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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1940年代知识分子的现代性探索——以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为例

2014-04-17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0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小说精神

黄 玲

(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室,江苏南京 210019)

“五四”启蒙是中国知识分子走向现代的“成年礼”,但无论对个体还是群体来说,步入成年都是一次利弊参半的转折,在获得清明的理性与独立的人格的同时,他也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强烈的孤独感、放逐感以及虚无感。鲁迅是最早感受到这点的,他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写了许多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知识分子的苦闷与挣扎,可以说吕纬甫、魏连殳、子君等人身上都体现了他这种深邃而富有前瞻性的思考。但是,在现代启蒙思想如日中天的“五四”时代,像鲁迅这样一边努力地对民众进行启蒙,一边又超前地感受到启蒙所带来的现代性精神困境的知识分子少而又少。“五四”启蒙运动的精神后果注定需要一定的时间累积才能在多数知识分子那里浮出水面,鲁迅的感受直到1940年代才得到了真正的响应。

在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有些作品表现了启蒙之后的知识分子所遭遇的现代性精神困境,这类作品虽然数量并不多,却非常清晰地呈现了1940年代知识分子精神特征中的新因子,不仅标示了1940年代作家在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所达到的思想深度,也为我们理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发展史的脉络提供了参照,因此特别值得留意。本文着力考察的问题是:在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中,知识分子遭遇的现代性困境主要表现为哪些方面的精神诉求?中国知识分子在1940年代是以怎样的方式完成了对现代启蒙后果的最初承担?

一、“自我”的艰难突围

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是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分上下两部,呈“丁”字型结构,上部是以横向的视角写蒋家儿女在大家庭走向分崩离析时围绕着财富展开的争夺,基本上还是封建旧家族逐渐走向衰亡的主题的延续,但下部却是用纵向的视角以蒋家三少爷蒋纯祖为主人公,以他不同的生活阶段为情节线索,着力刻画了大时代下知识分子的内心体验。小说出版当年,文艺理论家胡风曾在为其写的“序”中说:“路翎所要的并不是历史事变底记录,而是历史事变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汹涌的波澜和它们底来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灵在历史运命这个无情的审判者前面的搏斗的经验。”[1](P.353)诚然,这部小说所表现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非常深刻地反映了作家路翎作为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敏感,特别是下部对蒋纯祖的塑造,让我们看到作为“五四”启蒙后果的承担者,1940年代知识分子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经历了怎样的精神砥砺。

蒋纯祖是个典型的“五四”后知识分子,他注重个人的价值与尊严,强调个性的自由意志,勇于争取并捍卫个人的权利,追求个性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但这些“五四”启蒙的价值理念到1940年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它表现在蒋纯祖永远焦灼、永远战斗、永远四面奔突,最后力竭而死的一生:从上海“八·一三”战争中撤退下来的蒋纯祖目睹了南京屠城的惨烈场面,在溃逃江南的旷野中看到了求生本能中表现出的人性的自私与残忍,在武汉重庆的演剧队中发现了自我与集体的冲突,最后在石桥场迫于各种内部与外部的矛盾抑郁而死。整部小说始终“扰攘不宁”[2](P.311),人物的思想与情感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因此这部近80万字的小说,今天读起来让人感觉备加艰辛,这不仅与作品的叙事风格有关,更在于它所表达的时代知识分子精神的纠结与挣扎令人感到窒息,以至于阅读它也成了一种“精神的苦刑”。

