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7年”知识分子叙事的启蒙话语及其艺术张力*
2014-04-17吴国如
吴国如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8)
论“17年”知识分子叙事的启蒙话语及其艺术张力*
吴国如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8)
站在无产阶级立场,通过塑造与自身具有同构性质的知识分子形象来演绎和论证知识分子改造的时代主题,籍此凸显进而实现自身急切的工农兵身份转变的政治意图,是“17年”作家普遍的创作诉求。但在实际过程中,其创作仍然草蛇灰线般延续着五四启蒙思想,从而与追求本质真实的主流话语叙事规范发生龃龉。“17年”知识分子叙事整体性艺术张力就此产生,极具文化内涵和审美阐释空间,在讲述话语的时代令人耳目一新。
17年;知识分子叙事;启蒙话语;张力;审美
自第一次文代会开始,主流话语关于文学创作真实性与倾向性(党性、人民性)相统一的种种要求和设定,逐步成为“17年”作家最基本的创作规范和最重要的创作目标。作为需要改造者,他们迫切希望凭借具有强烈社会象征行为的创作,来对主流话语关于知识分子书写规范的设定和转变政治思想、阶级立场的现实询唤进行响应,以此凸显自身急切的工农兵身份转变的政治诉求。但是,正如有论者所说,在此过程中,叙述人的主体定位非常关键,它往往会作为前提性条件影响甚至决定作者的写作行为(话语建构的切入视角,叙事方式的选择)、文本的组织结构方式和意识形态的表达等[1]。具体“17年”知识分子叙事而言,当叙述主体按照真实性与倾向性相统一的革命现实主义法则进行意识形态的表述和达成时,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标志的五四启蒙思想总是草蛇灰线般潜隐在与其自身具有同构性质的叙事话语里,其间性叙事最终导致作品突破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成规和叙事规范,并呈现出充满张力的客观叙述效果。穿行在宏大叙事中的知识分子启蒙话语作为现实创作者内心始终难以摆脱的情结,极具文化内涵和审美阐释空间,在讲述话语的时代令人耳目一新。
一
康德认为,通过别人的引导人们运用自己的理性和智慧使自己实现由不成熟到成熟状态的转变谓之启蒙[2]。这就意味着,由于要实现状态的改变,批判性往往是启蒙的题中应有之义,启蒙所催生的批判性效应往往能够使其自身及社会获得不断前进的动力。正因如此,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自五四以来一直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无论是在现实的社会实践领域抑或充满虚构和想象的文学界,批判是其面对现实最为常用的抗争方式,启蒙的价值取向则始终是其普遍的创作追求。“17年”时期概莫能外。尽管当时思想改造已成为广大知识群体的政治无意识,凸显“大我”情怀,寻求人民和革命的认同是广大创作者普遍的思想倾向和创作诉求,但在此过程中,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勇气总能让他们以犀利的眼光透视到思想所要启蒙的对象,并有意无意地通过批判性叙事主要从两方面给展示出来。
一是普遍的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方纪的《来访者》在“17年”小说里面于此体现得最为明显。小说以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述方式通过大学教师康敏夫向党委机关干部“我”所进行的有关婚姻事业上的忏悔性自述,成功地塑造了思想改造语境下背负着深重原罪感的知识分子形象。其中涉及“右派”知识分子康敏夫于悲观绝望之际自寻短见之后瞬息之间的见闻观感,从自私车夫漠然置之的维度鲜明且令人心悸地突出了国人精神性格上的缺陷。以至于“我”听完来访者康敏夫的倾诉后,很有感触,怜悯之情和深切之思油然而生,激动、疲倦之余内心还情不自禁地一再追问其人所述故事的意图。应该说,不断的追问其实是作家自我意识深刻呈现的表征,意味着“我”的思想在普遍的人类情感强烈冲击下开始觉醒,人性的自觉萌动。然而,这种充满理性自觉的人本意识在彼时语境下不可能没有历史、时代和阶级的阈限——我们看到作者的相关表述往往点到为止。胡乔木认为,对于以人为出发点的命题的讨论,如人性、人的本质、人的价值,不能脱离具体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发展状况,否则就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而是资产阶级的抽象的人道主义[3]。政治气候回暖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主流话语在此方面的相关裁决尚且如此严明,在形势日益严峻的“17年”情况更是不言而喻。