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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词绪论》看子弟书

2014-04-16尹变英

晋中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旗人传神古人

尹变英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030006)

顾琳于清代嘉庆二年(1797年)所写的《书词绪论》是现存最早的也是唯一的研究子弟书的专著。在顾琳的时代,子弟书处于大为盛行而又缺乏规范的状态。“近十余年来,无论搢绅先生,乐此不疲,即庸夫俗子,亦喜撮口而效,以讹传讹,虽好者日见其多,而本音则日失其正矣。”[1]821这种人皆争效的情景在顾琳看来并不是子弟书的好事。《书词绪论》正是要将这种新兴的艺术形式进行规范,以利于其更好地发展。《书词绪论》表面上是在说子弟书应当怎样说,实际上则是在正子弟书之品。顾琳要为子弟书正名、正声、正形、正性。“小技”而有“大道”,《书词绪论》从子弟书的内容、主题、表演、场所等多个方面提出规范子弟书发展的种种建议。他谈辨古、立品、脱俗、传神、立社,其最终目的都是如何为了让子弟书恢复其更纯粹的品质。

关于什么是子弟书,顾琳认为:“书者,先代歌词之流派也。古歌为类甚多,不能枚举。其大义不[1]821谈子弟书的来源,也是从根基上对其提出规范的,所以才有“立意正大”之出劝善惩恶之两途。”[1]821在李镛作的眉批中说:“提出古歌,立意正大。提出惩劝,尤为风化相关。”说。这里认为子弟书的来源为古歌,主要是从子弟书的内容和主题上对其提出规范的,即内容应当是“劝善惩恶”的。所以,顾琳才在后面的论述中提出对“淫邪之书”的批判。顾琳非常反对子弟书“新声日起”的状况。他认为“新声日起,转相效尤,其愈失而愈远,虽名具而实亡”[1]821。他对子弟书的流行带来的曲词变化颇为不满。他认为“欲求可观,本不在独出心裁,正在于善能法古。”[1]821“善能法古”是顾琳为子弟书的存在提出的原则性规范。新腔必然带来新词,远离“劝善惩恶”的本意而流于低俗化。顾琳认为子弟书分为东西两派的原因就是“厌常喜异之辈,又从而变之”,并认为“西派未尝不善,惟嫌阴腔太多,近于昆曲,不若东派正大浑涵,有古歌遗响”[1]821。可见,他认为东派才是子弟书的正宗。顾琳想以正源来维护子弟书的独特性和高雅性。他是本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精神来谈子弟书。不要见异思迁,不要轻易放弃。可见,在对子弟书的痴好中,包含着顾琳自身的人生价值观念。

在《书词绪论》中,顾琳是从人生于宇宙间必须“求所树立”[1]819来谈子弟书的。子弟书是作为八旗子弟的一种人生“树立”而存在的。顾琳处处以论诗词、书画的方式论子弟书。在他看来,子弟书的根本是一种与诗词、书画同等地位的艺术。古人通过诗词、书画使自己的生活艺术化。旗人则通过子弟书来实现生活的艺术化。所以顾琳才在《书词绪论》中谈“辨古”“立品”“脱俗”“传神”。如同古人论诗一样,时时将先代作为典范。一种艺术形式,只有当其化入生活的时候,才能得到最为充分的发展。子弟书的兴盛就是因为它融入了八旗子弟的生活中。顾琳的身世不可考,但从《书词绪论》中可以推断他应该是旗人,因为他过的是“月支饷费”[1]819的生活,吟哦子弟书在“该值之暇”[1]819。“饷”专指军队的俸给,在清代,军籍就是旗籍。“该值”是旗人当班。《女侍卫叹》中有:“谁想冤家今日该班去。”[2]29《侍卫论》中也有“值门时外领班钱内吃官饭”[2]206。“该值”就是旗人值班的意思。由此推断,顾琳也是八旗子弟。因为清代的八旗子弟有满族、蒙古族和汉族。顾琳有可能和曹雪芹一样是汉族旗人。为《书词绪论》作序的李镛也可能是旗人。李镛是铁岭人,铁岭是满族人的腹地。在清代,旗人不一定是满人,但满人一定是旗人。另外,他在序文中说:“辛亥夏,旋都门,得闻所谓子弟书者,好之者不异曩昔,而学之亦不异曩昔,于杯酒言欢之下,时快然自鸣,往往为友人许可,而予亦颇自得。”[1]818李镛能跻身于子弟书流行的核心场所,而子弟书又是八旗子弟的独特创造,说明李镛有可能也是旗人。他们对子弟书十分珍爱。李镛说自己喜欢到忘乎所以的程度:“因回思往日听予之书者,睨笑腹非者,不知几何人;撵看欲逃者,不知几何人;出而哇之者,又不知几何人,而予竟握絃高坐,恬不为怪。”[1]818说唱起子弟书来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顾琳也说自己对子弟书“酷好成癖”:“无寒与暑,吟哦不辍,虽梦寐不能忘,虽非笑不暇顾。”[1]819李镛和顾琳的自述也记述了子弟书盛行之时在八旗子弟生活中的重要性,是他们个人生活的主要方面。《附书社引》的部分更是将八旗子弟聚社吟咏子弟书的悠闲雅致的生活表现了出来,也写出了子弟书在旗人精神世界中的作用:“我有逸趣,非为管弦,用修静室,以为盘桓。或日或月,不必拘牵。并无罚约,总以悠闲。至则欢笑,煮茗为筵。或吟数句,或吟一篇。不雕不斫,不巧不纤。不来者不招,勿令攒眉而出。倘以为讴歌而变风俗,则岂其然。”[1]830子弟书的说唱和欣赏中呈现出的是八旗子弟们非常艺术化的怡然心态。《书词绪论》让我们看到,子弟书在流传之初,是如何高雅的一种旗人之间的交流活动。子弟书不仅仅是一种娱乐,而且是八旗子弟们的一种文化生活方式。

