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笔成趣:论宋人题跋的文学性
2014-04-17王晓骊
王晓骊
(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涉笔成趣:论宋人题跋的文学性
王晓骊
(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宋代是题跋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宋人题跋数量众多,题材丰富,不仅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而且也因其不拘常格、趣味横生的特点,获得了文学审美价值。题跋体现出作者机警爽悟的个性才华,记录了时人旷达真率的生活情趣,蕴含着深潜浑然、耐人寻味的理趣,同时又以语言和修辞的妙用,形成了生动活跃的文字之趣。通过宋代文人的创作实践,题跋形成了表现性情的文体优势,显示了其作为“真文字”的艺术魅力,对后代散文、尤其是明代小品文的发展有深刻的影响。
宋人题跋;文学性;情趣;理趣;文趣
题跋是指题写于书画、书籍、金石、碑帖乃至诗文作品前后的文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题者,标其前,跋者,系其后也。”[1]题跋的出现一般认为是在唐代,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曾考题跋源流云:“汉晋诸集,题跋不载,至唐韩、柳始有读某书及读某文、题其后之名。迨宋欧、曾而后,始有跋语,然其辞意亦无大相远也,故《文鉴》、《文类》总编之曰‘题跋’而已”[2],但题跋作为独立文体的发展始于宋代当为不争之事实。欧阳修著有《集古录跋尾》十卷,其文集又专列“杂题跋”收各类题跋文27篇。自此之后,文人别集乃至文章总集多单列“题跋”以与其他文体相区别。宋代题跋数量众多,明代毛晋《津逮秘书》就专门辑录宋人题跋20家76卷,并断言“题跋一派,惟宋人当家”[3];清人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也说“宋人工于题跋”。作为题跋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宋人题跋不仅是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文献资料,而且也记录了宋人活泼真率的生活情趣,蕴含着深潜浑然、耐人寻味的理趣,形成了涉笔成趣的独特审美价值。
一、“有宗有趣”:题跋的双重属性
黄庭坚《答洪驹父书》曾云:“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4]。所谓“宗”,是指文章的宗旨或功能。在经历了唐宋两次古文运动之后,“文以载道”、“诗以明志”已成为北宋中期以后文人的共识,宋人题跋也不例外。以南宋吕祖谦所辑《宋文鉴》为例,其卷一百三十所收题跋中不少都是可资政教的作品,如欧阳修《跋放生池碑》述王者之仁政、王回《书襄城公主事》严君臣夫妇之礼、苏轼《书鲜于子骏八咏后》责新法刻急伤民、曾巩《书魏郑公传》析诤谏之重要、徐积《书郑綮后》论宰相之难为、李格非《书洛阳名园记后》明盛衰治乱之理等等。南宋题跋更多教化明志之作,“无论严君子小人之辨,衮钺凛然,即偶载一句一物……亦寓表廉训俭之怀。所谓稻粱之养正,药石之伐邪。”[5]这是题跋与其他散文样式所共同具备的功能或宗旨,除此之外,受其本身文体属性的限定,题跋还有载录、考订、评议和品鉴等学术功能。
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引《金石例》云:“跋者,随题以赞语于后也……当掇其有关大体者以表章之”[2]45。很多题跋产生于书画、金石、文献的收藏流传过程,宋代几部重要的题跋专集都属于这一类,如欧阳修的《集古录跋尾》十卷、赵明诚的《金石录》三十卷、曾巩的《元丰金石跋尾》一卷以及董逌《广川书跋》十卷、《广川画跋》六卷等,或描述藏品的样式内容,或记载递藏源流,或考订真伪,或品评价值,其价值主要在于学术性。其他与书画金石有关的单篇题跋也多以载录为主,如黄庭坚《题校书图后》包含了大致三方面的内容:一为详细描述画面,这是此文最主要的内容;二记其收藏过程,此画至黄庭坚所见时已三易其主:“故奉议郎知富顺监京兆宋元寿所藏,初得之荣阳盛孟适,盖文肃公家旧物也”;三作简单品鉴:“笔法简者不缺,烦者不乱,天下奇笔也”[4]725。这些记载和评价都保存和提供了阎立本《北齐校书图》的重要信息,是绘画史的重要资料,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宋代题跋之“宗”,即政治功能和学术功能,对后代影响很大,如明代徐师曾就以此作为题跋的文体特征,并对其风格进行了总结和规定:“其词考古证今,释疑订谬,褒善贬恶,立法垂戒,各有所为,而专以简劲为主”[6]。不过,从宋代的情况来看,题跋的创作并没有被局限在考证解释和垂戒褒贬的范围之内,其风格除了简劲峻洁之外,亦不乏跌宕为文、挥洒自如之作,给人留下了趣味横生的审美感受,正如明代毛晋《山谷题跋跋》所谓:“从来名家落笔,谑浪小碎,皆有趣味,一时同调,辄相欣赏赞叹,不啻口出。”[7]“趣味”二字,成为宋代题跋文学价值的重要体现。
