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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言”与文人

2014-04-15李春青

江西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文饰言说贵族

■李春青

《文言》是《周易》“十翼”之一,因附于《乾》《坤》二卦之后,在《易传》中占有重要地位。由于其文辞优美,多用韵,被阮元称为“千古文章之祖”[1](P100),对历代文章写作具有重要影响。“文言”或“文言文”则是中国古代一种书面语言,相对于我们今天的“语体文”或“白话文”来说,古代的文章典籍,除了禅宗语录、道学语录以及白话小说、变文、戏曲等文类之外,大多数都可以纳入“文言文”的范畴。然而“文言”也并非一种固定不变的文体,它也是一个历史现象,也有其变化沿革的过程。这一过程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各种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其中最重要的制约因素应该是文化主体的身份意识与精神旨趣,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文言”正是古代文人士大夫阶层主体精神与思想情感的表征。

一、从“质言”到“文言”

书面语言是为了实用的需要而出现的,为的是弥补口头语的不足,因此原本是简单质朴的。章太炎说:“文字初兴,本以代声气,乃其功用有胜于言者。”[2](P49)但是以文字为载体的书面语不同于直白的口语,它可以因文章作者在文字的使用上的用心程度而有工拙、文质之分。所以太炎先生又说:“然赋颂之文,声对之体,或反以代表为工,质言为拙,是则以病质为美疢也……言语不能无病,然则文辞愈工者,病亦愈剧。是其分际,则在文言、质言而已。”[3](P405)所谓“质言”就是对口头语的直接记录,不加修饰,而“文言”则是经过文饰的书面语。①范文澜、蔡美彪尝言:

经书文辞分散文与诗歌两类。散文分质言、文言两体。质言如《周书·大诰》、《康诰》、《酒诰》等篇,直录周公口语,辞句质朴,不加文饰。凡朝廷诰誓、钟鼎铭文多属质言体。文言如《周书·洪范》、《顾命》以及《仪礼》十七篇,都是史官精心制作,条理细密,文字明白。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篇》)凡史官所自作,多属文言体。②

这里所举《尚书》的篇目大都是西周早期的文献,其之所以有“文言”“质言”之分,原因很简单:《大诰》《康诰》《酒诰》都是对周公口头喻示告诫之辞的直接记录,不是史官撰写的文章,故而质朴无华。《洪范》是周人治国的基本纲领,是在反复商讨、斟酌之后精心结撰而成的,故而清晰而严整。《顾命》则是史官对成王逝世前后整个事件的追记,自然也是经过润色加工的文字。《尚书》中的“质言”虽是口语的记录,但因年代久远,语言自身发生了很大变化,故而在后人看来,也就难免“佶屈聱牙”了。因此“质言”与“文言”之分,其实也是相对而言的。与诸子百家的华美富丽文字相比,西周以前的文字总体上都是质朴无华的。郑玄说:

诗者,弦歌讽喻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③

这就是说,在文字使用的早期阶段,人们仅仅注重其实用的价值,还不大注重雕琢修饰。后来由于君臣之间等级越来越森严,臣下常常难以用直白的口语直接表达不同意见,这才开始使用“诗”这种含蓄委婉的言说形式来进行劝谏讽喻。郑玄从君臣关系角度考察言说方式的变化,洵为有见。同理,上书表奏之文也就越来越讲究文辞的推敲与修饰。刘勰《文心雕龙·奏启》说: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径: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

