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人群体的生存困境与价值追寻
2014-04-17张伟
张 伟
(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济南250014)
学院人群体的生存困境与价值追寻
张 伟
(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济南250014)
知识社会的到来,一方面意味着知识成为人们在社会上实现自身价值的重要资本,另一方面也促使更多的知识人进入体制,成为一名学院人。当前,人们认可知识的重要性,却质疑“学者”、“教授”们的话语权威性,从而产生“知识”与“知识人”的权威失衡的矛盾现象。了解学院人群体在目前大学体制内的生存状况和心理困境能为人们理解这种矛盾现象的产生,提供一种独特的现实视角,制度环境的改善成为学院人重拾担当精神的重要前提。
学院人;大学精神;担当意识;量化评选
德国哲人雅斯贝尔斯认为,任何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都必然包含三个相互之间密不可分的方面:自由的传授学问、独立的科学与学术研究以及创造性的文化生活[1]。特殊的际遇使得雅斯贝尔斯特别珍视大学的尊严与独立,力图为大学挽回自由传统。自洪堡改革以来,现代大学便成为爱好知识、献身真理、怀揣自由的博学人士的避风港。
伴随着知识爆炸及信息社会的到来,大学逐渐告别“象牙塔”的沉寂,积极参与社会变革,将学术研究与市场需求相结合,大学不仅作为学术“象牙塔”,更是成为经济“助推器”,象牙塔内与象牙塔外的界限正逐渐消失。同时,随着大学办学规模的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知识人进入大学(或其他高等教育机构),凭借自身的知识涵养和学术资本成为一名体制内的学者或专家。
美国社会学家科塞(Coser .L .A.)把“或许在内部之间的知识素养和性格品性大相径庭,然而却彼此共享一些基本特征——身处大学或学院等高等院校机构、凭借自身知识或技能教授学生、享受一种相对自由的学术氛围——的群体”[2]称为“学院派知识分子”或“学院人”,当前不论在数量上还是重要性上他们都是知识人群体中最重要的部分。“学院人”称谓的内涵相较于一般意义上的“专家”、“学者”,似乎更具一些人文价值的意蕴,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欧美主流文化中“知识分子”应是“社会良心”的精神,学院人本身的遭遇则折射出一个国家在某一时代的文化氛围和社会风气。
当前,中国社会的“转型”问题成为学术界探讨的热点话题,“转型”意味着社会要从一元走向多元,从僵化走向开放,从传统走向现代。各国的“转型”都经历过一个艰难的过程,它一方面使得传统社会逐渐“失范”,原有的价值体系和社会共识被扬弃,导致过去被隐藏或掩盖的矛盾关系迎来爆发期;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的多元化发展,人们出于不同的利益考虑而使得新的社会共识和道德秩序短时期内难以形成,从而在社会中缺乏一套普遍遵守的成熟规范,进而消解人们的方向感和归属感,陷入虚无主义和犬儒主义的泥淖。社会的“转型”正深刻冲击着我国的大学体制,也对学院人群体的生存环境和心理状况产生重要影响。
一、学院人的生存环境探微
人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其所依存的周边环境,生存环境会对个体或群体的心理状态及行为选择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形成一种特殊的“亚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文化的重要性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功能,文化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风俗——人体的或心灵的习惯,它们都是直接或间接的满足人类的现实需要”[3]。事实上,处于社会“规训”下的个体总是在不断调整自身状态以便适应所在的生存环境。学院人置身于当前大学管理体系之中,大学内部的生存环境和学术氛围深刻影响着他们自身的生活态度和学术风格。
