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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湖嘴

2014-04-15陈永林

福建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乌鱼秀兰三婶

鄱湖嘴是大矾山上的一个村庄。大矾山是鄱阳湖上的一个岛屿。

我在鄱湖嘴生活了十八年,然后去哈尔滨大学念书,书念完了留在哈尔滨工作。一晃六年过去了,这六年我没回过一趟鄱湖嘴,不是不想,而是很想,梦里都想,是父母不让。父母说那得花许多路费。也是,来回一趟,得花一千多。省下的钱可给弟妹念书。

可在昨天,父亲来电话了。一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我握电话的手就抖了。父亲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林崽,你回趟家吧,你三婶走了。”我明白“走”的意思,一时懵了,许久才问:“怎么走的?”父亲却挂了电话。父亲准是去县城打的公用电话,为了省钱,父亲只说了三句话。我放下电话,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向领导请假后,便去了火车站。

去鄱湖嘴很不方便,先得坐火车到南昌,再坐船到县城。其时船到县城时经过大矾山,却由于上下船的人极少,船不停。到了县城,得再租条小船去鄱湖嘴。

黑 夜

船在鄱阳湖里走了八个小时,才到了县城。一到县城,我就坐上去大矾山的小船。

到大矾山时,天已黑了。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草丛里传出各种虫的叫声,但叫得最起劲的还是青蛙。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拧着手电筒的我一走到哪,哪儿的青蛙就停了叫。但片刻,身后的青蛙又“呱呱”地叫起来。

我翻过几个山头,终于看见了闪着萤火虫儿似的灯光的村庄。

走到村口时,一条半人多高的黑狗朝我汪汪地狂叫。我叱了声:“别叫,是我。”黑狗真的不叫了,走近我,拿舌头舔我的手,还呜呜地亲昵地叫。

“我得回家。”

黑狗似听懂了我的话,在前面欢蹦乱跳的。黑狗到了我家,汪汪地叫。我家的门开了,母亲问:“谁呀?”

“姆妈,是我。”

“林崽,林崽,你回来了。我一直盼呢,我正跟你父亲说林崽该回啦。”母亲的声音很急切。母亲一双抖抖索索的手在我头上、脸上摸,“你长得这么高,这么硬的胡须……”

“姆妈,你,你的眼睛怎么啦?”我忙把母亲扶进屋,提起桌上的煤油灯。灯光中,母亲的眼珠一动也不动。“姆妈,你,你……”我离家时,母亲的眼睛好好的,现在怎么就这样呢?母亲的脸极瘦,深陷着,现出两个深窝。脸上的皱纹挤挤密密的。母亲的牙也没剩几颗,脸更小了。母亲的身子也变单薄了,更矮小了。离家时的母亲可不是这个样。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扑刷刷地淌下来了。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流泪,便忍着不说话。母亲却抹起我脸上的泪水:“林崽,人都会老的,有啥难过的。”母亲又说:“你准饿了吧,我为你弄吃的。”母亲进了灶房。

“爹,姆妈的眼怎么坏的?”我小声问父亲。

“你哥在部队因公牺牲后,你姆妈天天哭,后来又高烧了两天两夜,可她就是不肯去医院,烧退了,后来眼睛却坏了。”父亲说着又往烟斗里塞自家种的黄烟丝,然后拿苎麻杆点烟。小时候,父亲点烟的苎麻杆都是我在苎麻地里捡的。我还捡稻穗、麦穗、花生、红薯,啥都往家捡。

“咳儿咳儿。”父亲吸完烟,不住地咳嗽。

“爹,少抽些。别抽坏了身体。再说这黄烟丝劲太大。爹,我这回给你买了两条纸烟。”我从包里拿出两条烟。父亲接了烟,眼亮了一下:“这烟闻起来好香,好贵吧?”

“不贵,你就安心抽吧,别去换孬烟抽。”以前,谁送纸烟给父亲,父亲舍不得抽,拿到店里卖或者换价钱便宜的烟抽。

“好,我抽。”父亲笑了。父亲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爹,姆妈的眼坏了,怎么也不写信告诉我?”

父亲叹口气:“告诉你有啥用?你又治不好她的眼。再说你姆妈怕你担心,怕影响你的前程。”

我的鼻子又酸酸的。家里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比我出走时更破败了。我很想帮父母一把,因而啥都省,可是工资不高,一个月仅剩二三百块钱,我每月把这钱寄回家。

父亲似明白我想啥,说:“这家是你支撑着,要不,这家早塌了……你弟妹也念不成书了。你弟妹都在县城念高中,一星期回家一回。”

“我帮不了啥忙,我,我没用……”我心里极愧疚,“我去看看姆妈。”

我去了灶房,里面黑咕隆咚的,我说:“姆妈,你咋不点灯?”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又戳到母亲的痛处了。灶房里的火把母亲的脸映得红红的。“傻崽,母亲要点灯干吗?瞎子点灯,浪费。”母亲笑着说这话的,可“瞎子”两个字犹如两根针,戳在我的心上,痛。

“林崽,去厅堂里,这儿烟大,熏。”母亲说着“吭儿吭儿”咳嗽起来,“这柴还没干。”

我不敢出声,我怕一说话就会哭出声。

锅里的面熟了,母亲从碗柜里拿碗盛面。我忙拿过碗:“姆妈,我来,别烫着你。”母亲不肯,坚持要帮我盛:“已习惯了,眼刚瞎时,做饭总烫伤手,切菜也会切到手。”母亲把锅里的三个鸡蛋都盛在我碗里,还把另一碗里的猪肝精肉也全倒在我碗里。

黑 狗

我端着碗来到厅堂里,还给父亲端了一碗。我刚坐下,门扑扑地响了。父亲说:“这狗的鼻子真灵,闻到肉的香味了。”父亲去开门,我把精肉猪肝拨在父亲碗里,还拨了一只鸡蛋给父亲。门开了,进来的是那条黑狗,那条送我回家的黑狗。

“爹,这黑狗咋这么聪明,它像认得我,要不咋晓得这是我的家?”

