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死的年猪
2014-04-15詹文格
一
那是一头黑毛猪,体型高大,嘴脸狭长,双眼闪烁,充满警惕。从后面看去,坐臀高耸,全身乌亮,浑身找不出一根杂毛。透过结实的肌肉,修长的腿脚,不难看出,这是一头精心饲养的壮猪。
猪圈晦暗,低矮的屋棚触手可及,漆黑的棚顶镶有一块亮瓦,轻薄的光线透过亮瓦,洒在黑猪的身上,反射出奔马的神韵。
秋收刚过,晒场上还堆着稻谷、篾簟和箩筐。晒场左边,堆着一些断砖,断砖上坐着一口大锅,锅底燃着大火,满满一锅沸水正在咆哮翻腾。
离大锅不远的地方,支着一块门板,门板旁摆着一只硕大的腰子桶,桶的右侧两张条凳并列一块,再远一点的屋檐下竖着一架梯子。
如果采用速写的方式,将这些景物勾画出来,时光立马就会倒流而去,流回四十多年前的乡村。
画面虽然不是舞台,但这种乡村宰猪的仪式,颇有舞台效果。操作工序虽然简单,但呈现的场面却异常热烈。
杀猪、唱戏、放电影,这是乡村三宗喜事。不管哪个村屯,只要听到响声,不管远近,人们都会过来凑个热闹。这天的晒场上像赶社戏,围满了男女老少。
黑猪从栏圈里放了出来,像登台的武生,迈着方步。突然耷拉的耳朵竖了起来,围着晒场风一样奔跑,边跑边哼哼叽叽,犹如戏曲的序幕。
一声唿哨响起,几个揎拳捋袖的汉子像负了大王的使命,从四面包抄过去,对黑猪形成合围之势。
黑猪眼尖,早有提防,它装出一副蠢笨的样子,把头低着,眼珠子上下翻飞。汉子们以为机会来了,步步逼近。谁知黑猪用的是欲擒故纵之术,以不变应万变,反制于人。
黑猪暗中发力,肌肉绷紧,颈板硬着,尖嘴上翘。趁汉子合围之时,瞄准一个胖子的胯下,抻长嘴筒,有力一拱,那汉子小葱一样被连根拔起,扔在地上。随即黑猪又主动突击,一挑一拱,另一名瘦高的汉子一个趔趄,毽子一样飞了出去。只听到咚的一声,瘦高汉仰面落地,死鱼一样趴着不动了。大伙见状,哄堂大笑!
跑了七八圈,汉子们累如牛喘,可黑猪却在人缝中穿梭往来,游刃有余。六七个捉猪的汉子,被黑猪戏耍得一脸通红。他们兴师动众,围追堵截,最后连猪毛也没抓住一根。
场面激烈,热闹非凡。等在一边的胡屠夫看不下去了,他摇摇头,双手在腰裙上揩抹两下,往前轻挪了几步。边走边喃喃自语:可惜啦!可惜,真是头好猪!说完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拧住两只蒲扇似的耳朵,用力一提,黑猪嗷嗷大叫,前半身被悬了起来。汉子们见状,蜂拥而上,有的捉前脚,有的捉后脚,有的抓尾巴,死死掐住黑猪。一帮人打老虎一样,把黑猪撂上了条凳。
胡屠夫蹲下马步,抽出尖刀,对准猪颈,噗的一刀捅下去,血柱从刀洞里喷涌而出,溅落在木盆里,哗哗作响。
胡屠夫身后出现一片赞许的目光,可他无心迎合那些目光,而是有意转过头去,瞟了一眼墙角。那个身穿碎花短衣的女子,一脸哀伤,伸手抹着眼泪。
听说杀猪,女子抹了一早晨的眼泪,可眼泪还是阻止不了队长杀猪的决定。
这黑猪是她从一尺来长喂大,风里雨里,扯猪草,喂猪食,清猪栏,她把黑猪当孩子养。平时只要伸手在黑猪身上抓挠几下,它立马就躺在女子脚下。
女子对猪有感情,在心里骂这些男人可恶,骂屠夫心狠。可没想到后来这女子竟成了胡屠夫的婆娘。回想当年一幕,心里仍有温暖,往事犹在眼前。可世事如白云苍狗,几十年一晃而过,一个后生就已进入老年。
年轻时胡屠夫身手不凡,功夫可曾了得!仅凭个人的力气,曾将一头三百多斤的肥猪轻松杀死,从容处置。
烫水剃毛,开膛破肚,分解吃肉。一溜活儿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为此,胡屠夫在屠宰行内树起了旗号,立下了威名。
可好汉不提当年勇,岁月像把杀猪刀!人一老,万事都得服输。脾气再倔,也得有所收敛;心气再高,也得低矮下来。
当年他身强体壮,威风凛凛,曾迷倒过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可那都是老皇历了,后生辈没人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满不在乎。
胡屠夫性子倔强,遇事不轻易服输,平日里总爱与自己较劲。可是人的衰老是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身体像暗夜的容器,逐日暗淡空虚,一天天往寂寞中去。
过了花甲,人的身体就每况愈下,精气神一年不如一年。胡屠夫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明了,心里那道沟坎已横在眼前,越来越深,最后只能顺从天意,无法逾越。
衰老其实就是衰败的过程,光阴像条蛀虫,日积月累,再好的木料也被蛀空。开始胡屠夫没太在意,内心仍然激烈争执。可杀猪终归是个体力活,到了与猪角力较劲的时候,胡屠夫才知道廉颇老矣。腰板不如从前硬朗,腿脚没有之前利索,杀一头猪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有时中途还得停下来歇口气,如非要一口气干完,那就会非常勉强吃力,最后会弄得腰酸腿疼,气喘吁吁。
如若遇上性子暴戾,狂躁野蛮的杂种猪,更是难以控制。步态踉跄,身体飘浮,双手压着猪头,尖刀还是把持不住。
曾经一刀毙命的稳准劲儿,在犹疑和颤抖中消失殆尽。有时甚至两刀三刀也未必能命中猪的要害,弄得血洒堂前,狼狈不堪。户主见状摇头叹息,大叫晦气!弄得工钱没有,还得被人羞辱一顿。