在上个世纪前半叶,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就曾总结:“文学者,抒写人类之想象、感情、思想,整之以辞藻、声律,使读者感其兴趣洋溢之作品也。”[8]柳存仁也借美国韩德氏(Hunt)的解释总结道:“文学为思想之文字表现,藉想象、情感、趣味为之媒介,使人易于理解并发生兴味,而复出于并非专门之形式。”[9]也就是说,文本文学性的构成,除了辞藻、声律、修辞等形式要素外,也在于其中所含之“趣味”。宋代文人就非常重视文学艺术创作之“趣”,如李之仪《欧阳文忠公别集后序》引欧阳修语:“笔研,我辈假以寓其趣,凡有所当寓,当随其所命意,绌绎辗转见于笔下。不独学书,因而可以增益其所未到处。久之,斯可乐也”(《姑溪居士后集》卷十五),即以“寓趣”为作文的重要目的。
作为中国古代审美的重要范畴,“趣”的含义颇为复杂。宋代惠洪《冷斋夜话》曾引苏轼语曰:“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也就是说,“趣”来自个人的超常感悟,是超出日常生活经验的人生体会或审美体验。“趣”产生的基础是主体的智慧。南宋杨万里曾云:“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摘;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10]明代袁中道《刘玄度集句诗序》曾云:“凡慧则流,流极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者。”[11]。在他们看来,“趣”出自天才式的灵机一动,而非沉吟琢磨能够获得的审美境界。同时,“趣”又是一种含蓄的表达。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云:“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12]这说明“趣”不但需要作者有机智的性格和超脱的胸襟,而且也要求接受者具有同样的智慧和默契。而当作者赋予作品的意味被欣赏者所发现和领会时,作者和受者的审美体验达到高度契合时,“趣”的审美效果才能最大程度地得到显现。
由于宋代散文同时承担着“载道”的职责,在当时道学昌盛的背景之下,长篇宏制的散文很难兼顾集体性的“道”和个人化的“趣”。相比之下,题跋体制较为自由,属于“杂文”系统,地位较低,反倒更容易表现出自我真性情,端方者固可坐而论道,诙谐者亦可嬉笑怒骂,其自然的风趣赋予了这种附属性很强的文字以独立的文学价值。明代毛晋《山谷题跋序》曾借黄庭坚之语概括其题跋云:
尝见山谷云:“家弟幼安求草法于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书尽则已,亦不计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辟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余恍然曰:“此数语即可以跋山谷题跋矣。”[7]100
宋人受佛道思想的影响,追求不粘不滞、自然超旷的人生境界。题跋创作“不择笔墨”、“不计工拙”的随意性,使之挥洒自如,趣味横生,生动地再现了当时文人生活的真趣雅韵。
二、超情入趣:旷达活泼的生命体验
宋人题跋不乏情感的表达,尤其当题跋对象如诗文、金石、书画等作品尚在,而它们的创作者或收藏者却已经故去时,题跋者常常因此而产生物是人非的人生感怀。如苏颂《题青溪图》,回忆与朋友50年前的清溪之游,“迨今五十年矣,而未尝再到。公诩画图,曲尽幽致。言念岁月推迟,二贤墓木已拱,而老朽岿然,睹物思人,不觉感怀,因识卷末。”[13]而在经历了兵燹战乱之后,文人在图画法书上的题跋就更具沧桑哀痛的时代之恸。如北宋王诜《梦游瀛山图卷》后有南宋人田亘跋文云:“王晋卿《瀛山》,笔墨精致,京师贵游蓄之,为希代之宝货。图书弃掷于路,阳翟张飞卿见而得之,过九江以遗友人傅延之,延之以示余,余悲而赋诗。”[14]这首跋文作于建炎元年(1127)的九月,也即北宋灭亡后不到半年。王诜之画在北宋视为“希代之宝货”,在靖康之难中竟至于“弃掷于路”,这让南渡的士子感慨万分,其跋文也就承载着沉重的家国之恨。
