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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政教关系研究*

2014-04-17宋珂君

关键词:政教皇权西游记

宋珂君

(中华女子学院 汉语国际教育系,北京 100101)

所谓政教关系,是指政治与宗教的关系。在封建社会,主要表现为皇权与宗教组织、宗教人士之间的关系,如《西游记》中唐太宗与玄奘之间、灭法国信仰道教的皇帝与道士和佛教徒之间的关系等。推广开来,则宗教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及其相互作用,也是政教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中国古代社会的儒、释、道三家文化的轩轾与影响,以及皇权政治对三种文化及宗教组织的利用与管理,也是政教关系考察的范围,在《西游记》中则有比丘国、车迟国佛道辩论、斗法等情节。

吴承恩在小说中借孙悟空之口,提出“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的建议,正如清代尤侗《西游真诠序》中所说:“若悟一者,岂非三教一大弟子乎!”[1]1360以此作为政教关系的典范。《西游记》以浓墨重彩、诙谐机趣的文笔描写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即笔墨一转,用几回的篇幅写唐太宗入佛的因缘,及其与玄奘的友谊。明君与高僧的友谊,象征着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理念和普渡众生的佛教文化的联手,表现的都是“深层次的社会责任感”[2]132-141。这些与历史史实多有出入的故事,作者写得夸张又热诚,目的是要构建文人理想中的政教关系框架。这种理想是通过传统小说中惯用的结拜模式来表现的,小说写唐太宗因为杀生多,晚年夜梦不安,因此请高僧讲经度亡,这基本符合历史事实。但历史资料记载,玄奘取经与唐太宗并无直接关系。玄奘是在请求西行的奏折被留中之后,独自设法上路的。小说略去这些不提,在观世音点化唐僧后,写太宗皇帝对取经事业与取经人的大力支持:

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3]169。

义结金兰是中国通俗小说中最常见的忠义套路,一般用来表达君臣朋友之间的亲密无间与鼎力合作、肝胆相照。如《三国演义》之“桃园三结义”、《水浒传》之“梁山排坐次”等。小说只有发展到明末,才出现《金瓶梅》“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的反讽贬斥的写法,因为兰陵笑笑生要揭示明末传统市民道德的丧失。《西游记》较早于《金瓶梅》的写作时间,延续明朝初年传统通俗小说的写作方法,吴承恩用极真诚郑重的文笔写君臣结拜,将这种上下级关系理想化、市民化为兄弟情义,使高度利益化的政教关系也带上温情脉脉的感情与道德色彩。正如小说中坦言:“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这种理想化的政教关系,首先表现在相互尊重、彼此理解和体贴对方的利益需求。小说中,唐太宗对观音菩萨的敕令立即执行,当堂宣布选拔去西天取经的高僧,而唐僧对于太宗皇帝对取经事业的资助,也十分感恩,并表示佛教取经事业首先会有利于“皇图永固”:

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3]170

帝王对佛教的尊重、信仰,往往从“皇图永固”的皇权得失上想得最多,高僧心知肚明,但并不点破,也不从佛教“无常无我”的核心理念批驳,而是乐得顺乎君王的心志,彼此各得其所。这种彼此尊重对方需求的态度,使君臣有了合作的基础,政教关系也显得融洽平等。这就是张践教授所说的“政教依赖型”的神学政治关系[4]31。

实际上这种政教关系在中国历史上较少出现。政教关系如兄弟一般平等友爱,在中国政治史上实属罕见。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多为“政教主从型的神辅政治”,宗教不是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而“仅仅作为正智文化的组成部分”,“只能对政治权利发挥辅助作用”,在各类关系中,皇权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4]37。

小说中君臣结拜式的政教理想,还有一个重要内容或者合作基础,那就是君王对于宗教理念的真诚信心、高僧对“皇图永固”的执着奉献,亦即双方必须都是爱国爱教的典范。小说多次强调这层合作基础,如玄奘在临行前对自己的弟子表达弘扬佛法与忠君爱国之心:

三藏答曰:“……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众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大阐法师”,夸赞不尽,请师入榻安寐。[3]73

西去取经,于玄奘而言,第一个目的,肯定是“法轮回转”,第二个目的,才是“皇图永固”。这个顺序,在太宗皇帝那里应该是前后要换一换。但小说用虚构笔法,写身为一国之君的唐太宗,不但请人做替身入地狱,而且大作法事,亲请高僧取经,结拜、赐号,连告别劝酒的仪式也属于爱国爱教的典型范本:

(玄奘)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从唐太宗与玄奘密切关系写去,作者用尽心力,不惜修改史实,打造理想化的君臣关系和完美的政教模式,作为之后西行取经路上一干昏君的对照。灭法国、比丘国、乌鸡国、车迟国信道而灭佛乱国的君王,就是在太宗皇帝宗教路线的对比下,成了荒唐昏庸的帝王系列。

