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里比阿史学探究
2014-04-17李红霞
李红霞
(泰州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江苏泰州 225300;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波里比阿是希腊时代最后一位也是罗马时代第一位伟大的历史家,他对罗马史学产生了直接影响。他继承了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开创的历史学传统,并在前人的基础上更近一步。波里比阿的历史著作成为后人研究罗马崛起为世界帝国的最重要的史料来源,他的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最合乎历史科学的要求,因此被称作为“历史学家中的历史学家”。本文拟就波里比阿严谨的求真精神、因果关系理论和实用史学理论等三个方面来初探他的史学特点。
一、波里比阿的生平和著述
1.贵族出身、经历非凡
波里比阿(Polybius,公元前200至公元前118年)①关于波里比阿的生卒年月目前学术界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比较混乱,本文采取的是《大英百科全书》第15版的说法。是公元前二世纪的希腊籍罗马史家,出身于希腊中部麦加罗城(Megalopolis)的贵族之家。其父莱克塔斯(Lycortas)在阿卡亚同盟中居重要地位,是希腊人中反罗马派的领导者之一。波里比阿年少时,勤奋好学,受到良好的教育,文武兼备,很早就参与政事,曾被任命为大使和行政长官。公元前171年至前168年第三次马其顿战争爆发,波里比阿为同盟的骑兵长官,率军抵御罗马侵略军,但在公元前168年的毕德纳之战(Battle of Pydna)中战败,波里比阿等一千名出身高贵的希腊人被当作人质遣送到罗马。直到公元前151年,罗马人才给这些人质以自由,而最终回到希腊的不足300人。波里比阿因才识渊博而得到罗马贵族集团的赏识,他受聘为鲍罗斯的幼子、后来成了罗马大将“小西庇阿”的家庭教师,与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由于西庇阿家族的庇护,他不同于一般的“人质”,竟有点像是客卿。他寄寓罗马16年,其间曾漫游各地,遍访古迹,进行实地调查,并得以出入罗马的国家档案库,查阅许多第一手的文献资料,研读毕克托等人的历史记载和罗马元老院对以往战争的记述。第三次布匿战争期间,他曾经陪同小西庇阿前往北非。当公元前146年罗马军队最后攻陷并彻底摧毁迦太基城时,他是亲身在场的。不久,罗马人毁灭科林斯时,他受托处理善后事宜。其晚年又亲历政局混乱直至格拉古兄弟改革。波里比阿在82岁高龄时,由马上堕地而死。
2.宏伟著作、影响深远
波里比阿著述很多,代表作有《通史》(Histories)、《纽曼西亚战争史》、《菲罗皮门传》和一部《文法手册》等,除《通史》侥幸传之后世外,其余可惜都已失传。波里比阿所著《通史》由第一次布匿战争始,主要叙述了公元前220——公元前146年间的历史,叙述了罗马对地中海世界的征服。全书共40卷,但只有前5卷完整保存下来,后35卷则只余残篇,主要散见李维、阿庇安和普鲁塔克等人的著作中。不过从这些留存下来的部分里,仍可窥见全书的梗概:头两卷是引言,简单追叙第一次布匿战争的史事;接着主要描述罗马和迦太基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的殊死斗争,并详论罗马政治制度的特点,说明罗马之所以能够转败为胜、终于打败迦太基的原因;然后叙述第三次布匿战争和迦太基的毁灭,以及罗马在地中海东部所进行的那些战争,希腊各邦的被征服,而最后罗马帝国建立。波里比阿《通史》始终围绕一个主题即罗马对地中海世界的成功征服,第二次布匿战争是罗马有目的地进行海外征服的开始,自此之后整个地中海世界的历史事件都归于罗马征服的进程之中,“意大利和非洲发生的事情也牵涉到亚洲和希腊,而所有发生的事都趋向一个目标。”[1](Ⅰ,3)在《通史》中始终涵盖着他的普世观念,西方学者一般也认为波里比阿是最早也是最为深刻地表述普世史思想的历史学家,对罗马史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同样,波里比阿也在其著作中显示出对历史真实性的追求及严谨的治史态度。
