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味与民族文化
2014-04-16田水
田水
本世纪初,程少堂首次提出了“语文味”这一语文学概念,并逐步构建语文味的教育理论与实践体系,并在中语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丹纳在《艺术哲学》指出:“自然界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变化;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那我们应怎样去认识语文味产生的相关背景以及内涵与外延呢?下面,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加以论述。
一、语文味的提出与依据
从语文单独设科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百年的语文教育,我们能否理出一个头绪,找出一条线索来呢?中国古代教育没有独立的语文学科,语文教育是与哲学、政治、历史、伦理等多种教育融为一体的。这种“内容泛化”又主要集中在儒家名理上,而语言本身却常常淹没在义理的演绎和考证中。这种“一身而数任”的“混合式”教学到了清代末年发生了变化。在西方进步教育思想的影响下,清政府于1898年废科举,兴学堂,实行分科教学,1904年语文教育才独立设科。完整的课程体系取代了综合的泛化的经义教育,语文教学从传统的经史哲理的教学中分化出来,走向“弃混合式教学为语言专门化”道路。李海林先生认为这是“一个由义理本位向语言本位的转移,语文教学由经义教学发展成为语言教学,这是现代语文教学的重大转折”。
从上个世纪20年代开始至世纪末,语文教育的发展主要沿着两个方面向前发展:一是其语言要素发展方向。在西学东渐的大潮中,语文教育当时大都按照西方语言体系去分析汉语现象,从《马氏文通》始,人们就错把语言规律当成了学习语言的规律,当成了语言能力形成和发展的规律。因此,长期以来,在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与教学实践中,大多是关于语言的语音、文字、词汇、句法的静态语言知识,而缺乏青少年学生运用语言和形成言语能力的可操作的动态知识,而且这种静态的知识被不断扩大化,泛化到文章知识、逻辑知识、文学知识、文学常识等,于是形成了所谓“字词句篇语修逻文”的“八字宪法”。把语言当做一套知识系统和技术系统来教,出现了一系列严重的问题。二是政治思想发展方向。例如,我国经历的解放初期、大跃进时期、“文革”时期、改革开放初期等不同阶段,基本上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以政治思想为纲,而真正从教育规律的角度去认识语文教育问题,只有20来年的时间。从上个世纪末开始,教育界、学术界一直在讨论现代语文教育向何处走的问题。1997年,《北京文学》刊登文章,认为现行中小学语文教育是“学生的桎梏、语文的扭曲、文学的悲哀”。这些声音,为新一轮语文课内容变革拉开了序幕,语文教育开始反思语文教育如何回归到语文教育的规律上来。在这一期间,出现多项语文教学改革实验,其中,从语言切入的,较有影响的就有洪镇涛提出的“语文本体改革——语感教学”、程少堂提出的“语文味”,这些改革,从语文教学规律出发,体现出自身的实践价值与理论的意义。
“诗味论”是语文味理论形成的文化基础。“味”的内涵和处延很不确定,它的本义就是指食物本身的特性和人的口舌对事物的感受这样两层稍有区别的涵义。其引申义尚有对事物的体察,辨别及事物的意义、旨趣等含义。移用到诗学理论上,它既可指诗自身的美感,又可以指人对诗进行的审美活动。这体现了中国古代直觉感悟式思维代替理论概念的特色。
古代“诗味论”是有一个发展的轨迹。汉魏六朝的钟嵘提出“滋味”说,他认为“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才能达到“文有尽而意无穷”的美感效果。唐宋时期的皎然认为诗歌境界“可以意冥,难以言状”,指出“夫境象非一,虚实难明”。司空图更是提出了“象外之象”与“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概念。他认为要想理解或创作优秀的诗歌作品,必须首先“辨于味”,能体会到“味”的意义。对“味”的理解,不能停留于表面的感受,而应达于它的深层,故它特别强调诗的“醇美”、“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严羽在《沧浪诗话》也提出了“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子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等体现东方式的感悟,强调审美的心理体验,以及诗的艺术规律等相关内容的阐发。明清时期的李贽的“童心说”、公安三袁的“性灵说”、王士祯的“神韵说”都涉及到“真”“趣”“淡”等方面的内容。
以上可见,“语文味”是从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绽放出的花朵。
二、语文味的内涵与实现语文味的途径