顾琳从“立品”“脱俗”“传神”“立社”等方面具体谈了子弟书的独特性。“立品”本来是指人应当树立品行,培养道德。顾琳以人品为喻来谈子弟书的立品问题,还是在强调子弟书内容的规范性。“其品一立,虽百无一能,不失为君子;其品不正,纵才擅八斗,学富五车,亦不免为小人。”[1]822顾琳强调“品”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才能。对应到子弟书就是主题的正大远远超过词彩的华美。“劝善惩恶”是正品,“言忠言孝”是正品。在顾琳的时代,子弟书已经有“淫邪之书”出现了。子弟书中有较多艳情类的作品如《灯草和尚》《送枕头》《葡萄架》等。顾琳之见,这类作品,文辞再好,也不是正品,是书中的“小人”。对听众而言,有“引诱”的作用。这种内容的子弟书是说书的大忌。而这类作品恰恰更为流行,“今见人每喜说淫邪之书”[1]822。所以更需要有人规范。顾琳认为不能立品的还有一类人:“以说书为奇技,不肯轻易示人,甚至说书之际,目空一切,以亲友皆非知音,说之有不屑者。”[1]822顾琳认为子弟书的作用是“遣兴”,是亲友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以说书来傲人的人也非正品。从“立品”的角度谈说书,可见顾琳对子弟书是非常珍重的。关于立品之说,也是将人生的道理融在了对子弟书的论述中。

