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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论语译注》注释特点论

2014-04-16蔡莱莉柳宏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杨伯峻杨氏论语

蔡莱莉 柳宏

杨伯峻《论语译注》注释特点论

蔡莱莉 柳宏

儒家经典的传承与历代注疏文本紧密关联。杨伯峻面对新的时代,敏锐地作出适应社会发展的嬗变和转型。其《论语译注》以尊重传统、实事求是、千虑一得的鲜明注释特点,积极探索当代译注体文本形态及注释方法。杨氏之实践及其成果,对于传统文化的价值挖掘与当代转型,对于今天的文化发展与文化繁荣,对于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无疑具有启迪意义和参照价值。

杨伯峻 《论语译注》 儒家精典 注释特点

蔡莱莉,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生、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225002

柳宏,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225002

儒家经典经久不衰、永恒流淌的生命力,固然与其自身巨大的政治、思想、伦理、文化价值密切相关,无疑亦与其琳琅满目的注疏文本紧紧关联。正是一代代博学鸿儒皓首穷经、爬罗剔抉,不断超越“时代的差异”,对接远古前贤的经典原意,才使得儒家学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纵观两千多年的《论语》诠释,大多笼罩在经学视域,落实到改制图新和科举仕进,催生出章句体、训诂体、义疏体、集注体等文本形态。进入二十世纪,经过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洗礼,末代皇帝被推翻了,漫长的封建统治结束了,文言的正统地位亦被白话所取代,《论语》的注疏目标、方法、语体等必须做出与时俱进的调适和改进。

杨伯峻《论语译注》自觉改进传统注释方法。

经学文本不同于文学文本。二者在文本形态、文本内容、文本价值、诠释目的等方面不同的特点,决定其不同的诠释手段和诠释方法。两千多年的经学诠释实践,铸造了经学文本独具个性的诠释方法。杨氏之注释在基本沿用传统注释方法时并不墨守僵化,能够自觉结合时代特点予以超越和突破。

经内互证。杨氏对《论语》文本了然于心,注经时能够在经内左右逢源,信手拈来。如《为政篇》第10章“视其所以,察其所由……”,注“所由”时云:“‘由’,‘由此行’的意思。《学而篇第一》的‘小大由之’,《雍也篇第六》的‘行不由径’,《泰伯篇第八》的‘民可使由之’的‘由’都如此解。‘所由’是指所从由的道路,因此我用方式方法来译述。”又如《里仁篇》第26章“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注“数”时云:“密,屡屡。这里依上下文意译为‘烦琐’。《颜渊篇第十二》说:‘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也正是这个道理。”再如《卫灵公篇》第28章“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注释“必察焉”时云:“《子路篇》有这样一段: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可以和这段话互相发明。”经内互证,不但可以在理解经义时举一反三,互相发明,还可以为更直接透彻地理解经义提供支撑与佐证,增强说服力和可信性。

以经证经。杨氏在经内互证时,还大量运用以他经证本经的方法。如《为政篇》第3章“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注“格”时云:“这个字的意义本来很多,在这里有把它解为‘来’的,也有解为‘至’的,还有解为‘正’的,更有写作‘恪’,解为‘敬’的。这些不同的讲解都未必符合孔子原意。《礼记·缁衣篇》:‘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这话可以看作孔子此言的最早注释,较为可信。”注释《为政篇》第8章“色难”时曰:“这句话有两说,一说是儿子侍奉父母时的容色。《礼记·祭义篇》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可以做这两个字的注脚。另一说是侍奉父母的容色,后汉的经学家包咸、马融都如此说。但是,若原意是如此的话,应该说为‘侍色为难’,不该简单地说为‘色难’,因之我不采取。”《里仁篇》第25章注释“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时曰:“《易·系辞上》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又《乾·文言》说:‘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都可以作为‘德不孤’的解释。”以经证经,充分说明了儒家原典的相互关联,增强了经义的权威性。值得注意的是,杨氏之注释中除《子罕篇》第17章注“不舍昼夜”之“舍”时,认为《孟子·离娄下》、《荀子·宥坐篇》、《春秋繁露·山川颂》之“阐发”,“很难说是孔子本意”外,其余凡以经证经时,盖尊奉经典,足见其尊经崇圣之倾向。

