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颛顼·祝融*——楚人始祖论
2014-04-16蔡靖泉
蔡靖泉
文献记载,楚人的始祖是古史传说中的古帝高阳,高阳或说即古史传说中的古帝颛顼。文献记述楚先民的历史,只能追溯到古史传说中的颛顼、帝喾时代居处中原腹地的祝融部落。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记述有祝融听命于炎帝且为炎帝佐神的神话,传世文献又记述有祝融为颛顼后裔的传说。炎帝、颛顼、祝融三者,究竟孰为楚人始祖?三者又是什么关系?学者尽管多有阐述,但见仁见智,故有深入考论以求取得共识的必要。
一
楚人的杰出代表、伟大诗人屈原在《离骚》开篇即上陈先祖,称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史家宗师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开篇也据《世本》等古籍云:“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屈原自称其先祖是古帝高阳,司马迁也记载楚人先祖是高阳,这“高阳”无疑就是楚人认定的始祖。不过,高阳是古史传说中的古帝称号而非其名,尚且未见文献中记载楚人明言高阳即颛顼,楚人认定的始祖高阳也未必就是司马迁所说的黄帝之孙颛顼。
高阳为古帝称号,在传世文献中始见于《左传·文公十八年》: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昔帝鸿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皞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谓之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
这是鲁国太史克对鲁宣公讲的古史传说。其语中既言及高阳氏,又言及颛顼氏,而且将高阳氏与颛顼氏分别作为教子有方和教子无方的典型。显然,至晚在春秋时期的古史传说中,高阳与颛顼是时代不同、作为不同、形象不同的两位古帝。
张正明先生考证后指出:“高阳为夏人所尊崇,是炎帝的古称。称高阳也罢,称炎帝也罢,都是太阳神的化身。”①其说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在古史传说中,炎帝与黄帝是同胞兄弟,起初生活在今陕西宝鸡一带。《国语·晋语四》记载炎帝传说云:
姬水,一说即岐水,姬、岐音近而通,是渭水的支流。《水经注·渭水》:“岐水又东迳姜氏城南,为姜水……炎帝长于姜水,是其地也。”据《国语》记述,历史的真相大概是,炎帝与黄帝本为生活在岐水流域两个胞族,后各自发展壮大,以致相互争夺生存空间。结合其他文献中的相关记载,可知炎帝族与黄帝族先后东进以征服中原,并在阪泉之野发生大战。战争的结果乃如《史记·五帝本纪》所述,黄帝“三战,然后得其志”。得志的黄帝族,也就成为中原的统治部族乃至在中原融合壮大的华夏部落联盟的核心。失意的炎帝族,则大部分成员融入黄帝族而与之同为华夏民族的先祖。周代诸夏人士自称“皆黄、炎之后”②,诚为事出有因。不过,姜姓炎帝族后裔在周代大都居处中原边缘乃至南方长江中游,如周代的姜姓诸侯国申、吕、纪、向、州、厉 (赖)等。
“春秋三传”中记载春秋初年地处今湖北随州的厉国 (一作赖,古音厉读为赖),即炎帝族后裔建立的姜姓诸侯国。厉国因厉山而得名,厉山亦即烈山,烈山意谓放火烧山、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起源的山野之地,厉山一带自古流传有农业和医药发明之神——神农氏出生地的传说,神农氏也别号烈山氏。江汉地区在新石器时代已是原始农业的发达之地,江汉先民崇拜神农自在情理之中。见载于周代典籍和出土周代器物铭文的厉国,其历史或可追溯久远。厉国先民大概自炎黄时代就南徙到江汉地区聚族而居,至商周时成为江汉地区的小方国。厉国民众崇奉先祖炎帝,又入乡随俗尊奉当地祖神神农,“久而久之,当地的炎帝和神农就由共处而同尊,由同尊而合并了”③。盛弘之《荆州记》和郦道元《水经注》,都记载了今随州有厉山(即烈山)、厉乡的地名和神农出生于厉山下石穴中的传说。《水经注·漻水》特别注明:“(厉乡)亦云赖乡,故赖国也。”《史记·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厉山在随州随县北百里,山东有石穴。(曰)[昔]神农生于厉乡,所谓烈山氏也。春秋时为厉国。”此说概括相关前说,在后世几成定论。