(一)学院风气——学者官僚化
现代大学的发展存在着学术专业化和管理行政化(科层制)的两种趋势,前者追求科学研究的精细化和深邃性,后者强调管理方式的标准化和一致性。一般而言,学术专业化作为科学进步和知识扩展的必由之路,是研究向着深入、广博和精密发展的客观要求;大学行政化的趋势,则源于大学办学规模的扩大和管理高效的要求,是作为一种工具性手段引入大学而为大学的学术研究和知识传播所服务的管理方式。然而由于工具理性在社会上的盛行,使得行政化趋势在大学中进退失据,反而丧失其原有的工具价值,出现“工具成为目的”的越位现象。不考虑其他社会因素的影响,仅就行政化本身的学理而论,行政手段对于学术研究的过度干预,容易形成“外行领导内行”的怪相,从而侵蚀大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研究精神。
大学精神是指大学的价值追求和办学理念,其中最为重要的标识是大学人将何种目标作为自身的价值追求。大学本身存在着各种形式的权力样态,如个体研究权力、专业学术权力、知识传播权力、科层管理权力等,一所理想型大学的最佳状态就是“各守其职、各安其业”,由于受到行政化趋势的影响,大学中出现的一种特殊倾向就是研究性学者向行政权力靠拢,造成“学者官僚化”,这对于将研究奉为“天职”的学术人不啻为一场深刻的观念震动。“学者官僚化”是指研究性学者(学院人)弱化甚至放弃其他形式的权力(学术研究权力、知识传播权力等),刻意追求行政管理权力,使得自身身份与风格更接近官员而不是学者。
学者官僚化首先表现在大学的学术专业化趋势(院系规模扩大化,专业开设精细化)并不仅是基于知识发展的内在规律的考虑(也就是通常认为的由于学科发展中知识的深化和积累使得人们难以全面掌握而导致分科越来越细),而是出于大学行政化的客观要求,也就是根源于当前大学内部特殊的行政组织结构以及这种结构对于大学学术研究的分工要求,使得行政岗位的设置是为了满足学者当官的愿望。质言之,大学从为学术发展而专业化到为了行政权力而“专业化”。其次,学者官僚化还表现为学者以专业知识为背景积极介入行政事务的出台、解释和执行。学院人具有以学术介入社会的权力,从而实现“启迪民智、传播知识”的良性互动,这种做法在此不做讨论。这里的“学术介入行政”是指行政命令或政策的出台往往以学院人的学理资源和知识信誉为其作合法性辩护,部分缺乏直接“入仕”机会的学院人选择成为行政权力的阐释人和辩护人,从而掩藏着行政驾驭专业的内涵。部分学院人出于各自立场将获取权力或者与权力相结合作为一项重要目标,大学行政化的趋势诱惑越来越多的学院人走上或接近行政权力,权力的腐蚀性使得人们通过专业化的手段实现行政化的目的。
爱因斯坦曾说过:“人们企图兼有智慧与权力,极少能成功。即使成功,也不过昙花一现。”[4]学院人的行政角色和专业角色很难成功结合,想要成功扮演一个权力参与者的专业人,往往必须以出卖知识的尊严为代价。行政化本质上追求的是效率和服从,讲求规则和秩序,它排斥新思想,扼杀怀疑和批判精神,学院人往往怀揣一份改造制度的目标投入权力场域,最终却在常规化的琐碎事务和上下级的服从关系中变成碌碌无为的制度附庸者。
(二)办学理念——学术市场化
学院人群体曾长期受制于单位体制的束缚,当市场作为一种新力量出现时,学院人普遍采取欢迎或默许的态度,然而市场有自身独特的运作规律,它追寻利益的最大化,轻视学术研究的非功利性,漠视知识与文化的独立价值,要求后者必须对其做出让步和妥协。一旦大学的办学理念转向市场化,其自身便被赋予许多与自由传统远不相干的目标,同时意味着学术研究的最高价值不再是知识内容及探寻的过程而是知识的实用价值和市场前景。
