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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於梨华小说中的美国形象

2014-04-15曾丽华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乐平

曾丽华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於梨华是著名的美籍华裔女作家,1962年开始创作,被誉为台湾“留学生文学的鼻祖”,代表性长篇小说有《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傅家的儿女们》《三人行》《考验》《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等。於梨华的创作生命力十分强健,在近50年的持久创作中,她经历了从“无根一代”的代言人到美国学界和士林人生的披露者。她的小说描绘了旅美留学生们无根的迷惘、寻根的困惑及扎根的努力,也刻画了一系列大学教授、学人的形象,反映几代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对我国留学生文学创作有着独特的贡献。

於梨华的创作与其人生历程具有同步性。怀着对中国文化的挚爱,她以批判的姿态审视美国,描写美国的人事,因此她笔下的美国呈现为一种颇为复杂、立体的非人性形象。美国是先进富裕的,但专制蛮横、冷酷无情。在《我的留美经历——写给祖国的青年朋友们》文中,作者描述生活中的真实美国和文化中的美国形象,指出:美国社会物质文明高度发达,有林立的摩天大楼、五色夜灯下闪烁的高级享受,汽车、洗碗机等电气化设备随处可见;美国青少年自立自强不依赖父母,人格的独立值得赞许。同时她也谆谆告诫祖国少年,不必妄自菲薄,不必盲目崇洋媚外。

一、寂寞的孤岛

20世纪50年代起,台湾涌现出一股留学热潮,尤其是到美国留学。其梦想是完成学业拿到学位,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找到人生幸福。但初到美国的年轻学子,都必须拼命打工赚取生活费,没有周末、娱乐和休息,过着艰辛、屈辱、孤寂的日子。旅美华人作为外来者,在美国群体当中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寻找不到自己的归宿。1967年在台湾出版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是留学生文学中的代表作,讲述的是留学美国10年的牟天磊回台湾探亲遇到一系列的人与事,书写了“无根的漂泊”的边缘心灵,生动地表现出留学生求学的艰难、“无根”的寂寞与“寻根”的迷惘。天磊留学美国终获博士学位,却没有想象中的锦绣前程。他的梦想是闯进美国文坛,做第一流的记者。但在现实处境中,拥有新闻博士学位的他无法学以致用,不能在报馆谋得职位,而是屈就应聘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学校教中文,使用的是台湾那类“最浅的小学教材”。天磊拥有美国的“永久居留权”,实现了留学生的最大梦想,似乎学已成、业已就,但天磊只“觉得苦”。“那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一种感觉”。在天磊的感受中,美国就是一个令人梦想破碎的“寂寞孤岛”。和美国人在一起,“你完全是个陌生人,不管你个人的成就怎么样,不管你的英文讲得多流利,你还是外国人。”这种“无穷无尽,比雾还迷蒙、比海还浩瀚、比冰还要寒心的寂寞,”[1]就是“无根的漂泊者”的悲剧心灵。《小琳达》中的年轻女留学生燕心经济困难,一到美国就出去找工作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她本以为照顾单亲家庭的美国女孩小琳达是轻松的事,然而一切远在她的意料之外。小琳达漂亮聪明,却因缺乏亲情和关爱而十分任性刁蛮,燕心费尽心力去关心抚爱小琳达,却被折磨得敢怒不敢言。一次因燕心与客人聊天而忽视了自己,小琳达就向母亲进谗言诬陷导致燕心被辞退。小琳达的刁钻和喜怒无常,让燕心真切感受到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落寞与痛楚。

二、失落的理想

1978年出版的《傅家的儿女们》,描写漂泊美国多年的傅家儿女们乘坐包机回台探亲的故事。小说写出“六十年代末期旅美留学生中最颓废也是最现实的一群,如曼如杰代表颓废,如俊如豪代表现实,如玉如华代表从兄姐身上得到教训的觉醒”。[2]在当时的台湾社会,出国是大家认定的“唯一的最有出息的一条路”。但美国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更不是传说中机会遍地的“天堂”。傅如曼顶着光环风光出国,因英文跟不上而放弃英国文学的学习转向亚洲研究。几经情感的波折后,她寡淡落寞幽居独处,失去了生活的真正目的。傅如杰因恋爱不愿出国,被父亲拍桌子逼迫着去了美国。他同样是边工边读,为了生存在餐馆拼命打工。因寂寞的意外而仓促结婚令夫妇争吵不休,生活上的压力更令婚姻沉重不堪。他四处寻找工作,处处碰壁,尝尽了美国公司“要美国公民”或“没有博士学位”等借口而心灰意冷。当生存都成为问题时,还奢谈什么理想呢?失了业,也失了生活斗志。如豪不喜欢被囿于书本、学位这条正统道路上,偏离了父亲的期望而想在美国开餐馆,陷入筹措资金的烦恼和失望中。失落了理想,失落了人生方向的傅家儿女们,没有了人生的活力和精神力量,这正是他们在美国异质文化里的悲剧命运。