胡屠夫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对自己的失误不能原谅,一次失手,他心里半年都在折磨遭罪。那个心结会让他吃不下,睡不香,出现阴影,而且久久驱散不掉。
正当他内心难受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事给了他更加致命的打击。上级一纸公文下达,生猪必须定点屠宰,私宰乱杀属违法行为,被彻底禁止。
自古杀猪吃肉,那是农家的自由,可政府为了防止病死猪肉流入市场,需要从源头上进行监管。村里养大的肥猪必须送往城镇的屠宰场统一宰杀,胡屠夫的饭碗被杀猪的机器抢走了。
村里除了过年过节,或遇红白喜事,平时极少有人家请屠夫杀猪。跟随他杀猪多年的大儿子胡伟,终于找到了开溜的机会,当镇上屠宰场开业后,他便离开乡村,南下广东闯世界去了。
其实儿子早就想走,想着跟随老爹杀猪没有前途,特别是老虎一样的脾气,更让儿子无法忍受,再勤恳再卖力,也永无出头之日。
胡屠夫知道崽大不随爷,强留苦劝也没用,只好由他去蹦跶。后来听说儿子放下杀猪刀,拿起了剃头刀,与几个哥们在广州开了一间发廊,没多久就买了小车。
二
大儿子在广州混得人模狗样,成了村里人的偶像。小儿子更是胆大包天,竟荒废学业,投奔过去。走时还一声不吭,从学校就直接去了广州。
到了广州算是来了个电话,胡屠夫对着电话破口大骂,唾沫横飞,你这种逆儿犬子,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胡屠夫还指望家里出个大学生,谁知高中才上一年,心就野了。胡屠夫在这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哆嗦,儿子却把骂声当歌声,在电话那头却嬉皮笑脸,面对灯红酒绿的广州,他喜欢得不行。
小儿子的不辞而别,彻底刺伤了胡屠夫的心。他感觉养儿防老是靠不住的事,还不如趁身子骨还硬朗,脑子不糊涂,自己找点生路。于是在无猪可杀的日子里,他搞起了资本运作,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放息。
第一个放息的人是拐子。当时拐子雄心勃勃,一心想着发家致富,到处托人借钱,利息不管高低。拐子听说胡屠夫有钱外借,特意备了点小礼物,登门拜访。拐子与胡屠夫平时并无往来,顶多算个点头之交,现在又无中间人做担保,只当是串门,并不指望轻易拿到钱。
可那天胡屠夫心情很好,喝了点小酒,正哼着小调。拐子一脸媚笑,进屋落座,一串恭维的好话,说得胡屠夫脸像花盘。很爽快,他给了拐子五百元。当时说好年息五分,一年后连本带息一次性归还。
拐子斜着身子,眯缝着眼睛,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他已有致富的门路,只是缺钱。只要有钱,不出一年,准能咸鱼翻身,让人刮目相看,到时区区利息,何足挂齿,一定加倍奉还!
拐子一番胡侃海吹,两个人喝了茶,吃了花生。站起身,蛮有信心地把钱装进了兜里。可转眼三年过去,胡屠夫跑烂了鞋子,磨去了嘴皮,拐子却一个子儿也没还。
欠债不还,拐子并非赖账,而是他运气不佳。开始搞药材种植,后来搞牛蛙养殖,均以惨败告终。本来家境就不宽裕,加上投资项目接连亏本,借的钱都是高利贷,息滚息,债压债,拐子已在水深火热之中,其状苦不堪言。
开春时节,胡屠夫去邻村办事,顺路去了拐子家。利息他不敢指望了,只想多少能捞回一点老本。
老远就望到拐子几间破屋,四周长满杂草,院内死气沉沉。进去转了一圈,没见有半个歪瓜裂枣,真正的一贫如洗。所有家当合在一块,也值不了三百元。
三年来,胡屠夫上门讨债的次数难以计数,拐子婆娘对他早就烦透了。有时拐子不在,胡屠夫来了,眼睛就变得贼亮,在她身上不停扫射,说话阴阳怪气,趁女人不注意,伸手在她奶子上摸捏两把。
拐子婆娘是个正经女人,模样还算周正,不少债主都想在她身上揩点油水。甚至有人暗示过拐子婆娘,劝她利用身体资源,给拐子曲线还债。
有时债主们赖着不走,嘴上说等拐子回来,其实是在等这婆娘给机会。婆娘搂着娃儿,又出眼泪,又流鼻涕,好不容易才把债主支走……
胡屠夫最后一次到拐子家讨债,拐子正好在家,这次拐子倒是一点也没回避。他见胡屠夫来了,二话没说,直接将他带去了后院。
胡屠夫纳闷,不知拐子把他带到后院的茅房搞什么名堂?到了茅房,往里一看,原来栏圈内有头猪仔。可那猪仔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皮毛零乱,尖嘴猴腮,猪不像猪,狗不像狗,论价值抵不上一百元。
胡屠夫知道拐子的想法,他要用这小猪来抵债。看着猴精鬼怪的小猪,胡屠夫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可想一想拐子这么个穷家,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万一别的债主赶来,把猪仔弄走,那拐子家就一物不剩,自己的钱真的就打了水漂。
思来想去,胡屠夫虽然心有不甘,但常言道:捡一个比丢掉一个强。于是自认倒霉,将野兽一样的猪仔拎了出来,装进拐子给他备好的猪笼。
胡屠夫背着猪笼出门,拐子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他有一种还债得春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有意凑近胡屠夫耳边,轻声慢气地说:胡老板!这回咱们俩的债务就算两清了!