炎帝与神农在江汉地区由厉国先民同尊并奉,到厉国民众合体尊奉而号为“炎帝神农氏”,想必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厉国先民及民众的祖先崇拜信仰,也逐渐影响到本就崇奉神农又沾染中原文化而崇敬炎帝的江汉地区乃至长江中游的民众。至流行阴阳五行说的战国时代,炎帝也就根据五方配五帝、月令从五帝的观念,自然而然被确认为主夏、尚火的南方天帝。《吕氏春秋·孟夏纪》云:“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高诱注:“炎帝,少典之子,姓姜氏,以火徳王天下,是为炎帝,号曰神农,死托祀于南方,为火徳之帝。”学者指出,先秦典籍中语及炎帝、神农氏,都是分别称其名号,未见合称,表明炎帝和神农在先秦时是互不相涉的两个传说人物,将炎帝与神农合为一体是秦汉人士的合成④。不过,据现有资料,“炎帝神农氏”这个合二而一的名号始见于《世本·帝系》。《左传·昭公十七年》孔颖达疏“炎帝神农氏”:“《正义》曰:《帝系》、《世本》皆为炎帝即神农氏。炎帝,身号;神农,代号也。”不过,即使是如学者推测成书于秦汉之间的《世本》所述也必有所据。传世的一些先秦典籍中语及炎帝或神农,已经隐然将两者视为一人。如认定炎帝和神农之世在黄帝之世前而记述有次,或将神农与黄帝并提,或记述炎帝与黄帝大战。《周易·系辞下》:“包牺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作。”《战国策》卷三《秦一》:“苏秦曰:‘……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兠,舜伐三苗。’”《战国策》卷十九《赵二》:“宓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庄子·缮性》:“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左传·僖公二十五年》:“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杜预注:“黄帝与神农之后姜氏战于阪泉之野,胜之。今得其兆,故以为吉。”这些记述,就让人觉得神农与炎帝同为一人。徐旭生认为,炎帝是“由于战国时代学者的综合整理,才同神农一名词发生不可分离的关系”⑤。称炎帝与神农的合体源自战国时代,当切近历史事实,只是未必是经战国学者的综合整理而致,更可能是在江汉民间传说中完成而传扬开来,逐渐为学者接受。
楚先祖本居中原而为华夏部落联盟的成员,自然会熟悉甚至接受华夏先民崇奉的祖先炎帝。楚先民长期生活在江汉地区,楚人立国于江汉地区,文献记载厉国在春秋初年就成为楚国的附庸。《左传·桓公十三年》记载,楚国莫敖率军伐罗,“楚子使赖人追之不及”。杜预注:“赖国在义阳随县。赖人,仕于楚者。”厉人在春秋时期就入楚籍而为楚人,“居国南乡”的楚人在与江汉蛮夷杂处交融的潜移默化之中,在春秋战国流行文化观念的长久熏陶之中,当然会接受厉人及江汉地区民众崇奉的始祖、先秦人士认同的南方天帝——炎帝神农氏。况且,楚人在长期兴族强国的历史发展中始终自觉地“以属诸夏”,至春秋中期完全与华夏族融为一体,自然也因从华夏人的“皆黄、炎之后”观念而认同华夏共祖,又因居处南方而更加认同被世人视为南方天帝的炎帝。加之,楚人尤其崇拜太阳、崇尚红色,而炎帝就是传说中“以火德王天下”的太阳神,别称“赤帝”,所谓“位在南方,其色赤……其帝炎帝者,太阳也”⑤,楚人于是确信自己是太阳神炎帝的苗裔。
二
炎帝是楚人在历史发展中认同的始祖,并非楚人的血亲先祖。史籍载明而可追溯到的楚人血亲先祖,是古史传说中五帝时代先后听命于颛顼、帝喾的重、黎 (或合称重黎)。《国语·楚语下》记载楚昭王问大夫观射父:“《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观射父回答:
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徳,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之衰也,九黎乱徳,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观射父在春秋末年被楚人奉为国宝第一,是一位博通古今、学识深广、娴于辞令、行事干练、地位崇高的楚国名臣。《国语·楚语下》记载,楚大夫王孙圉出使晋国时,赵简子问他楚国的“白珩”为宝几何,他回答:“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楚昭王向观射父问的是先祖重、黎的事迹和作为,他的回答则详细讲述了中国原始社会末期历史文化发展的重大变革,说明了楚人先祖在史前的重要地位。据观射父所言,参考文献中相关记载可知,五帝时代以前,地广族小,民众忠信,神灵明德,人神不杂,祸灾不至,社会安宁,生活幸福;五帝时代初期,部族发展壮大,社会矛盾加剧,南方支族众多的九黎部落侵犯华夏部落,虽然被华夏部落联盟击溃,但传统的人神关系和安宁的社会秩序遭到巨大破坏,以至于社会上人人通神,家家是巫,藉神为乱,作巫逞欲,神无威严,人不敬畏,祸灾连连,晦气莫尽;颛顼成为华夏部落联盟首领之后,命令职掌联盟祭祀等事务的“南正”重和“火正”黎分别会聚天神以分列其位、集合民众以祭祀神灵,使原来的秩序得以恢复,人神不得随意相通,人神也不能恣意相侵,这就是断绝地上民众与天上神灵相通。“绝地天通”意味着剥夺部落民众通神的权力,意味着只能由部落首领或部落联盟首领任命的巫才能主持祭祀活动以通神,意味着部落及部落联盟首领对神权的垄断,意味着部落及部落联盟首领将管理权与神权集于一身,这不啻是强化部落文化心理认同、巩固部落联盟的必要措施,是原始社会历史文化发展的重大变革,是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迈进的跨越式一步。颛顼也因为“绝地天通”的成功而获其名号,并且受到后人的推崇。《世本》云:“颛者,专也;顼者,正也;言能专正天地之道也。”重、黎当是部族的名号,也是部族首领的名号。重、黎这两个部族或合为一个部落,在颛顼世后以黎部族为主体,故典籍中记述颛顼世后的该部落或只称“黎”,或合称“重黎”。《左传·成公十三年》记刘子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周代仍以祭祀鬼神为国家最大的事,原始社会不啻更是以祭祀鬼神为部族、部落及部落联盟的首要之事。主持部族祭祀的大巫,一般就是部族首领,也是部族中地位最高、知识最丰、能力最强的人。主持部落或部落联盟祭祀的大巫,则是部落或部落联盟中最为博学、最具才华、最有智慧、最好品行、最高威望者,如此才有资格担当人神相通的媒介并让部落或部落联盟成员信服。颛顼令重、黎担任职掌华夏部落联盟的神事巫术,显然是由于重、黎深孚众望。重、黎也因此最得颛顼信用而担任华夏部落联盟最为重要的职位,重、黎部落也当然在华夏部落联盟中地位显赫。
至帝喾世,重、黎部落在华夏部落联盟中的地位更加显赫,其首领在华夏部落联盟中的功勋也更加巨大。《国语·郑语》记载:“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祝融’,其功大矣!”《史记·楚世家》也记述:“重黎为帝喾髙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黎或重黎在帝喾世专任火官,恪尽职守地守燎祭天、观象授时、放火烧荒,劳苦功高,帝喾于是论功封以美号曰“祝融”。其后,重黎部族首领担任华夏部落联盟的火官,也袭用祝融名号。《史记·楚世家》记述:“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楚人是重黎的血亲后裔,《国语·郑语》明言:“夫荆子熊严……且重、黎之后也。”司马迁记述楚人世家,乃大书祝融。楚人称颂始祖,乃尊称祝融。战国以前楚人祭祀祖先,必以祝融为首。
屈原《离骚》首句称颂了“帝高阳”炎帝,次句“朕皇考曰伯庸”即称颂祝融。旧注称:“父死称考”,“伯庸为屈原父名”。实际上,“皇考”,应指有嘉功成德的远祖。《诗经·周颂·雍》的“假哉皇考”句中的“皇考”,即指周族的太祖。孔颖达疏:“皇,君也。此太祖宜为一代之始王,故知嘉哉……考者,成德之名,可以通其父而祖故也。”“伯庸”即“祝融”。“伯”、“祝”可同训为“大”,义近而字通。“庸”、“融”同为一音,音同而字通。湖南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楚帛书》,记载有“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奠三天”,“奠四极”,使天地得以安宁的神话传说,表明楚人以为自己的先祖祝融依附并听命于炎帝,是太阳神炎帝的子孙。在楚人看来,炎帝是其人文始祖,祝融是其血亲始祖。屈原自陈祖考诗句的大意即是:我是炎帝高阳的后裔,我的先祖名叫祝融。