二、历史真实的追求
波里比阿严谨求真的态度颇受后人好评,德国著名罗马史专家蒙森称赞他为“罗马史领域中的太阳”。在《通史》第一卷中,波里比阿就以形象的比喻表述了这一基本态度:“在历史作品中,真实应当是凌驾一切的。正如活着的人或动物若失去了双目就会成为废物,历史若失去真实就会变成无稽之谈”[1](Ⅰ,14)。在其作品中,反复强调真实的重要性。他还进一步指出,历史学家不应以奇闻轶事来取悦读者,不论历史的事实多么平淡无奇,都只能如实地记事载言;史学的目的与戏剧恰恰相反,戏剧家是以最动人的文句打动观众于一时,历史学家则以真实的事迹和真实的言词取信于人,使严肃的学者得益于永久。
如何做到历史的真实性,波里比阿在第十二卷有集中的论述,特别指出历史研究应包含有三个基本要素:“第一是对传说和档案文献的勤勉研究,并比较异同;第二是对城市、地区、河流、湖泊的调查,从总体上说明陆地洋海的特征及各地之间的距离;第三是对政治事务的回顾。”[1](25e)这样,在他看来历史学家只有具备一定的地理知识、政治经验和批判吸收史料的能力,方才具有编写真正历史的资格。波里比阿是非常注重搜集档案资料的,并且不是简单引用诸如条约、决议、铭文、信件等文献,而是向读者提供所引用的史料的确切出处,如发现地、保存地、保管人、起草或签订者,文献本身的情况等,类似现代学术引文的出处注释。[2](PP.75-76)如在分析第二次布匿战争爆发的原因时,波里比阿回顾和引用了罗马与迦太基签署的四个条约,并指出所引用的条约,乃是自己亲眼所见保存于朱庇特卫城神庙旁市政官的国库里。为考证汉尼拔进军意大利的军事路线,他不辞辛劳地沿着汉尼拔当年的行军路线,翻越阿尔卑斯山脉,丈量行军路程,其一丝不苟的史家风范很好地诠释了他的史学素养标准。
对于前人或者同代人书写的内容,波里比阿也做为史料的来源之一,但持严格批判的态度,从对他们的批判中,以求探究历史的真实性。尤其是在《通史》第十二卷中,波里比阿对提迈乌斯(Timaeus,约公元前前350-公元前260年)做了大量的批判。提迈乌斯是比波里比阿早半个世纪的著名历史学家,其著作《历史》是一部西地中海世界的通史,在当时的希腊罗马史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波里比阿在对提迈乌斯史学成就加以赞扬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对提氏的史学思想进行了比较尖锐的批评。波里比阿批评提氏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点,第一,就是在历史研究的方法方面要特别重视对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和历史资料进行实地考察与验证。在波里比阿看来,提迈乌斯在著作中屡屡犯错的原因在于他迷信历史材料,听信传闻,忽略了充分严谨的调查研究,对历史的核心任务——亲自调查研究,全然草率处之,这是其史学的致命伤。他认为:“自然已经赐予我们认知、调查每件事情的两件宝贝——听觉和视觉。赫拉克利特曾说:‘眼睛比耳朵的见证更准确’。现在,提迈乌斯只借助两条道路中更舒适的一条着手调查,他完全不凭眼睛,更喜欢用耳朵。听来的知识有两种,提迈乌斯勤奋地追求其中之一——读书,如我上面所指出的,而疏忽使用另一个——询问活生生的见证人。”[1](Ⅻ,27)