美国学者凡勃伦曾写道:“当前大学不可避免地被组织成一个多少具有综合性的专业学院和科系的联盟,它们共同致力于时代所要求的众多功利主义的实用知识分支。”[5]为贴合市场对于知识和人才的要求,大学逐渐走下精神的“圣坛”,降低学术研究本身价值而转向市场需求,实际上是向着培训可出售的技术、传授职业经验的场所演变。公允地说,现代大学办学理念的转变有其发展的必然性和规律性,是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对高等教育提出的现实要求,对此持怀疑或拒斥主义并不能扭转这种“必然”趋势,然而“必然”并不等于“应然”,也不等于人们不应该反思并采取行动来尽量改善市场化给大学自由精神带来的巨大冲击。
当大学的办学理念从“为知识而学术”向“为市场而学术”转变时,部分学院人借助市场化的“东风”,实现自身对于学术和知识的“价值重估”,将市场认可看做知识研究最重要的价值归属,不加批判地涌入市场化的大潮之中。“教授们”欣然接受自身新的角色,拿起皮包到处向准备购买知识和技术的市场兜售自身的“研究成果”,许多学院人从思想观念和学术知识的生产者,变成一群实用知识的“零售商”,知识在他们手中丢失了一切内在的价值和意义,成了一种能够被“传递”、“分发”、“出售”、“消费”的现成品。
纽曼曾在《大学的理想》中设计了一个理想化的大学理念:大学教育有非常实际、真实、充分的目的,这一目的不能与知识本身相分离,知识本身即为目的,也就是人类心智的本性……知识对我们是有价值的,尽管从知识身上我们不会得到其他的好处,也不会对任何直接的目的有益[6]。纽曼代表了大学古典自由主义传统,这种传统宣称热爱知识是一种理想的心智状态,追求知识是一种高贵的精神享受,而精神追求的最大回报在于求真的过程之中。
市场经济下的功利风气驱使大学将知识和文化看成实现其他发展目标的手段,在一种自以为可以获得“谅解”的借口(经济压力、领导指派等)的粉饰下,知识的神秘色彩和独特地位被剥夺,学院人的工作变得平庸而缺乏尊严感,外界也降低对于学术和文化的期望,大学不再是那些真正为知识而学习,以学术为志业的“理念人”的精神家园。事物的发展总是具有黑白的两面性,在大学走向市场化道理上,过于功利的价值追求也使得知识和理念的尊严遭到蔑视,作为知识和文化的生产者和传播者——学院人,在不断获得市场认可的同时,其本身的权威性也被市场所稀释和消解。
(三)晋升体系——评选标准化
韦伯曾将学者在大学里的学术生涯比作“一场疯狂的冒险”和“一种机运的博弈”[7],意指“学者在大学之中的晋升之路的困难,讲师能否晋升成为正教授纯粹靠运气而非真才实学”。韦伯将这种扭曲的“博弈”现象归因于“人类协作法则的缺陷”[8],即负责推荐的教授与教育官员(官僚)之间的协调合作出现纰漏,从而影响到学者在学术道路上正常的升等。
大学的管理体制始终是影响学院人晋升的重要因素,高等教育在国家中的独特地位决定其成为社会上被审查和评估最为严格的机构之一。学院人需要按照外部审查者制定的标准来工作,从教学方式到评分体系再到研究模式,所有的审查都有一套成熟而固定的外在标准。评估和检查的权力使得教育行政机构控制大学内的各种资源,行政力量主导着文化生产领域内的评价标准,使得标准化风气渗透到学院人的各项日常工作中,学院人只有符合教育规律外的客观标准才有可能获得晋升的机会,否则便不符合学院内部“统一法则”。
当前,决定学者晋升的关键因素是高校制定的统一化和标准化的量化评估方式。量化评估因其本身具有精确、客观和公平的特性而被认为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人为因素的干预,同时由于方便操作和查验而成为目前各种层次的高校都在主要采用的学院人晋升评估方式。量化评估是指学院人想获得晋升机会就必须符合一定的论文、著作、课题的数量要求,其成果的价值衡量标准则参考发表期刊或出版著作的杂志社的等级。作为一种学术评价的手段,量化管理表面上具有客观性和公正性,然而这一标准本身并非完美无缺,其实效性和合理性颇具争议。量化管理的本质是大学管理科层化的产物,科层制作为人们理性化生活的产物,本质上追求高效、数量化、易算性,非人性化,它的组织原则要求在管理对象信息的搜集、整理和绩效控制方面具有统一的、可计算性的指标。大学行政化导致科层制逻辑支配下的行政管理部门偏好以量化模式管理学术事务,强调学术成果的可计算性,结果就是对于数量的重视,形成“量成为质的对等物”的状态[9]。量化管理同时反映出学术界(特别是人文社科界)本身缺乏一套公认的价值评价标准,在难以进行“质”的优劣评比的情况下,便采取“量”的多寡来择优淘劣。
