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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哲学的“变易”论说

2014-04-14向世陵

关键词:陈献章变易张载

向世陵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100872)

明代哲学的兴起,有元时“和会朱陆”学术风气蔓延带来的鲜明的烙印。哲学家们立足于朱学的框架又认同和吸收陆学,故与自元以来朱学地位不断上升的势头相伴随的,是对朱学“体认”的多样化和心学、气学等因素对宋元“道学”体系的渗透和改造。从宋濂、刘基到曹端、薛轩和吴与弼,对这些明初的学者来说,学派间的界限实际上比较模糊,从其习用的概念和表述的内容上已不容易严格地归类所属的派别,各学派之间表现出一种调和的倾向。如此的现象使得在程朱道学上升为国家统治思想的同时,其他学派的思想仍可以保持相对自由的发展,从而亦有被黄宗羲以为“始入精微”的陈献章哲学的产生。

陈献章哲学的性质,后来通常被冠以“白沙心学”(或“江门心学”)的标识。但是,突出他哲学的以心为本,并不妨碍他对气的注重,细读陈献章留下的语言文字,从中可以感受到明中期兴盛起来的心学和气学的双重蕴含。

陈献章哲学的一个著名观点,是天地之间,一气而已。陈献章注重的,不仅是气的实体,更是气赖以存在的运动变化。在这方面,“变易”的观点是他解释宇宙现象的一个基本立场。他说:

天地间一气而已,屈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1]41

天地间的自然事物都是一气之变,屈伸往来,变化无穷。人于天地中,其长养、悲欢和行止也无不是变,自始至终都是在变化中生存,“久而不变”之物是不存在的。他有诗云:

圣愚各有尽,观化一遭走。……死生若昼夜,当速何必久?即死无所怜,乾坤一刍狗。[1]720

这首诗的全称是《梦观化,书六字壁间曰:造物一场变化》,其名称及内容都说明,天地之间,谁也不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变化”是普遍必然的存在。圣人愚人虽然智慧有高低,但都是造物之一场。昼夜转换,阴阳交替,天地间的一切人物,说到底不过如同祭祀活动中的刍狗一样,随生随灭,无须怜惜。

从“一气”与“变化”之双方来说,“一气”突出了气的唯一性和天地间气化的统一性;“变化”则说明气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它表现为气这一实体存在的过程和状态。气范畴的价值,是通过变这一特性和状态,去生成和造就丰富多彩的世界的。通常所谓“气化”云云,正说明气与化(变化)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

气在陈献章又称作元气,以“元”修饰气,是汉唐时期的通例,突出了气作为万物生发始基的意义。但在理学肇兴的宋代,“元气”之称反倒少见,譬如以气为本的张载哲学——气本论哲学,便不用元气的概念。因为张载之气是从存在本身论,有聚散无生灭,他注重的是气的交相包孕和对立作用,所谓“太和絪縕”也。

张载论太和之道的絪縕聚散,其特点在他从庄子继承而来如野马、絪縕般的气化流行状态。庄子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逍遥游》)形容湖泊间奔腾不停的游气,张载借用此表示太和变化之气的无所不在。抓住了气化的这一特点,就从根本上理解了《周易》的实质,所以张载以易道为归结[2]。因为“易”的核心和基本性质就在“变易”,变易才有生生的世界。

陈献章接过了张载的气化絪縕说,但元气与气在他却是同一的概念。天地人物都为元气所充盈。故又称:

元气之在天地,犹其在人之身,盛则耳目聪明,四体长春。其在天地,则庶物咸亨,太和絪縕[1]107。

元气是贯穿天地人物的实体,天地由于元气充实而生生不息,万物亨通;人则因元气饱满而体态康健,耳目聪明。太和絪縕在张载,突出的是气化内部虚实动静的相互作用,陈献章也因此有同样的思考,他将野马、絪縕等元气流贯的不同状态整合起来,并借助于动静、体用等范畴思维形式,将眼光转向了与云气相关联的气之功用上。他说:

野马也,尘埃也,云也,是气也,而云以苏枯泽物为功。《易》曰“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是也。水以动为体,而潭以静为用。物之至者,妍亦妍,媸亦媸,因物赋形,潭何容心焉?是之取尔。[1]41

变易是元气的普遍存在形式,从此出发看待周围的世界实际已成为学者们的共识。陈献章的亡友曾将一清澈的水潭取名为“云潭”,其意为:“夫潭取其洁也,云取其变也,洁者其本乎?变者其用乎?”[1]41亡友以洁、静为本,以云、变为用,是立足动静关系论本末体用,这一方法虽同样为陈献章所采取,但亡友的结论他并不认同。在他看来,其说与云气存在和变动的特性是不相符的。在他这里,不应当是静体而动用,而是正相反,是动体而静用。

在云气与野马、尘埃三者之间,相通是在气的实体上,而相别则是在气的存在形态和功用上。即云彩所表现的是水所具有的润泽复苏万物之功。至于陈献章引《周易?小畜》卦“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的卦辞来解说,则需稍作分析。《小畜》卦是乾下巽上之卦,乾为天,为健;巽为木,为风。基本卦象是风行天上,通达顺畅。本卦九五爻得位得中,志向刚健而行,结果自然亨通。“密云不雨”是因为从西郊飘浮过来的云气还在积蓄之中,故未来得及降下。在陈献章,他的目的是想借以说明,从云到雨都属于气的范畴,云气又在运动行进当中,其价值体现在苏枯泽物的功用,而不在所化之水的洁静上。云雨与潭水之间,“不雨”时在天为云,云的运动行进为体;既雨后在潭为水,潭水的静而不动为用。此用的表现,是物临潭水,美者自美,丑者自丑,形貌自现,潭并不施心于其中。那么,一方面,潭不“容心”,本来无洁,洁或美丑都是用的自然效果;另一方面,潭正是通过静的性质才发挥出自己的功用的。他以为,这才是取名为“云潭”所应当保有之意。

陈献章这里虽然是就特定的“云潭”发论,但也具有一般的动静体用之义。以静为体而以动为用,可以说是王弼以来易学的代表性观点,故对于《周易·复卦》及其《彖辞》的“一阳复于下”和“复其见天地之心”,王弼是以“寂然至无”、“动息地中”为解,这也就是程颐概括的“以静为见天地之心”。在程颐自己,则将这一观点从根本上颠倒了过来,提出天地之心不应当以静、而应当以动来揭示。到朱熹,则将程颐的主动与周敦颐、邵雍的主静说整合了起来。他以为:

积阴之下,一阳复生。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而至此乃复可见。在人则为静极而动,恶极而善,本性几息而复见之端也。程子论之详矣。而邵子之诗亦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包牺。”至哉,言也。学者宜尽心焉。[3]

天地以生物为心,但此心在积阴之下却几乎灭息,直至一阳复生,静极而动。朱熹的“静极而动”,应当是借用了周敦颐《太极图说》论动静阴阳互生互变的手法,但他自以为是依照程颐的“动之端”说而得出“本性几息而复见之端也”的结论的。就程颐而论,他之言动之端,意在否定宇宙生成上静的地位,而朱熹从正面论证天地之心几于灭息并在此基础上讲静极而动,对静的价值却相对给予了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作为程颐对立面的王弼的“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的思想成分。

朱熹又引邵雍诗为说,强调在一阳初动的基础上,天心无改,大音正希,注意到《复卦》动静交融对于生生的根本价值。这说明朱熹在直接意义上对程颐主动的思想的继承,与他对从王弼以来到周敦颐、邵雍重视动静交融的价值这一思维发展脉络的关注是互相补充的。他要求学者的尽心,便是要求于静中去体验动,使静与动相互发明,才能更有效地认识天地的本性。