子弟书的本质是俗文学,脱俗就显得更为重要了。李镛在总批中说:“况说书小技,本于世俗中自寻乐境,苟少补振刷,必致堕落尘障。”[1]824顾琳专设“脱俗”一节,雅俗之辨辨清了雅俗文学之分。“目不识丁之人,每多出风雅之士;淹贯古今之客,何尝无俗恶之徒。总因眼界不明,遂染此习而不觉,病入膏肓而不可救也。”[1]823又是以人来论。所脱之俗不是通俗之俗,而是庸俗之俗。这种辨析将子弟书乃至整个俗文学的品格、价值都推出来了。真正的雅不靠装饰而靠天然的气质。强调雅的本质其实是自然真挚,不雕饰,不刻意为之。俗文学的价值正在于自然天成。具体到说书的俗与不俗也是以自然与否作为标准的。“往往有说书未尝不工,而音声眉目间,有一段不可言喻之状;亦有本不工于此道,偶然握弦,摩仿一声半句,即觉悠然可听,无他,俗不俗之分也。”[1]823对于子弟书的表演而言,“工”与“不工”不是俗与不俗的分界。顾琳认为不工于此道的人反而脱俗,讲的也是自然与否、真挚与否的问题。“能于雅中见其粗俗,更能于俗中定其风雅,以此观人,真百不一失耳。”[1]824顾琳辨雅俗而不避俗,以“不工此道”之人,“目不识丁之人”为雅,以“工于此道之人”,“淹贯古今之客”为俗,超越了雅俗的一般分界。“以俗为雅”,这正是中国古人论诗的重要思想。黄庭坚、苏轼都是“以俗为雅”诗论的提倡者。顺着以自然真挚为雅,以雕饰做作为俗的标准,顾琳认为“更有以不顺乎世故人情谓脱俗。夫不顺乎世故人情者,此矫情之人。彼自以为脱俗,而不知其心腹肾肠之内,正种一俗根而不能拔去矣。”雕饰矫情正是难以拔去的俗根。“至如效新声以悦人,弄繁音而斗巧,尘俗满而,未免唐突古人,又安望其俗之脱哉!可哀也已!”[1]823顾琳反对所谓的“新声”正是反对完全以取悦于人为目的庸俗,反对“斗巧”的雕饰。顾琳给子弟书的定位是“以俗为雅”的。力图保持子弟书的纯粹性、个人性。以此来论子弟书,且处处将子弟书的辨析与人的品格同日而语,可见子弟书在其文化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传神”本是书画论的标准。《世说新语·巧艺》:“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3]1024唐代张怀瑾《张怀瑾议书》中有“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3]1021都是谈艺术作品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自然神韵。顾琳用书画的“传神”标准来谈子弟书:“知不传神之不可为画,则知不传神之不足为书矣。”“凡物必皆有神,如云霞之色,虫鸟之声,波浪之纹,人之眉目口鼻,以至一草一木,皆造物自然之神,而自为传者。至于书,则古人之性情,赖后人以文词传之;文词之精蕴,赖说之者以抑扬而传之。苟直说而不传,与童子背书何异?即使字斟句酌,板眼不紊,亦非妙品。又况二者亦不能共,安得不使人掩耳疾走也哉!”[1]824他认为“自为传者”是最好的境界。如果传神需要媒介,就有了难度。子弟书的文词要传古人性情之神,而说唱者要传文词之神。“如以说者之喜怒状古人之喜怒,则近于优孟。如以说者之声音状古人之声音,则又类于口技。惟在说之之际,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代生端正之想;即立心邪僻者,我以当舍经从权,代生邪僻之想,务使古人之心曲阴微,随口唾出,方称妙品。如得其道,则为画龙点睛;不得其道,则为画蛇添足。”[1]825顾琳认为子弟书的说唱要与“孟优”“口技”分别开来,“设身处地”地揣摩和传达“古人心曲之幽微”。这才能达到“画龙点睛”的效果。如朱光潜所说:“它能够在每个欣赏者的当时当境的特殊性格和情趣中吸取新鲜生命。”[4]186李镛的总批中说:“设身处地四字”是“千古文章之妙诀也”[1]825。可见无论顾琳还是李镛,都把子弟书和书画、文章这些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文学艺术相提并论,在他们的心中,子弟书的分量可想而知。在子弟书的说唱中,顾琳把揣摩领会看得很重,认为这是达到传神的根本。在他看来,子弟书不是随意的消遣,而是与古人神交的一种方式,是八旗子弟们一种高境界的精神活动。

达到“传神”效果的另一个途径是“详义”,李镛的总批中说:“故传神必本于详义,而详义必本于读书。”[1]827子弟书的说唱不是一个单纯用口传词的问题,需要对文词深入了解。因此,由说唱而说到了读书。“书必有文,文必有义。一句有一句之义,一字有一字之义,非如近时之秦腔、小说,较俗谈尤俗者。既有文义,则未说之前,当细为推究。文义了然于心,于说之之际,自有一番断续轻重之致。”[1]825顾琳将子弟书字句的意思和秦腔、小说这类俗文学区别开来,还是要凸显子弟书的独特性和高雅性,认为子弟书是中国传统诗词文学的一种民间普及演化,必然包含诗词的特质。要押韵,要对仗,要有意象典故。所以要对字句的含义、文中的典故了然于心。顾琳称子弟书《离魂》中的“冷落梅花冷落春”[2]555是古人诗篇。在他心中,子弟书与诗篇是如出一辙的,就是诗歌。赵景深认为:“子弟书虽然大多以中国明清小说、戏曲为题材,但它究竟不是小说,戏曲,而是叙事诗。”[1]2所以顾琳才把文义看得很重要。子弟书不是单靠曲调胜出的,文本也非常重要。并且文本不是一目之下就可以了然的,需要靠读书来支持。顾琳认为子弟书同诗歌一样,是一种有学养支持的高层次的艺术。