量化评选使得学院人为获得晋升机会而自觉地放弃那些需要耗费巨大精力和时间且结果未知的研究计划,转而选择能够直接帮助自身职务晋升的价值有待商榷的廉价(价值上)“作品”。威尔逊(Logan Wilson)说:“无功利的活动和成熟期缓慢的长期计划,在要求短缺效益的制度压力下化为泡影。”[10]量化评估驱使部分学院人将速成、高效、“价值无涉” 作为学术成果的根本要求,形成一种“为发表而研究”的不良学术风气。
晋升体系的量化评估鼓励一种短期而功利的研究取向,使得学院人囿于自身专业壁垒,只有待在自身专业领域内,服从固定的学术专业标准,才能获得专业资深者和管理者的认可。任何想要跃出自身专业,寻求其他领域知识的行为都被认为是一种无礼的“越界”。量化评估不鼓励研究的深入性和长期性,以一种僵化的“标准”来衡量学者研究的价值,体现了对学术研究者和真理本身尊严的亵渎。当学院人的学术追求被牢牢束缚在量化的晋升体系上时,作为人便失去主体性,成为量化体系下的挣扎者。
二、学院人的心理状况考察
大学中不断加深的行政化和市场化趋势以及量化僵硬的学术晋升体系形成学院人外在的生存氛围,随着对这种生存环境的拒斥和融入,学院人的心理状态也发生着一系列变化,这主要表现在认同感危机的出现和现代犬儒主义的盛行。
(一)认同感危机
认同感是指个体对自我及周围环境做出的价值判断和主观评价,主要包括群体认同感和自我认同感。当前学院人遭遇的认同感危机,一方面表现在学院人群体内部缺乏共同目标和情感联系,另一方面表现为对自我价值和研究方向缺乏肯定。
研究者的群体认同感一般表现为对一个较为同质的学术团体(如习明纳尔、学术沙龙等)的情感归属,这种团体一般由某一学者及其同事、同行或受过一定教育有相同志趣的人组成,其内部就像一个思想“法庭”,成员在“法庭”上一方面进行理念上的交锋和碰撞,另一方面彼此撷取思维火花,享受知识和真理带来的愉悦感。学者的群体认同感是通过对共同体及其成员的尊重和认可而建立,成员之间不仅是知识研究上的合作关系,更会形成较高的情感联系,学术团体的存在能为学者提供一种归属感,一个思想领域内的“原乡”。
随着大学专业化趋势的加强,不同专业之间逐渐形成一堵难以逾越的“专业墙”,即使在同一专业内,由于研究方向和学术观念上的差异,学院人之间的联系与交流也在不断弱化,基于研究兴趣而存在的学术团体更是凤毛麟角。学院人群体认同感消失,还表现为:一方面学者不愿参加各种研讨会、兴趣组,更愿意待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埋头苦思;另一方面虽然存在多种官方或非官方性质的学术组织、专业年会等,却由于彼此交流不足以及研究路径不同等原因,使其难以建立真正的感情积淀,更奢谈群体归属感的建立。
另外,目前大学流行的竞争性晋升制度同样妨碍学院人群体认同感的形成,与达标性晋升制度强调“标准面前人人平等,只要符合标准便可升等”的原则不同,竞争性晋升制度强调竞争和对比同时又严格控制升等名额,从而不但容易滋生不良学术风气,更会严重败坏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学院人(基本上是同一领域或同一院系之内)的关系。 群体认同感的消失一方面是个体独立性研究趋势和知识专业化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有大学场域内的制度设计和利益分割的原因。