美国著名史学家汤普森(Thompson)指出:“古希腊文化后期是博学时代而不是行动的时代;……波里比阿是在反对古希腊文化后期的历史编纂法,以提迈乌斯为例证来强调他的论点。”[3](P.70)波里比阿和修昔底德均认为,一个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是按实际的发现并联系事实,其著作的目的是说明,而不是娱乐。因而从希腊史学史来看,他的史家批评思想似乎是一种回归,即恢复了修昔底德的求真的传统,而实际上是对修昔底德及其以后所有的史学的一种重要发展。科瓦略夫称赞道“波里比阿和修昔底德一道,是古典史学的最大的代表者。”[4](P.208)波里比阿对历史真实的追求及对修昔底德史学的发展,还表现在对历史事件尤其是对战争因果关系理论的探究上。
三、因果关系理论
波里比阿比古代任何史家都看重对原因的解释,把它作为历史作品的最重要之处,在第三卷32节中他着重强调了这一点:“依我们的看法,历史最为必须的成分是叙述事件和情况的后果,特别是它们的原因。”[1](Ⅲ,32)波里比阿对原因的分析不是粗略的,而是把他们分成“理由”、“原因”及“开端”,他极力批判了前人混淆三者的差别,“原因和理由具有超乎一切的地位,而开端只有第三等意义。就我而言,我把导致履行业已被采纳的决定的最初几部称作一切事物的开端,而原因要先于决定和计划,我指的是设想、心情,以及与之相关的念头打算,此外是所有使我们做出确切决定和计划的东西”。[1](Ⅲ,6)波里比阿特别注重讨论战争原因,而不是引发战争的开端,把它比喻为医生如果不知道病因就无法正确地治疗疾病。
基于这样的理论,波里比阿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了第二次布匿战争爆发的原因。他将汉尼拔在西班牙攻击罗马盟友萨贡托(Saguntum)和越过埃布罗河致使罗马宣战仅仅看做是第二次布匿战争的开端而非原因。在第三卷中,他分析了战争发生的三个层次的原因,汉尼拔的父亲哈密尔卡的愤怒是战争的初因;罗马兼并西西里并增加迦太基的赔款数额看做战争的第二个并且最重要的原因;迦太基人在西班牙的开发成功带来实力的增长被认为是第三个原因。并且各个原因并不是等同的,他总要找出一个决定性的原因。如在分析罗马与马其顿的战争中,认为菲力五世对战争的爆发具有决定作用。波里比阿努力探讨战争的原因,主要从战争发生的经过,发生的时间及为什么会发生,并从各个因素相互关系分析原因,总体上来为解释罗马的成功寻找原因。
波里比阿对原因的探究,不是单独的,而是综合了各种因素,尤其联系了政治制度,如他认为一国政治制度的优劣是该国能否强盛、赢得战争的决定因素之一。在《通史》第六卷中,当罗马于坎奈遭遇惨败后的关键时刻,中断有关第二次布匿战争的叙述,专门论述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制度,以揭示罗马政体在其命运最低谷时所具有的优越以及坎奈之后的逐步复兴。在此过程中,他提出了自己的政体循环论。波里比阿认为,人类历史上一共存在过六种基本政体,其中三种为正常形态,分别是王政、贵族政治和民主政治,另外三种则是正常政体的变态,更准确地说是堕落形态,分别是僭主政治、寡头政治和暴民政治。
波里比阿如此重视对原因的探究,这使人不得不考虑其认识的思想根源。无疑,希腊哲学对波里比阿有着直接间接的影响。在希腊哲学家眼里,个别的直接经验算不得智慧,只有关于普遍知识,及原因和原理的知识才是人们认知的目标,才能达到“智慧”的层面。[2](P.77)
波里比阿在《通史》中一直在寻找罗马成功的因素,但波里比阿并不总能从人事的角度解释罗马的崛起,有时也把罗马成功的原因诉诸命运来解释。如在第一卷中,“命运已经使得整个世界和它的历史朝向一个目标发展——罗马帝国。”[4](Ⅰ,4)但在另一处,波里比阿又说道:“显然,谈论命运是相当不合适的,那是一种浅薄的解释,而我们必须寻找原因。”[1](P.38)这里显示了波里比阿相互矛盾之处,一方面感慨命运之变化,一方面又试图对这种飘忽不定的因素做出解释。[5]但波里比阿心中的命运,含有规律的意思,并非全然受神意的摆布。实际上,波里比阿尽力的探寻战争发生及罗马统一的原因,并深深影响了其它罗马史学家。
四、历史的垂训和实用价值
