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黑人女性的精神家园——佐拉·尼尔·赫斯顿和艾丽丝·沃克的宗教思想探析*
2014-04-17蒋曙
蒋 曙
(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基础学部,江苏南京 211188)
宗教是非裔美国女作家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之一。由于文化身份的缺失,美国黑人一直以来受到白人基督教文化的统治和影响。18世纪中叶,狂热的宗教风习卷美国,基督教中人人平等和人类凭信仰就可以得到救赎的教义吸引了黑人奴隶。到1820年,已有约6万名黑人成为信徒。基督教宣扬上帝是公正的、无所不知的、无所不能的,因此,美国黑人渴望基督教抚慰他们身心的创伤,期待上帝将他们救出苦海。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们所信仰的基督教由白人统治者支配,上帝是白人的上帝,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他们始终无法摆脱被奴役的命运,黑人妇女尤其如此,她们处于社会和家庭的最底层,长期不公正的境遇得不到改善使她们对基督教产生困惑,这种困惑在美国黑人女作家作品中得以体现。这些黑人女作家们没有仅仅停留在质疑基督教这个层面上,而是致力于寻找和构建一个全新的信仰,使其成为黑人女性可以依赖的精神家园。
根据《旧约·创世纪》,耶和华-上帝是万物的缔造者。美国黑人女性文学先驱佐拉·尼尔·赫斯顿在她的作品《他们眼望上苍》中多次提到上帝的创造,“上帝每晚都把旧的世界摧毁,在天亮时建起一个新的世界”[1](P.27);“(天性)这是上帝创造的最强有力的东西”[1](P.68);“上帝所造物中最大的东西地平线”[1](P.97);“上帝造人的时候用的都是不停的歌唱、到处闪光的材料。”[1](P.98)上帝创造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和谐,就像蜜蜂亲吻花瓣,令人神往。同时,上帝所造的一切也都是平等的,包括男女。上帝非但不歧视女性,而且“有的时候上帝也会和我们女人们亲近起来,把秘密告诉我们。”[1](P.80)在赫斯顿笔下,大自然被赋予了生命力,梨树的意象给珍妮以神的启示,人、神及自然唇齿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甜点心是“夕阳的儿子”[1](P.192),“上帝的宠儿”[1](P.115)一样。既然上帝创造了这么美好的一个世界,人类作为其中的一份子本应似它般美好和谐,然而,这一切都因种族和性别歧视这些人为因素而遭到破坏。在种族歧视的社会里,黑人不但活着没有尊严,连死后都不能幸免。小说中飓风过后,甜点心被拉去清理和埋葬尸体,黑人的尸体被扔在坑里洒上生石灰埋掉,而白人的则装入棺材,以至于甜点心评论说:“看来他们认为上帝对种族歧视法一无所知”[1](P.184)。赫斯顿眼中的上帝显然不是白人,飓风来临之前,印第安人纷纷离开,甜点心决意留下,理由是白人哪儿都没去,“要是有危险,他们应该知道。”[1](P.167)他没有相信经验丰富、与大自然为伴的印第安人,没有尊重自然规律,在这点上轻信白人,视白人为万能的上帝,最终因此丧命。同时,赫斯顿一针见血地指出男人也不是上帝,她对男性借助基督教主宰世界和女性提出质疑,公开挑战男性在神学中的权威地位:“他(上帝)对我说他没有这么造你们,可你们都变得这么聪明,这使他多么吃惊。……当你们只有女人和小鸡要对付时,把自己装作是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容易。”[1](PP.80-81)而小镇上的人们在尊乔·斯塔克斯为“我们敬爱的市长”时,“就像说‘上帝无所不在’这话一样,可没人相信”[1](P.51),由此可见大家对人不是神这点都心照不宣。在赫斯顿眼中,上帝不是代表统治阶级价值观带有明显种族和性别色彩的那个上帝,它同情女人和被压迫者这类弱势群体;上帝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是具有亲和力,黑人女性只要愿意,就可以亲身去到上帝面前,去发现如何生活,而不是被动地任由自视为上帝的白人和男人主宰她们的命运。“从宗教意义上来讲,小说不仅反映了它所在时代的黑人神学思想,同时也标志着后来的女性神学的启蒙。”[2](P.45)