胡屠夫停下来,回过头瞪了一眼拐子,眼里满是愠怒和怨忿。拐子脸上依然含笑,他对胡屠夫的表情佯装不见。转头面向猪笼,像送别友人一样,乐呵呵地说:小家伙啊!你这回是时来运转啦!一转头从糠箩筐,跳到了米箩筐。你到富人家是去享福,不出半年,就会把你养得猪如牛大!
胡屠夫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想你这死拐子,还懂得讽刺挖苦!当时借钱嘴巴比蜜糖还甜。现在项目亏本,却迁怒别人!哼,猪如牛大,这又不是大跃进:肥猪赛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杀一口,足够吃半年。
胡屠夫背着猪笼,气悻悻地走出拐子家,对拐子含沙射影非常恼怒。放高利贷是个背负骂名的事,从没人说会感谢你救人于水火,而只会说人恶,心肠狠,趁火打劫,息上加息,是旧社会黑心的恶财主投胎转世!
猪仔躲在猪笼里一声不吭,像孩子一样安静,路上连屎尿也没拉。
猪仔背回家,胡屠夫看着实在太脏,赶紧打来井水,给它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猪仔站在水沟旁,一动不动,像澡堂里的少爷,痛快享受着胡屠夫给它洗澡搓背。
冲了几桶水,洗去了污垢粪迹,泥猴一样的小猪一身清亮,身上的皮毛也变得黑白分明。胡屠夫是阅猪无数的老江湖,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猪的血统,是一只纯正的小土猪。上半身黑毛,下半身白毛,俗称“乌云罩雪”,是典型的土猪特征。
这年头,养猪户为了提高猪的屠宰率和瘦肉率,饲养的猪全是进口的杂交猪种。比如丹麦的长白猪,英国的大约克,美国的杜洛克,都已普遍推广。那些进口洋猪与本地母猪交配,产下后代,培育出三元杂交,就成了主流的商品猪。
杂交猪瘦肉率高、赘肉少、背膘薄,肉色鲜艳,很合家庭主妇的心意。这样一来,真正的土猪便濒临绝迹,无论养殖场,还是散养户,饲养的都是洋猪的后代。作为杀猪的屠夫,最懂猪肉的风味。他一直怀念土猪的味道,特别做红烧肉、东坡肉,只有土猪肉才地道。
胡屠夫虽然年过花甲,但他见多识广,在村里,除了村长,就数他的脑子好使。只是年岁的增大,许多事情他都无法如愿,许多梦想都成为深埋心底的遗憾。
比如他希望两个儿子早点回来,不要再在外面漂了。老大不小的,也该娶妻生子,续接香火。可山里这些后生都在山外迷了魂,着了魔,他们背道而驰,专门与家里的老人唱反调。不仅是后生汉子走光了,连大姑娘小媳妇也涌向了城里。家里已经留不住这些人,更留不住他们的心。
三
从拐子家抵债来的猪仔,像拐子设下的一个套,把胡屠夫套住了。这只相貌丑陋的猪仔来路不明,有可能是拐子在荒山郊野捡拾回来的。
拐子捡来后在多名债主家流动,先后周游了十几个村镇,出入过几十户人家。就像一只足球,被债主们踢来踢去,最后一脚踢进胡屠夫家,再也没有挪窝。
猪是偶蹄动物,每只猪蹄长有四个趾爪,趾爪前三后一,呈三角形分布。可这猪仔的猪蹄上却长出五个趾爪,像只手掌,人称五爪猪。
传说五爪猪是恶人转世,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下辈子老天让他变成一头猪,任人宰杀吃肉,以此赎清前世罪孽。
在乡间,有关五爪猪的传闻有许多版本,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要数某年某月某日,某村某户某人,杀了一头五爪猪,正准备用开水烫去猪毛时,地上那头猪竟摇身一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满脸皱纹,龇牙咧嘴,死去后七窍流血,样子十分骇人!
屠夫见状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赶紧摘下腰裙,严严实实将猪人罩住。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朝西方磕了三个响头,大喊老天显灵!我这是受主家之托,请快快变回原身!