这里是对奏疏文体历史演变的勾勒,自尧舜以迄汉世,呈现由“质”而“文”的趋势。在“尊君卑臣”的历史语境中,上书表奏的“文”体现着臣子对君主的敬畏与事件本身的庄严性。然而奏疏文体的这一演变趋势固然受到君臣关系变化的影响,反映了“君道刚严,臣道柔顺”的政治状况,但也与文字书写由简入繁、由“质”而“文”的整体趋势密切相关。傅道彬教授认为,“文言”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正是春秋时期出现的“旧体文言”向“新体文言”的转变导致了文学的繁荣。[4]或者可以进一步说,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勃然而兴也与这种“新体文言”的出现有着密切的关联。西周尚文德,礼乐制度整体上呈现“文”的特征,所谓“周鉴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文字书写是贵族的专利,无论修饰与否,文字书写都是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本身就体现着尊贵与特权。在贵族文化语境中,任何文字书写无不是礼乐仪式的组成部分,因此“周代礼仪的盛行为文言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实践舞台,文言的兴盛和礼仪的兴盛是同步进行的”[5]。春秋时期王纲解纽,诸侯国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卿大夫之间的竞争也同样如此。竞争必然导致世卿世禄制度的松动,而个人的才能、品性与修养也就越来越受到贵族们的重视,因此,同样是言谈或文字书写,其美丑高下也开始成为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在诸侯或贵族们的聘问交接之时,如果一个人的举止轻浮、言语粗鄙,就会令人不齿,相反,言谈的庄重文雅就会令人肃然起敬。《左传》、《国语》中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这说明春秋时期的确存在着刘师培所谓“言辞恶质”倾向。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无论是口头言说还是文字书写,讲究文饰都是很自然的事了。

另外,从西周乃至春秋时期的文化传播的角度看,“文言”又有通行语、规范语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说,“文言”也就是“雅言”。刘师培说:

言之质者,纯乎方言也(方言,犹今之俗语也。《说文序》云:“秦代以前,诸侯各邦,文各异形,言各异声。”是三代以前,各邦之中,皆有特别之语言文字矣。);言之文者,纯乎雅言者也(仪征阮氏曰:“雅言者,犹今官话也。‘雅’与‘夏’通,‘夏’为中国人之称,故‘雅言’即中国人之言。”)。[6](P213)

“雅言”之说出于《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颖达注:“雅言,正言也。”皇侃疏:“雅,正也。谓孔子平生读书皆正言之,不为私所避讳也。”[7](卷三)邢昺疏:“此章记孔子正言其音无所讳避之事。雅,正也。子所正言者,《诗》、《书》、《礼》也。”[8](卷五)朱熹注云:“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9](P139)综合诸家观点,盖有二焉:一者以雅言为“正言”,即按照文字的正音来读,不因避讳而改其音。二者以雅言为常言,即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朱熹之说乃从二程来,与以往注疏不相类,盖属臆测。其他诸说均从孔安国来,着眼于语音,“雅言”即“夏言”,因华夏乃周人所居之地,故而华夏的语音乃为正音。由于华夏乃为正统,故“雅言”亦即语音正确之言,即阮元所谓“官话”。如果说那种未经修饰的口语记录和未加工过的方言俗语都可归入“质言”之列,那么这样整饬的、规范的,经过修饰并剔除了方言俗语色彩而成的“雅言”,也就是所谓“文言”。《史记》有云:“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五帝本纪》)这里的“雅驯”是指文辞的典雅晓畅。雅驯之文也就是“雅言”或“文言”。

总体言之,在西周至春秋时期,对书面语的文饰、加工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孔子关于“言”“文”关系的总结性谈论就是很自然的了。《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

子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

这意味着,在春秋时代“文言”不仅仅具有礼仪形式的意义,而且具有切实的政治与军事功能。晋国得以称霸、郑国顺利进入陈国,都与言辞的作用密不可分。齐桓公率领十五个诸侯国南征荆楚,也是靠楚君与管仲之间的言辞交流化解危机的。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春秋时期诸侯与诸侯、卿大夫与卿大夫之间在聘问之间,甚至战阵之上要那样讲究文辞的委婉曲折、典雅庄重了。春秋是贵族时代,“文”始终是贵族阶层生活的基本方式,几乎在全部的生活领域都包裹一层“文”的形式,言谈与书写当然更是不能例外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文言”的形成原本是贵族文化的产物,“文言”之“文”与礼之“文”、乐之“文”、宫室舆服之“文”一样,都是贵族身份的象征,都发挥着使贵族成为贵族的重要政治功能。

二、儒家士人与《文言》

如前所述,作为一种言说或者书写方式的“文言”是贵族文化的产物。从贵族与其他阶级的关系看,“文言”是贵族身份的标志之一,因而也是贵族阶级区隔于其他阶级的重要标志之一。从贵族内部来看,文言可以说又是君臣之间紧张关系的产物,因为上书表奏由质而文的过程正与“君道刚严、臣道柔顺”、“尊君卑臣”的过程是同步的。言辞的委婉含蓄体现着臣子对君主的敬畏,而言辞的庄重典雅则又体现着君臣关系的庄重严肃。