写于1974年的《考验》书写留美学人的生活,一条线索写钟乐平在事业上的搏斗,一条线索写他的妻子吴思羽的自我寻索。钟乐平在各级学校都是高材生,研究院毕业后被聘到“日日夜夜想来的学校”,希望在“第一流的学校做第一流的教授”。可是不过两年的光景,乐平就屈服了,产生了“宁愿到小庙里去做大和尚,不愿到大庙里做个小和尚”的念头。将自我定位为“小和尚”,可见乐平进学界不久就丧失了自己若干年建立起来的信心。三年合约,校方第二年就给了乐平拒绝延聘的信。“一个人,第一个梦想破灭以后,接着就有第二个。”乐平再次经历择业的磨难,面临婚姻、事业的低谷。吴思羽留美学习毕业,钓到金龟婿后结婚生儿育女,成了全职太太,放弃事业的不甘心、对丈夫事业与个性的失望导致她人生理想的破灭,促使她最终走出家庭的围城,开始寻找自我主体的漫漫长路。

三、淡漠的人际关系

美国社会标榜独立、人权,吁求自由隐私。美国中学生普遍边工边读,追求性解放。美国夫妻的随意离婚对子女的影响及疏于照顾等问题,在於梨华笔下时有提及。《傅家的儿女们》中如玉来到美国,发现如曼变得憔悴冷淡,厌烦妹妹对她私生活的关心刺探,姐妹间的情感疏远了。小说中的亮色人物新加坡华人李泰拓说过:在美国住了这些年,更讨厌美国人那种极端的自私自利、个人主义、只管名利而抹杀人情味的生活态度。[3]他决定留美结束后回中国大陆看看,愿为祖国事业做贡献。《秋山又几重》的吴虹,出国前是个聪慧敏捷稳重的人,然而在国外呆久了,也在生活中迷失自己,几度被丈夫施伦殴打,却始终没有离开他,连父母的劝告也不听。渐渐地她终究还是忘本了,丢失了自小养成的孝悌观念,把寡居的母亲看成了累赘,迫不及待地想方设法摆脱掉,连她母亲都说, “怎么好好一个人,到了美国,会变得如此绝情?”[4]《彼岸》写到退休母亲在养老院的孤寂心境,儿女忙于事业未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或经常探望她。描述校园经验的《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的核心人物是“女斗士”段次英,具自私、好强、凌厉等人品特点。通过校友方如真的帮助,段次英如愿受聘东亚系系主任,为孜孜以求的“永久聘书”而算计奋斗。在工作中,她弃置友谊,摆出上级姿态对待方如真,为保职位而推卸责任并责难如真。方如真、段次英、墨院长、柯玛校长,他们构成东亚系“半时”讲师、东亚系系主任、文学院院长、柏斯大学校长这样一个职位等级关系。上一级直接决定着下一级的命运。如真要争取待遇优厚的“全时”教职或保留“半时”,关键在于系主任的决定。为了早点得到“永久聘书”,次英推掉部分系务工作而专心著书,她的独立不驯违逆了墨院长的权威意志。为了得到上一级的赏识,为了向“副校长”职位攀升,墨院长练就一副“谄上欺下”的官场嘴脸。学界与别处没有两样,适者生存,人情淡漠。

四、严重的种族歧视

美国是多种族移民汇集的国家,但美国白人仍居社会主导地位,排外观念和种族歧视无处不在。《傅家的儿女们》中如曼受邀到美国男友劳伦斯家中过圣诞节,发现美国父母对儿子更换不同国籍女友的行为颇为肯定,他们喜欢如曼中国式淑女的温婉,却不愿接纳她为儿媳妇,因为按当时观念,黄肤色的儿媳妇会令他们受取笑,在亲友面前难堪。《考验》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主要叙述大学教授在事业上的搏斗,展示美国学界的黑幕。美国各领域的人才竞争相当残酷,在高校,只有获得校方的“永久聘书”,才算基本拿稳了“铁饭碗”,拥有一份稳定的生活资源。因此,在美国学界的争斗中,同样存在着种族歧视现象,权威人物和无形体制操纵着华人教授的人生方向,出现了一系列的人生失意者。