父亲说:“这狗当然认得你,他是村长金元变的。”

我自然不信父亲的话。

父亲说:“这是真的。村里刚建的十几间教室倒了。为啥倒?是狗才用了劣质水泥。狗才被警察抓走了,金元因收了狗才两万块钱,他不想被抓走,就把自家的狗杀了,剥了皮,然后把狗皮套在身上,再让儿子拿苎麻绳把开裂的地方缝上了。半个月,狗皮就粘在金元的身上,金元就变成狗了。”

这事,弟弟也写信告诉过我,还写了篇小说,题目叫《村长是条狗》。这篇小说讲村长变成狗后,村里一个叫青山的人想毒死这狗。因这狗以前咬死了他家里不少鸡。但这狗不但不吃青山扔的放有毒药的肉包子,还唤来青山的狗。结果青山毒死了自家的狗。青山气得要死,拿了锄头想打死这狗,村里许多人都拿了锄头想打死这狗,但这狗跑得飞快。这狗就一直呆在家里,不敢出门,怕一出门就被村人打死。后来金元教书的儿子被当了县长的同学提为副乡长,因县长是金元儿子的大学同学。这狗才敢出门了。村人对狗又极好,有啥好吃的东西就给狗吃。

我觉得弟弟这篇小说很有深度,寄给在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的大学同学,两个月后就刊发出来了。弟弟还收到了三百元稿费。弟弟高兴死了,立下雄心壮志要当作家。弟弟随后又寄来几篇小说,我让弟弟别再写小说,先考上大学再写。弟弟听不进我的话,依旧不停地写。这次回家得与弟弟好好谈谈。

黑狗朝父亲和我呜呜地叫。父亲把碗里的肉拨在地上,给狗吃。父亲咋变得这么大度?父亲以前看东西看得极重。掉了一粒饭在地上,都捡起来吃。碗里总吃得不剩一粒饭。

“爹,你咋……?”

父亲说:“这狗比人还精,得罪不起。得罪了这狗,也就得罪了副乡长,那也得罪了现在的村长。得罪了村长,就没法在村里待下去。”父亲又夹起碗里的一只鸡蛋,放进狗嘴里。

“村里现在谁当村长?”

“银元。”

银元是金元的弟弟。

我叹口气,把碗里的鸡蛋又要拨给父亲。父亲一躲,鸡蛋掉在地上,黑狗一口吃了。我狠狠地踢了黑狗一脚。黑狗汪的一声叫,父亲急急地说:“这狗踢不得。林崽,别踢。”父亲一脸的哀求。父亲把碗放在地上,唤狗:“别生气,快来吃,我儿子刚从外面回来,不晓得实情,他把你当普通的狗了,千万别生气,我在这跟你赔罪了。”黑狗呜呜地叫,很愤怒的样,爪子不停地抓门,想出去。父亲把面条放在黑狗的嘴跟,“乖,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吃了吧,吃了这面条我就知道你不生气了。要不,我一晚上都睡不着。”黑狗仍不吃。父亲问我:“你碗里还有猪肝精肉没?”我把碗里剩下的猪肝精肉全拨进父亲的碗里,黑狗这才吃了。父亲亲昵地拍着黑狗的头说:“这才对了,吃吧,全吃了。”父亲一脸的笑。

我的心却很痛。肚里尽管很饿,却没半点胃口,我爽性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父亲放在地上的碗里。

黑狗二口把碗里的面条吃完了。父亲拔了门闩,开了门,黑狗出了门。父亲对黑狗说:“好走,好走。”

“让你姆妈再给你弄点吃的。”

我摇摇头说:“不饿。”

父亲“唉”地长叹一声:“你准瞧不起你父亲,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真的没。哪有儿子瞧不起父亲的。”

母亲来厅堂了。母亲走到我跟前说:“林崽,让我再看看你。”母亲的手又在我额上脸上身上摸起来。母亲的手按在我额上,不动了:“你这疤咋还在?咋不消?一想起你这疤,姆妈的心就滴血,姆妈对不住你……”

“姆妈,那事我早忘了……”

眼 泪

其实那事我哪忘得了呢?

那天中午,我见村头一棵苦楝树有知了壳,便爬上树摘。那时村供销社收知了壳,一分钱两个。我刚要摘知了壳,树下的小华就喊:“你下来,这树是我家的,这知了壳也是我家的。”

“你不要脸,这苦楝树是公家的。”

小华却拿石头扔我。一块石头扔在我头上,我“唉哟”一声叫,差一点掉下树来。我爬下树,同小华扭打起来。尽管小华大我一岁,但打架打不过我。他被我压在身下。

这时,小华的母亲来了。她把我拉了起来,然后捉住我的双手,让她的儿子打我。我脸上挨了小华几拳头,鼻子也出血了。可小华的母亲仍把我的双手抓得紧紧的,她还对小华说:“打,使劲打。”

碰巧,我母亲也来了。母亲拎着一篮洗好的衣服来了。我见了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姆妈,快来帮我,他们两个人打我一个人……”