以史证经。杨氏注释中大量运用《春秋》、《国语》、《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书和《荀子》、《韩非子》、《老子》等诸子著作及历代《论语》注疏成果阐述经义。如注释《尧曰篇》第1章“谨权量,审法度”时曰:“权就是量轻重的衡量,量就是容量,度就是长度。‘法度’不是法律制度之意。《史记·秦始皇本纪》和秦权、秦量的刻辞中都有‘法度’一词,都是指长度的分、寸、尺、丈、引而言。所以‘谨权量,审法度’两句只是‘齐一度量衡’一个意思。”杨氏对史料十分熟悉,注释《宪问篇》第9章“子西”时考出,“春秋时有三个子西”。一是郑国的公孙夏,二是楚国的斗宜申,三是楚国的公子申。而文本中问及的“当是公孙夏”。杨氏结合史书及有关注疏对孔门弟子的年龄做出了纠偏。如樊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其小孔子三十六岁,而《孔子家语》作小四十六岁。杨氏从《左传》哀公十一年所记载的樊迟的事考之,认为“史记的‘三’系‘亖’(古四字)之误”[1]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页。。再如,颜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其小孔子三十岁,杨氏根据“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和崔适《论语足征记》的考证”以及《孔子家语》的记载,认为“《史记》的‘三十’应为‘四十’之误,颜渊实比孔子小四十岁”[1][3]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6、55页,第39页。。

杨氏尽管沿用了传统的注释方法,但认真阅读审视其注释文字,却不难发现其在实践中的变化和突破。一是有所选择,简洁明快。即注释服务于翻译,服务于理解经义,并不盲目注释。著者所注意的是“字音词义、语法规律、修辞方式、历史知识、地理沿革、名物制度和风俗习惯”[2][4]杨伯峻:《论语译注·例言》,第34页,第36页。等方面的考证,目的是为理解经义提供方便,故在注释时不枝蔓、不铺垫、不饾饤,做到抓住重点,要点不烦。二是围绕经文,指点经义。即对理解经文的关键字词句加注后,常常回到段旨或章意予以指点或强调,引导读者加深对经义的理解。如《子张篇》第18章对“孟庄子”注释后,直接指点章意“这一章可以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结合来看”。注释《宪问篇》第1章“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时曰“这句从形式上看应是肯定句,但从上下文看,实际应是疑问句,不过疑问只从说话者的语势来表示,不借助于别的表达形式而已”。最后强调“这一段可以和‘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互相发明”。再如,对《学而篇》“人不知而不愠”句注释后,特别指出“这一句和《宪问篇》的‘君子病无能焉,不患人之不己知也’的精神相同。”三是引白话注经。在杨氏注释中,出现了不少耳目一新的口语俗话。如“所以这习字以讲为实习为好”。“这种说法我嫌牵强,所以仍照一般的解释。”“‘入室’”犹如今天的俗语‘到家’。我们说,‘这个人的学问到家了’,正是表示他的学问极好。”“不过这一省略,可把我们迷糊了。”杨氏的注文中,还融合了当时的新词。如“领导”“县长”“总管”、“主食”、“副食”、“面食”,“宫墙”“犹如今天的‘围墙’”等,皆通俗易懂,富有时代气息。

凡此探索,皆围绕“不纠缠于考据”的原则及“普及与提高”的目标。

杨伯峻《论语译注》坚持实事求是的注释原则。

人际领导力也是校长要具备的一种重要能力。校长只有使不同性格、不同背景的众多个体协调、凝聚、团结成一个强大的整体,才能实现学校发展的共同愿景。人际领导力的外在表现就是校长与教师关系融洽,内在表现则在于校长对教师尊重、信任、关爱。

首先,杨氏“实事求是”之原则,可从其追求经文“原意”得到最充分的证明。如《为政篇》注“思无邪”时认为“‘思无邪’一语本是《诗经·鲁颂·駉篇》之文,孔子借它来评论所有诗篇。思字在《駉篇》本是无义的语首词,孔子引用它却当思想解,自是断章取义”。最后指出“俞樾《曲园杂纂·说项》说这也是语辞,恐不合孔子原意”。又如注“君子、小人”时,认为“孔子原意不得而知”,指出“汉代经师的注解(董仲舒),不必过信”[3]。杨氏认为,经学史上对《论语》词句的不同讲解,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古今人物断章取义的结果。断章取义固然实在“难以避免”,且亦不必反对这种做法,但切不可将其当做“《论语》的本义”。另一方面,更有许多是由于解释《论语》者“立意求高”的结果。杨氏举例证之:“金人王若虚在其所著《滹南遗老集》卷五中说:‘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著者按:当云另成一读)。意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己若;圣人至仁,必不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解经,其论虽高,而于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高乎?”杨氏对上述意见“非常同意”,确立的注释方针是“不炫博,不矜奇”,对“立意求高”之论,“一概不加论列”[4]。充分体现出反对“凿高之论”,追求“孔子原意”的实事求是精神。

