半;而利益相关者自我革命的问题解决了,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真正成功也就可以预期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或可将本文所论视为对教育改革的一种动力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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