有鉴于此,“我”终因同事的代表主流话语裁决的劝告和提醒而幡然悔悟,认为自己以前所以会同情“右派分子”康敏夫,完全是为其花言巧语所蒙蔽,康敏夫其实是罪大恶极,罪有应得。觉今是而昨非的心理遂让“我”逐渐淡忘了这件事。“忘记”之类表面是说作为党委机关干部的“我”重新实现了对主流话语的认同,从国民性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启蒙视角来看,实则隐晦地暗示并反讽性地批判了“我”的麻木和冷漠。应该说,小说中类似“我”和车夫这样的看客还包括“我”周围的一大群人。叙述者故意在小说将要结束时设置“我的同事”以幸灾乐祸的语调向叙述者本人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右派分子”康敏夫与他的鼓书艺人妻子婚姻家庭问题上的纠葛及其以后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康敏夫的一切完全成了“我”及同事茶余饭后消闲解闷的谈资和笑料,以致于小说终了“她笑起来,我也笑了”。这种貌似轻松自然地从政治理念出发附和主流话语旨趣的“笑”,批判性强且意味深长,实则反讽性暗示了政治话语遮蔽下人性异化和人的自我意识缺失的普遍性存在。从中可以看到,小说或多或少地涉及到现代以来中国文学中所一直存在的国民性改造的启蒙命题,异曲同构于鲁迅的《阿Q正传》。类似的还有萧也牧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小说第三节特别提到,一小孩因于舞厅门口向客人们要钱遭到了老板的痛打,此时周围围满了众多各式各样坦然看热闹的人,或抄着手,或微弯着头,或口含着烟卷儿,姿态不一。而在自述人——知识分子“我”看来,这种情形(穷苦人的无助哀嚎、有钱人的以强凌弱、看客们的陶然沉醉)只能发生在解放前,因而觉得“很不顺眼”——作者内心深处人性的光辉于举重若轻的笔触隐现。但是,对比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的工农兵妻子,作为知识分子的“我”自始至终没能出面制止而仅止于“精神上有点震动”,则以扬彼抑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凸显了自身的麻木和怯弱,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
二是对经济、社会等领域内现存矛盾的揭露和批判。和以往一般小说的人道主义思想启蒙诉求不同,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在诸多此类作品中另辟蹊径地从组织结构的政治层面直接突入,以某区委组织部年轻干部林震工作中的现实遭遇及由此而来的思想、情感困惑为着眼点,对党的机关、干部领域存在的官僚主义现象进行了批判。类似的作品还有如李易的《办公厅主任》、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李国文的《改选》等。应该说,这些作品对本位主义、官僚主义现象的批判不仅在现实语境比较宽松的“百花时期”,就是在整个“17年”都具有时代典型意义。作品对社会弊端的批判及其主人公为坚持正义和真理独战多数的决心和勇气以非常理性的方式回应了五四启蒙精神,在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受到普遍尊崇的语境下,主流政治文化的话语规范和叙述成规由此发生撕裂。该时期《人民日报》对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所做出的强烈反应(如《人民文学》编辑部、编辑秦兆阳、原创者王蒙曾分别专门在该刊上为自己的“错误”作了详细的说明和深刻的检讨)就明确证实了这一点。
事实上,作品的批判性启蒙意识往往与作品具有清醒自我意识的人物设置密不可分,知识分子的个人话语则是其中重要内容。一个普遍的文学现象,虽然个人话语是“17年”革命现实主义文艺思潮的话语禁忌,但有些作家出于艺术的良知仍然会根据生活和人物性格的逻辑不由自主地在作品中反映出与时代主潮趋向不符的、具有异质性特点的个人主义内容(如人道主义、主体性等),显露出思想启蒙的症候,尽管他们可能在主观上知道这样做于革命“有害”。《创业史》中的徐改霞所以会最终无奈地选择离开梁生宝,主要原因就是其作为一个具有一定文化程度个体的主体意识已然觉醒。她在此过程中一切躬返自身的沉思及之后的毅然决断,非常鲜明地体现出作为知识分子的她存在着为当时青年所罕有的独立自主的人格和难能可贵的冷静而清醒的自我意识,显现出个性主义思想的积极面。从叙述人后来同情、惋惜而又无可奈何的叙事语气,尤其是对梁生宝给以特别责难的叙事态度来看,作者非常理解徐改霞的复杂心境,也赞成她的理性选择。