应该说,情感性是散文文学性的重要表现,但是由“情”而入“趣”,则必须经历理性的克制和智慧的凝练,正如陆时雍《诗镜总论》所谓:“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矣。”[15]从整体来看,宋人题跋风格平易自然,所书多为生活中的寻常之事,可以看出在理性化的时代精神影响下,文人们的表达明显经过了理智的淘洗,情淡而趣浓,味长而语易。而事实上,只有当个人具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态度和睥睨万物的优越感时,才能体味活泼灵动的生命之乐,才能创造生活之情趣。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曾批评苏东坡“有才无情,多趣少韵”,这恰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只有对情感进行有效遏制时,只有不困于时,不溺于情,超然自拔于现实之上,才能得世间万物之“趣”。也许对于诗歌而言,“有才多趣”不足以弥补“无情少韵”的缺陷,而对于题跋文而言,苏轼的机智才辩和旷达诙谐恰恰赋予了作品妙趣横生、令人解颐拍案的审美效果。
苏轼性好雅谑①曾敏行《独醒杂志》:“东坡多雅谑”,见朱杰人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页。,在他的笔下,平常琐事,诗文评点,无不充满机趣,既有微讽世情的含蓄绵长之作,也不乏友朋之间调笑取乐的幽默之笔。如《书拉杂变》:“司马长卿作《大人赋》,武帝览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近时学者作拉杂变,便自谓长卿,长卿固不汝嗔,但恐览者渴睡落床,难以凌云耳!”[16]所谓“拉杂”,就是拼凑芜杂之意,为当时俗语;“变”,原本是指佛家俗讲,这里应该是指通俗化的文风。苏轼以“览者”不胜其文之鄙陋杂芜,而至“渴睡落床”的阅读效果,来与司马相如赋使人读之有“凌云意”作对比,形象地指出了两者判若云泥的差别,批评当时文人文思不精而自诩颇高的狂妄虚浮风气,既尖锐又诙谐,让人在掩口胡卢的同时,反思这种不良学风。苏轼题跋文中还记录了不少文人的戏谑之语,尤其是朋友之间互评诗文书画的题跋,体现了当时文人之间知无不言又亲密无间的深厚友谊。如《题颜长道书》:“故交杨元素、颜长道、孙莘老,皆工文而拙书,或不可识,而孙莘老尤甚,不论他人,莘老徐观之,亦自不识也。三人相见,辄以此为叹。”[16]85孙觉(莘老)工文而拙书,其“亦自不识”的细节形象生动,令人忍俊不禁,同时也从另一侧面表现了苏轼的诤友品质。有的题跋还记录其他文人的同时之作,往往都是以某一诗文或书画作品为载体,自嘲嘲人,调笑戏谑。如《醉道士图跋》[17]一文,就记录了他与章惇之间围绕其不善饮的特点而展开的戏谑语。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虽无关于民生,亦无益于教化,却充满了活泼机智的文人情趣,同样给人以审美快感。
值得一提的是,苏轼这些妙趣横生的题跋不少作于贬谪之中。如果说,人在顺境中的幽默诙谐,可以体现出主体智慧机敏的内在特质,那么,身处艰难困顿之中,却鲜见愁苦悲戚之容,未闻惨痛怛忉之声,反而苦中作乐,自嘲解怀,其幽默诙谐体现的就不仅是才智机辩,更是乐观豁达、坚强淡定的品格。如《题杨朴妻诗》:
真宗东封还,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为诗。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否?朴言:“无有。唯臣妻一绝云:‘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命其子一官就养。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老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妻不觉失笑。予乃出。[16]68
作者因“乌台诗祸”被押送入京,生死未卜,却以杨朴妻“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开解忧心忡忡的妻子,于危难之中尚有如此风趣,其镇定从容的气度真不让魏晋士人。
宋代其他文人的题跋虽在整体上不如苏轼,但也不乏深有意趣之作。有的善于想象,如秦观《书辋川图后》,自述其得王维《辋川图》于病榻之上:
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砦,绝茱萸沜,蹑槐陌,窥鹿柴砦;返于南北垞,航攲湖,戏柳浪,濯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巾杖屦,棋弈茗饮,或赋诗自娱,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18]
这场“心灵之旅”,几乎囊括了王维辋川诗涉及的所有地名。在想象的空间里,作者或憩或行,或航或渡,或戏或濯,或酌或饮,或棋或诗,营造了一个丰富活跃的艺术世界。又如朱熹《跋唐人暮雨牧牛图》:“彼其前者却顾而徐行,后者骧首而腾赴,目光炯然,真若相语以雨,而相速以归者。”[19]画面之中两牛相顾,如相速以归,唐人此画虽不可见,朱熹此跋却使此画充满了朴素生动的田园之趣。