屠夫磕头后还是不敢起来,约摸过了一袋烟工夫,屠夫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轻轻掀开腰裙,老人这才变回猪身,可那五个爪子却没能变回猪蹄,仍像个张开的手掌,伸在外面……
这个版本是流传最广的,在乡村几乎妇孺皆知。有了这样的传说,五爪猪进家,自然就成了众人的忌讳。无论饲养,还是宰杀,都会谈之色变,认作很不吉利的事。
如若万一遇上五爪猪,一般只有一种办法,用刀片将多出的脚趾切除,然后赶紧拉到集市上贱卖。
胡屠夫虽没有杀过五爪猪,但对五爪猪的传说他认为还是存在的。为了不把事情张扬出去,胡屠夫想悄悄地把五爪猪转卖出去。
每到赶集当墟的日子,那就成了五爪猪享用美食的节日。为让它多压点秤,胡屠夫舍出老本,用大米、红薯、南瓜、麦麸,熬成喷香的稀粥,让五爪猪放开肚皮,饱食一顿,让它撑得肚子滚瓜溜圆。
把猪装进笼子,请人送到集市。胡屠夫在旁边不停地吆喝,可喊得嗓子冒烟,还是打动不了别人。直至下午集市散场,五爪猪仍然躺在笼子里睡觉。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集市上空无一人,胡屠夫的心凉了下来。而此时,五爪猪睡醒了,懒洋洋地站起来,迈开后腿,痛痛快快地拉一堆屎,撒一泡尿,鼓皮一样的肚子立刻瘪了下去,所有的精华美食,化作一泡臭屎。
胡屠夫既恼怒,又心痛,望着五爪猪暗自叹息。一整天的折腾,陪着五爪猪逛街赶集,晚上还得照样把它拉回去,它像老爷一样在笼子里享受。
前前后后五六次,请亲友们帮忙,将五爪猪拉到集上,用尽各种蒙混伪装的方法,可是一次也没能蒙骗成功。那些买家好像全都练就了火眼金睛,轻而易举就看能出破绽。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白天将那个多出的爪子连根切除,晚上它又春笋一样拱了出来;晚上再次切掉,白天它又照样长了出来。
如此怪异的爪子,让胡屠夫也深感恐惧,见多识广的他无计可施。后来只好改用烙铁去对付。胡屠夫专程到铁匠铺借来一把大烙铁,放进炭炉,烧至通体红透,请人把五爪猪按倒在地,将通红的烙铁烙向那个旁逸斜出的爪子。蹄子在烙铁下嗞嗞作响,一股焦煳的黑烟翻卷起来,飘散出猪毛的臭味。五爪猪嚎天喊地,比杀它还痛苦。反复几次烙烫,那多出的爪子终于萎缩成一个黑疤。
胡屠夫心想,这回总该斩草除根了吧!可不出一天,那爪子又野草一样冒了出来,而且比上次还要粗壮圆润。
反复折腾,胡屠夫不敢再折腾了,他怀疑五爪猪是妖孽转世,恶人投胎。他决定把猪送回拐子家,可拐子带着婆娘已远走他乡,一是为了躲债,二是梦想咸鱼翻身。
拐子消失了,胡屠夫干脆狠下心来,把五爪猪扔到很远的大山里。扔完后还怕不稳妥,担心这家伙有狗的嗅觉,会闻着味道找回去,于是特意绕了很远的道。可次日起床,这家伙果然平安归来。它站在猪圈的食槽前,哼哼叽叽地叫着,向胡屠夫要吃食。
胡屠夫一脸惊恐,以为是在做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掐了一把大腿,这才相信一切都真事。
这猪真太可怕了!胡屠夫被它缠上了,已经甩不开,丢不脱,只能自己养着。养着也好,婆娘身体不好,好几年没养猪了,猪栏一直空着。儿子长年在外,这些年只有两个老人在家,过年杀头猪也吃不完,一般就到集市上买几块猪肉,腌一点腊味过年就行了。今年听说两个儿子准备回来过年,婆娘躺在床上,早就日思夜想,希望早点见到儿子。儿子到时真的回来了,把这猪杀了,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个团圆年。
四
五爪猪是头公猪,随着它慢慢长大,胡屠夫又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是头公猪,何不把它养成种公猪。种公猪可以给母猪配种,那样既能增加收入,又能繁殖土猪,一举两得。
吃了一辈子的猪肉,什么瘦肉型、杂交型、混血型,见得可多,可那些猪肉吃起来像嚼树皮,没一点鲜活的味道。只有土猪的风味才真正独特,肉质鲜嫩,口感甚好,除了肥膘多一点,没有别的缺点。
胡屠夫把五爪猪当作种猪来饲养,到镇上买了配合饲料,几个月后五爪猪的体态成熟了,接着性功能也成熟了。胡屠夫开始把它送出去配种。
散养户一般都不接受人工授精技术,延续的仍是原始方法,让公猪与母猪直接交配。主人只有亲眼看见公猪趴在母猪身上日弄,那样才放心。
发情的母猪像个傻子,呆在栏圈中一动不动,任由公猪去捣弄。公猪风急火燎,干完美事,还哼哼叽叽赖在母猪身边转悠,不时回头看看母猪,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胡屠夫笑眯眯地给它一脚,一边收取配种费,另一边偷着乐。那得意的样子爽得很,既有钱,又养眼,就像他与公猪一起享受了快活。
可惜这种爽利的日子没过多久,五爪猪就生出事体,露出破绽了。五爪猪这事像个重磅炸弹,差点把山村给掀翻。五爪猪的传说已深入人心,饲养户哪还敢找胡屠夫养的公猪配种?躲还来不及呢!万一产下个妖怪,到时如何收场!