“文言”这个词最早见于《易传》之《文言》。关于这个“文言”的语义,传统解释大体有二。其一,文饰。孔颖达《周易正义》释云:“《文言》者,是夫子第七翼也。以乾、坤其《易》之门户邪,其余诸卦及爻,皆从乾、坤而出,义理深奥,故特作《文言》以开释之。庄氏云:‘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今谓夫子但赞明易道,申说义理,非是文饰华彩,当谓释二卦之经文,故称《文言》。”[10](P12)熊良辅《周易本义集成》卷九引蔡氏:“文,饰也。言,辞也。文饰《彖》《象》之辞以尽《彖》《象》之意。”其二,释文王之言。毛奇龄《仲氏易》卷三:“此亦孔子十翼之一,以为绎文王所言,故名文言。若梁武帝云文王所作,误矣。”又李塨《周易传注》卷一:“孔子释文王所言故名文言。”今人多信从前者。廖名春说:

《文言传》为今本《易传》的又一篇,又称为《文言》。“文言”,即“文饰乾、坤两卦之言”。因为乾、坤两卦为《易》之门户,在《周易》六十四卦中意义重大、地位突出,所以特意加以文饰解说,以作为训释其他六十二卦的榜样。[11](P250)

牟宗三说:

经过《象传》、《大象》、《小象》的解释之后,再进一步重加解释,就叫做“文言”。文言就是文饰之言。前面的解释很简单,文言是扩张、展开的解释。[12](P25-26)

根据以上释义,我们认为,《易传》的“文言”这一称谓应该是从《左传》“文以足言”及“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而来,是指用文饰之辞来阐发乾、坤二卦所蕴含的意义,因为乾、坤二卦在《周易》中具有核心的地位,故而战国时期的儒者特作《文言》以传之。但由于《文言》的文辞比较讲究,多用韵,节奏感强,辞藻华美,故而成为后世文章模仿效法的范本。阮元《文言说》云: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辞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公卿学士皆能记诵,以通天地万物,以警国家身心。[1](P100)

阮元认为,往古时代虽然有文字,但书写不方便,故而人们记载、传达某事,往往是口耳相传,这样很容易造成讹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就有必要“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这就产生了“文言”。这样的语言不容易增补或遗漏,而且易于记诵。因此阮元赞成六朝“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之说,认为只有“用韵比偶”、“错综其言”的“文言”乃为古来文章之正宗。刘师培援引《说文》、《广雅》、《释名》等古代辞书的相关释文,以补阮说之不足,其云:

故三代之时,凡可观可象,秩然有章者,咸谓之文。就事物言,则典籍为文,礼法为文,文字亦为文;就物象言,则光融者为文,华丽者亦为文;就应对言,则直言为言,论难为语,修词者始为文。文也者,别乎鄙词俚语者也。[6](P183)

夏商的情况如何实所难言,周代贵族社会则诚如刘师培所说,“文”所指范围极广,举凡典章制度、文献典籍等一切贵族阶层的创制无不可称之为“文”。然则问题来了:既然文字书写原本就在“文”之范围,那何须又有“文言”之说呢?刘师培似乎未能意识到这一问题。其实在贵族文化语境中原本就没有,也不可能有“文言”之说。“文言”以及“文言”、“质言”之分,乃是后世儒者才有的提法,是战国时期士人阶层主体意识的表现。何以见得呢?在西周至春秋之时,贵族阶层是唯一的统治阶层,同时也是唯一的知识阶层,他们把既定的社会秩序、价值观念包裹在一套繁缛细密的文化形式之中,使权力、身份、等级被隐藏于庄重典雅的礼仪规范与温文尔雅的言说书写之中。这套作为权力、身份、等级之呈现方式的文化形式被贵族阶层名之为“文”。由于无处不属于“文”之范畴,也就不可能也没必要标出“文言”之说了,贵族的言说与书写原本就是“文”。贵族的言说是不会有“鄙词俚语”的,这正是贵族“区隔”于其他社会阶层的重要标志。