但让我感到不解的是母亲竟揪住我的耳朵,不停地骂我。“姆妈,你咋打我?是我有理呀!是我有理呀!!……”母亲不听,另一只手不停地打我的屁股。

我极其委屈也极其愤怒,我把嘴里一口血吐在母亲脸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准不是你亲生的。别人的姆妈帮自己的崽,可你的崽让他们打成这样,你不但不帮自己的崽还帮别人打自己的崽,我,我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我挣脱母亲的手,忘命地跑,到了鄱阳湖边,我对身后追来的母亲说:“你白养我十年了,你老了我不能供你啦……”我的眼一闭,往湖里跳了。

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了。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母亲拿扇子为我扇风:“林崽,你终于醒了,吃点东西吧。”母亲剥蛋壳,蛋壳上粘有一点鸡蛋,母亲拿指甲刮下来,往我嘴里送。我闭了眼,也紧闭着嘴唇。

“我知道你恨姆妈,恨姆妈见你被他们打了一脸的血都不心疼你都不帮你。其实姆妈的心好痛好痛,刀割一样的痛。但他是村长的儿子呀!我们惹不起呀。你长大了后,就会理解你姆妈!……”母亲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我脸上,我的泪水也跟着淌下来了。

“林崽,姆妈对不起你,你恨姆妈吧,骂姆妈吧……”母亲竟哭出声了,母亲哭得很伤心,整个身子一抖一抖的。那颤抖的哭声从喉咙管里往外涌,我感到极其恐惧。

“姆妈,别哭了,我不怪你……”

母亲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生怕我飞了似的:“都是做姆妈的没用,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母亲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林崽,你要攒劲读书,考上大学有出息了,别人再不敢欺负咱家了,那姆妈的腰杆也可以挺直,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大。”

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在我心上。

“你这还痛不?”母亲朝我额上轻轻地吐着气。

我跳湖时,额头被一块尖瓦片划了一个深口子。

半个月后,包住额头上的纱布拿掉了,但却留下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

……

“这疤痕是姆妈给你留下的,这疤痕吓跑了许多女娃吧?”姆妈的手仍摸着我额上的疤。

“姆妈,才不呢!我现在的女朋友因这块疤才喜欢上我的呢……”

“你哄姆妈!”

“真的。姆妈,我没哄你……”

那时我同玉洁只是一般的朋友。一回,她问我额上的这块疤怎么落下的,我给她讲了。讲完了,我一脸的泪水,玉洁也一脸的泪水,而且还哭出了声。那时她摸了我的疤,她的手颤得厉害。后来玉洁总喜欢摸我额上这块疤。玉洁还说:“为了这块疤,我也要好好爱你。”玉洁这句话,我不懂。

母亲听了很高兴:“那就好,那就好。姆妈还担心这疤会让女娃子害怕呢。”

“林崽,已好晚了,该去你三婶家。”

三 婶

三婶昨天已出殡了。天热,留不得。

三婶家的土坯房子既低矮,又破败。墙面已裂了好几道手指宽的缝,还歪斜了。这房子若不修,随时会倒塌。如若不是家里太穷,三婶也不会喝农药的。

门虚掩着,我还是轻轻敲门。秀林开了门。秀林不认得我。我说:“我是永林。”秀林这才叫我:“哥,坐。”秀林端来一条长凳,凳上满是灰尘,秀林用衣袖抹了。秀林又为我泡茶,我劝住了:“我不渴,自家人,别客气。”

我进了三叔的房,一进房,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躺在床上的三叔见了我,挤出一丝笑:“永林,回来了?坐。”可房里实在没坐的地方,三叔说:“坐床上吧。”我坐在床上,明白难闻的味道是尿馊味。

“你三婶的心好狠,她啥也不管,轻轻松松地走了,我也想走……可我想看到秀林成家,想抱抱孙子,现在我也看不到了。永林,你那儿能找到活,就把秀林带走吧。”

秀林念小学五年级时,开手扶拖拉机的三叔就把自己开进了山沟里,三叔下身瘫痪了,整天躺在床上。秀林没再念书,帮着三婶干田地活。

三叔的家也渐渐败落下来。

“秀兰呢?秀兰的病好些了没有?”

三叔摇摇头:“好不了。”

此时,门“咚”地一声撞开了,一身异味的秀兰进来了。秀兰的头发沾满稻草、纸屑,脸上一层黑黑的污垢。秀兰傻笑着看我。三叔说:“叫哥。”秀兰叫:“哥。”

“唉,是我害了秀兰。”

三婶那时生了秀兰、秀仙两个女儿。村里要三婶做结扎手术。三叔不肯,三叔想生个儿子。三叔就让秀兰装疯,开初秀兰不肯。三叔就不给饭秀兰吃,秀兰只有装了。三叔教秀兰:“你装疯女要装得像,要一天到晚傻笑,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脸上也要弄脏些,头发要同鸡窝一样乱。”村里人都以为秀兰真的疯了,三叔又领到一个准生证。秀兰装了几个月疯女不想装了,她对三叔说:“爹,我不能再装了,再装下去,我真的会发疯。”三叔自然不同意。三婶生下秀林后,三叔对秀兰说:“你现在可以不要装了。”但秀兰没点反应,一脸呆痴的笑。难道秀兰真的疯了?三叔给了秀兰一巴掌,三叔想打醒秀兰。秀兰仍嬉笑着。

秀兰真的疯了。

三叔极后悔。

三婶也骂三叔,骂三叔干畜生干的事。三叔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三婶还怪他,他心里更有气,也骂三婶,还打三婶。后来,吵架打架成了三叔三婶的家常便饭。