母猪卖B倒找价的美事还没乐上几天,财路就断了。本以为这条金光闪闪的财路可以一直走下去,哪知说断就断了。可气的是五爪公猪却像个功臣,根本不知道自己致命的缺陷。自从去外面风流快活之后,它的性欲无比亢奋,体内像有欲火熊熊燃烧。只要一天不出门,它就焦躁不安,在栏圈内上蹿下跳,伸出嘴筒在墙壁上乱翻乱拱,弄得墙皮脱落,砖块缺损,猪食盆也被打翻在地。
五爪猪成了一个甩不掉的累赘,养着不仅不能创收,而且还得付出精力,消耗饲料,等于拿钱打水漂。
那段日子,胡屠夫被五爪猪弄得无法安生。想来想去,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将它阉掉,只有阉了才能让它安分守己。
为了省事省钱,胡屠夫没请劁猪的结匠,而是自己动手。
阉猪的日子选在一个阴雨天,只有阴雨天人家才有得空闭,平时在村子里,想请几个精壮汉子还真不容易。
那天胡屠夫跑了四五家,说了不少好话,这才请来两名汉子。抓牛捉猪需要有股子力气,年老体弱的根本帮不了忙,使不上劲。
胡屠夫客客气气地把汉子请进屋,赶紧请坐。然后飞快地端来芝麻菊花茶,同时每个人还递上一支金芙蓉牌香烟,亲自给他们点上火。
喝完茶,抽完烟,这才进院捉猪。按照胡屠夫的吩咐,两位汉子合力把五爪猪掀翻在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杠,从猪的颈窝里横过来,用力压住。
胡屠夫端来一只脏兮兮的脸盆,脸盆内盛了半盆清水,清水里浸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捉猪的汉子知道,阉猪匠都有专用的刀具,那是月牙形的小刀片,可现在脸盆里盛着的是杀猪刀,两个人非常惊奇。
五爪猪被按倒在地上,胡屠夫蹲下身子,拉开架式。他先伸出左手,从猪后胯捋了一把,两个拳头大的卵蛋被握在手上。接着拇指和食指同时用力,紧紧掐住硕大的睾丸,右手持刀,用力一划,一挤,一个肉蛋嘟噜一声蹦了出来。五爪猪尖声惨叫,鬼哭狼嚎,四腿拼命乱蹬。
阉猪比杀猪还要粗暴野蛮,没有任何止痛消炎的方法,一切都是蛮功夫。
在五爪猪的拼力挣扎中,胡屠夫已经切下一个卵蛋。另一个卵蛋葡萄一样刚摘到手上,蹲在前面的汉子突然一个趔趄,被猪前腿猛力一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五爪猪趁势昂起头来,把后边另一个汉子又给撂倒了。胡屠夫手上正攥着血淋淋的睾丸,看着五爪猪从地上野兽一样,蹦跳而起,发疯似的往后院冲去……
两名汉子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好像身体与地面粘贴一起,撕扯不开了。胡屠夫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两人扶起,可是扶起来,两个人还是无法站稳,而且两脸均如白马铃薯,身体哆嗦,不停呻吟。
胡屠夫感觉奇怪,汉子被五爪猪踹倒的时候,力度并不大,只是轻轻倒地,按理说摔得不会很重。可扶起来怎么会变得如此严重?有一位像是岔了气,另一位像是腰闪了,嘴里咿咿嗷嗷地叫着,身体根本不能动弹。
胡屠夫急得不行,后来只好请人将两名汉子抬回家去,弄得人家父母家人一肚子埋怨。开始以为抹点活络油,贴几张止疼膏,睡一觉就没事了。可第二天两个人伤势显得更加严重,有一个几乎成了瘫子,腰部和大腿肿胀得像冬瓜,屎尿都得用盆子在床上接。
这下可惨了,阉猪阉出了麻烦。既然伤势这么重,胡屠夫没啥可说的,赶紧送医院。忙前跑后,在医院胡屠夫孙子一样,看护守夜,打饭烧水,求医问药,端屎倒尿。在医院住了十几天,除去合作医疗报销的部分,前后自己还掏了上千元。
花了钱还不算,人家还不痛快,不时说句难听的话。这也难怪,当时正值秋收冬种,留在村里的汉子本来就精贵,在医院一躺就十几天,他们心焦烦躁,后悔耽误了地里的农活。
实在没有办法,胡屠夫只好拼着自己的老骨头,回去帮汉子家搞秋收。他不明白,年轻体壮的两个人,怎么随便摔一下就弄成这个样子?莫不是他们合计着讹人!