自我认同感是指个体对于自我的积极评价和准确定位,它包括个体感、唯一感和完整感以及个体的过去和将来的连续,其核心涵义就是自我价值与未来方向的确定。学院人的自我认同感来源于对自身研究意义的认可和对从事知识创作与传承事业的价值认同。学术研究在理念上并不追求功利和实效,而是致力于阐释某种价值自明、意义永恒的真理性发现,学院人献身于追寻某种终极价值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自我认同。当前受外部因素的影响,部分学院人重新评估知识的价值将“理论知识与实际利益紧密结合”,以市场需求为研究导向,逐渐远离学术研究本身的荣誉和尊严。在一种值得推敲的“知识走出象牙塔、学术服务社会”的口号下,学术研究成为工具理性的牺牲品。当人们片面追求知识的工具价值时,学术研究便不再是一种“发现”的过程,而只是一种“交易”的手段,其本身的魅力便被剥夺,工具理性知识观实质上是将学院人的自身认同感耦合于研究成果的市场接受度,一旦其成果没有获得外界认可,研究本身便失去意义。
自我认同感的缺乏同样表现在学院人对于未来人生方向上的迷茫。没有“为知识而知识”的信念,将学术研究的价值功利化,实际上助长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虚化。外界对于研究成果的认可度属于人为不可控因素,这便滋生学院人内心的焦虑,缺乏对未来研究意义的信心与憧憬,个体的价值感和归属感无从生发。
(二)犬儒主义盛行
大学的人文精神主要表现在一方面对于社会文化和知识的传承,另一方面是对社会的改造与观念的革新,学院人能够凭借自身专业背景和学理资源对社会问题加以批判,这是作为一名知识人的担当意识和公民责任。然而理念和现实之间,总是横亘着一条差异的鸿沟,当前弥散于学院人群体之中的价值取向则是犬儒主义思想,这种理念宣扬明哲保身与虚无主义,强调自我利益的优先性,同时功利地与周围世界保持联系。犬儒主义精神的盛行使得学院人群体逐渐“失语”,长期规避责任的后果则是话语权威性被剥夺。
人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无论来自哪一阶层,从事何种职业,本身都会希望自己过上一种有价值、有尊严、有人性的生活,这是人之为人的本质诉求。学院人的犬儒精神主要体现在:一是对于社会问题持回避态度,满足于“课上讲知识,课下搞研究”的模式,将自己与周围事物隔离,活在自己观念世界中;二是一方面持批判精神,在某些场合激扬慷慨,而当真正需要挺身而出之时,却又诉诸犬儒,使得言行不一。兰德尔·贾雷尔为人们展示出犬儒主义学院人的典型心态:“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所认为的那种知识分子,但别人却认为他是,所以他们不得不忍受他们这个谬误的后果。”[11]学院人群体的角色矛盾主要表现为掌握知识却不愿发声,想要承担却又害怕责任,身受束缚却又畏首畏尾。
犬儒精神在学院人中的盛行虽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人们过多地指责他们放弃责任是一种极为不负责的态度,然而作为追求知识和真理的一份子,社会仍有权力要求学院人反思自身的价值承担——批判精神——是否丢失,这种意识对于学院人来说可以不激烈却必须存在,可以很微弱却必须持有,因为这是掌握知识和学术的人应起码具有的尊严和德性,否则他们将失去创造力和批判精神,也失去作为学术人的真正价值。
三、学院人的价值承担
社会对于学院人权威性的质疑源于学院人的担当意识的丢失,而质疑的前提则是人们为学院人赋予了双重身份: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作为学者,他们有责任维护知识和学术的尊严,为社会保留一种超越功利献身理想的思想图腾;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他们应该批判地参与社会,凭借知识财富对公众清明地认识和改善社会有所助益。然而,一个理性的社会不应该只是对其个体(或某一群体)提出“应然”或“理想化”的角色期待,而更应认识到现存的社会建制(特别是制度设计)是否允许或支持他们肩负起这种使命,从而符合人们的道德期待,与强调个体(或某一群体)所要肩负的责任相比,营造一种积极鼓励人们承担责任的制度环境往往更为重要和紧迫。