战国时期情况就不同了,贵族制度被破坏,那套确证贵族身份的“文”之系统也被攫取权力的新贵们随意使用了,它们不再是秩序与身份的象征,而是成为炫耀之物,甚至娱乐品。这便是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了。新产生的知识阶层,即作为布衣的“士”,他们最初原本来源于贵族,受过系统的贵族教育,现在却只有平民的身份。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项迫切任务便是重新完成自己的身份认同。他们中的部分人始终处于贵族身份与平民身份的游移之中,在精神上向往着贵族,自命为贵族,却无法摆脱实际上的平民境遇。他们在这一矛盾之中建构出自己的学说,这就是儒学。儒学较之于放弃贵族意识,纯粹以平民身份言说的道家之学以及农、墨之学来说不肯偏激,采取“中庸”或“执两用中”路线,而且具有更多的内在矛盾,根本上正是源于儒家士人这种身份上“游移”性质。正是由于这一特性,儒家士人就较之其他诸子百家之士更迫切地需要身份的自我建构,因为他们确实有一种身份的迷失,不知自己是何等人。只要看一看儒家那么热衷于讨论“士”如何如何,“君子”如何如何,就不难看出他们的认同焦虑了。这就意味着,儒家士人需要进行身份的自我建构。《论语·先进》有云: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这就是著名的“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从我们的论说框架看,这“四科”正是儒家士人进行身份自我建构的具体维度。邢昺疏云:“言若任用德行,则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四人。若用其言语辩说,以为行人,使适四方,则有宰我、子贡二人。若治理政事,决断不疑,则有冉有、季路二人。若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也。”[8]这里说的既是孔子弟子中四种类型的人物,也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人格理想的体现。

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言语”与“德行”“政事”“文学”一样也是儒家身份自我建构的一个维度。从古人的训释中可知,所谓“言语”是指在外交场合的应对能力,又称为“辞命”或“辞令”。这种“言语”不是一般的言谈,是非常讲究修辞的。孔子说:

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这是讲春秋时期诗的一种独特功能,即诸侯、大夫在聘问交接之时“赋诗言志”。这正是“言语”的重要内容。借助赋诗来言说,当然不同于日常语言。这样的“言语”或“辞命”有一个重要特征,这就是“文”。《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里“文”是指文采,“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是说一个人如果不能有文采地言说,他就不能到达很远的地方。这显然是在贵族文化语境中,即“赋诗言志”的语境中来说的。孔子的时代已是春秋末期,从文化的意义上看,贵族阶层已经分化,许多贵族出身的卿大夫对通行了数百年的礼仪形式已经不能明了,对以往贵族们必须严格恪守的行为规范也已经漠然处之。在春秋时期曾经大行于世的“赋诗言志”现象也渐趋消歇。但是诸侯与卿大夫们在外交场合依然非常讲究辞令,许多重大政治军事事务往往可以通过“言语”来解决,因此孔子对于有文采的“言语”依然极为重视。靠“言语”来解决分歧,调节关系乃是贵族时代的重要特征。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主要不是通过战争,而是通过“言语”,所谓“会盟”大多都是“专对”的结果。当然,毋庸置疑的是,强大的实力乃是“言语”的后盾。

从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孔子所培养的是怎样一种类型的人才,这里面自然蕴含着孔子本人的身份意识。通观“四科”之旨,孔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才乃是那种有贵族修养且有治国才能的人物,即道德高尚、谈吐文雅、博学于文、娴于政事,这也就是贵族时代的卿大夫。在孔子看来,现实中执政的卿大夫们,如鲁国的“三孙”之徒,是堕落的一群,已经背离了贵族精神和礼乐传统,不能指望他们来使这个混乱动荡的世界重归于安定有序。他希望按照传统贵族的模式培养一批士君子,把已经被破坏了的贵族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以孔子为代表的士人阶层从一降生似乎就负有神圣使命——把已经分崩离析数百年的天下重新整合为一个上下一体、井然有序的国家。这就是所谓“治国平天下”。但是这个阶层的身份却是平民百姓,既无政治权力,又无经济力量,如何实现如此宏伟的抱负呢?他们靠的是奔走游说,所以被称为“游士”。这样一来,“言语”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文言”即“文饰之言”的训释之所以近理,是因为在战国时期的文化语境中,对言说和书写进行“文饰”是有其普遍性的,也是极为必要的。章学诚指出:

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13](P22)

刘师培指出:

东周以还,行人承命,咸以辞令相高,惟娴习文辞,斯克受行人之寄,所谓“非文辞不为功”也。若行人失辞,斯为辱国。故言语之才,于斯为盛。复因行人之奉使四方也,由是习行人之言者,即以纵横名其学。[6](P222)

正是由于现实的需要,除了极个别的人之外,诸子们在奔走游说、著书立说之时大都难免带上明显的纵横之气。即使以正道自居、看不起纵横之士的儒家也在所难免。甫一翻开《孟子》、《荀子》,纵横气就扑面而来。

概而言之,西周至春秋时代的贵族阶层之所以处处标榜“文”,可以说“无往而不文”,乃是因为“文”是这个阶层的身份标志,是“文”使他们区隔于其他社会阶层,成为有教养的统治者。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呢?正是因为“礼”就是“文”,是贵族身份的标志。贵族阶层并没有提出“文言”之说,这是因为他们的言说本身就是“文”的一部分,无须专门强调。但对于后世儒家来说,西周贵族的言说就成为经典,成为文章书写效法的范本,当然也就是“文言”了。

对新兴的儒家士人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既然没有了世卿世禄特权,其言说也就没有当然的合法性,一切都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他们需要在各个方面打造自己、提升自己,这样才能够得到执政者的重视与尊敬,才有可能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孔门四科”就是他们自我提升的四个方面。而“文以足言,言以足志”“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以及“文言”之类的提法,正是儒家士人通过“言语”途径进行身份自我建构的产物。雅驯而富有文采的言说,无论口语还是书写,都有助于增强儒家士人身份的尊贵性与影响力。因此,“文言”之说是儒家士人提出来的,实质是儒家士人身份自我确证的方式之一。儒家的身份认同从根本上说是“立法者”——为天下制定价值规则、安排价值秩序。他们的主要手段是“立言”——通过话语建构来“正名”,即确立价值秩序。所以对“言”的方式就十分讲究,这也就是儒家提出“文言”之说的主要原因。对于其他先秦诸子来说,大多数也都讲究语言的文饰,从根本上说,与儒家有着大体相近的原因。

三、文人与文言之分化

如果我们按照儒生们的训释,把“文言”理解为“文饰之言”,那么就可以说,不独《易经》乾、坤二卦及《象》《彖》二传后面那两大段文字称为《文言》,战国时期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之言全部都是“文言”。先秦诸子之文,按照傅道彬教授的观点,相对于西周典籍而言乃是一种“新文言”,这是很中肯的见解。春秋战国之交,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重大变化导致了社会知识主体身份的重大变化,而知识主体身份的变化又直接导致言说内容与言说方式的重大变化。“新文言”就是新的知识主体士人阶层创造的新的言说方式,也是新兴士人阶层参与社会政治的主要手段。从文章特征的角度看,“新文言”与传统“文言”的确具有根本性差异。这种“新文言”可以说是一种在文体、修辞方式、技巧诸方面都臻于完善的书写形式,从而成为后世二千余年文人士大夫书面言说的直接源头。章学诚尝言:

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13](P21)

对于先秦诸子来说,“文”不是目的,而是使其“术”得售的手段,而到了后世文人那里,手段就渐渐成为目的了。这一变化过程开始于两汉而完成于魏晋。

在先秦士人阶层那里似乎还没有把文章本身作为目的的情况。诸子百家之言都是有针对性的、有政治性的言说。而到了汉代士大夫阶层这里,情况就出现了变化——以文章书写本身为目的的情况出现了。这首先出现在辞赋写作之中。那些为帝王们钟爱的辞赋之作,主要描画园林宫阙之宏伟与狩猎场面之浩大,均以词语的宏富华丽为尚。扬雄“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之谓恰恰说明这种情况。所谓“诗人之赋”是指那种继承了《诗经》作品风教讽喻传统的辞赋作品,即所谓“体物写志”(刘勰)之作。大体只有屈原、贾谊可以当之。“丽以则”是说既有词语的华美艳丽,又秉承了古代诗人美刺讽谏的旨趣,在这里辞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所谓“辞人之赋”是指汉代以司马相如、枚乘等为代表以园林田猎为内容的散体大赋,结尾处虽亦有形式上的讽谏,但相对于其主体内容而言,显得微不足道,其作用可以忽略不计。“丽以淫”是说其书写刻意于“丽”之上,把刻镂词语、雕章琢句作为目的。这样的文章就成为纯粹的娱乐鉴赏的对象了。在中国古代,许多趣味都是自上而下传播的,肇始于宫廷,然后播撒于文人士大夫阶层,最后渗透于平民百姓之中。看汉代的情况,文字书写成为鉴赏玩味的对象,使书写本身成为目的而非工具,就是始于宫廷之中的。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由于符合了帝王的趣味,在两汉之时,那种描情状物的辞赋创作便大兴于世了。④