两个人的感情也出现了裂痕。

三叔出车祸后,三婶就同三叔分床睡了。

三婶也同木生好了。三婶在嫁给三叔之前就同木生偷偷地相好,只是三婶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嫌木生家太穷。开初三婶还想说服父母,但三婶的母亲拿了瓶农药说:“你若要嫁给木生,现在就替我收尸。”三婶只有死了心,嫁给了三叔。

三婶提出离婚,三叔不同意。三婶说:“我嫁给了木生,也会照顾这个家,全家也有口饭吃,如我不嫁给木生,全家得饿死。”

三叔说:“我情愿饿死。”

三婶的父母也不准三婶离婚。三婶若离婚,他们就死。三婶的母亲说:“你有脸活,我们还没脸活。”

绝望的三婶只有自己喝农药走了。

我们默默地坐着,谁都不说话。一时极静。

“你们回吧,永林也累了,早些歇。”

我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放在三叔手里:“三叔,我也帮不上啥忙,只是一点心意……”三叔开初说啥也不肯接:“你家也不容易,这钱我不能收。”推来推去很久,最后我说:“叔不是嫌少吧?可我这个做侄子的只有这么大的本事,只能掏得出这么多……”我的泪水又漫出眼眶了,三叔这才不推,收下了。

七 根

按辈分,我叫七根为叔公。如是亲叔公,直接叫叔公,不是亲叔公在叔公前面加名字。

七根叔公是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吃五保。

我坐在饭厅里吃粥时,见三个警察押着七根叔公从门前过,我端着碗出了门,追上前,七根叔公见了我,招呼句:“永林,回来了。”我问了一名警察:“你抓七根叔干吗?”警察说:“他杀死了两位老人。”

七根叔公杀死两个老人?我一万个不相信。印象中,七根叔公是个很和善的人。我小时候挨父母的打,七根叔公总过来护着我。再说七叔公已七十五岁了。

这时许多村人看热闹来了。他们都热情地同我打招呼:“林,回来了?”我忙着敬烟。

村人都热烈地议论七根叔公的事。

从村人的口中,我听出了头绪。

原来,仅两个月村里就有两个老人被害。两个老人都是头部遭重物所击而死。显然凶手是同一个人。凶手为什么选择老人为作案对象呢?谋财害命?但两位老人口袋的钱都在。仇杀?两位老人的脾气极好,与村人脸都没红过,更别说有招来杀身之祸的仇人。那么是情杀?两位老人都七十岁以上,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再说两位老人都是作风正派的人,从没与别的女人有过瓜葛。

但细心的警察了解被害的第一个老人的年龄在村里最大,第二个被害的老人的年龄在村里第二。如果照这样下去,下一个目标就是年龄在村里排第三的人。

这个人就是七根叔。警察便暗中保护七根叔公。

七根叔公在村里的辈分最高,村里有啥红白喜事,他都坐上座。另外他对办丧事的那套繁琐的程序极其了解。因而办丧事时,七根叔公总是“主事的”。

“主事的”权力极大,可以支唤村里任何人,让谁干啥谁就干啥。如谁抬棺,谁放铳,谁放鞭炮,谁接待客人,都由“主事的”说了算。

在办丧事的那几天,七根叔公觉得过得极充实,也极风光,他受到村里所有人的尊敬。

只是丧事办完了,七根叔公又回到他那幢冰冷的泥坯屋。办丧事时,七根叔公吃住都在别人家。七根叔公又过起那种时间不知怎么打发的日子。

老人睡眠少,七根叔公总睁着眼望窗外,盼天亮。但天亮了,七根叔公仍没事做,便又盼天黑。

七根叔公很喜欢小孩,他口袋里总放些糖果,谁陪他玩他就给谁糖果吃。这些糖果,七根叔公一颗也舍不得吃。村里一个月只给七根叔公一百块钱。七根叔公一个月的吃喝拉撒全靠这一百块钱。

一回七根叔公同几个小孩玩“过家家”,七根当男人,一个小女孩当他的女人。“吃”完晚饭,他抱着女孩躺在稻草上“睡觉”时,女孩的母亲看到了,便打自己的女孩,又骂七根叔公老不正经。

再没哪个小孩陪七根叔公玩了。谁同七根叔公玩,谁就遭到父母的打。

七根叔公极怀念那“主事的”日子。

今天一早,七根叔公进了富根叔公的家。七根叔公要富根叔公去鄱阳湖滩上走走。两个人来到湖滩上,七根叔公喊:“快来看,一只这么大的甲鱼。”富根叔公走过来,伸长脖子看:“哪里有甲鱼?”七根叔公一推富根叔公,富根叔公“扑通”一声掉进鄱阳湖了。

一位警察跳进鄱阳湖救富根叔公,另一位警察给七根叔公戴上了手铐。

父亲说:“真想不到,你七根叔公竟杀死了两个人。”

我附和父亲:“我也想不到。”

此时,传来一女孩的歌声:

桅子开花三月三,

哥哥呀,三餐茶饭吃两餐,

昨天为你挨了骂,

哥哥呀,今天为你挨了打,

……

歌声哀怨动人,如泣如诉。

“谁唱歌?”我问父亲,“唱得这么好听。”

“桂花。一回,桂花唱歌时,刚好被一个省电视台的人听见了,他夸桂花唱得好,还对桂花说下回接桂花去省城,让桂花在电视里唱歌。桂花把这棒槌当成针,天天在村头唱歌,她等电视台的人接她。可一晃三年过去了,那人还没来。”

