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逸中坚守
2014-04-16黄智
黄智
陶渊明的作品如《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归园田居》等被选入各个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本中。透过这些作品,我们认识到一个在东晋黑暗乱世中虽有强烈的用世情怀,但经过三仕三隐的痛苦徘徊,最后毅然与黑暗的官场决裂而归隐田园的清流诗人形象。作为隐者,回看官场,那是一张巨大的“尘网”,也是一个巨大的“樊笼”。归隐以后的陶公,像倦飞的鸟儿返巢,像池里的鱼儿回到故渊一样,找到了自由,找到了自我。他在“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墟室有余闲”的家中过着衣食自足、怡然自乐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有着青山绿水白云蓝天、长着桑麻稻麦蔬果花草的田园, 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而食、织而衣的人们,才是合乎“自然”的。他在这里走向了真淳、平和、质朴的生命境界。仅从这几首诗来看,似乎给人这么个印象:只要摆脱了污浊官场的羁绊,只要回归田园,就可以过上逍遥自在优哉游哉的幸福生活。其实,诗人的生活远远没有那么诗意轻松,“诗意的生活”背后经历着情感的惊涛骇浪,隐藏着诗人自身境界的飞升。换句话说,支撑着诗人的生活信念,并不是我们一眼看到的老庄崇尚自然的生命哲学,而是我们所没有看到的儒家贤士的“固穷”信念。
如果说,在归隐之初,诗人感到的是无比的身心快乐,那只是彻底摆脱了“心为形役”的官场而获得的一种心灵解脱之感。田园的清新与仕途的污浊在他的想象世界中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归去来兮辞》描述了诗人刚刚归来时的内心独白。“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悦亲戚之情话,悦琴书以消忧”。帝乡富贵的诱惑远去了,建功立业的抱负不再时时涌在心头,不再纠结于人生的道路抉择问题。唯有如此,日常生活如饮酒、涉园、出游、耘耔等平常事务才有可能获得诗意。陶渊明在正式归隐的第二年(即406年)在《归田园居》五首中将对这种诗意的推崇抒发到极致。丘山、旧林、故渊、草屋、远村、炊烟、狗吠、鸡鸣等寻常之物,充满了淳朴的村野气息,但陶渊明却投射给它们以热烈的、值得向往的爱恋之情。相对于尘网、樊笼等令人失去自我的世俗追求,诗人在这里找到了自由、自然和闲适。
其实,隐逸生活不是那么轻松和安逸的。诗人除了要不断摆脱功名利禄对寻常士人的巨大吸引力,摆脱自己年轻时的济世有为的抱负外,还要面对作为一个平凡农夫必须面对的耕种劳作之苦。在归隐之初,陶渊明对田园生活还只是一种赞美心态,没有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艰辛。直到义熙四年(408年)六月,家中发生火灾,烧毁了旧宅,做官时积累的一点“隐资”被荡尽,生活顿时变得困顿起来。他在《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中写道:“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
此后,诗人才真正进入到生活的艰难时期。在以前衣食无忧的情况下,锄地耕耘只是偶然为之,不用过多地考虑收成。携老酒访邻,乘落日而返,一切是那么地平和悠然。而现在,躬耕生活变得越来越艰辛,诗人要“忧道又忧贫”了。他在《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中向知己倾诉了生活的窘迫之状:“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火灾、虫害、旱涝,让诗人苦不堪言。
但是灾难没有磨灭他躬耕的信念:“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这里提到的“东户”指的是传说中的古之人君,据说其时“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亩首”(《淮南子》)。在《咏贫士》七首中,陶渊明反复歌咏历代固穷守贫的贤人。如其三:“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借用孔子弟子原宪清静守节,贫而乐道的故事表明自己的志向。《咏贫士》其四云:“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诗人化用《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表示安贫守道的决心至死不渝。
正是儒家固穷守志的先贤给了陶渊明以榜样,使得他始终保持着高尚的人格。诗人的生活本身并不是诗化的、纯然审美的,但是,诗人用自己的理想给它镀上了圣洁的光芒。他不是隐逸于山林,更不是遁入空门,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躬耕于山村。纵然贫苦不堪,他依然自食其力,孜孜以求,只是,他追求的不是世俗的种种诱惑,也不是庄子那样的超然物外的生活。他追求的是什么呢?就是《桃花源记》中讴歌的境界:人民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淳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战乱,老幼怡然自乐……
钟嵘在《诗品》中认为陶渊明是“古今隐逸之宗”,这种说法在笔者看来有一定的误导性。陶渊明受到后人崇仰,并不是因其浪漫的笔调或对生活的把玩,而是因其耿介操守和不凡志趣,展示了高洁的人格魅力。西晋那个时代隐者众矣,但陶渊明不是像谢灵运、陶弘景那样隐逸于山林,而是在人境车马的喧嚣声中,在躬耕生活的困顿中,洁身自好而又时时关注着生活。陶渊明虽超然物外却不废人事人理,志趣高远,臻于古之君子之境界。所以,我们读陶渊明的诗歌,不能只看到其道家悠然的一面,还应该看到他作为儒士所坚守的生命底色。
[作者通联:江苏海门实验学校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