胡屠夫想想,又觉得没有道理,虽然其中有一汉子曾借过胡屠夫的高利贷,但两百元钱,半年就还了,翻的利息也不是很多。这点事不应该还在记仇。
另外一个平时与他更无过节,人家摔伤成那样了,自己也是亲眼所见。可是出了院,伤势还是反复,那肿白天消一点,晚上又复了原。要挑土,要打麦,要挑粪,胡屠夫这把老骨头被折腾得几乎要散架。
后来不是山里的聋子出手相助,胡屠夫不知还要折腾多久。聋子是巫医出身,他说汉子身上的伤并非跌伤,而是射伤。是鬼射阴箭所致。
胡屠夫给了他三十三元三角三分的红包,求聋子施治。聋子找来一块红布,遮住汉子的伤腿,用手在红布上拍打,边打嘴里边念念有词。拍了一会儿,红布上落下一根鸡毛,然后用红布把鸡毛包好,用火点燃。
第二天,汉子腿果然不红不肿,愈合如初。原来那根鸡毛就是鬼射的箭,胡屠夫心里不免一惊,心想那五爪猪的身上或许真有某种魔性。
五
割去卵蛋的五爪猪躲进了山里,半个多月没露面。胡屠夫在山里找了很久,连影子也没见着,心想那五爪恐怕早已变成野猪了。
约摸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夜,五爪猪竟然悄悄回来了。开始胡屠夫根本认不出那是五爪猪,它的外形完全变了样,变得又陌生,又怪异。
首先它的皮毛变成了棕黄色,像染发的妖女。四肢变长了,腿也变粗了,特别是一双眼睛,比野猪还要恐怖,像有血要流出,又大又红,如杀气腾腾的斗牛。
胡屠夫没有怠慢,立即回灶房拌来一桶上好的饲料,倒进食槽。五爪猪瞪着红眼睛,上前闻了闻,立刻掉转头,走进了墙角。
胡屠夫一脸纳闷,这是怎么啦?上好的精饲料,它竟尝也不尝。胡屠夫只好去菜园弄来一堆青菜,扔进猪圈,这才有点食欲,低头飞快地吃起来。
五爪猪已经变野了,它不再吃白粥米糠,只吃生料。从前很喜欢南瓜红薯泡米糠,现在它闻也不闻。
胡屠夫已经不再计较这些了,只要它能回来就成,不管吃生吃熟,只要留住一些时日就行了。眼看着年关临近,等儿子们回来就可以动刀子了。
为了防止五爪猪逃走,胡屠夫特地加固了猪栏,用木板在栅栏四周加高了一圈。可是五爪猪已经野性十足,像受了奇人指点,有了超凡的本领。再高再坚固的栏圈它也能轻松蹿出。想走便走,想回便回,像跳高运动员,它进出自如,来去如风,小小的栅栏对它毫无阻挡的作用。
转眼已是腊月初了,进入腊月后胡屠夫就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两个儿子说好小年到家的。小年那天刚好是婆娘的生日,好多年没给婆娘过生日了,自从两个儿子走后,老人对什么节日都了无兴趣。
这次趁儿子们回来,胡屠夫决定给婆娘过个生日。儿子到家就开始杀猪,猪吃叫,鱼吃跳,肉食吃的是个新鲜。
对于自家的年猪,一定得杀好。胡屠夫在心里把这次杀猪当作一种庄重的仪式。从前村里的禁忌很多,比如杀年猪不能说杀,只能说解。有人来请他杀年猪,都是这么说的:请胡师傅帮忙,去我家解年猪!有人过世,不说死了人,而是说老了人;有人生病,不说病,而说伤风。可现在,后生辈哪还有啥禁忌可言,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胡屠夫好久没有杀猪了,身上已经闻不到猪毛猪肉猪屎混合的气味。一个屠夫,失去了这种气味,他已经就不算真正的屠夫了。
盛刀的篮子放在偏舍的方桌上,上面盖着厚厚的皮腰裙。篮子上早就落满灰尘。那些刀在篮子里昏睡了很久,由于长期没有血液与油脂的滋养,刀身开始发黑,刀刃已经生锈,刀尖上见不到半点灵光。
胡屠夫最后一次杀猪应该是三年前了,那是村长老母过世,需要杀猪宰羊,用牲畜祭祀。当时已是寒冬,温度很低,屋瓦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在屋外干活冷得厉害,不时把手伸到兜里,一个劲跺着双脚。
由于村里后生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中老年汉子在家应付农事。村长老母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仅正席就摆了六十多桌,猪杀了十几头。胡屠夫一个通宵没有停歇,杀完十头猪,他已经累得趴下了,到最后双手打软,连屠刀也握不住。
有一头猪杀了一刀,刀尖没捅到位,那猪痛得嗷嗷怪叫,四腿乱蹬,把几个捉猪的中年汉子踢倒在地,在场疯猪一样乱蹿。村长看见,一脸不悦,胡屠夫满脸羞红,十分难受。当晚饭也没脸吃了,趁着夜色,收拾家伙,不声不响地走了。
从那往后,他再没有杀过猪。猪虽然是人饲养的,养着就是让人宰杀吃肉。但作为一名好屠夫,必须给猪一个好死。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减少猪的痛苦。如果半天不死,嗷嗷大叫,那是让猪在受刑,即使杀死了,那猪的肉色也相当难看,如果送到集市去,人家以为是病猪或瘟猪,血液回流,充塞皮下,全身乌黑,惨不忍睹。出现这样的败笔,就算主人不说赔偿,屠夫自己也会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为了万无一失,杀好自家的年猪,胡屠夫很早就开始作准备。有时躺在床上都会预想杀猪那天的场面。两个儿子一个捉前腿,一个捉后腿,把猪撂到木凳上。婆娘已病愈如初,她端来盛着盐水的木盆,放在条凳下。后面是光秃秃的枣树,树杈上挂了一串大红的鞭炮,杀年猪需要燃放炮仗,求的是个热闹喜庆。
胡屠夫从木盆里拿起雪亮的放枪刀,腋下夹着猪头。吩咐儿子用力捉紧猪腿,千万不能撒手,要记住善猪恶作的古训,杀猪时决不能心慈手软,轻易松手,凡属挨刀的动物最后都会垂死挣扎。
胡屠夫像个导演,在心里反复模拟演练,细心安排好每一个环节。他明白自己杀猪的机会越来越少,眼下的乡村日见凋敝。年轻人都向往山外,有些后生即使回村建房,也都模仿城里的洋房,厕所装修得比睡房还干净,没有谁还建猪圈牛栏。
或许杀完自己家的年猪,他就不会再杀猪了,所以他必须用最高超的技艺,最完美的仪式,来完成自己的封山之作。