哭 声

吃完晚饭,我收拾锅碗,母亲说啥也不要。我说:“姆妈,就让我帮你洗一回锅碗吧。我还从没洗过锅碗呢。”以前“双抢”,母亲同我们一样在田里扎禾回来,我们都躲在树阴下歇,母亲还要为我们弄饭。那时我们没感到不安,以为母亲为我们弄饭是理所当然。其实母亲也好累,她甚至比我们更累,她也想歇。可她还得在灶房忙上忙下的,洗菜,炒菜,淘米,最难受的是烧火。本来就热得汗如雨落,还得烤火。可我们从没想过为姆妈烧火。有时饿了,还怪姆妈弄得太慢。

“那,那你就洗吧。”母亲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了。

洗完锅碗,我陪母亲聊天。母亲今晚很高兴,话很多,问这问那,我答都答不过来。

但母亲的好心情很快被一阵凄惨的哭声破坏了。母亲说:“这又是谁家出了事,你快去看看。”

我同父亲出了门。

很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惨白的月光同白花花的阳光一样,热热的。哭声从树林里发出来的,我同父亲进了树林,原来金初死了。

女儿梅英扑在金初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爹,苦命的爹,你不该走这条绝路呀,弟上大学的钱有了呀……”梅英哭着哭着,喘不过气来,又晕过去了。

金初的儿子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便找亲朋好友借钱,但仅借到几百块钱。有的人确实穷没钱,有的人虽有几个钱,却舍不得拿出手,那钱可是他们汗水换来的,他们怕借出的钱同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

金初想到卖屋,但儿子与女儿都不同意:“卖了屋,爹住哪?”金初想到死,他成天躺在床上,不但啥事不能做,且一日三餐饭都要人端,活着是儿女的累赘。他如死了,儿子和女儿准卖屋,那儿子就有钱念大学了。金初刚想喝“敌敌畏”,但想到自己若死在这屋里,那这屋就脏了,就卖不出去了。金初只有爬出门,爬到树林里喝了“敌敌畏”。

但金初一万个也想不到女儿梅英为了让弟弟上大学,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鳏夫,那男人在县城里开了家饭店,有点钱。梅英把自己给了那男人后。男人就给了她五千块钱。梅英拿着五千块钱急急往家赶,但晚了。

更让金初一万个想不到的是儿子竟去南方打工了。

梅英想让爹走得风光,便把五千块钱交给她叔,对叔说:“这钱若不够,你先帮我垫上,我会很快还上的。我要嫁的那个男人很有钱。”

丧宴办了二十桌。

安席时,那条黑狗竟被安排上了上席。我赶那狗下来:“这哪是你坐的位置?”

“主事的”说:“这位置是他坐的。”

“狗坐首席?”

父亲把我拉开了,父亲说:“村里所有宴席的上席,都由这狗来坐。”我问:“为啥?”父亲说:“开初有一人家办上梁酒,想请副乡长,副乡长忙,没来,就把黑狗请来了。黑狗自己跳上了上席的位置。后来村里无论谁家办啥酒席,这上席的位置就归这黑狗坐了。”

“怪事。”

同黑狗坐在一桌的人不但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是一种荣誉。

披麻戴孝的梅英作为孝女为村人敬酒时,泪水刷刷地在脸上淌,后来禁不住哭出了声,她想忍住不哭,却忍不住,先是啜泣,嘴里发出可怕的“嗯嗯”声,后来索性放声大哭,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两只手不停拉扯自己的头发:“爹,我苦命的爹呀!你咋走得这么早呀?我还没尽一天孝心呀!……”

许多村人都掉了泪,有心软的女人也跟着哭起来。一时,泪雨纷飞,村子上空弥漫着一股厚厚的血红色的哭声。

梅英也哭成个泪人,挖心掏肺的伤悲把梅英整个汪洋了,泪水河一样淹没了她。

两天后,金初入殓时,梅英的哭声又把村人弄得断肠断肺。梅英把两条煎得焦黄焦黄的鲫鱼放进棺材里:“爹,弟弟拿到通知书的那天,你说想吃鱼,要我去买鱼,我说钱要省着用,说弟弟考上了大学要钱用。爹,我好悔呀,好悔那时没买鱼给你吃,爹,你现在吃吧,吃吧。今后想吃鱼时就跟我说……”

金初的坟一砌好,便响起三声铳声。接着隔壁邻居棉花婶家响起劈里叭啦的鞭炮声。我走出门,棉花婶的脸笑成两朵花:“我儿媳生了,终于生了个带把的。”

棉花婶的儿媳已生了四个女儿,家里罚超生款罚得家徒四壁。在乡下,都想生儿子。生了再多的女儿,今后老了得吃“五保”,女儿不要供养父母,只有儿子供养父母。当然女儿也得不到父母的遗产。因而在乡下不管生了几个女儿,拆屋卖锅也要生个儿子。

下 跪

想不到母亲朝弟弟下跪了。

母亲也曾给我跪过一次。

我从初一开始,作文就写得很好。每一次作文,老师都把我的作文在课堂上当范文读。每回作文竞赛,我的作文都在全校拿第一。念初三时,语文老师拿了一张《九江日报》给我,说上面有一则征文启事,让我好好看看。原来是九江市作协、《九江日报》、九江市电视台等十几家单位在全九江市开展“柴桑杯”文学征文大奖赛。晚上同学们都在自习,我却在写小说。我那时担心评委不看学生的作文,就在信里面说自己是老师。想不到两个月后,我就收到获奖通知书,我那篇《聋老汉》的小说竟然获得了小说组第三名。当我去九江市领奖时,评委们大吃了一惊,他们一万个想不到我还是一名十五岁的初三学生。