其次,杨氏实事求是之原则,亦可在对《论语》诠释歧见之态度中体现出来。学术史上,因经典原意之难以企及,因“六经注我”之主观发挥,导致《论语》经文常常有两三种乃至十多种不同解释。杨氏对于这些不同歧见,并不枝蔓罗列,而是精心筛选,做到能疑则疑,不能疑则存,当断则断,不能断则备。如注《里仁篇》第1章“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时云:“这一段话,究竟孔子是单纯地指‘择居’而言呢,还是泛指,‘择邻’、‘择业’、‘择友’等等都包括在内呢?我们已经不敢肯定。”《述而篇》第31章注“陈司败”时,云:“人名。有人说‘司败’是官名,也有人说是人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今天已经无法知道。”对待歧见,“不敢肯定”处不大胆断定,“无法知道”时不妄加猜测。

有时,杨氏对有关异说采取兼采包容之态度。如《为政篇》第8章注“先生、弟子”时云“刘台拱《论语骈枝》云:‘《论语》言‘弟子’者七,其二皆年幼者,其五谓门人。言‘先生’者二,皆谓年长者。’马融说:‘先生谓父兄也。’亦通。”注《为政篇》第15章“殆”时,指出“《论语》的‘殆’有两个意义”,即“当‘疑惑’解”,“当危险解”。认为“这里两个意义都讲得过去”。对这些并不导致经义龃龉或乖戾的不同经解,实事求是地予以包容兼采,能够拓展经义空间。

此外,杨氏对不同歧见还采取呈现诸说、诸说取一说、诸说质疑一说、否定诸说的方式。《乡党篇》第8章注“变食”时指出,“变食的内容,古人有三种说法。”将三种关于“变食”的不同解释予以呈现后,未加评判,不作选择。《微子篇》第7章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时,在“丈人说自己”、“丈人责子路”两说中“从后说”。《宪问篇》第44章注“阙党”时案云:“顾氏(顾炎武)此说很对”,并在括号内标明“阎若璩《四书释地》的驳论不对”。《八佾篇》第1章注“季氏”时,认为《韩诗外传》、马融《注》等解释“恐皆不足信”。《学而篇》第12章注“有所不行”句时,认为皇侃《义疏》的句读“值得考虑”,但把“和”解释为音乐,且将“小大由之”的“之”理解为“礼”,“都觉牵强”。凡此等等,杨氏游刃于各种复杂的情境中,均能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体现出不拘执、不僵化、不妄测的理性客观态度。

再次,杨氏实事求是之原则,还在其对朱熹《论语集注》的态度中得以昭示。《论语译注》初成于1958年,由于历史之局限,杨氏认为朱熹“他究竟是个唯心主义者”,“也有意地利用《论语》的注释来阐述自己的哲学思想,因之不少主观片面的说法。”而且,“他那时的考据之学、训诂之学的水平远不及后代,所以必须纠正的地方很多。”更何况“他这本书给后代的影响特别大,至今还有许多人‘积非成是’,深信不疑”。因此,“在某些关节处”,杨氏“对其错误说法,不能不稍加驳正”。以上引文均出自杨氏《论语译注·例言》,从这些引言中似乎看出杨氏对朱注主要采取“驳正”态度,然从其实际注释看,则当非则非,当从则从。如《学而篇》第1章注“学而时习之”时,赞同王肃解“时”为“以时”,即“在一定的时候”或“在适当的时候”的意思。指出“朱熹的《论语集注》把它解为‘时常’”,批评其“是用后代的词义解释古书”[1][2][3]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页,第16页,第8、9页。。然对《为政篇》第9章“退而省其私”理解,译文中为“等他退回去自己研究”,即颜回自己“省”“私”,注释中则点明“朱熹的《集注》以为孔子退而省颜回的私,‘则见其日用动静语默之间皆足以发明夫子之道”,“说也可通”[2]。而注《里仁篇》第10章“适”“莫”时,先罗列了两种说法,均未采纳。最后强调“我则用朱熹《集注》的说法”。注《雍也篇》第2章“简”字时,指出《说苑》之说不妥,认为“朱熹以为‘简’之所以‘可’,在于‘事不烦而民不扰’,颇有道理”。杨氏甚至对朱熹有关解释加以补证,如注《学而篇》第13章“复”时,先引“《左传》僖公九年荀息说:‘吾与先君言矣,不可以贰,能欲复言而爱身乎?’又哀公十六年叶公说:‘吾闻胜也好复言,……复言非信也。’这‘复言’都是实践诺言之义”。在此基础上指出“《论语》此义当同于此”。紧接着点明“朱熹《集注》云:‘复,践言也。’但未举论证,因之后代训诂家多有疑之者。童第德先生为我举出《左传》为证,足补古今字书之所未及”[3]。