蒋纯祖死于自我精神世界永不停歇的斗争,死在觉醒的“自我”从各种压制力量中艰难突围的路上,英勇而悲壮。蒋纯祖身上的矛盾力量来自几个方向。

首先,蒋纯祖自我内部存在分裂,其狂躁不安、歇斯底里的性格又使这种分裂的力量变得极其尖锐。我们看到,小说上部蒋纯祖虽然出现得很少,但主要的性格特征却已呈现:这是一个因为失恋而会想到自杀的幼稚而狂热的少年,在人群中又显得骄傲而冷漠。到下半部,他精神因子里的矛盾因素越发清晰:清醒与迷乱、真实与虚伪、高傲与谦逊、悲天悯人与孤独自私,都紧紧缠绕在一起。这种自我内部的“天使”与“魔鬼”也许在每一个个体身上都存在,但在蒋纯祖那里,这种矛盾就被无限放大了。因此,他会一方面为自己的高远理想、牺牲精神与顽强意志而骄傲,同时又为曾有的放荡、肉欲、不道德而忏悔,道德意志与生命本能的冲突显得惊心动魄。这在蒋纯祖的爱情悲剧中有最为具体的表现:在经历了几次不成熟的恋爱之后,蒋纯祖选择了理性克己而又诚实磊落的石桥小学同事万同华作为恋人,但他在激情表白后不久又觉得一切发展得太快,感到懊悔,于是便冷淡了下来。他在追求与退缩、热情与冷淡、幸福与苦恼中不断反复,这种反复正是源自其自我追求与物质情欲之间的矛盾,它们使蒋纯祖“自我”的内部冲突不断考验着他的灵魂。

其次,蒋纯祖对个性的极端追求也使他不可避免地与一些束缚个性的集团规则发生冲突,因此无论在哪个集团中,他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孤独者。还在学校时,他就曾因为不守纪律而被开除。在抗日宣传演剧队中,他更是感到了种种不适应。他喜欢自我表现,但在演剧队里他虽是名义上的音乐工作的负责人,实际上却无足轻重。于是他消极地逃避这个环境,有时又以极度的骄傲、发怒和故意喧嚣来反抗,以反叛为荣。这当然会引起集团其他成员的不满,于是一次例行的工作检讨会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对蒋纯祖的批判大会,人们批判他太忧郁太软弱太幻想,是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一些偏执的左倾教条分子甚至认为蒋纯祖的言行有机会主义与反动的嫌疑,一顶顶“帽子”扣下来,蒋纯祖成了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和“渣滓”。蒋纯祖对这些无限上纲上线的言论都予以有力的回击,并深感“我们中国,也许到了现在,更需要个性解放的吧,但是压死了,压死了!……不容易革命呢,小的时候就被中国底这种生活压麻木了,……一直至现在,在中国,没有人底觉醒,至少我是找不到”。对独立人格和个性自由的捍卫使蒋纯祖时时处于与集体环境的紧张对峙之中。

当然对于蒋纯祖而言,更致命的还是自我与时代的矛盾。1940年代知识分子必须面临的就是如何处理主体意识与时代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五四”启蒙使知识分子拥有了独立的自我意识,到了1940年代,当“个性解放”历史地让位于“民族解放”时,启蒙运动带给个体的精神觉醒却成了某种精神负担,因为“民族解放”作为一种集体意志强调的是服从,它在国破家亡的1940年代不可避免地成了一种霸权话语,对知识分子个体进行精神围剿,知识分子想保持“五四”形成的“自我”,其所需要承受的精神挣扎是可想而知的。蒋纯祖身上最为集中地体现了这种拥有自我意识的现代启蒙知识分子在1940年代的历史低气压下的精神遭遇。

蒋纯祖是被启蒙了的青年,有着狂热的革命冲动和强烈的自我意识,因此他能够抗拒旧家族对自己个性的摧残,毅然地从封建家族中走出来。但走出来后路在何方?他面前已不是20年前呼唤“个性解放”的“五四”先贤们所面对的时代,战争把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变得密切却单一。觉醒的个体如何寻求自我存在的方式?除了投入汹涌的抗战热潮,为民族的解放而斗争,1940年代知识分子几乎找不到其他选择。国难当头,民族危亡在即,蒋纯祖同当时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毅然走进抗战,参加演剧队,到石桥场当老师,即便临终之际,蒋纯祖说的仍是“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怀着对“光明的未来”的憧憬,不断地参与到现实的社会行动中,渴望自我生命在历史与未来中得到充分扩张,以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大化。1940年代特殊的背景使知识分子在追求实现自我的个人抱负背后都有一种强烈的历史冲动,这种历史冲动与“五四”知识分子相比更加急切、狂热和不由自主。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他们不是没有自我意志,而是自我意志自觉地被时代意志所改写。