我从九江市领奖回来,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说我为学校增了光。学校还奖励了我一百块钱。

我一下成了学校的名人。

语文老师也对我说:“永林,你今后别念什么大学了,当个作家多好,瞧我大学毕业,当个老师,有啥意思?”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真的以为自己是当作家的料。因而老师上课时,我看小说,晚自习时写小说。成绩自然落下来了。

中考时,我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

母亲要我重读一年,我不肯。我一天到晚照写小说,有时还晚上写到天亮。但投出去的稿件都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那时心情极坏,肉体上的痛苦可承受,精神上的痛苦却承受不了。我白天不敢出门,一出门,村人就前指后戳的。我在村人的眼里成了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也成了村人教育小孩的反面对象:“你如不好好念书,就同永林一样。”

更可恶的是,村人丢的猪丢的鸡说是我偷的。因我那时白天不敢出门,只有晚上出来在田野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村人就说:“难怪白天见不到永林,原来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来偷鸡摸狗。”

这些话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很难过。母亲一直是个很要强的人。母亲进陈家门后,分家时只分到半间柴房,柴房里仅能摆一张床,母亲做饭只能在外面做。爷爷奶奶太穷了,他们竟不能为母亲买一床被子。结婚那天的被子是向别人借的。三天后,奶奶就把被子还给了别人。

碰巧隔壁一老人死了,老人家里人把老人睡的被子扔了。母亲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捡了回来。

母亲还穿过死人穿过的衣服。

母亲吃的苦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她生我前几天还在挑柴。忽然肚子痛,就跑进树林把我生下来了,然后咬断脐带,抱着我回家了。那时吃饭都吃不饱,母亲没奶水喂我,她就喝盐水。生下我的第三天就下田扎禾。母亲扎禾时,血顺着裤脚往下淌。村人劝母亲歇,母亲不,歇一天就少十分工分。母亲的工分在妇女里面最高的,干的活也是最重最累的。母亲生病了,从来舍不得花钱看病,总是抗过去。母亲一回患疟疾,高烧40度,母亲穿上棉袄,还冷得打抖,可是坚强的母亲却在夏天站在晒谷场上穿着棉袄打麦子。母亲的饭量很大,一餐可吃三蓝边碗冒尖的饭,母亲说她在家从没吃饱过一餐饭。母亲省下米卖钱。母亲为了吃饱饭,要求筑湖坝,因为筑湖坝吃队上的饭,不限量。筑湖坝是个极累人的活,许多男人都干不了。可母亲却坚持下来了。

母亲尽管穷,但母亲穷得极有骨气。一回,母亲捡了村出纳掉的一千多块钱公款,母亲毫不犹豫给还了出纳。一千多块钱对八五年来说是一笔巨款。出纳竟给母亲下跪了。

母亲却喜欢帮助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只要讨饭的人进了我们家,从不会空手。但有一次母亲却掉泪了,米缸里竟一粒米也没。母亲对要饭的人说:“我很难过,我家一粒米也没有……”

母亲听说了我偷鸡摸狗的闲话,她自然很愤怒。母亲一回到家,便把我所有的小说稿蹇进了炉灶,然后划着了火柴。母亲烧我小说稿时,我刚好不在家。

当我知道我的小说稿全被母亲烧了后,我的心像被撕成一片片的,痛得我没有力气呼吸。

我便躺在床上开始绝食。

我一天没吃东西后,母亲就端了一碗面条放在我的桌上:“林崽,吃吧。”我不出声。两天后,母亲见我还不肯吃东西,竟“扑通”一声朝我跪下了,泪水从母亲的眼眶里溢出来,刷刷地往下淌。我起了床,拉母亲起来。母亲说:“我起来行,但你得吃饭,另外你还得答应我,下半年去复读初三,别再写那些既当不得衣服穿又顶不得饭吃的小说。”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行,我答应你,快起来吧。”

星期六,弟弟和妹妹回家了,他们见到我极高兴。后来弟弟拿了一叠小说稿给我看,我劝弟弟先放下小说,考上大学后再写也不迟。母亲得知弟弟也写小说时,气得浑身发抖。

弟弟也没想到,母亲会跪着求他别写小说。一脸泪水的弟弟忙扶母亲起来:“姆妈,快起来,我答应你,我今后不写小说就是。”

摸 鱼

我准备明天回哈尔滨。

父亲吃过早饭,就去鄱阳湖里摸鱼了。我拦父亲,却拦不住。见父亲一跛一跛地走,我心里挺难受。父亲腿上的毛病,是那年冬天在鄱阳湖里摸鱼落下的。

那年冬天哥哥检中了兵,可分到村里的名额太少,只有三个,但村里检中的却有八个。父亲拎了两条烟,两瓶酒去了村长金元家。金元满口答应下来,但金元说哥哥当兵的事还得村支书同意。村支书若同意了,他没二话。

父亲又拎了个鼓囊囊的包去了村支书家。

村支书说他会帮忙。但他不肯收父亲的东西。父亲说:“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不想帮这个忙。”村支书说:“忙要帮,但东西不能收。”父亲同村支书争了很久,但村支书就是死活不肯收,父亲只有把东西拎回家了。

碰巧,村支书的女人得了一种妇科病,医生开了药,说要乌鱼做药引子才行。但在冬天,乌鱼很难捕,鱼摊上根本没乌鱼卖。

父亲得知后,立马下了湖。

那是个焐雪天,极冷,风扎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站在湖岸上,冷得瑟瑟发抖,几个脚趾头也好像断掉了,感觉不到痛。