在虚构了文人理想中的政教关系之后,小说用了更多的笔墨,书写一系列昏庸专制的帝王,以及他们不理性的宗教政策,和由此带来的社会灾难性后果,使这部作品在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照之下,透出深刻的现实批判性。

《西游记》描写政教关系的错乱,分析归类,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君王将自己个人一己的宗教信仰,扩展为全民的宗教好恶,忽视了宗教信仰根植于内心,而非表面化政治活动的特点。二是君王的宗教政策的极端化,在客观上掀起了一场场宗教迫害运动,增加了社会不稳定因素。三是君王将形而上的宗教,等同于形而下的牟利方式,急功近利,为识者达人笑。正如苏兴先生所说:“吴承恩在妖精身上也多少注进一点明世宗(嘉靖皇帝)的血液,至少,妖精要吃唐僧肉一事,反映着世宗时代皇帝和道士们对佛教对僧家的迫害内容。”[5]

小说写了四位爱好迷信道教的国王,没有慧眼,不能平等理性对待儒释道各派宗教文化,最终为邪魔外道所乘,几乎导致身死国灭。这些国王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把自己的个人爱好,作为制定国家宗教政策的主要依据,并且表现出偏执、极端、形而下的特点。如比丘国的国王信奉道教,是为了养生。国王养生,没有汲取道教信仰中修心调息的有益成分,而是取小儿心肝煎药:

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无正眼相觑,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尪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那进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诰封,称为国丈。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3]1071

对这一类皇帝,作者批评其好色多欲,不种养生长寿之因,却妄冀长寿之果。这些人所信奉的道教,徒有道之名,却无德之实,只是自私愚昧的世俗妄见罢了,不但最终必无所得,甚至还有丧身失命的危险。小说认为,必须靠真正的有道之士,像玄奘、悟空这样的慈悲智慧的宗教信徒,给予循循诱导或当头棒喝,才能驱逐邪教,拯救皇帝,使其恢复本性。这些皇帝是可怜的、愚昧的凡夫俗子,而佛教的智慧是照世明灯,有智慧的佛弟子则堪为帝王师:

那国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 ”[3]1089

这是对道教中的长生不老之法的修正与批判,也是对帝王应执持理性宗教政策的劝谏。

有时候,由于国王的宗教偏执和智力昏聩,会导致宗教迫害在大范围出现,如灭法国的国王,因为“僧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结果但凡是头发少的秃子,都被杀戮。最后被悟空在睡中剃了光头,才如梦初醒,寻求忏悔。对这类幼稚无思考能力的国王,悟空的教化是这样的:

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经我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3]1159

只要尊重正法,以正法限制皇权,教化国民,则可以“海晏河清”“风调雨顺”。作者从文人的宗教视角,肯定宗教修心养生、安抚民心、利益社稷的意义,认为正法既是形而上的思想和信念,也是有具体道德内涵和实践内容的,但绝不仅仅是某种剃发的形式或者求雨、长生的迷信手段。作者通过对灭法国王的批判,申明自己的宗教态度,也对皇权和宗教的关系做了一个说明:国王和普通民众一样,都要遵循正道,克制欲望,不能将个人的好恶,无限膨胀,推广成一国的政策。

如果国王迷信宗教的所谓神通,从低俗的形而下的角度理解和依赖宗教力量,则最终为不法宗教信徒所侵害,并遗害国家民众。乌鸡国国王“被一妖精假妆道士,呼风唤雨,阴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坐金銮殿上”[3]529。车迟国国王也因为鹿力、虎力、羊力三位大仙,以修道祈雨等神变魅惑国王,国王开始迷信道教。作者从佛教和道教的关系出发,总结了诸多政教关系的偏颇,认为国王的责任较大,而不法信徒为了一己私利,蛊惑君心,也是导致偏颇宗教政策出台的罪魁祸首之一。

在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中,皇权与政府的政策占据主导地位,而宗教组织和宗教人士是否自律,宗教教化和宗教实践是否有益于世道人心,也是政教关系和谐的重要因素之一。《西游记》不只写昏庸的皇帝,也写宗教自身过度膨胀,不能控制规模,以及僧道的不自律所导致的诸多问题。

如《西游记》观音院的老和尚活了二百多岁,有几百件袈裟,还是会为贪婪而对唐僧起杀心。老和尚拿着袈裟,嚎啕大哭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李贽评点本此处评价说:“曲尽世上老贪之态。” “既是二百七十岁,纵得此袈裟能得几年受享?独不曰,六十不制衣乎?可为世情发一大笑。”

《佛说八大人觉经》说:“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6]715出家人全部的财产,是三衣一钵,要保持简朴纯净的宗教生活。但不是每一位披上袈裟的和尚,都是严格自律的高僧。两位名字叫“智广”和“广谋”的小和尚出主意,杀死唐僧等人,就可以夺他袈裟,占为已有。观音院的和尚闻言,竟然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最妙!”最后杀人失败,老和尚撞墙而死。小说此时用诗歌表达作者对真修行和假修行的看法:

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

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

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劝人向善、主张清净解脱的佛教,如果得到信徒的落实,则具有净化世间、和谐社会的诸多效果,自然会得到世俗权力和世俗民众的欢迎和包容。像这样披着袈裟的俗人,为私欲聚众牟利,甚至不惜杀人放火的行为,那就不仅仅是庸俗,而是触犯国法,必然会引起世俗皇权的介入,受到严厉的打击。

历史上很多灭佛政策,虽然极端,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三武一宗灭佛,大多有深刻的经济政治原因,从主客观上来说,无非就是两个层面:一是皇权专制导致不公正的宗教政策;二是宗教的膨胀影响了皇权乃至国家的经济和政治。虽然小说抨击昏庸的帝王居多,认为皇权在处理政教关系中有主要责任,但也写了诸多迷惑皇帝的道士、自私贪婪的和尚,揭露其最根本的发心,也不过是通过宗教的手段,追求世俗的荣华富贵罢了。这些宗教末流现象,是小说着力批判的,也是中国历史上政教关系难以处理的真实症结。作者认为,不自律的宗教行为,和无限制的皇权,是导致政教关系问题的两大关键。

综上所述,《西游记》关于政教关系的批判性描写,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是对中国古代宗教政策的集大成式的反省。中国自汉魏时期,形成了佛教和道教,并在全社会传播,具有广泛的社会民众基础,与统治阶级一直推崇推广的儒家文化一起,形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基石。在封建社会长期的统治过程中,只有正确处理皇权与三种文化和三种文化代表人物之间的关系,才能确立恰如其分的政教关系。正如《西游记》车迟国斗法后,孙悟空对国王的教诲:“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但是,在皇权不受限制的中国古代,政教关系中的不和谐音符时不时出现,有时甚至引发较大规模的社会动荡。在大多数情况下,出现不和谐的政教关系后,皇权的处理方式是主导性的,决定着这种关系的走向;东方宗教的内省特征使僧道被动地接受皇权处理的结果,这就往往导致不平衡的宗教政策出台,对宗教人士、宗教组织乃至民众的宗教文化生活产生破坏性的影响,最终使政教关系恶化。政教之间的正常关系破裂,必然导致使宗教转入民间,文化交流切断,久而久之,不利于社会的稳定、文化的发展。所以作者批判的主要指向,也是专制皇权和不成熟的宗教政策。正如张践《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史》中阐述:“明清时期中国的帝制社会已经发展到了高度成熟的状态,不仅中央集权统治得到了极度的加强,而且君主专制制度也达到了历史的最高点,并开始走向它的反面。表现在政教关系上,就是对于宗教组织和宗教活动的过度管理。”[4]77

经过三武一宗灭佛之后的残酷斗争,统治者和上层文人也不断摸索正确处理政教关系的方式方法,到明清时候,中国的三教关系基本达到稳定的状态,形成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也敬僧也敬道”的“三教合一”的文化形态。虽然在各类宗教人物那里,三教各有各的特点,但却能统一于修心养性,互不违逆。这是民间宗教理想、文人宗教理念和皇权宗教政策达成的有效共识。

当然也有个别的君王依旧如《西游记》中所批判的那样,偶尔奉行较为极端的宗教政策,如吴承恩生活时代的嘉靖皇帝,便是一例。明代佛教政策,虽然“由前两代(朱元璋朱棣)奠基,此后没有多少变化,但由于政治经济的多种因素,也时有摇摆”[7]512。吴承恩写作《西游记》的时代,正是崇信道教的嘉靖皇帝执政时期。他信任道士,对道教人才刻意留意提拔,并出台过相应的毁佛政策,这在明清时期,显然不符合文人和民众的宗教理想,所以被多所诟病。小说诸多国王昏聩无道,却以道教信徒的面貌出现,应该是实有所指。嘉靖之后,毁佛政策取消,佛教得以全面恢复,“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的和谐共荣文化状态再度出现。《西游记》至万历年间,开始大量刊刻,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

《西游记》是一部神魔小说,但也是现实生活中孕育出来的伟大作品,小说用超现实的笔法,全面反映了封建社会政教关系中所存在的问题。小说所描画的理想化的政教关系,也许不一定完全符合当时的历史史实,但却是经过历史经验证明,封建社会最完善的政教关系形态,且对当今社会建立和谐的政教关系,仍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参考文献:

[1] 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 张锦池.宗教光环下的尘俗治平求索——论世本《西游记》的文化特征[J].文学评论,1996(6):132-137.

[3] 吴承恩.西游记[M].济南:齐鲁书社,1997.

[4] 张践.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5] 苏兴.《西游记》对明世宗的隐寓批判和嘲讽[G]//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西游记研究——首届西游记学术讨论会论文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2.

[6] 佛说八大人觉经大正藏第十七册(No.0779)[O].1994—1996年影印本.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96.

[7] 任继愈.佛教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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