(一)学者的担当——追寻知识,献身学术
现代大学在一定程度上为学院人作为一名学者从事学术研究提供了有力的机构保护:一方面是大学内部的学术自由为社会所普遍承认;另一方面是制度化的经济保障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市场对学院人的压力[12]。在专业领域内,学院人具有足够的话语权威,他们有权利在专业研究内不受外部力量的不合理干涉。相对优越的研究环境保障了学院人能够坚持一种学术至上的理念,为功利的社会树立一种超越物质享受而追求精神价值的“理念人”形象。作为一名学者,追求终极价值的理想不应因为外界力量的干预而放弃,应将学术的尊严当成一种信仰,正像牧师为了上帝而奉献一生,学者的使命就是为了知识而献身,任何外在压力都不能成为一名学者放弃学术研究而成为一名“知识零售商”和“政策阐释人”的借口,这是社会对于学院人作为一名学者的价值定位。
学术研究是学者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它可以为人们目标的实现提供帮助,却不能真正地包揽一切。当学院人以专业学者的身份妄图直接参与社会事物时,便会显得有失清明甚至不合时宜。一个身处行政化和市场化夹缝中的学院人,尽管难以奢求保持绝对超脱与自由,但清明的理性告诉人们,作为一名学者,过分拥抱政治和市场,便会陷入布迪厄所说的一种危险——“最大的危险是倾向于取消知识分子独有的权利,即根据他们自己的标准来估价他们自身及其生产的权利”[13]。每一种领域都有自身的运作规律,当以学术的名义实现非学术的目标时,知识和学术本身的尊严便会被亵渎。
知识对于学者的价值预设只能根据终极意义来诠释和理解,对个体来说,这需要通过对自身生命所建构的终极立场来接受或拒斥,学术与知识成为学院人自我的“充足理由律”,学者从事学术只是因为“学术作为志业”,个体在知识研究中找到生命存在的价值归属。
(二)公共知识分子的担当——关怀民众,批判社会
当个体选择进入体制,享受公众为之提供的公共资源时,便应承担公共人的责任,学院人属于特殊的公共人,其特殊性在于知识所赋予的理智和清明精神。质言之,学院人应具备一种超越自身专业或本职工作的意识,运用知识所赋予的权威为公众代言、向权势说话,同时要保持清明的头脑,摆脱一元思维和极端态度,这是人们对于学院人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的道德期待。
任何社会都是多元存在的复合体,其内部充满紧张、冲突和矛盾,社会内部各种利益集团、阶层和团体之间的斗争从没有停止过,如果人们承认社会尚待完善就应当允许人们对当下制度加以批判。公共知识分子是社会的“局外人”,他们对于社会阴暗面的揭露和鞭挞,使得社会找到进步的活力来源。科塞曾就社会发展与公共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之间的关系有过经典论述:知识分子只有保持批判能力,与日常事务保持适当距离,才能够最充分地尽职于社会,一个已经变得习惯化和模式化的社会结构很容易受到形式主义的危害,如果习俗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一个社会制度将走向僵化。一个不再受到挑战的制度,也不再有能力做出创造性的回应,它将墨守成规地继续存在,但它不再有能力更新自己[14]。学院人如果完全认同社会已有的文化体制,不采取批判态度参与社会生活将丢失其身份所肩负的历史责任。
公共知识分子的权威源于其目标是为了社会整体利益,他们存在于社会之中却又与社会保持一定的疏离,这种疏离不是出于对社会和大众的漠视和敌对,而是发端于对理想社会和人类价值终极信念的深切关怀。批判的态度源于关爱的情感,严厉批评的背后是强烈的献身于理想社会的信念,他们根据理念来批判现实,用理念的“应然”来标刻现实的“实然”,通过独立地发出声音来实现自身价值。
(三)担当精神的外在前提——制度改善