“爹,上岸吧。”

父亲不理我,穿了一条短裤头的父亲仍摸他的鱼。

但父亲下湖快半个时辰了,可连乌鱼的影也没见到。在夏季,乌鱼很好弄,乌鱼怕热,总浮在水面上,在钓鱼钩上放只青蛙或放块面粉团,就能钓上乌鱼。可在寒冬,乌鱼藏在泥土里一动不动,很难抓。即使人踩住它,它也不动,让人很难感觉踩住它了。

湖水猛烈而凶狠地咬噬着湖岸,我感到脚下的地在抖。父亲被湖浪冲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爹,别摸乌鱼了,你会冻坏的。”

“不摸乌鱼,你哥能当成兵?……”父亲的声音打颤。

听说在一些富饶的地方当兵很容易,可我们这里,想当兵的挤破头。那些没考上大学,又想挣脱贫瘠的土地束缚的人,那只有当兵一条路。在部队考军校比地方考大学要容易得多。若考不上军校,可学开车的技术,那今后也不愁没饭吃,学不了技术,争取入党也行。入了党,可进村委会当干部,或者进乡企业。入了党的退伍军人也不愁没饭碗。

父亲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鬼乌鱼……躲……躲……哪里……”父亲话都就不囫囵了。

忽然,父亲笑了:“哈哈,终于……抓……抓……住……”父亲双手举着一条三四斤重的乌鱼。

父亲上了岸,身子筛子筛糠似的抖,父亲的嘴唇也冻得乌黑,身上发紫。可父亲笑着说:“这回没白来,村长见了这乌鱼,准会动心的,你哥当兵有望了。”

到了家,母亲对爹说:“入伍通知书下来了,过几天就走。”父亲总:“谁送通知书来的?”“村长金元。”“那你把乌鱼剖了,红烧,多用香油,要煎得焦黄焦黄,村长喜欢吃。”父亲吩咐母亲后对我说:“你去买瓶‘四特酒。”我问:“那乌鱼不送村支书?”父亲说:“你哥能当成兵,全是村长帮的忙,这情我们得谢。”

我买回了酒,父亲就去请村长。

父亲把脊背上的鱼块一个劲往村长碗里夹。村长说:“我自己来。”父亲说:“多吃点,这东西冬天吃了,补肾。”父亲端起酒杯:“我在这敬村长一杯,娃儿能当兵,全靠你帮忙,在此谢你。”父亲一仰脖,一杯酒一口干了。村长说:“你娃能当成兵,也亏了村支书,我一个人不行。乡长在外县有一亲戚,今年也检中了兵,想把户口转到鄱湖嘴,想占我们村一个名额,村支书挡着,把这指标给了你娃。村支书为这事得罪了乡长。”父亲“啊”一声,笑便僵在脸上,得片刻,又说:“来,喝酒。”父亲的声音一下没了筋骨,软绵绵的。父亲刚才兴奋得发红的脸也如门墙下的枯草,蔫蔫的。

外面开始下雪了,棉花团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村长走后,父亲也出了门。母亲问父亲去哪里。父亲说:“给村支书摸乌鱼去。”

半个时辰后,父亲拎着一条乌鱼回了家。父亲对母亲说:“快把这乌鱼给村支书送去。”父亲的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父亲躺上床,拿被子紧紧捂住自己。

父亲大病了一场,腿也冻坏了。走路时,一颠一跛的。

……

我来到鄱湖畔,父亲已在湖里摸鱼。我对父亲说:“爹,你摸的鱼,我也吃不下。”父亲不听,说:“我喜欢看你吃鱼的馋样。”我下了湖,把父亲拉上岸了。

雨 夜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而且还有鸡。但鸡没摆上桌,放在罐里。母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我说:“姆妈,这鸡一块吃吧。”母亲说:“一个人吃完一只鸡才养人。你别管他们,他们在家吃鸡的机会多。不知你这回走了,又要待多少年才回……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母亲这话让我的眼睛发涩,母亲自己也在那抹眼泪,“六年前,你没吃到鸡,我心里难受死了。一想到这事,心就痛。林崽,你依我一回,吃了这鸡,那姆妈心里好受多了……”

我去哈尔滨念大学的前一天,母亲竟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鸡杀了,原来我们家有八只鸡,可一场鸡瘟,死了七只。母亲杀鸡前,我求她别杀,杀了这母鸡,家里吃盐的钱都没有。母亲却不听。

母亲杀鸡时掉了泪。

两个月前,这母鸡的腿被一小孩打断了,母亲哭了:“这鸡如不下蛋,那今后哪有钱买盐?哪有钱做人情礼物?”母亲抱着母鸡去了兽医家,兽医说:“这鸡伤了腿,不碍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你帮治治,鸡伤了腿,准痛,蛋也不下了,就像人病了,啥事也干不了。”

兽医取出绷带,又找来两根筷子,作为夹板给母鸡做了正骨手术。

鸡的腿好后,母亲煮了碗面条给兽医吃,面条里还卧着三只鸡蛋。

我到了湖边,母亲正在洗鸡肠。

我喊:“娘——”

母亲回过头,说:“天这么冷,回家吧。”

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落满雪花,手也红彤彤的。我的眼里涩涩的:“娘,你不该杀鸡——”

鸡洗好后,我提过篮子,跟在娘身后。雪仍纷纷扬扬地下,我见娘竟有了白发,心又酸酸的。

吃中饭时,母亲把鸡全盛在一只钵里。母亲把那只钵端给我,说:“吃吧,吃了长身体。”

我夹了一只鸡腿,想放在母亲碗里,母亲一躲,鸡腿就掉在地上了。娘捡了鸡腿去洗,生气地说:“叫你吃你就吃。”娘把洗了的鸡腿又放回钵里。

“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下?”