到了魏晋六朝之时,鉴赏娱乐已经成为“文”的基本功能,人们谈诗论文时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玩味品鉴的趣味。曹丕的“文以气为主”以及“诗赋欲丽”之谓,其着眼点在此,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其着眼点亦在此。在这样的语境中,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对“文”的笼统称谓,开始在文体上对“文言”进行更细致的分类。萧统编《文选》,将经、史、子等部类排除在外,只选诗赋、奏议、书论、铭耒等文体,基本上以曹丕之“四科八体”为准。这就是说,在魏晋六朝的文人看来,“文”,即“文以气为主”之文,《文选》之“文”已经不是泛指一切文字书写,而仅指可供鉴赏玩味的文章而言。在萧统眼中,并非属于经、史、子诸部类的文字没有鉴赏价值,而是因为这类文字或者过于庄严,或者过于注重义理,或者篇幅过于繁博,均不适合玩味品鉴,只有那些讲究修辞而又篇制短小、独立成篇的文字才符合入选要求。换言之,对于六朝时期的士族文人来说,“文”的价值主要在于玩味品鉴,“鉴赏判断”已经取代政治或道德的判断而获得主导地位。这是“文人趣味”成熟的重要标志。在此基础上,人们就开始进一步从纯形式的角度为“文言”分类了,著名的“文”“笔”之辨就是这种分类的产物。“文笔”一词原本泛指各种文字书写。如《晋书·侯史光传》:“光儒学博古,历官著绩,文笔奏议皆有条理。”又《习凿齿传》:“凿齿少有志气,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到了南朝始有“文”“笔”之分。从现存文献看,刘宋时期的颜延之是“文笔之辨”的最早提出者。据史籍载,宋文帝尝问延之诸子才能,其答云:“竣得臣笔,测得臣文”[14](卷三十四,P879)。刘勰《文心雕龙·总术》云: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

看刘勰此论可知,在南朝时期,曹丕《典论·论文》意义上的“文”已经被进一步分为两类,一者为“文”,一者为“笔”,区分标准则为韵之有无。这并非个别人的意见,而是差不多成为共识了。颜延之的“笔”与“言”之分与这种“文”与“笔”之分并不矛盾。盖其所谓“言”是指未加修饰的文字,即“直言为言”之“言”;其所谓“笔”则是曹丕语境的“文”之一部分,即奏议、书论等无韵之文。如果按照传统儒者以“修饰之文”来释“文言”,那么无论“文”或“笔”均属于“文言”,与被萧统摒弃于《文选》之外的经、史、子等文字是完全不同的。

从先秦以迄两汉,儒者论“文”基本上是在“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及“非文辞不为功”的意义上立说的,换言之,言谈与书写之所以需要华丽与修饰,需要“藻缋成章”、“沈思翰藻”,是为了更好地发挥其政治与教化的作用。在这里“文”是手段而非目的。到了东汉后期这种情形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文”本身成为目的而不再作为手段而存在了。曹丕《典论·论文》的“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之说显然是在文章风格角度说的。陆机《文赋》通篇都在讲文章创作、鉴赏及文体。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主要是对各类文体的演变与特征进行概括与描述。到了刘勰的《文心雕龙》则集前人之大成,对文章的创作、风格、流变、鉴赏、文体进行全面阐发。其核心乃是“文”自身的特征、类别与意义。刘师培尝言:

昔《文赋》作于陆机,《诗品》始于钟荣,论文之作,此其滥觞。彦和绍陆,始论《文心》;子由述韩,始言文气。后世以降,著述日繁,所论之旨,厥有二端:一曰文体,二曰文法。[15](P534)