子弟书最初流行的场所是在子弟们杯酒言欢之时,李镛和顾琳都提到了这一点。子弟书是用来自娱自乐和以书会友的。这种性质体现在子弟书的说唱和创作方面。这种方式造就了子弟书的个人化、个人性色彩。说书在“闲窗默坐,既可陶一己之情”,也在“杯酒言欢,亦可供知音之耳”[1]821。很类似于古代文人之间的吟咏诗词。所以在子弟书作品中“窗”的意象非常之多。《武乡试》中也有“消午闷窗前草写添吟句,略表那武场英雄辅圣明。”[2]153《官阶叹》:“闲笔墨小雪窗追写《官阶叹》,顺一顺一世窝心气不平。”[2]24《先生叹》中有:“文西园窗前闲谱《先生叹》,生感慨一顶儒巾误少年。”[2]42《须子论》:“闲笔墨窗前开写《须子论》,总只为少年子弟教当严。”[2]140等等。此类词句在子弟书中几乎成了一个格套。子弟书的书写和说唱的群体是生活稳定而颇有余暇的。“窗”是一个安静而颇具个人色彩和预示着个人空间的意象。个人空间既包括自然空间,更提示作者独立的心境。以至于几个重要的子弟书作者也以“窗”命名,如罗松窗、韩小窗、芸窗。子弟书不仅是用来讲故事的,更重要的是通过讲故事来抒发作者心怀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以“叹”“论”命名的脱开故事直抒胸臆的子弟书篇,如《官衔叹》《老侍卫叹》《少侍卫叹》《先生叹》《须子论》等。其抒情性就显得格外突出了。因其个人色彩,子弟书也比其他的说唱类文学更注重文词的诗化。“杯酒言欢,亦可供知音之耳”,子弟书还是知音之间相互交流的重要工具。有些子弟书提到了写书供知音分享,如《狐狸思春》里有:“公务余暇闲戏笔,留与知音散闷玩。”[2]744早期的子弟书作为八旗子弟的一种高雅消遣,并没有走向茶肆书场。子弟书更为专业的说唱场所是“书社”。如同古人作诗要起诗社,顾琳认为说书也需要起专门的“书社”。可见他还是把子弟书看成诗歌一级的艺术。对于书社,顾琳也提出了规范。书社不是梨园子弟排戏,决不能“图射利”。子弟书的说唱是非盈利性质的。书社的目的是“以联朋友之情,非专以说书为事”[1]829。顾琳还要求不能将书社作为互相嘲笑、市井俗谈的戏谑场所。像古代的诗社一样,代表的不仅仅是写诗这件事,而是古人一种雅致的生活方式。诗社是古人作诗的生活化,书社也是八旗子弟们雅致生活的一种体现。

关于子弟书的伴奏乐器问题,顾琳也有论及。任光伟在其文章《漫话子弟书》中这样表述:在始创之时,“演唱时只用一面八角鼓作为击节乐器”,“嘉庆末年,北京民间鼓词艺人开始演出子弟书,这时又增加了一把三弦伴奏”[5]17。崔蕴华则认为:“子弟书的伴奏乐器更简单:三弦。”[6]103伊增埙《古调新谭:北京八角鼓岔曲集》中说:“乾隆初年,京城八旗子弟创造了以汉文(或兼用满汉文)写作,按汉语押尾韵,以七言为体,以叙述故事为主的书段,以八角鼓击节,称为清音子弟书。”[7]3顾琳在《书词绪论》中只字未提“鼓”,只讲“弦”:“夫书必有弦以随之者,欲气之舒畅也。”[1]828由此可见,在顾琳的时代,子弟书的说唱是以三弦为伴奏乐器的,并没有八角鼓。

顾琳把自己的艺术观、人生观都写进了对子弟书的品评当中。而子弟书也必然成为了他人生观和艺术观的最好载体。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子弟书在旗人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意义。

[1]顾琳.书词绪论[M]//关德栋.周中明.子弟书丛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辑校.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上[C].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

[3]陈光磊,胡奇光,李行杰.中国古代名句词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

[4]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5]任光伟.艺野知见录[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

[6]崔蕴华.书斋与书坊之间:清代子弟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7]伊增埙.古调新谭:北京八角鼓岔曲集[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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