《考验》中的钟乐平自认为是“第一流的人才”,踌躇满志受聘于名牌大学,可几年过后,他不断受排挤面临择业的痛楚。第三个事业,是他深思熟虑,非常小心选择的。在这个聘期内,他没有任何错误,两年多有15篇报告。学校延聘教授,普通依三章原则:文章报告、教授法、对系里的贡献。这三项,他并没有比系里任何一个人差,为什么华诺单挑他不延聘呢?[5]67若不能延聘,乐平事业上的自信倍受打击,婚姻也将陷入触礁的困境。当系主任华诺轻描淡写告知这一坏消息时,乐平看到白人华诺“眼珠的蓝象一片湖,平面的,密封的,看不到它后面藏的是什么”,[5]66他象是机智的狐狸,又象是一条盛气凌人的“三角头的蛇”。钟乐平是谦虚的中国人,本着儒家的礼让之道,不愿与人争辩,结果遭受不公正对待,他出乎意料地收到校长的拒聘信。犹太同事百龙深为不平地告诫乐平:“学界和任何机关一样,黑幕重重,光凭真才实学是不够的。”在百龙帮助、建议下,乐平醒悟过来,决意与华诺战斗到底,聘请律师辩护,依靠法律途径维护自身利益。经过询问委员会的询问、听证,华诺耍弄权术,用经费利益牵制系务会投票,给校长书信诽谤和故意歪曲乐平的才能和贡献等狠毒手段,一一显露出来,可见华诺及其党羽对华人的排斥和偏见根深蒂固。《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的段次英聪明好强,善于经营人际关系。为了“永久聘书”和东亚系的发展,她借助黄立言的人脉关系成功举办“中国之行”。后因工作与墨院长辩驳,触怒了院长的权威而失去职位。段次英“斗法”后失败,只好黯然离开,继续漂泊的命运。

五、构建美国形象的根源

文化心态是影响作家想象美国的关键因素。离散造成的身份认同危机和文化边缘人的特殊地位,使台湾旅美作家笔下的美国呈现一种趋向负面的形象,一个专制蛮横、冷酷无情的非人性形象。

1.身份认同危机。作为历经中国大陆、台湾和美国的漂泊者,华裔作家遭受身心的多重放逐,离散造成了海外华人的文化身份认同危机。於梨华,浙江镇海人,1931年出生于上海,之后随家漂泊于浙江、福建多地,1947年迁移于台湾,1953年赴美留学,从此开始她的异国人生之旅,深切体会到“无根一代”的迷惘和困惑。20世纪六七十年代,她多次回到祖国大陆和台湾探亲,进行文化交流,追忆牵扯不断的“中国之根”。於梨华自叙她的文学创作,“中心的思想还是在一个根的问题上。”“一种没有着落的感觉”,“那种无根的感受跟你的事业成败没有太大关系,纯粹是一种情感的问题。”[6]海外的华文作家是寂寞的,於梨华用汉语写作,在美国文化中是属于文化边缘人的特殊地位,故其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是处在东西方文化夹缝中的“边缘人”,是人生命运的“失意人”。

2.文化想象。法国学者巴柔认为,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文学形象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运作过程中对异国看法的总和,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描述想象而构成的社会集体想象物。[7]於梨华是道义感极强的女作家,认为一个作家应该指出社会上的种种不健康的现象,促进东方和西方人民的了解,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於梨华留学美国的奋斗经历充满坎坷艰辛,体现大部分留学人的共同心路历程。她以自身特有的文化视角,在深切的生命体验的基础上,描绘了旅美留学生和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揭示留学生生活中灰暗的一面,给狂热留学潮中的中国人提供经验和警醒。华人作家在中国与美国、本土与异域关系的对立中,用形象、描述等方式,表达各种范式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虚构的空间,构建出一个较为复杂立体的美国形象。探讨於梨华小说中的美国形象,有助于我们了解海外华人的生活境遇、欲望和梦想,有助于揭示出北美华人作家对美国及其文化的认同态度。

[1]於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49.

[2]於梨华.前言,也是后语 [M] //傅家的儿女们.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3.

[3]於梨华.傅家的儿女们[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297.

[4]於梨华.秋山又几重[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85.

[5]於梨华.考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6]哈迎飞,吕若涵.人在旅途——於梨华自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12-13.

[7]巴柔.形象 [M]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54-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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