1941年,诗人穆旦在一首题为《赞美》的诗中写下这样的诗句:“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这几乎是一代知识分子的集体选择。蒋纯祖也不例外,他在哥哥蒋少祖标举“信仰理性”时,可以毫不置疑地说出“信仰人民”。也许他们未尝不知道“人民”一词抽象而空洞,但深沉的历史使命感使他们不由自主地把它作为一切行动的最终力量源泉,似乎只有如此宏阔的对象才能承纳他们内心最深重的情感,因此他们“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3](P.134)。

然而,蒋纯祖虽嘴上说“信仰人民”,也在行动上真诚地实行“到民间去”,但在现实中,无论是旷野、演剧队还是石桥场,他却始终处于向整个环境挑战的位置。因为在蒋纯祖看来,旷野中看到的是自相残杀的人性的自私与残忍,演剧队中多是偏执于左倾教条的男女,而穷乡僻壤的石桥场则更是充满了宗法制农村中愚昧的民众。历史理性让他“信仰人民”,但现实感受让他无法真正走近人民。因此,蒋纯祖陷于不竭的矛盾中了:一方面为了实现自我,证明自我的存在,他强烈地渴望参与时代,融入大众,另一方面他又时时害怕在时代和群体中丧失自我。“一次次灵魂的疯狂和生命能量的损耗,正表明他无法也不愿将自己飞扬的生命要求托付给他心存疑惧的人群。”[4](P.475)小说结尾他看见“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支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他问自己:“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弥留之际清明的理智,使他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最大缺憾:“我为什么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

一面疯狂地想在大时代中实现自我,一面又顽强地抗拒着大时代对自我个性的消蚀,蒋纯祖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耗尽了一生。他的悲剧表明了1940年代知识分子在自我与时代之间无地彷徨的尴尬,这一方面固然与1940年代民族救亡的现实给个体自我所留存的空间相对狭小有关,但也不能忽视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刚刚经过启蒙而拥有自我意识的中国知识分子在突如其来的历史变化面前在精神上还不具备足够的力量为“自我”寻找出路。当然,像蒋纯祖一样如此激烈地与环境和自我搏斗的知识分子在现实中也许并不多,它只是作家把自己在大时代下的某种精神感受通过文学的方式推演放大到极端的一种表现,给人触目惊心的震动。蒋纯祖的精神挣扎可以看作一个历史标本,生动地展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自我”成长过程中曾有的艰难。

二、现代人的“乡愁”

如同“自我”的发现让蒋纯祖们一边在人群中感受着精神优越,一边又要忍受随之而来的强烈的孤独感,最终甚至在各种矛盾力量的撕扯中走向毁灭一样,现代启蒙运动在突出以“人”为核心的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的理性能力无限化的同时,“上帝”隐退了。某种意义上“自由”也是一种惩罚,因为这意味着失去了一种确定性,它会让人在短暂的轻松过后有莫名的恐慌。西方基督教认为,人类自从被上帝从伊甸园中放逐出来后,就一直有一种“乡愁”,他们在大地上的所有行动,无不是向着伊甸园回归的努力。现代启蒙就是让人从上帝的神话中走出,这对于个体而言无疑是又一次自我放逐,人类在逃出一切束缚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曾经庇护灵魂的“天堂”。对于这种失落,现代人在初期的狂妄自大与盲目兴奋过后,许多人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感伤,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寻找想象性的庇护之所、归宿之地或温暖的怀抱,我们把这种情绪称为现代人的“乡愁”[5](P.651)。