有的善于细节描写,如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追忆与赵明诚的往事,就极具生活情趣,其中青州归来堂烹茶赌书的场景就尤为动人:“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20]
有的善于记人,常常在三言两语之间,人物性格毕现于纸上,生动传神而异趣横生。如黄庭坚《题东坡字后》:“东坡居士极不惜书……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7]43把苏东坡喜酒易醉,醉后喜书的个性描绘得栩栩如生,其中“鼻鼾如雷”、“落笔如风雨”的细节描写更让人如同亲闻亲睹。又如:
(石曼卿)与所善饮酒家,其命至无筭,竟席不交一语引去,至今指其地为神仙所降。方大醉,开省西门,卧大庆殿庑下,卫士前呵问,已而知为曼卿也,率辟易,以手加额上,嗟侧而去。[21]
(郑侠)好强客弈棋,有辞不能者,则留使旁观,而自以左右手对局。左白右黑,精思如真敌。白胜则左手斟酒,右手引满,黑胜反是。[22]
作者选取最具典型性的细节和场景进行描写,短短数十字,便凸现出极具个性的人物特征,或豪放不羁几类神仙,或嗜棋如命近乎儿童,深得人物之神,又传达出浓郁的生活情趣。
三、融趣入理:蕴藉有味的理性思考
与前人相比,宋代文人普遍体现出理性化的思维特征。题跋之为文,颇多议论,论道说理成为题跋(文)的重要功能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纯粹的说理之文并非文学,所谓“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朱熹的再传弟子、元代理学家李淦也认识到了这一问题,他在《文章精义》中说:“《选》诗惟陶渊明,唐文惟韩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余子正是字炼句锻,镂刻工巧而己。”[23]可见,融趣入理,方有“理趣”,说理之文才能有文采,有审美价值。
从宋人题跋来看,说理而有理趣的以黄庭坚最为典型。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曾对黄文的“理趣”大加赞赏:“苏东坡才气浩瀚,固百代文人之雄。然黄山谷之文,蕴藉有趣味,时出魏晋人语,便可与坡老并驾”,又云:“山谷之文,只是蕴藉有理趣”[24]。黄庭坚的题跋融合着他对人生哲理的感悟,这些感悟又往往托之于具体形象,从而获得了文学化的审美效果。如《跋砥柱铭后》:“余观砥柱屹中流,阅颓波之东注,有似乎君子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风波,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则可以不为此石羞矣。”[7]59以屹立中流之砥柱,喻持节自立于世道风波的君子士大夫,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山谷以形象承载道理,有时还有情理相融的特点。如其《题韩干御马图》云:“盖虽天厩四十万匹,亦难得全才。今天下以孤蹄弃骥,可胜叹也”[7]100,二十五字跋文既感慨全才难得,又说明了用人之道,当以宽容为上,语简意深,耐人寻味,因此被何良俊视为“高胜语”[24]206的代表。
说理而有趣,不仅在于寓道理于形象之中,而且也表现在寓深刻的人生哲理于日常生活细节之中。如黄庭坚《题刀镊民传后》:“陈留江端礼季共曰:陈留市上有刀镊工,年四十余,无室家子姓,惟一女,年七八岁矣。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子醉饱。醉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无一朝之忧,而有终身之乐,疑以为有道者也。”[7]61-62文中的主人公不过是从事刀镊制作的小手工业者,然而却懂得享受简单平易的人生之乐,在黄庭坚看来,这恰恰是得道者的表现。在宋代禅学甚至儒学思想中,各家对“道”的理解虽然不尽相同,但都认为“道”存于日用之间。如北宋道学家程颢曾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会得时,活泼泼地。不会得时,只是弄精神”[25],在他看来,“道”就在于鸢飞鱼跃的活泼而真实的生命现象之中;临济宗慧照也曾云:“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26]。黄庭坚身为儒者,同时又是黄龙祖心禅师在家得法弟子,他在《题刀镊民传后》中阐述的其实就是道不离日用的道理,由于作者将这一深刻的哲学思想熔铸到平常人物的日常生活之中,又借助于“醉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的天伦之乐,进行形象性和情感性的解读,其理就如同盐入水中,不见其形而其味自存。又如其晚年所作《题自书卷后》云:“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邪?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7]4面对人生挫折和宵小迫害,黄庭坚的从容淡定表现出的其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这也是他在长期贬谪和学道中悟出的人生道理。作者从日常生活体验出发悟道说理,就避免了空谈性理的苍白枯燥之弊。