“语文味”是汲取了传统的诗学、美学的精髓移用而来,由于它本身的这种直觉思维的方式,因此,在理解上就会有种种不同。要在“味”的基础上构建一套理论系统必须对这一概念进行具体界定。从2001年最早发表第一篇论文到2013年,我们都可以看到程少堂先生对这一问题作了深入的思考,形成了完整的表述:“在语文教学过程中,在主张语文教学要返朴归真以臻美境的思想指导下,以激发学生学习语文兴趣、提高学生的语文素养、丰富学生的生存智慧和提升学生的人生境界为宗旨,以共生互学(互享)的师生关系和渗透师生的生命检验为前提,主要通过情感激发、语言品味、意理阐发和幽默点染等手段,让人体验到一种富有教学个性的文化气息的,同时又生发思想之快乐与精神之解放的,令人陶醉的诗意美感与自由境界。”这不仅是对概念的理解,而且是对“语文味”理论与实践体系构建的宣言。
语文味的内容具体来讲包括语言的情味、韵味、文味等方面的内容。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是通过语言文字记载下来的,通过学习语言对学生进行文化陶冶,是语文教学的重要任务。文化语言学是研究语言文化的科学。在语言和文化的研究中,文化语言学代表一种新的方法论体系。其中包括汉字文化学等相关的研究方向。《易经》中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本指文德进行教化的意思。在现代,“文化”主要指人的在长期的社会实践过程中所形成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人类文化大体可分为物质的、制度的、心理的三个层次。心理层次的文化属于最深沉的文化现象,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最终要在心理文化的层面上得到反映。“汉字文化”属心理层次的文化,它既包括人们对汉字的研究所形成的文化现象,又包括汉字本身所反映出来的文化内涵。语言与文化的关系,也许可以用“水乳交融”来形容。例如,在汉语词汇中,由“狗”构成的词或短语往往含有贬义,中国人也习惯用“狗”作为詈词。如,走狗、疯狗、恶狗、癞皮狗、狗急跳墙、狼心狗肺等。尽管在日常生活中,“狗”这种动物常常是一些人的宠物,狗对主人的忠心常被人们称道,“狗不嫌家贫”也用来比喻忠诚,但是为什么“狗”进入词汇后就带上了贬义成为詈词了呢?我们仅从词义着手分析是解释不清的,应该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大一统民族心理去分析、理解。所谓“大一统”就是集中、统一的意思。我们不妨从“挂羊头卖狗肉”这一俗语来更深入理解这一问题。这句俗语的意思是打着好的幌子来推销劣质货色,或者干坏事。这里有一点可以肯定:挂出来的东西(样品)决不会比实际的差劲。这句俗语表现了明显的褒羊贬狗的倾向,于是随即产生了几个问题:(1)为什么没有人说“挂狗头卖羊肉”?(2)人们为什么要褒羊贬狗?在古人看来,“羊”是一种具有吉祥意的动物。《说文解字》说:“羊,祥也。”羊就是祥,古代鼎器上的铭文通常把“吉祥”写成“吉羊”。古人出于这种文化心理,在造字时用“羊”作“群”字的形符,“群”字本义为辈,类,凡类聚之称就是群,羊聚集在一起就成了羊群,这些正符合大一统的价值要求。和“群”字意义相反的字是“独”,“独”以“犭(犬)”为形符。《说文》说“独,犬相得而斗也”。即狗咬狗,其结果当然是离散,离散了当然也就“独”了,这就违背了以“合”为标志的大一统的价值要求。“羊”字从羊从大,羊大为美,本义是“甘”(滋味好),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美食”、“美味”、“美餐”之“美”,这也与“语文味”有联系了。在河南安阳的中国文字博物馆,进门就有一个“字”的标识。“宀”头为“房子”,里边是个“子”,有人认为,最初词义和怀孕生养小孩有关,主要是读音接近的假借;汉代人认为,文字的字,原来是滋乳的意思,还有些不同看法,但从生养到滋乳也有意义上的关联。生养到滋乳,即指人的生活。文字滋养了生活,滋生了文化、历史。这就说是汉字、汉语与文化有着不解之缘。如哥哥的妻子何以称为“嫂”?《释名·释亲属》释为“嫂,叟也。叟,老者称也。”王力先生也认为,“叟”、“嫂”是同源词。“嫂”得名于“叟”,因为年龄稍长而得到了“尊严之称”。可见,尊敬嫂嫂是为了顺从长兄。这也反映了中国伦理文化所体现的以长为大的思想。汉语文是以单音节词为基础的,语言是文化的符号,它不仅能记载古代物质文化以及文化制度的层面,也照见文化心理的层面来。
词语同样如此。比如“春天”就是“崭新”“繁荣”“美好”“欢乐”“生机”“耕种”等文化意蕴。这种文化意蕴在不同民族的语言中不尽相同。又如“松树”在汉语中具有“坚强”“高洁”的意蕴,而在俄语中却没有这种意蕴。这也是语言民族性的表现。例如汉语中,关于“死”的词语就有百余个,除了特定文化意义外,还体现出不同的情调。如果说“驾崩”“仙逝”“牺牲”“圆寂”“香消玉殒”等词语所表示情感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话,那么“上西天”与“归西”就词义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它们之间的不同就纯粹是由于个人风格、情调的不同造成的。