这种情绪表现为1940年代许多作家对思辨的热衷,这是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知识分子题材比其他题材更适合展开思辨,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灵魂无所皈依的作家渴望通过思辨为精神找到一个终极的、一劳永逸的“故乡”。思辨的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对话式,比如王西彦的“知识分子三部曲”(《古屋》《神的失落》《寻梦者》)中都有一个叙述者“我”,这个“我”不但承担讲述故事的任务,而且还通过与主人公的对话扮演着“辩驳者”的角色,以此来完成不同思想间的交锋。另一种是内省式,比如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中思辨转向人物内心,各种不同的声音同时在人物心中纠结,很多时候这确实就是作者心中的迷惑与困顿。

笔者想稍微详细地考察一下以往研究中被关注得相对较少的三部小说:徐訏的《风萧萧》,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和鹿桥的《未央歌》。无论是叙事风格还是主题表达,这三部小说于1940年代文坛而言都显得有些另类,因而他们的文学史命运也就显得较为曲折。

徐訏的《风萧萧》,因其浪漫传奇式的大众化叙事模式,文学史上一直视其为通俗小说。小说把上海沦陷前后中、美、日三方谍报人员惊心动魄的间谍战和一个信奉独身主义的男人与三个女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紧紧交织在一起,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使得作家创作的真正题旨常常被无意忽略。事实上,在引人入胜的故事外壳之外,更值得强调的是小说中渗透着的哲学思辨。出于作家自身的中西哲学、心理学的学养及游学欧洲的经历,徐訏1940年代的小说一般都是“以爱情描写为经纬,以心理剖析为动力,最终以哲学沉思为归宿”[6](P.453)。《风萧萧》中的男主人公“我”一面徜佯于都市灯红酒绿的世俗浮华中游戏人生、享受生活,一面又在内心执着地追寻着道德人格的完善,在现实的诱惑与理想的追求中,关于自由、理想、爱情、人性以及生命存在等问题的思辨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些困惑也可以看作是作家本人的困惑,他试图通过这些理性思辨寻找一种终极价值来实现对困惑的超越。现代启蒙摧毁了传统文化中两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然而眼前的现代文明又充斥着种种丑恶与残缺,漂泊的灵魂何以为家?小说中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到作家的“信仰焦虑”。徐訏最后找到的信仰是真善美,他说:“我是个企慕于美,企慕于真,企慕于善的人。在艺术与人生上,我有同样的

企慕。”[7](P.545)

《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是废名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风格平淡朴素,语言沉静内敛,与其之前的《莫须有先生传》真真假假的、虚幻的叙事策略不同,显得非常实在。在创作这篇小说的同时,废名曾写过一篇文章《散文》,他在其中宣称:“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象。如果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8](P.181)这部小说看起来确实很像散文,因为作者每叙一事,均要发一番议论,问题涉及工业文明与人类幸福问题、职业问题、人格问题、道德问题、文化问题等诸多方面,可以说是作家通过抗战中回故乡避难的真实经历表达自己的哲学观、文学观、道德观、教育观、历史观等,这些议论旁逸斜出,毫无节制,以至于影响了小说的总体成就。在当时的战争环境下,大多数没有耐心的读者把那些冗长的议论当成痴人说梦从而冷落这部小说也就很好理解了。废名为什么在小说中如此放任地进行哲学思辨,甚至不惜牺牲文体?作家难以克制的表达冲动表明他在寻找着坚定的东西,滔滔不绝的议论实际上就是作家自我思辨、自我确定的过程,而这恰恰映照出了他内心的某种不安。废名在这篇小说中对现代文明提出了根本的质疑,给现代文明描绘的未来图景也非常可怖,他认为回复到中国以农民为主体的传统农业文明,追求生命原始的、自然的状态才能实现更健全、更自由的人性。

