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诗歌中的意象张力之比较

韩旭珍

（晋中学院外国语学院，山西晋中030600）

一、引言

诗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学形式，是一种阐述心灵的文学体裁。诗人只有掌握成熟的艺术技巧，才能用凝练的语言以及丰富的想象来高度集中地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类的精神世界。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指出“文外之重旨”和“义主文外，秘响旁通，伏彩潜发”的主张。他认为要使意义产生于言外，就像秘密的音响从旁边传来，潜伏的文采在暗中闪烁。这就是说，诗人可以借助意象达到意在言外、回味无穷的审美效果。[1]这正好与西方新批评派理论家、诗人艾伦·泰特（Allen Tate)提出的“张力论”不谋而合。艾伦·泰特认为“诗的意义，全在于诗的张力。诗的张力，就是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和内涵的有机整体。”[2]23

“张力”是新批评学派用来进行文本意义结构分析的一个概念，其后，兰塞姆提出“构架——肌质”说，成为张力论的绝好诠释。他认为诗的构成分为“构架”和“肌质”两个部分，两部分既独立又统一，既对立又互补，在这种张力关系中体现诗歌的魅力。[3]192根据新批评学派对于“张力”的诠释，意象张力首先是意象的张力，是指在一首诗歌中意象与意象之间存在的对立因素的矛盾与统一。

中外众多评论家对于意象与张力的重要性的论述举不胜举，但是对于两者的结合——意象张力却谈得很少。本文旨在通过对意象张力的分析，加强对诗歌艺术技巧以及所要表达的情感的认识。

二、中英诗歌中四种类型意象张力之比较

诗歌意象的呈现要有张力，要符合对立统一规律。一首诗歌，总体上是统一的整体，但内部却充满各种各样的矛盾和对立关系。充满“张力”的诗歌，才能蕴含深刻、回味无穷。意象张力的实现方式具体可以分为以下四种类型。

（一）具体意象与抽象意象的对立统一

意象在诗歌中被用来抒发情感。在中外诗歌中，很多具体的意象根据其自身特征和诗人的反复使用，使其拥有了特定的抽象含义。它们之间内涵和外延相互渗透，产生了情感的共鸣及感动。

中国诗歌中的明月、秋风、孤雁等都表思念，落花、流水、风雨等意象则与对青春的留恋以及愁绪紧紧联系在一起，柳枝与离别，红豆与爱情，落日、断烟与萧条等等的结合体现了具体意象与抽象意象之间的张力关系。具体与抽象之间本身是相互独立的，在诗人情感的赋予下催生了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联系。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月夜忆舍弟》更是把这种矛盾与统一做到了极致。“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首联一雁声道出断人的孤独，颔联从字面上看明显不符合客观的事实，露不是今夜才有，月不是只有故乡才明，但是读到颈联与尾联就能深切地体会到思念亲人与家乡的那种情感是多么的强烈与震撼了。

在西方的诗歌中也有这种意象内涵和外延的相互作用，只是由于文化之间存在差异，具体意象转化为抽象意象时外延含义不同。就拿“月亮”这一意象来说，由于中国传统的中秋节是合家团圆、共赏明月的节日，月亮自然就与思乡、思念亲人联系起来，但是与中国诗人寄离情哀思于“月”不同，西方诗人更多地是把月作为表现男女美好恋情的一个诗意的背景加以渲染描绘，以月亮之美衬托美好纯洁的爱情。

（二）客观意象与主观意象的对立统一

中西方对于客观意象与主观意象的认知有所不同。中国古诗意境深受庄子关于道是有、无的统一和庄子“象罔”得玄珠的哲学思想。[4]诗歌在有限的景色描写之外表现无限的情怀和哲思，这种有限与无限的具体表现就是实与虚的对立与统一。

中国古代的诗歌意境往往与绘画有相通之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正此之谓。诗歌如同绘画的以虚代实、以实写虚一样，达到虚实的有机结合。诗词中很多“忆”“梦”“怅惘”等虚无意象，与那客观之意象形成关联，更显去年今日之不同，感慨之情溢于言表。李煜的诗词也免不了表现这种“故国梦”的意象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浪淘沙》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刘禹锡的《乌衣巷》也很好地诠释了虚实结合的妙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人以鲜丽的颜色和蓬勃的生机，以及想象中的燕子意象反讽着世事的变迁，绝妙之极。

西方诗歌中的主观与客观更注重情感与客观的相互作用。庞德在1913年3月《诗刊》上发表的《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一文中提出“一个意象是在刹那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他认为意象“可以产生于头脑中，这时它是主观的，也许是外因作用于大脑；如此，外因进入人的头脑之后，继而被融合，传导，并且以一个另外的意象出现。其次，意象可以是客观的，攫住某些外部场景或行为的情感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带给大脑……”[5]147可以看出庞德所指的“意象”强调刹那间的情感与外在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结合最终达到的是一种意象内部或意象之间冲突下的交融，进而呈现出诗歌独特的张力语境。他的代表作In a Station of theMetro“The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wet，black bough.”（《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诗人并不是将黑暗地铁站里拥挤的人群，和湿漉漉的枝条上的花瓣这两种意象打比方，而是将客观意象与主观意象并置，从而形成一个新的意象复合体，使读者通过自己的情感经验，产生无限的联想空间。