梁启超在《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中曾云:“趣味是生活的原动力”[27],只有对生命满怀热情,才能发现日常生活的趣味之所在,甚至赋予困顿坎坷的现实人生以审美的价值,从这一角度而言,宋人题跋中包含的盎然意趣就具有了超越文学性的哲学和美学的意义,“情趣”与“理趣”亦难分畛畦。如苏轼著名的《书〈东皋子传〉后》,创作于被贬岭南时期,作者临老被贬,万里投荒,远赴烟瘴之地,又先后遭丧子、丧妾之痛,其内心忧戚之意应该是可以想见的。然而其《书〈东皋子传〉后》却津津于其生活之至乐: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16]3
这段文字自述作者不善饮而多酿酒、身无病而多蓄药的“怪癖”,以及自己从中获得的生活乐趣,风格平易轻快,传达出超越逆境、自得其乐的旷达态度。苏轼此文既充满着生活的热情,又有来自于“民胞物与”的道德力量,其中蕴含的是超越一己得失,而与天下苍生同乐的理性化内容,不仅令人肃然起敬,而且发人深省。
四、妙笔生趣:语言与修辞的妙用
苏轼曾自述其为文曰:“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28],矢口成言、肆笔成书,是创作主体才情自由挥洒的表现,只有这样才能给主体带来淋漓尽致的创作快感,同时给读者带来妙趣横生的审美效果。宋人题跋大多篇幅短小,却并未限制文人们的自由表达。相较于长篇巨制,题跋文中语言与修辞的妙用,多非宿构预计,而出于一时之灵感,作者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和机警爽悟的个性才华,使题跋充满了跳动活跃的文字之趣。
题跋之文趣,首先在于文章纵敛自如的层次与转折。如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
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16]8
既有对前贤的崇仰之情,又有争强好胜之意,复加之以诙谐自解之语,短短数十字,凡三转折,皆有意料之外的审美惊奇。再如秦观《书晋贤图后》批驳好友李公麟以《晋贤图》为《醉客图》的误判,作者从画中人无醉态入手,宕开一笔,插入与“醉”相关的笑话,并就此申发,反用故事之意,犀利又不乏委婉地批评李公麟:“岂评此画时,方在酩酊邪?”[18]35节外生枝,又在情理之中。既处处围绕一个“醉”字,回环往复,又旁枝逸出,触处生趣,深得苏轼“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之趣。
题跋之文趣,其次在于通感、比喻、象征、对偶等修辞手法的运用,大大增加了题跋的形象性和文学性,其中通感和比喻两种的审美效果最为显著。如苏轼《跋草书后》:“仆醉后乘兴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16]84,从生理上而言,人的手指没有排酒或舒气的功能,当然也不会有酒气自指端出的感觉。但苏轼醉后快书的酣畅淋漓的确来自于手,“酒气勃勃,指端出也”,虽非事实,却极为生动传神地体现了作者的创作快感。又如陆游《跋画橙》:“嘉泰癸亥四月十六日,两朝实录将进书,予以史官兼秘书监,宿卫于道山堂之东直舍,茶罢取此轴摩挲久之,觉香透指爪。此物着霜时,予归镜湖小园久矣。”[29]橙为画上之物,本无香气,绘画给人的审美愉悦本应在于视觉而非嗅觉,陆游无非是极言画之逼真而已。但是,这种基于想象力的通感手法的运用,把读者带到了一个有香有色的审美世界,作者重构的不仅是具有真实性的表现对象,更是具有艺术性的审美对象。这都是通感手法使用的成功范例。
再来看比喻。宋人题跋中比喻手法的使用非常普遍,也极为灵活,仅辞格而言,有明喻,如朱熹《跋米元章贴》:“米老书如天马脱衔,追风逐电,虽不可范以驰驱之节,要自不妨痛快”[19]6;有暗喻,如《后村题跋》卷二《跋杨补之墨梅》:“予少时有《落梅》诗为李定、舒亶辈笺注,几陷罪罟,后见梅花辄怕,见画梅花亦怕。然不能不为补之作跋。小儿观傩又爱又怕,予于梅花亦然”[30];有借喻,如黄庭坚《书陈亚之诗后》:“岷山之发江,仅若瓮口;淮出桐柏,力能泛觞,卒之成川注海,以其所从来远也。学问文章,震耀一世,考其祖曾,发源必有自。陈氏昆仲多贤,是中将有名世者,观吏部公之诗可谓源清矣”[7]22。有的题跋为了说明问题还连用数喻,如黄庭坚《跋常山公书》:“常山公书如霍去病用兵,所谓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孙、吴。至其得意处,乃如戴花美女,临镜笑春,后人亦未易超越耳”[7]51,以霍去病用兵和戴花美女临镜笑春,两种在风格上全然不同的喻体,前者比喻宋绶(常山公)书法之摆落故常,后者比喻其隐媚温润又超神绝俗的艺术效果,从不同方面评价了宋绶书法。