今考《论语译注》之所有注释,直接点明朱注者共21处。其中明言从朱注者11处(含补朱注者2处),备朱注者7处,非朱注者3处。其主观命意与实践态势的疏离,盖由其不主一家、实事求是的胸襟决定。

杨伯峻《论语译注》重视诠释的论证和发现。

杨氏在《论语译注·例言》中云:“本书虽然不纠缠于考据,但一切结论都是从细致深入的考证中提炼出来的。其中绝大多数为古今学者的研究成果,也间有著者个人千虑之一得。结论固然简单,得来却不容易。为便于读者查究,有时注明出处,有时略举参考书籍,有时也稍加论证。”在这一思想指导下,杨氏凭借自身深厚的小学文献学修养,做到虽不纠缠于考据,却精于考据,且在穿越古今学者研究成果时能够“稍加论证”;杨氏缘于推陈出新的强烈驱动,追求从深入细致的考证中揭示规律,在爬梳剔抉的“千虑”中强调“一得”。

《论语》毕竟是远古时代的经典文献,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语言的流变、语境的消失,由于汉语语言的丰富性、模糊性,常导致同一经文产生不同乃至相去甚远的解读。注释时如何取舍?如何判断?杨氏不是简单地给出答案,而是作出简要的分析论证,以增加说服力和可信性。如《学而篇》注“习”,“一般人把习解为‘温习’,但在古书中,它还有‘实习’、‘演习’的意义,如《礼记·射义》的‘习礼乐’、‘习射’。《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这一习字,更是演习的意思。孔子所讲的功课,一般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结合。像礼(包括各种仪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这些,尤其非演习、实习不可。所以这‘习’字以讲为实习为好。”[1][2][3][4][5][6]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页,第2页,第5页,第9页,第164页,第86页。同篇注“人不知”时云:“这一句,‘知’下没有宾语,人家不知道什么呢?当时因为有说话的实际语境,不需要说出便可以了解,所以未给说出。这却给后人留下一个谜。有人说,这一句是接上一句说的,从远方来的朋友向我求教,我告诉他,他还不懂,我却不怨恨。这样,‘人不知’是‘人家不知道我所讲述的’了。这种说法我嫌牵强,所以仍照一般的解释。”[2]以上二例中,何以将“习”理解为“实习”?何以认为“知”之宾语为“我”,而不是“我所讲述的”?杨氏用简明的语言作了清晰的阐释,令人信服。

杨氏注解中不乏高屋建瓴之见解,时常从众多材料中进行总结性的揭示。这一方面表现在其对古汉语词法、句法规律的深入了解、高度把握。如注《为政篇》第19章“错诸枉”时云:“一般人把它解为废置,说是‘废置那些邪恶的人’(把‘诸’字解为‘众’)。这种解法和古汉语语法规律不相符。”注《述而篇》第11章“子行三军”时云:“‘行’字古人用得很活,行军犹言行师。《易经·谦卦·上六》云:‘利用行师征邑国’,又《复卦·上六》:‘用行师终有大败’,行师似有出兵之意。这种活用,一直到中古都如此。”注《学而篇》第6章“仁”时云:“仁”即“仁人”,和《雍也篇》的“井有仁焉”的“仁”一样。“古代的词汇经常运用这样一种规律:用某一具体人和事物的性质、特征甚至原料来代表那一具体的人和事物。”[3]这些都是对古汉语语法规律的准确揭示。另一方面表现在其对《论语》经文的透彻理解和宏观把握。如“《论语》的君子有时指有位之人,有时指有德之人。但有的地方究竟是指有位者,还是指有德者,很难分别。”[4]“《论语》的‘约’字不外两个意义:穷困,约束。至于节俭的意义,虽然已见于荀子,却未必适用于这里。”“《论语》中的‘士’,有时指有一定修养的人,如‘士志于道’的‘士’。有时指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如‘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以谓士矣’的‘士’。”[5]这样的解释启人心智,催人思索,有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之效应。