等待的日子有点难熬,那一天那一刻,对胡屠夫来说太重要了,他已经期待已久,他需要有一个满意的结局。
那几天只要有空,胡屠夫就会拿出刀篮,把大大小小,十几种铁家伙全部搬出来,在磨刀石上仔细地打磨。
磨刀的过程显得很庄重,像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士兵。他严格按照刀具的使用顺序请它们出列。首先是两指来宽的放枪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杀猪刀。这把刀是屠夫的脸面,丝茅一样瘦削的刀身,有一条很深的血河从刀脊上划过。这是利刃中的代表,圆形的木柄被手掌触摸得玉珠一样光滑,上面刻着斜形的纹路。
猪杀得是否干净利落,全取决于这把刀上的功夫。排在其后的是剖腹剃毛的鲫鱼刀、斩骨刀、狭屠刀,大批刀,挺管、刨铁,抓钩、挂钩,统统都清洗摩擦一遍。
磨好的刀具用抹布擦干,装进刀篮。隔日他又摸进偏舍,再试刀锋,感觉刀口又钝了。于是再将刀篮拿出,按顺序仔细打磨一遍。刀刃与石头亲吻,发出嚓嚓的咬合声。先慢更快,最后发出霍霍的声响,一声声像锯子,在胡屠夫心里锯着,每锯一下,心里就闪一下,好像刀刃不是磨在石上,而是磨在他的心上。他感觉人的生命就像磨刀声,在霍霍的摩擦中消逝流散。
刀越磨越亮,人却越磨越老,面对磨成了月牙形的石头,胡屠夫突然伤感起来,不是为石头,还是为自己。磨了很久,直至刀口磨出了冷冷的青光,他才捋起裤管,在小腿上测试刀锋。刀刃贴着脚杆咝咝扫过,毫毛齐齐脱落,小腿上立刻现出一溜白斑。他点点头,满意地收取那些铁家伙,将刀装进篮子,盖上腰裙。
六
小年那天,久卧在床的婆娘突然来了精神,她的指头掰痛了,终于等到了儿子的归期。婆娘试探着爬了起来,胡屠夫见状不禁喜出望外,心里一下子清爽起来。
老两口在灶房里忙开了,一个洗锅刷碗,一个准备食材。儿子喜欢吃包哨子,芋头早就刨好蒸好了,薯粉放在旁边,正在准备肉馅,马上就可以包哨子了。酒是自酿的,封在坛子里,隔着坛子也能闻到酒香。鸡杀了两只,一公一母,豆腐是石磨的,又白又嫩,刚从菜园里摘来的萝卜、蒜苗、芹菜,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两位老人忙在手上的话儿,不觉就临近中午,灶房里已经飘满了浓浓的香味。哨子蒸熟了,鸡汤在文火上蒸着。两位老人忙得腰酸腿疼,可儿子们却影子也没有。村里稀稀落落响起了鞭炮声,胡屠夫感觉村里的年味越来越淡,从前鞭炮可是炸芝麻一样,现在几乎见不到多少热闹喜庆。
一直等到半下午,饿着肚子老人实在是耐不住了,胡屠夫只好起身出门,去村前小卖部打电话。每次给儿子打电话,他都心疼死了,一块钱一分钟,钱就像水一样哗哗流去。儿子出去六七年,胡屠夫只打过三次电话,有两次是婆娘病危,一次是家里遭了水灾。三次电话只有一次唤回了儿子。后来他就懒得再打了,一是花钱,二是儿子忘了老子,总喊太忙太忙,那就让他忙去!
胡屠夫颤抖着双手,拿出那个发黄的本子,找到儿子手机号码。按下一串数字,电话里嘟嘟嘟地响着,胡屠夫赶紧把话筒贴向耳朵,里面立刻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对不起,对方已关机,无法接通!
胡屠夫不放心,以为拨错号码,照着本子,逐字逐键,重新拨了一次,里面仍是刚才的声音。
他放下电话,呆呆地坐在小卖部的凳子上,望对面苍茫的天空。突然村口响起摩托车的引擎声,胡屠夫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赶忙走出小卖部,站到路旁的土墩上眺望。远远看到摩托车甲虫一样,从村前的樟树下拐了个弯,往村西方向驶去。
龟儿子,竟骗你老子了,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胡屠夫气得脸色铁青,忍不住咒天骂地,边骂边往家里走。
这样的不孝儿子,不回也罢。往前走,想着强撑精神的婆娘,心里又忽闪了一下,还是盼望儿子能突然出现,他不想让抱病的婆娘失望。
胡屠夫回来,婆娘站到了门前,倚靠在门框上,问电话咋说?胡屠夫心里有点难受,既要安慰婆娘,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说电话没打通,或许儿子正在路上。
说完又有点后悔,既然儿子在路上,那就还得再等。两个望眼欲穿的老人呆呆地坐着,饭菜的香味慢慢稀薄起来,两个人在等待中饿了一天。
直至傍晚时分,两个人才木然地坐上饭桌。桌上很丰盛,有鸡有鱼,有肉有包哨子。可是两位老人没一点胃口,婆娘勉强喝了几口鸡汤,身子突然就软绵起来。她摸进睡房,重新躺倒在床上。
七
胡伟兄弟俩出事的消息在村里已经传开了,只有胡屠夫老两口仍蒙在鼓里。原来胡伟两兄弟与人合伙,对外说在广州开发廊,其实暗地里在组织妇女卖淫。这皮肉生意虽然存在风险,但可算是一本万利。可赚钱的路子早有人盯上了,春节前搞治安整顿,两个卧底的便衣把嫖客逮个正着,发廊也被连窝端了。
胡伟兄弟被抓这事,直至大年三十胡屠夫才获知真相。获知消息,胡屠夫好像一点也不觉意外,仿佛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大年三十,这是一年当中最后的时光。一年来他心中郁积了太多的块垒,他必须在这天消除,而消除的方法没有别的途径,只有杀猪,也许把猪杀了,才能顺过气来。
乡间的屠夫是有很多禁忌的,新年正月,元宵之前是不能随便动刀子杀生的。儿子既然回不来了,这猪更得杀。首先不想再养这样一头毫无意义的空头猪;另外五爪猪小年过后又突然消失了几天,万一再次走失,那就白白养了一年。
胡屠夫进屋拿出刀篮,随即又把刀篮放回原了处。现在想杀猪并不容易,首先过年度岁的,上哪请人捉猪?另外有过上次阉猪的教训,也不敢再去请人捉猪了,万一再惹出麻烦事,将无法收拾。
没人捉猪,这猪就杀不死。可胡屠夫的犟劲上来了,他已经铁了心,必须把这猪杀掉,而且一刻也不能等了。
想着这猪,他就窝火,婆娘生病,儿子入狱,家里诸事不顺,说不定都因五爪猪的祸害!