我把那钵鸡放在桌子上,对弟弟妹妹说:“都来吃。”弟弟夹了块鸡,小心翼翼看了娘一眼,见娘正拿眼瞪他,忙把那块鸡放回钵里,我又把那块鸡往弟弟碗里夹,弟弟用手盖住碗说:“我不喜欢吃鸡肉,我喜欢喝汤,汤好鲜。”

妹妹也说:“我也喜欢喝汤。”

我见钵里有许多鸡蛋,挟了放进弟弟碗里:“鸡蛋你总喜欢吃吧。”

弟弟前些天把鸡刚下的一只鸡蛋偷偷地生吃了。母亲明明早上摸了鸡屁股里有蛋,晚上鸡窝里却没有,母亲扫地时又见床底下有个鸡蛋壳,就问弟弟,弟弟说:“我没吃,我看见一只老鼠趴在床底下吃鸡蛋。”娘折了根竹条打弟弟,弟弟的屁股上有许多道手指粗的痕迹。

饭吃完了,一钵鸡还没怎么动。

母亲说:“晚上再热给你吃。”

可就在这时,传来邻家一女人的哭嚎声,我和娘去了,原来邻家男人往死里打女人,我们抱住邻家男人。弟妹也凑来看热闹。好不容易劝住架,回到家,钵里的鸡一块不剩,钵也摔碎在地上。

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一个劲责怪我:“专门杀鸡你吃,你忸忸怩怩地不吃,现在好,全喂狗了。”母亲又怪自己,“唉,真该死,如把鸡放在碗柜里就好了。”又骂起弟妹来,“谁叫你们心野,人家吵架有啥好瞧的。如果你们呆在屋里,鸡也不会等狗吃。”

我安慰母亲:“娘别心疼,这鸡就当我吃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穿了一身走亲戚时才穿的衣服送我去车站,母亲不停地抹眼睛。

我的鼻子里也像灌了醋样酸酸的。

上班车时,母亲拉住我的手说:“林崽,娘心里好难受,别人上大学都吃了鸡,可你……”娘说着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车开了,母亲跟着车跑,母亲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车越开越快,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

想起这些,一直噙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淌,掉在手里的饭碗里。

吃完饭,母亲掏出一叠钱往我手里塞:“这是一千块钱,你帮女朋友买几件衣服,或者添件电器……”我说啥也不肯接。母亲说:“你是嫌少?可你爹娘都是没本事的人,帮不上你一点忙,你在外一切要靠自己。再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儿媳的。”我只有接了。

这时下雨了,雨很大,雨点砸在瓦上劈里叭啦地响,像放鞭炮一样。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这几天经历的事在脑子里翻来转去的。鸡叫头遍了,我仍没点睡意。天气又闷热,身上的汗如雨落,又有蚊子,蚊子在耳畔嘤嘤嗡嗡地叫。

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梦中,觉得有人摸我,醒了,天已亮了。母亲一只手拿着扇子为我扇风,另一只手摸我的脸。母亲一夜没睡,为我扇了一夜的风,赶了一夜的蚊子。

“姆妈!”我泪如泉涌。

起床后,我留够了买票的钱,把剩下的二千块钱放在枕头底下。

阳 光

白亮亮的太阳,让人不敢正视。只要一正视,眼就着火了样痛,眼前就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

到处白晃晃的一片。

父母、弟妹都送我。走到村头,我见一个女孩站在那唱歌,我猜那女孩就是桂花。

再不要唱歌吹口哨,

学声鸟叫我知道。

要来你就下半夜来,

爹娘弟妹睡着了。

……

“桂花,你唱得真好听。”桂花唱完了,我笑着说。“谢谢永林哥的夸奖。永林哥,你说省电视台的人会来吗?”我不想桂花的希望破灭,“会,一定会来的。”桂花笑了,一脸的幸福。

“爹,姆妈,你们都回吧,这天太热。”我又对弟妹们说:“你们要听爹妈的话,别惹爹妈生气。你们替我好好照顾爹妈。”

父亲说:“我送你上船。”

“爹,你还是回吧。”

母亲说:“我们说好把你送上船。”

我只有挽着母亲的手往前走。

这时黑狗跑来了,黑狗朝我呜呜地叫两声,并拿舌头舔我的手,尾巴轻柔地摇来摆去。弟弟说:“哥,黑狗也来送你了。”

白花花的阳光,就像刚出炉的钢水,光芒四射。走在阳光里,像走在火焰里。

“你们还是回吧。”

母亲说:“快到了,走吧。”

终于到了湖畔,刚好有条船在等。我上了船,母亲说:“林崽,让我再看看你。”我上了岸,母亲摸我的额头,摸我的鼻子,摸我的脸,母亲的手抖得厉害,“林崽,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泪水流过母亲坑坑洼洼的脸,一滴滴往下落。

母亲的话让我的心一下一下地痉挛着:“姆妈,过年时我就回家,带着玉洁一起回家。”

船开了,黑狗朝我汪汪地叫。船越来越远,可父母、弟妹还站在岸上。他们的身影在我眼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却在我心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责任编辑 练建安

陈永林,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江西都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微型小说选刊》主编。已出版《我要是个女人多好》《上学的路有多远》等二十余部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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