杨氏注经追求“千虑之一得”,时有独特之新见。如关于《子罕篇》“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句,《论语》文本中言利、命较少,然言仁“最多”,可为什么还说“孔子罕言”呢?由此生出多种解释。杨氏曰:“我则以为《论语》中讲‘仁’虽多,但是一方面多半是和别人问答之词,另一方面,‘仁’又是孔门的最高道德标准,正因为少谈,孔子偶一谈到,便有记载。不能以记载的多便推论孔子谈得也多。孔子平生所言,自然千万倍于《论语》所记载的,《论语》出现孔子论‘仁’之处若用来和所有孔子平生之言相比,可能还是少的。诸家之说未免对于《论语》一书过于拘泥,恐怕不与当时事实相符。”[6]再如《颜渊篇》第5章之“司马牛”,“自来的注释家都说这个司马牛就是宋国桓魋的兄弟”,认为其事见于《左传》哀公十四年。如何晏《论语注疏》引孔安国曰“牛,宋人,弟子司马犁”,“牛兄桓魋将为乱,牛自宋来学,常忧惧,故孔子解之。”[1]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86、487页。朱熹《论语集注》亦曰“司马牛,孔子弟子,名犁,向魋之弟。”[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3页。现代学者蒋伯潜先生也认为“司马牛,孔子弟子,就是宋国桓魋之弟。”[3]蒋伯潜:《四书读本》,〔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213页。但杨氏认为,“孔子的学生司马牛和宋国桓魋的弟弟司马牛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人,难于混为一谈。”他指出:“第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既不说这一个司马牛是宋人,更没有把《左传》上司马牛的事情记载上去,太史公如果看到了这类史料而不采取,可见他是把两个司马牛作不同的人看待的。第二,说《论语》的司马牛就是《左传》的司马牛者始于孔安国。孔安国又说司马牛名犂,又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司马牛名耕的不同。如果孔安国之言有所本,那么,原本就有两个司马牛,一个名耕,孔子弟子;一个名犂,桓魋之弟。”[4][5][6]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25页,第52页,第31-32页。同样在注《公冶长篇》“左丘明”时,他明确道:“这一问题,经过很多人的研究,我则以为下面的两点结论是可以肯定的:(甲)《国语》和《左传》的作者不是一人;(乙)两书都不可能是和孔子同时甚或较早于孔子的左丘明所作。”[5]上述之见解,皆人所罕言,新颖独特。这些“新见”,诚如杨先生所言“结论固很简单,得来却不容易”,经历了细致深入的考证过程。在具体的呈现形式上,有的是结论性的,较为概括;有的是推论性的,较为具体。出于面向“一般读者”的对象考虑,杨氏注释中对考据过程较少罗列,但有时亦展示其通过具体史料深入考证之“一得”。如注“三归”:

三归的解释还有:(甲)国君一娶三女,管仲也娶了三国之女(《集解》引包咸说,皇侃《义疏》等);(乙)三处家庭(俞樾《群经平议》);(丙)地名,管仲的采邑(梁玉绳《瞥记》);(丁)藏泉币的府库(武亿《群经义证》)。我认为这些解释都不正确。郭嵩焘《养知书屋文集》卷一《释三归》云:“此盖《管子》九府轻重之法,当就《管子》书求之。《山至数篇》曰,‘则民之三有归于上矣。’三归之名,实本于此。是所谓三归者,市租之常例之归之公者也。桓公既霸,遂以赏管仲。《汉书·地理志》、《食货志》并云,桓公用管仲设轻重以富民,身在陪臣,而取三归。其言较然明显。《韩非子》云:‘使子有三归之家’,《说苑》作‘赏之市租’。三归之为市租,汉世儒者犹能明之,此一证也。《晏子春秋》辞三归之赏,而云厚受赏以伤国民之义,其取之民无疑也,此又一证也。”这一说法很有道理。我还再举两个间接证据。甲:《战国策》一说:“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也。”似亦以三归为市租。乙:《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建安十五年令曰:“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亦以管仲不是清廉之士,当指三归。[6]

杨氏先列出其他义解并加以否定,再从《养知书屋文集》、《汉书》考出“三归”之出处及义解,然后引《韩非子》、《说苑》证之,引《晏子春秋》再证。仍然不肯罢休,又引《战国策》、《三国志》分别予以间接论证。真可谓证据凿凿,波澜迭起,捭阖纵横,令人信服,对《论语》诵习提高者无疑具有范式意义。