波里比阿对历史真实性和因果关系的探究,给出了他对历史的本质即对人们过去活动的真实记录和解释的解答。其实,《通史》也着重强调了历史的目的,即实现真实的记载和为需要的人提供经验教训和行动的指南。“拿历史上的事实来比照比照我们当前的情况,我们便可以得到一种方法和根据,用以推测未来。”“从历史研究中所得到的真知灼见,对实际生活说来是一种最好的教育。因为历史,而且只有历史,能使我们不涉及实际利害而训练我们的判断力、遇事能采取正确的方针。”[1](Ⅻ,256)
在写作中,波里比阿也是这样做得,如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不仅探究战争的原因,叙述战争的情况,还分析了交战双方领导人的性格,尤其对隆古斯想要尽快立功的性格和心理分析,“既然他选择的交战时间不是由局势之事实来指定,而是出自个人动机,所以他的判断必然会出现问题。”[1](P.60)在分析弗拉米宁的性格时,波里比阿谆谆教导“对一位将军来说,没有一项资产比了解敌手之指导方针及人格特质更加宝贵;任何不以为然的人,都是既盲且蠢。”[1](Ⅲ,81)
有关波里比阿历史实用性的特点,很多学者对此做了研究,凯利认为“‘实用历史’是波里比阿用以表达‘改良和愉快’的短语,也是他在毕生作品中提供的效用”。[6](P.58)汤普森进一步指出“和修昔底德类似,波里比阿也是一位实用主义历史家。他不厌其烦地重申,历史是实例施教的哲学。”[3](P.79)王佳倩分析波里比阿实用主义历史产生的原因时,指出罗马社会急功近利的思想氛围产生了波里比阿的实用主义史学,“罗马历史的一线发展为历史学家提供了丰厚的历史经验,罗马社会内部的统一和内聚的要求,又成为历史学家寻求历史起始的动因。”[7](PP.40-41)波里比阿作为一个希腊人,之所以要撰写这样一部罗马武力扩张史和罗马政治制度的演变史,其宗旨就在于观往事以说明现在、鉴陈迹而明了事理、用来垂训后世。
五、结论
综上所述,波里比阿的史学求真精神、因果关系理论和实用史学理论是他的重要的史学理论,并且三者是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求真是史学的本质,为了更好的求真,需要充分解释历史事件发生的因果关系,探究历史事件的根本动因。而求真和探究因果关系,最终服务于历史的实用价值,给后世以规劝和警戒。
波里比阿身处罗马东征西讨的激动岁月里,凭借自己的特殊地位,敏感地把握住了时代发展的脉搏。其著作不仅呈现了罗马在53年内征服当时已知世界的进程,成为后人研究这段历史必不可少的史料来源,而且在史学理论和方法上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对世界史学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只可惜他的文章既不如希罗多德的流畅华美,也不及修昔底德的简洁生动,多系平铺直叙,因而知之者甚少、流传不广,散佚颇多。这是西方史学史上的一大憾事,也为后人留下了令人重视的教训。
[1]Polybius.The Histories(translated by W.R.Paton,Loeb Classical Library)[M].Cambridge:MA,1998.
[2]郭小凌.西方史学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3][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上卷,第一分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俄]科瓦略夫.古代罗马史[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
[5]陈金海.论波里比阿的史学价值观[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9(5).
[6][美]唐纳德·R·凯利.多面的历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6.
[7]王晴佳.西方的历史观念[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