（三）时间意象与空间意象的对立统一

中国文人的时空观大都继承儒家与道家的观念。春秋战国时期，儒道两家就初步形成了自己的时间与空间观。《论语》中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慨叹时光易逝，强调的是儒家的入世，继而认为时光易逝，定要好好珍惜。道家的时空观强调了一点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时间是有限的，变化的，流动的；而空间是无限的，静止的，同时又是事物存在的广延性。时空的对立统一在诗歌创作上集中表现为用空间怀古的技巧来体现时间的须臾变幻。如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空间）江陵一日（时间）还”、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时间）雪，门泊东吴万里（空间）船”的描述。以上诗歌所变现的时空交感把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的对立与统一发挥到了极致。

与中国这种时空一静一动、一无一有但是又相互影响的时空观有所不同，西方的时空观深受西方哲学及自然科学发展的影响，布鲁诺、伽利略主张时间、空间是物质存在的绝对形式；牛顿提出“绝对时间”“绝对空间”的观点，系统地阐发了机械唯物主义的时空观。近代唯心主义思想家贝克莱认为时间、空间是人的感觉的产物，即时间与空间是独立于人的意识之中的，是可以分开来表现的。所以，在英美诗歌中有很多体现这种割裂的时空观的诗句。例如罗伯特·弗罗斯特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ing Evening中的“My little horsemust think it queer/…/The darkestevening of the year.”(“我的小马准抱着个疑团：干嘛停在这儿，不见人烟，在一年中最黑的晚上，停在树林和冰湖之间。”《雪夜林边小立》)诗歌的叙述者在雪夜以及有明亮月光照射下的雪地的反射，本不应该是The darkestevening（最黑的夜晚），但是把真实的世界（明亮）与内心所感受到的意象（黑暗，疲倦）割裂开来，更显他此时的心情是希望在疲倦的、不知道目标的人生旅途中能够停下来休息进行思考及反省。

（四）异质意象之间的对立统一

异质意象之间的对立统一表现在诗歌上并非简单的异质意象的并置叠加，单个意象之间相互对峙、冲突，同时在这过程中读者的阅读能动性被调动起来，参与到因意象对峙所产生的“艺术空白”的解读中，从而使整个诗歌产生出独特的意境张力。例如花和鸟这两种具体意象一直以来都是与欢乐、希望的抽象意象联系在一起的，但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句中，杜甫偏偏要反其道而为之，把这两种意象与“感伤”“离别”的意象统一起来，细细探究，在心情愉悦之时，花自然美丽鲜艳，鸟啼自然动听悦耳，但是在离别、感伤之时，却只能是更添愁苦，诗人独特的才思跃然纸上。类似的还有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虞美人》）韦应物的“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西方诗歌中也不乏这种意象反串的例子，例如《跳蚤》中，“This flea isyou and I，and this，/Ourmarriagebed，andmarriage temple is.”（“这只跳蚤是你与我的合体，是我们的婚床以及婚姻的殿堂。”）跳蚤本是人人厌恶，但是邓恩把跳蚤比喻成婚姻的殿堂、爱情的温床，从而鼓励人们及时行乐，这种绝妙意象的反用实在令人拍案叫绝。达到的效果既对立又统一，具有了饱满的张力。最能体现异质意象对立的还属庞德的《在一个地铁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诗歌把地铁站中的脸庞和花瓣进行并置，这种毫不相关的意象带来的想象是无限的，这种张力效果也是最成功的。在这一点上，中西方采用的是相同的方法。

三、小结

通过对意境的营建，许多诗歌情景交融，思想深刻，文本丰盈、圆润，充满张力之美。诗歌中所寓含的作者的思想情感往往通过对意象的描写刻画得以实现。再加上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矛盾，能够充分调动读者思维的积极性，从而达到情感与意象的结合，即充分体现其张力之美。意象张力运用得当可以增强诗意境的深广度和表现力，使诗作耐读，诗意浓郁，给人启迪发人深思，而缺乏张力的意象则平淡虚浮、一览无遗，没有魅力可言。因此中英诗歌在意象的表现上都不能没有瑞恰兹所谓的支撑诗歌建筑的“张力”。哲学家、文艺理论家杜威在谈到诗歌艺术时指出：“诗歌如果没有内在的张力，将流于平铺直述、一览无遗。”[6]而且，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如果非常饱满，则会使诗歌的结构严谨、精致，层次丰富，在结构上避免了松散零乱的毛病。

总之，意象张力是好的诗歌的有力支撑，也是诗人们追求的艺术技巧。虽然因为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以及思维方式的不同导致表现张力采取的方式不同，但是中西方诗人们都是通过对自然、人类种种意象中汲取灵感抒发自己的感情，陶冶整个人类的精神世界的。

［1］沙家强，苗霞.在“隐”中显出大美——从《文心雕龙》“隐秀观”看中国传统文艺美学的最高境界［J］.许昌学院学报，2006（3）：43-44.

［2］Allen Tate.Theman of letters in themodern world：selected essays1928-1955［M］.New York：Meridian Books，1955.

［3］王岳川.形式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4.

［4］庄子.庄子·天地［M］//王叔岷，撰.庄子校诠.北京：中华书局，2007.

［5］庞德.关于意象主义［M］.张文锋，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6］李英豪.论现代诗之张力［J］.中国现代诗论，2011（3）：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