陈献章论水潭关系的动体静用说,应当是注意到了朱熹统合动静的思维,但明确讲动体而静用、因循自然而不容心,仍表现出自身的特色。明清之际,黄宗羲采集“师说”,有所谓“盖先生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之评说[4]5。尽管在刘、黄师徒眼中,陈献章的学术素养缺乏厚重,但以为其学与周敦颐、邵雍相关联,还是道出了问题的实质的。当然,这里又是经过了朱熹的中介。

在陈献章,亦动亦静的功夫也吸取了陆九渊心学的因素,故有所谓“心学法门”之说,如曰:

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限于循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理洞如,然非涵养至极,胸次澄澈,则必不能有见于一动一静之间。[1]68-69

为学当求诸心而以“虚明静一”者为主,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诸子,荀子又谓之以“大清明”的境界,这在后来的学者又大都是赞同的。入宋以后,朱熹强调读书,陆九渊主张发明本心,但双方又并未走极端,实际都看到了涵养功夫与读书的必要,只是各自的先后轻重有别。陈献章注意吸取二者之长,但重心还是落在心学一方。即在“求诸心”的基础上再慎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便能内外心理契合,而不会被外物所牵引,以致陷溺无归。至于他所说的涵养至极、胸次澄澈,可以说是动中求静的路向,而他以《易》之“复其见天地之心”为解说,并以为其目的是见“此理”于一动一静的天地之间,亦表明他是十分看重动静交融作为气化世界生成变化的原因的。

动静交融,自周敦颐以来也理解为阴阳互动,这是陈献章看待万物变化的一个基本立场。他有以腊梅月相为题之诗,其称“雷在地中阴独伏,风来天下九包鱼”[1]660。前者即《复卦》,后者即《姤卦》,二卦阴阳运动的方向相反,但相反相成以发明阴阳的互含互动,互为消长。《复卦》雷动于地中而阴渐消退,天地生生之心展现,万物由剥落而复z生;《姤卦》天下有风而阴长阳消,但爻辞有阳九包阴六之鱼说,阴阳仍是互动的。陈献章所谓“风来天下”,按《象辞》——“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意为君王教令施于四方,风行天下,呈现的是整个天下的运动流行之貌。

联系到前面的云潭动静之说,以动为体可以说是他以自然为宗的学术立场的真实反映,这与《明儒学案·师说》揭示的“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4]5的学术特色是相符的。

不过,造化之枢机为何,陈献章自己却语焉未详。从渊源来追溯,宋儒自周敦颐、邵雍以来,提供的最高范畴是太极。太极在陈献章也有使用,但其规定与他的诗人气质相呼应,亦是含蓄而不具体。他有《太极涵虚》诗称:

混沌固有初,浑沦本无物。万化自流形,何处寻吾一?[1]792

“太极”之名在诗中并未再现,按湛若水的解释,其“初”即太极,而“混沌”即阴阳两仪,如此,则一太极两仪之说系从张载而来。在张载,“一太极两仪”就是“一物两体”之气[2]233,48。两仪未分,虚空即气,万物尚处于“中涵”浑沦的阶段,故可云之“无物”。从“无物”往下,“万化自流形”,生成为丰富多彩的现象世界,但世界既已在多中,又如何能追寻到最初之一呢?陈献章留下了疑问,湛若水则有回答,尽管其答案是依于朱熹解《中庸》的“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的思路,说明的是一本万殊的主题①参见张载:《横渠易说·说卦》、《正蒙·大易》,第233、48页。,但解答本身应当是符合陈献章的意旨的,此“一本”也就是造化之枢机。

从万化有初而自流行的模式看,陈献章注重的是以动为体,他看到天地万物无不是在变化中生存。然而,人们由于拘泥于既存的事物状态,往往不能感知变化的普遍性。他说:

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变也者,日夜相待乎前,虽一息,变也;况于冬夏乎?生于一息,成于冬夏者也。[1]41-42

人们所以崇尚静而忽略动的价值,原因就在是从有形去判定变,以未形为不变,从而将未形者与变分割开来了。变决不仅仅是指形变,未形之物同样在变。小至一息,大至冬夏,无不如此。但人们只见冬夏寒热的大变,而不见一呼一息的小变,结果,日夜相待乎前,却都熟视而无睹。其实,冬夏正是由无数一息积累而成,变是无处无时不在的。