赫斯顿在《他们眼望上苍》中重新解读了基督教和上帝,指出上帝的无性别和无肤色,传递了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反映了只有代表被压迫阶级的宗教信仰才能成为黑人女性可以依赖的精神家园。在接下来的一部小说《摩西,山之人》中,她再现宗教主题,改写了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对传统的基督教大胆地进行颠覆和解构。
《圣经》中的摩西是希伯来人的先知和领袖,出生于埃及,那时的希伯来人在埃及为奴,法老下令杀死希伯来奴隶生的所有男婴。摩西的母亲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将他放入篮子,让篮子沿尼罗河顺流而下。法老的女儿发现了篮子并收养了他。摩西在宫廷长大,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埃及工头鞭打希伯来奴隶,便杀死那人,被迫从埃及逃到米甸,在那里放羊并娶妻生子。摩西后来受上帝召唤回到埃及解救希伯来奴隶,将他们带至以色列福地迦南。摩西经过多次与法老的交锋,在上帝对埃及降下十次灾害的帮助下,成功将希伯来人带出埃及。但是法老反悔,派军队前往将他们追回。军队到达芦苇海时,上帝将海水分为两半,让以色列人通往自由而埃及军队则被淹没。摩西率领希伯来人摆脱埃及人的奴役和压迫的故事给赫斯顿以启示,在《摩西,山之人》中,赫斯顿颠覆了传统圣经中摩西的形象,她笔下的摩西成了一个精通黑人方言土语、巫术和伏都教的非洲民间英雄,赫斯顿把黑人民俗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新的历史语境下赋予圣经中摩西带领希伯来人离开埃及的故事以新的意义。在这部以男性为主人公的宗教题材小说中,赫斯顿揭示了黑人团体内部存在的问题,例如:不团结,歧视妇女等,并通过摩西价值观的回归再现了她的黑人女性主义神学思想。在摩西的成长过程中,他先后受到两个人的影响。摩西的第一个导师是宫廷里的马夫门图,摩西从门图那里学到了人与自然要保持和谐,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彼此平等、相辅相成的关系,特别是女人的陪伴对于男人的慰藉和扶持,凸显了女性的重要地位。门图故事中的万物皆有灵,他精通动物的语言,在他看来,动物也是人类,他通过老蜥蜴说的话教会摩西对弱者的同情。因此,当摩西目睹一个埃及工头毒打希伯来奴隶时,他挺身而出杀死了工头,并因此逃亡。在逃亡途中,摩西有关理想国度的想法逐步成形,那会是一个“更多机遇均等,上层和底层间差异更小”的国家[3](P.75)。摩西在米甸遇到了部落首领叶忒罗,娶了他的女儿西坡拉为妻。叶忒罗从此成为摩西的另一个导师,因为他的影响摩西背离了门图的价值观。叶忒罗有着严重的父权思想,他推崇权力,歧视妇女,认为女人只会“拖男人的后腿”[3](P.221),他提醒摩西:“你不是普通人,摩西。我讨厌看到你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3](P.104)在叶忒罗的影响下,摩西变得轻视女性,当他让亚伦召集部落长老开会,发现米利暗在场时,大为吃惊,在他看来他是与长老商量重要事宜,女人来干什么?在亚伦的极力推荐下,即使被希伯来人视为先知的米利暗也只能“在管理女人方面起点作用。”[3](P.135)摩西按照叶忒罗的建议分等级管理,在众人面前他“要像上帝一样”[3](P.223)以显示权威,他渐渐脱离他的民众。在小说的最后,摩西意识到这些都不是发自他的内心,“他不想那样统治。他想要自由。他想问上帝和大自然问题。”[3](P.285)他渴望与妻儿一起,渴望重归大自然的怀抱。
《摩西,山之人》中的上帝与《他们眼望上苍》中的上帝一样,都是代表被压迫者的上帝。小说通过摩西最终回归门图的价值观再次传递了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小说中摩西接受上帝的召唤,几次去见上帝,上帝的形象始终若隐若现,它存在于自然界的万物之中,是山,是光,是灌木丛……既反映了非洲原始宗教对大自然的崇拜对赫斯顿的影响,同时,从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她泛神论思想的萌芽。赫斯顿的这两部小说在宗教上有别于传统的基督教,是以反对男权制,反对白人社会为特点,旨在解构传统的基督教和上帝,重建一个代表被压迫者的信仰。作为她的“文学女儿”,艾丽丝·沃克在其小说《紫颜色》中进一步探讨了宗教这一主题。