这是很精到的概括。魏晋六朝的文论把“文体”与“文法”,当然还有文章风格等,作为关注的重心说明什么呢?按照以往的说法自然是所谓“文学的自觉”。这种说法并不能算错,和以往的“工具论”的文学观相比,此期文论关注文学自身特征,也可以说是“自觉”了。但是这一答案并非“探其本”之说。因为它除了表明文学观念的变化之外,并没有揭示更深刻的文化与历史原因。考察“文言”的历史,它始终与言说主体的身份认同密切相关。概而言之,诗歌作为最早的“文言”形式原本是一种“贵族化”的言说方式,其委婉与文雅的表意方式表现着一种高层次的教养,从而确证着贵族身份的高贵性。其他贵族时代的文字书写也大体具有这样的功能。春秋战国以降的“新文言”是与新型的士人阶层相伴随的,是这个新型知识阶层主体精神的呈现,是他们政治干预的手段,同时也是这个阶层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所以先秦两汉时期的文章书写大抵以政治教化为旨归。“文言”承担着士人阶层规范君权、参与意识形态建构的重要使命。

然而到了东汉后期,“文言”的娱乐鉴赏功能渐渐凸显出来了,辞赋歌诗的讽谏功能大大弱化,个人情趣成为主要表现内容。即使书论、奏议、铭耒等实用文体,也越来越讲究文采,成为欣赏玩味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人们开始形成纯粹鉴赏与审美意义上的评价标准了。“丽”、“雅”、“清”、“藻饰”、“美”等词语频繁地出现在关于文章的评价中了,关于文体的划分也越加清晰细致。这种变化说明在士人阶层身上一种不同于以向上制衡君权、做帝王师,向下移风易俗、教化百姓为己任的传统士大夫的另一种身份出现了,这便是“文人”,一种以表达个人情趣为特征的新型言说主体。这种文人身份使“文言”不仅仅作为政教工具而存在,它也成了表达个人情趣、感受、审美体验的形式。娱乐与闲情逸致成为“文言”言说的题中应有之义,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

有些站在传统士大夫立场上的论者常常指责文人的创作背离了正道,无益而有害,这恰恰证明了文人身份与政治的疏离,也体现出士人阶层两种身份之间的紧张关系。例如桓范是曹魏时期有名的大臣,也很有文才,所著《世要论》中既有关于军国大事真知灼见,又有关于文体方面的重要见解。这说明他既是个传统士大夫,又是位文人。在他的身上,两种身份的紧张关系也表现得尤为突出,他说:

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而世俗之人,不解作体,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16](P389)

这种情形表明,作为“道”之维护者的传统士大夫与热衷于“斐然成文”的“狂简之徒”这两种身份是存在内在冲突的。即使在一个人身上,二者也常常表现出严重的对立。只是到了南朝以后,随着各类文体的进一步成熟,人们渐渐习惯了这两种身份的同时共存,久而久之,各自都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但即使如此,在整个中国古代文艺思想史上,这种冲突依然时隐时现,始终未能完全消弭。

注释:

①现存最早的书面语,即甲骨卜辞,已经是经过文饰的“文言”了。具体论述参见傅道彬:《春秋时代的“文言”变革与文学繁荣》,见《中国社会科学》2007 年第6期。

②参见范文澜、蔡美彪:《中国通史》之第一编第五章第八节,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③郑玄:《六艺论·论诗》,见孔颖达《毛诗正义·〈诗谱序〉正义》引,《十三经注疏》本。

④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汉初词人,循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1](清)阮元.文言说[A].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C].舒芜,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章太炎.文学总略[A].章太炎学术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3]章太炎.文学说例[A].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C].舒芜,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4]傅道彬.春秋时代的“文言”变革与文学繁荣[J].中国社会科学,2007,(6).

[5]王秀臣.文言的礼仪属性及其元文学理论意义[J].文学评论,2009,(4).

[6]刘师培.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7](魏)何晏,(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魏)何晏,(宋)邢昺.论语注疏[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宋)朱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7.

[10](晋)王弼,(唐)孔颖达.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1]廖名春.周易经传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2]牟宗三.周易哲学讲演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13]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4](唐)李延寿.颜延之传[A].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5]刘师培.文说[A].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C].舒芜,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6](清)严可均,辑.全三国文[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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