或者说柳青在此竭力摒弃按照革命现实主义“情归革命”的创作模式将徐改霞塑造成顶天立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革命英雄和毫无自我意识的革命机器,而是从启蒙主义的价值立场和艺术真实的创作理念出发,努力按照人性的本来面目和生活逻辑真实而又自然地凸显出她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意识。宗璞的《红豆》无疑能非常典型地体现上述特点。应该说,小说主人公江玫与齐虹这对恋人最终的分道扬镳不可能说和政治无涉——叙述人刻意凸显他们不同的阶级出身,以在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下寓言化表达时代、历史和阶级对于爱情的支配性决定作用。但是,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叙述人更多的将两人的爱情悲剧归因于其各自独特的个性。尽管齐虹趣味高雅,外表富有魅力,但他性格上的缺陷——狭隘、粗暴、自私、悲观让有着独立意识的知识女性——江玫自始至终都觉得非常缺乏安全感。她因此而犹豫彷徨:一方面在胆颤心惊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一方面又清醒地意识到齐虹并不适合自己托付终身。而勇敢大度、善良热情且富有思想的室友萧素慈母般的关爱和大姐般的呵护,给了她反抗自己懦弱性格的力量和勇气,让她这艘风雨之中快要倾覆的小舟从此有了泊岸的安全感。因此,两人最终的分离除了与时代、政治有关,从思想启蒙的角度而言更是性格使然。作者能这样写在当时确实非常难得。
二
应该说,“17年”知识分子叙事一个最大特点,就是通过启蒙话语的设置在作品中竭力营造一种互为悖论的窘境,如人民性和人性的冲突,政治与道德的纠结,理性与非理性矛盾,大我与小我的对峙、集体与个人的两难等。伴随着现实语境的羁绊和内心痛苦的挣扎,主人公(包括作者)总是在非此即彼理念的主导下尴尬而又艰难地取舍于二者之间。然而不管其间过程如何曲折,作家的创作走向最终还是要为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高悬于作家头顶的政治文化所主导,启蒙话语最后还是要向主流话语靠拢。正如康濯所认为的,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发表后所以会受到批评和指责,主要原因就是该作品个别地方丑化了工农干部,过分点染了具有小资思想和情调的知识分子[4]。细读此类作品就会发现,作品所涉事件的进展过程和局部细节往往被描述得很生动、具体,富于思想震撼力和艺术感染力,但就其整体叙事主旨和模式而言,仍然难以摆脱概念化、公式化的陈套;小说的叙事罅隙因此而在文本内自然产生,随之而来的就是其叙事结构获得富有张力的审美体现。
从上文对方纪的短篇小说《来访者》所作的分析可以看出,这篇小说的显在主题(知识分子改造)之下潜隐了一个内在反语——五四启蒙思想。它的出现意在提示,旧的国民性痼疾并没有因为现实语境是新中国而消逝,从而以非常含蓄的方式消解和颠覆了小说的知识分子接受工农兵改造的政治主题,由此,两者之间共同形成了一个反讽性叙述结构。除此之外,小说还在叙述结构上进行了分层,并且原始叙述层和衍生叙述层均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但两层中的叙述主体无论是政治身份归属还是叙述立场、叙述出发点等都截然相反。如作为叙述主体的“右派”知识分子康敏夫在衍生叙述层进行忏悔性倾诉(叙述)的时候,对于“我”(作为倾听者和裁决者的党委机关干部)起初所表现出来的想当然冷漠非常敏感,不时跳出来对“我”那不置可否的“无情”进行含蓄地质疑和批评,并借与“我”交谈的机会揣摩“我”的心理并试图改变“我”原有的思想态度和价值立场。“我”则虽然会有短时间不由自主的心灵悸动、同情和犹豫,但政治文化的存在最终还是让“我”重新回到了原有的阶级理念和价值判断,理性现实地认为自己对“右派”典型不应有妇人之仁,从小说的文本构成来看,两个叙述主体间实际上的对话与辩诘的复调关系就此造就。正如有论者所说,如果站在原始叙述层的立场从政治意识形态出发,党委机关干部“我”在精神、思想上要完全压倒康敏夫;如果站在衍生叙述层的立场从情感、人性的价值取向出发,康敏夫则处于复调话语论辩的强势地位[5]。这样,小说的反讽式叙述结构和复调性论辩式话语共同造成了文本的知识分子启蒙叙事与主流话语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一种强烈的叙述张力藉此在小说的政治取向、文化透视和审美阐释之间所营构。应该说,无论是典型形象的塑造还是思想艺术的追求,该作品在同类题材创作中都属翘楚。