情感表达与宣泄同样包含着文化的内涵。它与民族心理,民族思维方式、民族的习俗都有着直接的关系。例如中秋佳节所凝聚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与情感结构,其丰富性仅次于春节,因而反映中秋日习俗的诗、词、文也难以胜计。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一首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中秋词。这首词以其清新优美的语言,浮想联翩的构思反映了世人共有的心理和情感:一是盼望其亲人在中秋月圆之夜能团圆聚首;二是当亲人分离、难以团聚时总难免产生怨天尤人之感和思亲念故之情;三是亲人之间一时难以聚合,那就衷心祝愿远在他方的亲人能长久健康,分享中秋明月给人带来安宁和祥和。这首词之所以传颂不衰,一是由于语言以及构思的精巧,二是它反映了中国人注重伦理亲情,注重中秋佳节亲人团圆的情感特点。
实现语文味的途径,程少堂老师做了大量的探索。例如他执教的课例就有《用另一种眼光读孙犁—从〈荷花淀看〉中国文化》、《千古文从世说梦—〈世说〉欣赏:以〈咏雪〉为例》、《把玩诗歌—〈你是我的同类〉》、《陌生化:艺术的“头脑”—以〈听陈雷士的琴筝〉为例谈诗歌鉴赏》、《用优美的汉语描绘优美的人性—〈诗经·子衿〉欣赏》等。例如,他在教《听陈雷士的琴筝》这篇课文时,讲到“万籁”的“籁”时,就要求学生注意书写,不要将它的“竹”字头漏写了。“这个字是‘空穴的意思,有个词叫‘万籁俱寂。‘籁是‘孔洞的意思。风从山的石洞里吹过时,产生声响。古人受这个启发,很多乐器都是按这种原理所造。如笛子,箫等很多民族乐器都是竹子上钻了些孔。”这种讲法,就是在与学生谈话的过程中,传授相关知识,非常自然,而且这种在状态下记住的知识往往效果极佳。他通过激情、启导、点拨、揣摩、咀嚼、体验、阐发、品味、鉴赏等多种教学方式对文体进行深入细致剖析,让学生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同时受到文化的、审美的熏陶,从而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教学风格。
三、语文味的文化内核——继承与创新
如果说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方法主要是教师通过激发、品味、咀嚼、揣摩、鉴赏、来提升学生的语文素养、丰富学生的生存智慧和提升学生的人生境界。那么语文的内容则主要体现为一种文化的内核。
这种以文化为主的教学内容,我们可以从程少堂部分典型案例中清楚看到这一点:在《在“反英雄”时代呼唤英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瞻仰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细读》中涉及中国玉文化;在《陌生化:艺术的头脑——以<听陈雷士的琴筝>为例谈诗歌鉴赏》中涉及到西湖文化;在《荷花淀》中涉及到“天人合一”的传统文化等等。可以肯定地说,程老师还有更多的课例,涉及到的文化内容也更为广阔。滋润无声,潜移默化,这些教学内容让学生体验到一种富有教学个性与文化气息,同时又生发思想之快乐与精神之解放的,令人陶醉的诗意美感与自由境界。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语文,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教材中蕴含着深厚而丰富的文化内容,也有着不同的形态。如伦理型文化层面,这种文化是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其内核。如《季氏将代颛臾》《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邹忌讽齐王纳谏》《马说》《出师表》《曹刿论战》《过秦论》《阿房宫赋》《六国论》《伶官佚序》等。应用型文化层面:有经济、科技、军事、建筑。就建筑而言,《中国石拱桥》一文介绍了中国古代的桥梁建筑文化;《故宫博物馆》一文介绍了中国古代的宫庭建筑文化;《苏州园林》一文则从一个侧面介绍了中国古代的园林建筑文化,如此等等,难以尽举。心理型文化层面,就包括传统文化、隐士文化,如王维、孟浩然、张志和、陶渊明、苏轼等诗词中都表现出了一种宁静高雅、淡远空灵的境界,如不能从隐士文化的角度去理解,很难深入到作品的深层意蕴。艺术型文化层面,就包括音乐文化、雅文化、茶文化、酒文化、文人画、俗文化等,如程老师在《荷花淀》教学案例中就有一个片段。“有首民歌,开头是‘世上狮子爱麒麟,麒麟是传说中的一种动物,美的动物,比喻小伙子追求漂亮姑娘;‘阿哥阿妹结同心就是俩人很好啦,‘哪个先上黄泉路,望乡台上喊三声,这表示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嘛。我把它改一改,‘我们俩个下决心,马上登记去结婚。结婚以后不变心,哪个变心不是人。意思一样,味道呢,味道差些,是不是?含蓄、慰藉、有味道,这是中华民族艺术的一个追求。含蓄也是适中和谐”。俗中有雅,俗而有味,点到为止,启人思索。
从以上所述可见,程少堂在教学中从选材到解读,从设计到教学充溢着文化的内核,难怪有人称程少堂的教学是文人语文,正是这种从文化内容到相关形式的有机统一,形成了程少堂教学的独特风格,这也是程少堂语文味的理论与实践的探讨,突破语感本体论的重要方面。
[作者通联: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