中国的知识人由于本身受传统士大夫“忧国忧民、心系天下”情节的影响,从不缺乏担当精神和济世情怀,然而回望现实,人们对于体制内的学院人群体的道德期待感似乎每况愈下,这一群体几乎已经褪去社会良心的光环,被世俗所沾染。阿伦特认为,人们与社会的合作是一步一步的,很难知道究竟何时就跨越了那道永远不应该逾越的界线[15]。公允地说,人们关注某一社会环境下个人或群体的道德选择,不能仅仅聚焦于他们在面临一些特殊情况时的特殊选择,而更应关注使这些选择成为现实的行为主体所处的总体外部环境,特别是与其关系最为紧密的制度环境,任何一种行为的发生都离不开一种可以与之衔接、相互补充的道德外因素。
社会在关注学院人群体作为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担当精神时,更应认识到学院人所处的大学的制度环境是否有利于他们主动承担责任,或者说,如果学院人群体主动发扬担当精神是否会显得不合时宜、格格不入,这种“不合时宜”对于群体和个人的道德选择的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过去人们在批判学院人群体道德滑坡或精神犬儒时,过于局限于道德内因论,总是强调学院人缺乏足够强大的是非辨别能力和献身正义的精神,不能抵抗社会不良风气的沾染,这种看法虽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忽视了制度环境对个人道德选择的制约作用,从而容易走向唯意志论,把个人或群体的独善其身当成解决社会道德危机的主要途径。
在制度环境尚待改善的情况下,独自承担个人道德责任,这种献身精神的确伟大,然而却是对于大多数人的过高要求。只有先从外在制度设计着手,才能避免学院人行担当精神之难。从道德选择的外因来思考问题,不是简单去否定道德内因论坚称的个人知善行善的必要性,而是强调在一种不合理的、制约人性的、尚待改善的制度环境里,个人想要主动承担自身责任,为社会公正仗义执言要比在一种合理、民主而又理性的制度里困难得多,这正是在强调学院人的担当精神的同时必须进行制度改善的根本原因。
四、小结
学院人群体在当前一方面需要迎合来自大学内部日益加深的行政化和市场化的趋势,另一方面也要解决自身对于学术研究和知识探索的价值判断问题。学院人群体的道德选择和价值寻求理应受到社会的重视,然而更应反思的是当前大学制度的设计理念,一种合理的制度能够激发人、鼓励人,最终成就人;不合理的制度则会束缚人、制约人,社会的清明始于个体的怀疑,怀疑则根植于批判性思考。
学院人对于社会和学术的担当精神,根源于对于社会的主体意识和对于自身身份的认同,这种担当意识通过精神独立和学术自由所呈现。他们凭借批判的思想武器,保卫着那些容易被社会所遗忘但却是珍贵的精神宝藏,通过自由表达来唤醒人们对于社会和自身命运的关注。公众在知识人的批判中接受精神力量的洗礼,学会反思自身生活。学院人应摆脱“非此即彼”的价值选择模式,设法找出一条生存的新路,在坚守学术底线和献身理想的前提下,争当理性、正义和真理等抽象观念的坚定卫士,捍卫正被生意场和权力庙堂所败坏的社会道德。唯有如此,学院人才能担当“社会的良心”的重责,重新赢回逐渐丢失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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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沈广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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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18(2014)03-0024-06
张 伟(1988— ),男,山东临沂人,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