修辞的运用不仅使题跋在有限的篇幅曲尽其意,妙传其趣,而且可以传达通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审美感受,在以诗文书画评点为重要内容的题跋中,比喻手法无疑能有效地揭示其艺术特征,有事半功倍的好处。题跋文中很多著名的艺术评论正是因其妙喻而脍炙人口,如黄庭坚《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7]66,就因其贴切而形象的比喻,成为陶渊明诗歌评价中的不易之论。宋人也常常以人的气质风度来比喻诗文创作,赋予了作品生命的质感和活力。如苏轼《书黄鲁直诗后》:“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16]44,以战国义士鲁仲连和李白的豪迈高逸比喻黄庭坚诗之格韵高绝;又如南宋林光朝《读韩柳苏黄集》:“苏、黄之别,犹丈夫、女子之应接,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女子则非涂泽不可。韩、柳之别,则犹作室。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都是将属于人格性情的特点赋予诗文作品,来形容其不同的艺术风格,或自然超拔,或精思巧构,或饱满恣肆,或含蓄内敛,从而使最易流于枯燥单一的诗文评价变得生动活泼,趣味深浓。
宋人题跋的文趣还在于雅言俗语,交错使用,形成了雅俗共赏的谐趣。题跋一方面大量使用典故,形成了敦厚文雅的艺术风格。如黄庭坚《跋王荆公禅简》:“荆公学佛,所谓‘吾以为龙又无角,吾以为蛇又有足者’也”[7]58,批评王安石学佛之不精,颇为尖锐,但取《汉书·东方朔传》语,就显得含蓄蕴藉,同时让人发会心之笑。另一方面受以俗为雅的文化追求影响,宋人题跋往往不避俚俗,形成活泼新鲜的文学特征。如苏轼《跋文与可草书》:“李公择初学草书,所不能者,辄杂以真行,刘贡夫谓之鹦哥娇,其后稍进,问仆书比旧来如何,仆对:‘可谓秦吉了矣。’与可闻之大笑。”[16]79鹦鹉学舌,不过以数句人语夹杂在鸟语之中;秦吉了,即八哥,白居易《秦吉了》诗云:“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应该比鹦鹉略强,但终与人言有异。刘颁(贡夫)和苏轼以鹦鹉和八哥来形容初学草书的李常草书中夹杂楷书和行书的做法,贴切生动,真是神来之笔,让人绝倒。又黄庭坚《跋兰亭记》:“此本以定州《兰亭》土中所得石摹入棠梨板者,字虽肥,骨肉相称。观其笔意,右军清真风流,气韵冠映一世,可想见也。今时论书者,憎肥而喜瘦,党同而妒异。曾未梦见右军脚汗气,岂可言用笔法耶!”[4]1582以“曾未梦见右军脚汗气”之语批评当时论书者不懂书法却党同而妒异的风气,精刻而尖新,非俗语不能办也。
金代王若虚曾云:“散文一至宋人始是真文字”[31],宋文之成就不仅在于长篇大论的政论、史论文,而且也在于杂记序跋这样的小文章。明人袁中道就特别看重苏东坡的杂文:“今东坡之可爱者,多在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者。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11]1045可见,在表现性情方面,包括题跋在内的“小文小说”自有其优势之所在。同时,从艺术风格而言,题跋简练畅达,清隽平易,有着独特的艺术价值。诚如明代钟惺《摘黄山谷题跋语记》所云:“知题跋非文章家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领,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发之。落笔极深、极厚、极广,而于所题之一人、一事、一物,其意义未尝不合,所以为妙。”[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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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艳红]
I206.2
A
1007-5674(2014)04-0041-06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4.007
2014-01-12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题跋文学研究”(编号:13BZW095)
王晓骊(1970—),女,江苏苏州人,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