《左传·僖公十二年》记载:“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秋,楚成德臣、斗宜申率师灭夔,以夔子归。”祝融是楚人远祖,鬻熊是楚人近祖,夔子是楚国别封之君却不祭祀这两位祖先,令楚成王忍无可忍而兴师灭夔。显然,春秋时期楚人祭祀血亲祖先,必祀这两位先祖,而以祝融为始祖。
出于对血亲始祖祝融的尊崇,楚人将其作为祖先神奉祀而予以美化、神化,以致其在神话传说中不仅成为了南方天帝炎帝的后裔,而且成为了炎帝的佐神。“楚之巫书”《山海经·海内经》云:“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讠夭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楚帛书》记述的楚地流传神话中,祝融是听命于炎帝的天神。战国后期,祝融为炎帝佐神的神话已广为世人传扬。《吕氏春秋》记载“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成为炎帝佐神的祝融形象,乃如《山海经·海外南经》所描写:“南方祝融,兽面人身,乘两龙。”汉初成书于故楚王畿之地的《淮南子》,概述了战国以来的传说: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高诱注:旧说云祝融),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征,其日丙丁。
三
由于重黎 (祝融)深得颛顼、帝喾信用而在华夏部落联盟中地位显赫,由于重黎 (祝融)部落在颛顼、帝喾时代是华夏部落联盟的重要成员,古史传说中乃有重黎或黎为颛顼之子的说法。《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晋大夫蔡墨云:“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在社会统一趋势日益明朗、世人形成华夏首尊黄帝的民族意识和天下分为九州的国家概念的战国时代,在华夏古帝万世一系的正统观念支配下,融入华夏族的古族传说被世人编排整合,华夏部落联盟的重要首领都被说成是黄帝后裔,颛顼被说成是黄帝之孙,祝融也被说成是颛顼后裔。《山海经·大荒西经》即云:“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又云:“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左传》所记春秋楚人奉祀先祖,举祷的只有楚人的血亲祖先祝融和鬻熊。楚简记载战国后期楚人奉祀的先祖,就举祷“老童、祝融、鬻熊”这“三楚先”了,增加了一位所谓颛顼之子、祝融之父的“老童 (一作僮)”⑥。说颛顼是楚人的血亲始祖,显然是攀龙附凤的附会。之所以有这样的附会,想必是颛顼“绝地天通”的变革对于华夏族发展贡献巨大而地位极高,如果说黄帝时代初步形成了华夏部落集团,那么可以说华夏部落联盟的形成和巩固是在颛顼时代。《国语·鲁语》记鲁大夫展禽说:“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徐旭生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中感叹:“在古代各帝里面,最难明了而关系又颇为重要的莫过于帝颛顼……华夏集团中的重要氏族,有虞氏、夏后氏全对他行祖祭……像他这样东西南北、‘无远弗届’的情形,在《山海经》里面,除了帝俊以外,没有第三个人……颛顼没有显著的武功,却是声名洋溢,超过黄帝……”这古史传说中帝颛顼现象,正表明颛顼“绝地天通”而致使华夏部落联盟中部族的文化心理 (祖先观念)的认同和华夏部落联盟的扩大,表明颛顼对华夏族发展贡献巨大而名望崇高。不过,楚人既不认定炎帝是自己的血亲祖先,也未认定颛顼是自己的血亲祖先,因此也不祖祭炎帝和颛顼。传世文献和出土楚简中有关楚人举祷血亲祖先的文字,皆不见语及炎帝和颛顼。尊老童为楚人奉祀的首位先祖,无疑是虚构神主的作为。战国以前的文献和文献中记载春秋以前的史事,未见老童踪影。老童的名称最早仅见于《山海经》所述颛顼世系及出土战国楚简所记祷辞,老童的事迹则在先秦文字资料中全无记载。看来,老童应是战国人士编造的楚人血亲始祖。或许颛顼在战国的古史传说中地位被推崇更高,以至于在春秋的古史传说中是颛顼之子的重黎降低辈分而变成颛顼之孙,虚构的老童成了颛顼之子、祝融之父。楚人为颛顼后裔的传说在战国后期至西汉的影响越来越大,《世本》记述楚人世系乃本其说。《史记·楚世家》也据之并糅合楚祖炎帝的传说而论定“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只是秦汉人士将高阳与颛顼合为一体,甚至又进一步降低了祝融在颛顼帝系中的辈分,所谓“颛顼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黎”。说祝融 (重黎)是颛顼的孙子或重孙,都与《国语·楚语下》记述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的传说不合,显然不能信以为真。