鹿桥的《未央歌》写成于抗日烽火犹存的1945年,但直到1959年才得以在香港出版,在大陆问世更是迟至1990年。作品之所以如此命运多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过于纯净唯美的风格为1940年代主流文艺所不容,作家曾说这是一部“以情调风格来谈人生理想的书”[9](P.618),对于中国 1940 年代热火朝天、全民激情澎湃地投入抗战洪流的历史现实而言,“情调”之遭受冷遇便不足为怪了。小说写的是抗战时期西南联大里一群青年学子的学习与生活,以及他们的爱、友谊与追求。《未央歌》故事性并不强,但思辨性却很强,在青春成长的主题之下对人生意义与完美人格的探讨在书中俯拾皆是,有的体现为几个主人公的对话,有的是作者直接站出来发表思想。如同废名把原始的“土地”与“农民”当成现代人迷失后应该回归的家园,鹿桥也有自己关于家园的思考。从小说中看,鹿桥为特定历史条件下人们四处飘荡的精神指明的最终方向是融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精神,即所谓援儒入禅和援儒入道的思想。尽管小说是以抗战为背景,但鹿桥笔下的西南联大校园却是一个世外桃源般充满了真善美的“大同世界”,作家着力描写西南联大师生身上熔铸着中国儒释道精神的完善的人格、高远的追求、和谐的人际关系等等,特别是在余孟勤、蔺燕梅、伍宝笙、童孝贤等青年知识分子身上,作家更是寄寓了自己理想化的诗意追求。

上述三部小说曾因不同的原因被文学史冷落,其中所透露的精神信息也就很少为人们所注意,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故事外衣下面隐藏的竟是相同的精神内核。中国现代小说中对思辨的热衷起于1940年代,这从一个角度反映了1940年代知识分子的焦灼无依精神状态。中国知识分子没有为思辨而思辨的传统,于他们而言,思辨是各种思想力量之间的角逐,这是上帝留给“启蒙”后的现代人自己玩的游戏。从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来看,作品中所有的思辨最终导向的必将是各自终极价值的表达,无论这种终极价值在不同的作家那里呈现出多么不同的样态,但1940年代知识分子那种在不确定中努力寻找确定,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放逐中守望家园的精神乡愁却是一样的。

为什么1940年代知识分子比以往更强烈地渴望家园?学者钱理群在分析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精神特征的时候用了“流亡”一词,认为战争把人抛入无边的旷野,让人体验触手可及的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对一劳永逸地结束一切矛盾与苦难的“归宿”的向往几乎成了软弱、孤独的个体本能的选择。[10](P.140)这种分析固然在理,但事实上我们还必须注意到战争之外的另一个因素,那就是经过“五四”启蒙后中国知识分子自身的精神状况。这些曾经在“五四”启蒙时代决绝地告别传统,向着启蒙承诺的科学民主的目标迈出激情步伐的年轻人,发现20年后的世界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当怀疑悄然爬上心头,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感受到了来自各个方向的力量。启蒙就是要让人从某种一成不变的确定性中解放出来,用自己的理性去在各种力量间作出自己的判断,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启蒙的精神后果的,特别是在战争中不断经历恐惧和灾难的人群。从近现代到“五四”再到1940年代,中国的启蒙之路走得还并不太长,按欧洲的启蒙进程,194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应该仍然在为“人”从专制中解脱出来而兴奋、欢呼,但是战争让这种“乡愁”提前到来了。

三、行走抵抗虚无

像蒋纯祖那样在自我分裂中最终走向毁灭的知识分子只是少数,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多的是在思辨了一圈之后回到重新制造信仰与神话的老路上的知识分子,尽管他们形式各异。但是当传统的伦理道德与精神信念被打得七零八落以后,那些再造的新神话在狼烟遍地的1940年代却显得弱不禁风,它们几乎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无可回避地受到启蒙理性的怀疑,精神的放逐使人类再次返乡的路途变得无比艰辛。这个时候,如果一个知识分子足够诚实,他就不可能逃开对自己的生存困境进行某种形而上的逼视,于是便会发现生命存在的本质:虚无。对于这个现代性命题的承纳是现代知识分子为启蒙所需付出的精神代价。