这么想着,胡屠夫已经对五爪猪深恶痛绝起来,他一辈子杀猪无数,几乎每次的活儿都干得漂亮。而眼下他却对一头猪无能为力,动不了刀子,空有一身技艺,他难过得差点要流眼泪。
作为远近闻名的老屠夫,在某一天会对一头猪无从下手,无可奈何,这简直是他的奇耻大辱。那种内心的痛苦打击,纠结在一块,就像雄不起来的男人,面对赤身裸体,风骚妩媚的女人,没有一点儿办法。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丢人现眼,有损威名的糗事。
他看着五爪猪,心里在说:杀,必须杀!马上杀!
怎么杀呢?一番苦思冥想,灵感终于来了。以前听人说过,城里那些屠宰场是用电棍杀猪的,电是个干净的东西,既然无法动刀,那就不妨借用一下电杀的方法。对一个老屠夫来说,这样做法虽然并不光彩,像一种暗害和谋杀,可为了杀死这头怪猪,他已经顾不得脸面和禁忌了!
五爪猪好像看到胡屠夫身上的杀气,本来它完全可以趁机逃跑,可不知为何,它就是不跑。它不仅不跑,还在猪栏里发疯发狂。把木栅栏全部掀翻,把墙壁拱倒,地上像被铁犁翻过,一片狼藉……
胡屠夫翻箱倒柜,找来了两根电线,剥去头上的胶皮,把电线连接在铝丝上,另一头连接闸刀开关。一切准备就绪,胡屠夫两手各握一根电线,爬进了猪圈。五爪猪呆呆地立在墙角,双眼血红,毫无惧色。那又尖又长的嘴巴向天翘起,在胡屠夫面前充满傲慢。
胡屠夫走近时,五爪猪哼哼叽叽地叫着,嘴巴不停咬合,一溜白沫从嘴角溢出。胡屠夫突然从它身上闻到一股刺鼻的野兽臊味,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靠过去。心想,这家伙的死期就要到了,让你最后哼几声丧歌!
五爪猪伸长脖子,快速地转过身来,开始胡屠夫不明白五爪猪想干啥,随即发现这家伙正在做一个下流的动作,胯下的卵蛋不知什么时候又长起来了,而且鲜红的猪鞭像蛇头一样露了出来。
胡屠夫往后退了一步,双眼瞪大了几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误。当时阉割得不够彻底,给它留下了一点风水,现在五爪猪又恢复了性欲,怪不得这家伙会如此狂躁不安。
蛇头似的猪鞭还露在外面,不时颤动几下,好像在向胡屠夫甩威风,想让胡屠夫难受一下。胡屠夫被五爪猪的下贱的动作刺痛了,于是把电线对着五爪猪的下身用力捅去,这家伙把头一昂,嘴巴一拱,电线被撂去老远,落在猪粪中。
胡屠夫捡起电线,只好重新设计。他把铁丝弯曲成两个圆圈,准备套住猪腿。为了处罚那条五个爪子猪腿,他把电线系了活扣,放在地上。
等了好一会,五爪猪终于被套住了。胡屠夫赶紧跑出猪栏,来到电表箱前,用力合上电闸。电光一闪,胡屠夫身子猛一哆嗦。
电源接通,五爪猪终于在栏圈里嗷嗷大叫,胡屠夫冲过去,想看看这家伙最后一刻的挣扎。
电线套住了猪腿,在电流作用下,五爪猪醉汉一样摇晃蹦跳,眼看着就要被击倒在地。谁知这怪猪又挺了过来,在即将倒地的一瞬,好像有一股神力传导到它体内。只听见嗖的一声闷响,那猪像条飞鱼,腾空而起,蹿向胡屠夫跟前,从他肩上飞了过去。
电线被挣脱了,那个带电的圆圈像变魔术一样,竟套到了胡屠夫的脖子上!胡屠夫正想侧身躲闪,可根本来不及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惨叫,电光一闪,身子泥鳅一样扭了几下,然后定住片刻。随着像一根砍断的树棍,直挺挺地倒在猪圈中。倒下时脑袋着地,正好压住了一堆猪屎。
责任编辑 练建安
詹文格,1967年出生,江西修水人。曾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作品》等发表散文、小说等近百篇。出版小说集《谁在城里种玉米》、散文集《踏雪无痕》,现为东莞市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