五帝时代的祝融部落居处中原腹地的今河南新郑一带。《左传·昭公十七年》载明:“郑,祝融之虚也。”祝融部落自颛顼、帝喾之世得以迅速壮大。至尧、舜、禹之世,祝融后裔不仅在华夏部落联盟中继续担任火正等显要职务,祝融部落也壮大为有数个分支部族并且各据一方的部落集团。《国语·楚语下》记观射父云:“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史记·五帝本纪》记述:“天下归舜,而禹、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皆举用,未有分职。”据此记载,祝融后裔彭祖在尧帝时代成为部落名酋和尧帝倚重的部落首领。可是,进入文明时代的夏、商、西周三朝,祝融后裔支族却被中原王朝视为“非我族类”而相继翦灭。《国语·郑语》:“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末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当周未有。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秃姓舟人,则周灭之矣。妘姓邬、郐、路、偪阳,曹姓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数也,而又无令闻,必不兴矣。斟姓无后。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世本·帝系篇》也有祝融之后多个姓氏的记载:“吴回氏生陆终。陆终氏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生子六人,孕而不育三年,启其左胁,三人出焉;启其右胁,三人出焉。其一曰樊,是为昆吾;昆吾者,卫是也。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参胡者,韩是也。三曰篯铿,是为彭祖;彭祖者,彭城是也。四曰求言,是为会 (郐)人;会人者,郑是也。五曰安,是为曹姓;曹姓者,邾是也。六曰季连,是为芈姓;季连者,楚是也。”类同《世本》的记载,还见于《大戴礼记·帝系》和《史记·楚世家》。《大戴礼记》和《史记》的记载,当依据《世本》。韦昭注《国语》参照《世本》,认定“祝融八姓”实为六姓,六姓的宗祖是祝融吴回的六个孙子。吴回的幼孙季连,则是楚人的直系祖先。
概而言之,追溯楚人族源和先公世系,楚人的血亲始祖是祝融;根据历史传统和文化心理,楚人视炎帝为人文始祖;在战国时代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颛顼又被说成是黄帝之孙、楚人之祖。至社会实现统一、文化得以整合的汉代,“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乃成为古代定论。
注释:
① 张正明:《楚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4页。
②《国语·周语下》。
③ 张正明:《炎帝散论》,《张正明学术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75页。
④ 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张正明:《炎帝杂记》,《炎帝与炎帝文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叶林生:《古帝传说与华夏文明》,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等。
⑤《白虎通·五行》。
⑥ 参见望山楚简、包山楚简和新蔡葛陵楚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