杨氏之“一得”,果断、自信、富有创见,源于其丰厚的积累,深入的考据,精辟的论证。

综上可知,杨氏之注释紧紧围绕普及与提高之目标,采用了不同于古代的注释体例,“不纠缠于考据”,“不炫博”,“不矜奇”,“不自是”,“不遗美”,尊重传统,实事求是,且能有所发见。

杨伯峻独具一格的注释特点,源于其深厚的学术积淀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此从“论语词典”之一隅即可窥见。杨氏幼时由祖父亲自授读古书,又先后师从其叔父杨树达和黄侃两位大家,文献学和语言学造诣很高,早在1936年就出版了著作《中国文法语文通解》,1956年又出版了《文言语法》。在撰述《论语译注》之前,杨氏还“曾经对《论语》的每一字、每一词做过研究,编著有‘论语词典’一稿。其意在尽可能地弄清《论语》本文每字每词的涵义,译注才有把握”[1]杨伯峻:《论语译注·例言》,第36、37页。。这样细致深入的准备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译注完稿后,采纳吕叔湘先生的建议,将其拟欲废弃的词典,加以整理附于译注之后。其“详于注释者,词典仅略言之;注释未备者,词典便补充之”。词典与注释交相为用,相辅相成,为读者阅读或研究《论语》及其中词的用法提供了方便。

杨氏花费大量心血编撰《论语》词典,使其十分熟悉《论语》词法、句法规律,在经文注释时能够融会贯通,做到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如注“攻乎异端”章之“攻”时云:“论语共用四次‘攻’字,像《先进篇》的‘小子鸣鼓而攻之’,《颜渊篇》的‘攻其恶,无攻人之恶’的三个‘攻’字都当‘攻击’解,这里也不应例外。很多人却把它解为‘治学’的治。”[2][3]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8页,第98页。再如,注《乡党篇》“入公门,鞠躬如也”时指出:“这‘鞠躬’两字不能当‘曲身’讲。这是双声字,用以形容谨慎恭敬的样子。《论语》所有‘□□如’的区别词(区别词是形容词、副词的合称),都不用动词结构。”[3]这样的注释,比比皆是,既有微观的审察,又有宏观的结论,既有定量的统计,又有定性的分析。其充满自信的论析、富有高度的断语,源自辛勤编制词典打下的基础,积淀的底气。

杨氏曾居家与其学生尝桔论道。屈原《桔颂》中的“桔”当为南桔,古代湖南特产,俗称“大红袍”。但由于几千年一贯制,品种退化,存在果小、味淡、籽多的缺点,已经面临淘汰的局面。而当时流行的是蜜桔而非南桔,是引进的外来优良品种,它色泽橙黄或浅红,皮薄圆润、肉嫩无渣、汁多爽口、甜味浓郁,吃来沁人心脾,回味无穷。杨由此引发感慨:“任何事物,都不应固守旧的东西,不思改进,抱残守阙,那是没有出路的;而应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革故鼎新,学习外来好的东西,有所创造,有所发展,才有广阔的前途。桔子发展的历史是这样,我们办事情、做学问又何尝不是如此咧!”[4]欧阳周:《不随寒暑换贞心》,http://people.rednet.cn/PeopleShow.asp?ID=646848。是的,杨氏这种强烈的创新精神,驱使他在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全新的读者群时,不固守两千多年的《论语》注疏传统,有所发展,有所创新。杨先生的实践及其成果,对于传统文化的价值挖掘与当代转型,对于今天的文化发展与文化繁荣,对于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无疑具有启迪意义和参照价值。当然,由于时代、认识的局限,《论语译注》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问题,但白璧微瑕,杨氏的《论语译注》依然被公认为当代最好的《论语》读本之一。

〔责任编辑:平啸〕

On Annotating Features of Yang Bojun's The Annotated Analects of Confucius

Cai LailiLiu Hong

Annotated texts in history are indispensable to passing down the Confucian classics.Facing a new era,Yang Bojun made changes to keep pace with social development.His The Annotated Analects of Confucius quests for models and annotating methods for modern annotating-style texts with distinct annotating features.His practices and achievements are undoubtedly of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and reference value to the exploration into the valu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chang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in modern times,to the present cultural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prosperity,and to the entry of Chinese culture into the world.

Yang Bojun;The Annotated Analects of Confucius;the Confucian classics;anno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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