除此之外,在上述启蒙意识的现实批判性指向不是很明显的作品中,“17”年知识分子叙事往往会因作家具有唯美情怀的艺术渲染而使其审美品格尽显。细读宗璞的短篇小说《红豆》可以感受到,其在极为有限的篇幅里对于两个阶级出身完全对立的大学生(江玫、齐虹)之间缠绵、伤感爱情的描写,蕴涵了丰富的知识分子启蒙话语的个性元素,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时代的话语禁忌和阶级的视域,压抑已久的中国古代文人独特的古典审美情怀和现代知识女性微妙细腻的感触和敏感情思也因此得以复活和表征,唯美色彩浓厚,真实地呈现出丰富、复杂的生命感性存在。整篇小说,雪花的意象和冬天的场景在政治文化和思想启蒙的双重变奏中各自前后呼应于现实的描述和过去的回忆两个层面,华美感伤的气韵格调和缠绵悱恻的两性情感在作品的场景描写中于此被烘托得遍披华林,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哀愁和遗憾也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当小说的宏大叙事与知识分子的个性叙事、私人话语和审美情调彼此纠结之时,其间自然包蕴着耐人寻味的艺术审美内涵和令人深思的人文阐释空间。
由此可见,“17年”时期最具审美阐释空间和文化蕴涵的文学书写与存在于类似上述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启蒙话语的整体性张力叙事密不可分,如有限的批判、局部(初始)的偏离与总体的赞同、最终的皈依,在某些方面和某种程度上也就突破了“17年”公式化、概念化小说写作模式,这些作品也因此具有超越时空的文学史、思想文化史魅力。
[1]孙先科.颂祷与自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15.
[2](德)康德,何兆武译.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2.
[3]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2-13.
[4]萧也牧.萧也牧作品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13.
[5]张勐.从拯救者到零余者[J].文艺争鸣,2007(11):106.
On the Enlightenment Discourse and the Artistic Tension of the Intellectual Narrative in the 17 Years
Wu Guoru
(Jiangxi Science &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13,P.R.China)
in order to highlightand eagerly realize their own political intention to achieve the identity of"peasantworker-soldier",the writers deduced and demonstrated the era's theme of remoulding the intellectuals through molding the intellectual imageswith the isomorphism nature of the writers themselves by standing on the side of the proletariat.And itwas intellectual the writers'common creation demands in the 17 years.But in the actual process,the May 4th enlightenment still continued in their novels faintly which discorded with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pursuing the true nature.The integrity artistic tension appeared with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aesthetic interpretation space of the intellectual narrative in the 17-year novels,which was fresh and new in the time of the discourse.
the 17 years;the intellectual narrative;enlightenment discourse;tension;aesthetic
I206.6
A
1007-3558(2014)04-0120-04
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时代镜像中作家的身份诉求和创作表达”(编号:12WX13)。
2014-06-02
吴国如(1974-),男,江西新干人,博士,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艺思潮与小说研究。
黄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