钱钟书的《围城》大多数人把它当成一部“新《儒林外史》”来读,大多数文学史也都是在“批判讽刺”的主题下理解这部小说的。确实,在这部小说中,作家极尽讽刺之能对1940年代知识界许多丑陋的人事进行了揭露和嘲讽,但我们认为就整篇小说而言,它的批判意义事实上并不重要,作家最终的创作意图也显然并不止于批判,“也不只是反映了某个时代的某种社会生活,而是对于人类生存中某些特殊方面的发现和表达”[11](P.76)。撇开小说中其余人物不谈,只看其主人公方鸿渐,作者塑造这样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失败者形象,与其说是想讽刺揶揄,不如说是想通过他来表现作家自身的某种生存感受,以及对人的精神状态与生存方式的反思。小说写方鸿渐不断在现实面前碰壁,展示了人与客观现实的矛盾与疏离,从而在更深层次上揭示了人的存在的荒诞,以及人在不确定的意义世界里的孤独与迷惘。除了这种人与现实的悖谬关系之外,小说还用不少的笔墨描画了包括亲友、同事、上下级以至情人、夫妻之间不可理解、无法沟通的情况,将人精神的绝对孤独揭示得触目惊心。荒诞又孤独,这就是人类的生存处境。人生是无法挣脱又毫无意义的悲剧,人的生命莫名其妙地被置于苍茫的时空,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更不能自己安排方向。在无常的开始与结束、相信与绝望之间,一切都得不到解释,我们唯一能握住的永恒就是行为的虚妄、世界的无意义。对于1940年代的思想界,《围城》给许多在“乡愁”中渴望家园的知识者传达了这样冷峻而残酷的精神信息,非常难能可贵。

更难能可贵的是小说中主人公在彻悟了这种生存困境后的态度。方鸿渐在精神流浪中不断开辟自己新的道路,但又不断遭受挫折,正如夏志清所言:“鸿渐是一个永远在找寻精神依附的人,但每次找到新归属后,他总发现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旧束缚而己。”[12](PP.284-285)虽然知道人生荒诞又无意义,知道所有的挣扎对于人生的悲剧都无济于事,知道人生就像一个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但方鸿渐还是让自己不断地从一个“围城”到另一个“围城”,就像西方神话中那个不断把石头搬到山顶再滚下来的西西弗斯一样。

同《围城》一样揭示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是无名氏的长篇《无名书》,这是一部共六卷的长篇巨制,1940年代创作了前三卷,《野兽·野兽·野兽》《海艳》《金色的蛇夜》。其中第一卷《野兽·野兽·野兽》写的是主人公印蒂在“五四”思想的启蒙之下,那个沉睡的蒙昧之“我”终于醒来,为时代精神所鼓舞,毅然放弃学业,离开温暖舒适的家,为寻找真理而参加革命。在他看来,革命是为了获得公平与正义,是为了人性的解放与自由,是生命意志的最高体现,这是所有怀着改造社会的启蒙理想者共同的信仰。但真正进入革命队伍后印蒂却时时感到革命要求的铁的纪律对个体人格与自由的粗暴扼杀,尽管革命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针对专制与暴君的反抗,但革命的血腥与暴力很快会让它成为一种新的专制与暴君。革命的暴力特征事实上是有违启蒙的理性精神的,为人类的自由与解放而进行的革命实际上只是一个神话。后来革命失败,印蒂被俘入狱,尽管受尽折磨,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革命操守。然而当他在父亲的营救下出狱,并怀着不变的革命激情找到原来的战友时,迎接他的却是怀疑与拒绝。这时候,如同“一个人在圣殿祷告了十年,一朝发现各角落的污秽与奇臭,和圣殿下的毒液,以及隐藏于四壁后面的虚伪……他不能不撕破这场噩梦,让自己的自由心灵觉醒过来”。革命理想破灭之后,印蒂并没有遁入虚无,而是开始了再一次的追寻。第二卷《海艳》写的是印蒂与表妹瞿萦热烈的爱情,从海轮上的邂逅,到西湖热恋、海滨结合,印蒂在缠绵悱恻的相思与爱恋中感受着生命与生活的意义。但沉溺于两人世界的时间久了,印蒂重新感受到了失落,进而对爱情产生厌倦与怀疑。生命是一个在痛苦与无聊之间的钟摆,得不到会痛苦,完全得到了又会很快陷入厌倦,这就是人生的又一悖论。相较于厌倦,大多数人宁愿选择痛苦,因此这卷最后印蒂抛弃了爱情,带着永远不安、永远饥渴的灵魂踏上了新的征程。经过前两卷的追寻,印蒂渐渐悟到为一个理念而活着的虚妄,因此第三卷《金色的蛇夜》写印蒂放弃理念而活在衣食男女的世俗中的凡庸生活,无论是女人的肉体还是鸦片的迷醉,他都尽情地享受着感性快乐。小说中最美又最毒的女人莎卡萝是一个象征,印蒂对她的疯狂迷恋其实就是人性中最隐秘的堕落本能。从革命到爱情再到人性欲望,印蒂不断探索和超越,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就是为了“印”证生命的真“谛”。印蒂如同浮士德般对真理上下求索之路正是在拥有了“自我”意识之后的现代人必须承担的精神后果。