在《紫颜色》中,西丽一次次被继父强奸,孤苦无助的她只能写信向上帝诉说,一方面因为她继父恐吓说“你最好什么人都不告诉,只告诉上帝,否则,会害了你的妈妈”[4](P.3);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基督教对她的影响,她渴望得到上帝的精神抚慰,相信只要虔诚,上帝终会为她主持公道。她写了55封信给上帝,既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境遇也没有因此改变。她像牲口一样被她继父转给某某先生,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宗教的麻痹使得西丽对这一切逆来顺受,即便某某先生公开将自己的情人带回家,她都没有半句怨言。父权思想的影响甚至使她不知不觉成为其追随者和帮凶。某某先生儿子哈坡的新婚妻子索菲亚不听哈坡的使唤,哈坡为此苦恼,西丽便唆使哈坡揍索菲亚使其就范,在她看来女人服从于男人天经地义。尽管西丽向上帝的诉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对上帝的虔诚没有丝毫动摇,直到有一天她在丈夫情人萨格的帮助下,发现某某先生把她妹妹耐蒂从非洲寄来的信藏起来时,她才幡然醒悟,意识到上帝之所以对她的苦难视而不见是因为他是个白老头,她对上帝的情绪由失望转向愤怒,继而发起挑战:“我一直向他祈祷、给他写信的那个上帝是个男人。他干的事和所有我认识的男人一样,他无聊、健忘、卑鄙。”[4](P.129)她不再写信给上帝,而是写给耐蒂。莎格进一步帮助她认清男人不是上帝:“男人腐蚀一切。他坐在你的粮食箱,待在你的脑子里,收音机里。他要让你以为他无所不在。你相信他无所不在的话,你就会以为他就是上帝。你眼睛里没有了男人,你才能看到一切。”[4](P.133)在西丽信仰迷失的情况下,萨格及时帮助她重新认识了上帝,“上帝既不是她也不是他,而是它”[4](P.132)。在莎格的帮助下,西丽终于挣脱了统治阶级基督教的枷锁,眼中的上帝不再有肤色和性别。她终于认清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于是离开家到孟菲斯创立了“大众裤子有限公司”,最终获得了精神的解放和经济的独立,成为一名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黑人新女性。与赫斯顿的两部小说一样,《紫颜色》在解构基督教中的上帝的同时,也继承了非洲的原始宗教。小说通过耐蒂的非洲之行讲述了非洲人对大自然的崇拜,体现了沃克对原始宗教的回归。在《紫颜色》的最后一封信中,西丽写道:“亲爱的上帝!亲爱的星星,亲爱的树林,亲爱的天空,亲爱的人们,亲爱的万物,亲爱的上帝,”[4](P.200)她将自然界与神等同起来,上帝存在于自然界的万物之中,而女人只有成为自己的上帝才能主宰和改变命运,同时,万物皆是神,人、神、自然为一体,这正是沃克泛神论思想的具体体现。
作为黑人女性文学的先驱,赫斯顿努力寻找黑人女性的精神家园,她的小说《他们眼望上苍》否定了上帝的肤色和性别,表达了和谐共处的理念;她的《摩西,山之人》则对传统基督教进行了颠覆和解构,再现了这一理念,体现了其泛神论思想的萌芽。沃克紧随她的“文学母亲”赫斯顿,她十分了解黑人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危机,她们的经历足以证明以白人和男人为主导的基督教不能成为黑人妇女的精神家园。她彻底解构了那个“白老头”上帝,构建了泛神论的黑人女性神学思想,上帝不仅没有肤色和性别,而且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之中,引领世界走向和谐完整的生存。
[1][美]佐拉·尼尔·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2]周远梅.从《他们眼望上苍》看赫斯顿眼中的上帝形象[J].作家,2011(2).
[3]Zora Neale Hurston.Moses,Man of the Mountain.Harper Perennial,2009.
[4][美]艾丽丝·沃克.紫颜色[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5]程锡麟.一部大胆创新的作品——评赫斯顿的《摩西山之人》[J].国外文学,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