无论是方鸿渐还是印蒂,他们的意义不仅在于他们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某种清醒,更在于面对虚无荒诞的人生所表现出的不断行走、不断超越的姿态。方鸿渐玩世不恭的表面下,依旧是一颗有执着追求的灵魂,印蒂歇斯底里的放纵中始终没有放弃对生命、自由、死亡、存在等主题进行理性叩问。也就是说尽管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屡战屡败,但还是坚持从一座“围城”走向另一座“围城”,甚至他们知道自己的挣扎与搏击在命运面前无济于事,却依旧保持着挣扎与搏击。人的了不起就在挣扎于他们挣扎不脱的卑微之中,西西弗斯神话本来就是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寓言。其实这种现代性痛苦早在“五四”时期,就被“有后现代——后启蒙风范”[13](P.334)的鲁迅以超乎常人的敏锐感受到了。1925年3月,鲁迅写过一篇题为《过客》的文章,文中那个明知道前方是墓地却依旧执着向前的过客正是方鸿渐与印蒂们的精神兄弟,他们无休止地走向失败与苦难的历程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力量。正如有学者曾言:“那沉重的旅程不是由希望支撑,主人公完全洞悉自己无可逃遁的痛苦和劫难,但恰恰是对‘绝望’的洞悉与反抗使他们成为了自己命运的主人。”[14](P.1)

用行走反抗虚无,“五四”时期还显得特别决绝与坚强的过客形象,到194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演变成了方鸿渐与印蒂的形象,这无疑是1940年代知识分子与鲁迅思想一个跨越历史的精神共鸣,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在1940年代小说中的出现具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

本文论及的作品并不多,这些作品反映的也只是1940年代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但对于整个中国现代小说,甚至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而言却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存在。米兰·昆德拉把现代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审视人类存在的历史范畴”的小说,一类是“表现特定的历史环境”的小说。[15](P.46)中国现代小说中不乏后者,但前者一向凤毛麟角,上述作品难得地表现了1940年代知识分子审视自身存在的努力。蒋纯祖、莫须有、方鸿渐、印蒂、《风萧萧》中的“我”,以及《未央歌》中那群活泼富有朝气的青年,这些知识分子形象与以往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他们精神上所面临的痛苦比他们的前辈更多,那是生命从沉睡中醒来的代价。当“五四”那代知识分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不顾一切地追逐启蒙的光源时,被“科学”“民主”“自由”“解放”等这些启蒙的宏大叙事所激励的他们,大多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思想解放带给个体精神上的孤独感、放逐感与虚无感终于与1940年代心灵最敏感的知识分子狭路相逢。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对于1940年代知识分子而言,启蒙不仅仅是一个需要继承或反思的命题,而且还必须面临“五四”启蒙运动在1940年代的历史性精神影响,无论是呼唤启蒙还是反对启蒙,事实上他们本身就在启蒙的历史之河中。他们灵魂深处所呈现的上述种种精神追问正是启蒙之后的人类所需要共同面对和承担的,而这种历史性的承担与叩问又正是人类运用自己的理性对“自我”的进一步启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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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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