结合云潭之例来看:

夫气上蒸为水,下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1]41

云、潭、雨、水本来都统一于气的范畴,其具体表现,气上蒸为云雨,下注为潭水,这都是明显的变。气作为水之未变或未形,是水之本然态;云、潭作为水之已变或成形,是水之现实态。由于变化的普遍性,变之不一不仅有空间的意义,也有时间的意义。从空间看,水由未变未形到已变有形,表现为由一而多的过程,或曰根源为一而所变成形不一;在时间,现在有形源于过去未形,推论下去,其将然而未形者的存在也就可以推知,并会是一个永远无穷尽的序列。

可以说,未形和已形不仅是“在”变,而且表明世界正是不断地由未形走向已形,由单调走向丰富多彩,变是宇宙生存的基本手段。他强调,如果懂得了这一未形已形、一本殊形的变化规律,也就从根本上融通了易道,因为“易”本来就是“变”易也。

变易作为世界的普遍现象,不只通行于天地,也流贯于人生,人们也就应当自觉地以变化的普遍性来指导人世的活动。陈献章说:

《易》曰:“初噬告,再三渎,渎则不告。”此教者之事,夫岂有所隐哉?承示教,近作颇见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1]192

当然,所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暗含着一个孔子以来对天道客观流行价值的认定,朱熹发挥此乃“不待言而著”的“天理流行之实”[5],陈献章自己亦要求体验“宣尼何事欲无言”[1]660的境界。他虽未点明其境界到底如何,但“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也大致道出了自无而有去体验道体运行的心声。

如此的路径,与道体自身的存在特性相关:“夫道至无而动,至静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1]131道是至无至静,却又神妙不测,非动而动,其趋向是藏而后发,人于是由几微而察知显著,道之一切形变便不出我心。从道的存在状态看,不论是动静、虚实还是未形已形,其实都是相互关联的:“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1]131从经验感知来说,凡“动”者都是有形的实在,虚本是未形,故无法感知,但智者却“能知至无于至静”,能体验到虚而确立其本,所谓“善求道者求之易也”。就是说,人需要从静、虚或“无物处”入手,在未变未形时下功夫,便能有所收获,事半而功倍。

回到《蒙卦》看,对童蒙之“再三渎”而“不告”,都是为培养其作圣人的功夫,即《彖辞》所谓“蒙以养正,圣功也”。程颐当年认为:“未发之为蒙,以纯一未发之蒙而养其正,乃作圣之功也。发而后禁,则扞格而难胜。”[6]未发在陈献章就是未变未形,使心在此时用功,便是因循自然而掌握主动,不会出现已发已形之后扞格难胜的情形。

那么,陈献章之“以自然为宗”,也就可以解释为紧随道体变化去认识世界:“《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随时曲信,与道翱翔,固吾儒事也。”[1]71天地草木随时变化,缘于道自身的活动变化,吾儒就也应当与时偕行,才可能与周围世界保持协调。从此出发,君子就应当积极作为,刚健有为的修养自然成为必须。他称:

《乾》之《象》曰:“天行健。”天之循环不已者,健而已。君子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未尝稍懈者,刚而已。天岂劳哉?君子何为不暇乎?[1]57

天性“健”而循环不已,君子之心常在无物处,便能“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这亦是陈献章的慎独说。慎独不是一时一事,而是处处事事,“终日乾乾”,是谓之“刚”也。从天性健到君子性刚,陈献章强调了君子积极的道德修养的必要。所谓“劳”与安泰,陈献章引《泰卦》九二、九三爻的“包荒,用冯河”和“艰贞无咎”为据,阐明“君子之安于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盖将兢兢业业,唯恐一息之或问,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1]57君子的安泰是积极而非消极的,因为天道本来如此。天人在这里是一致的,天依其本性而运行,并非所谓烦劳;人以天为宗而谨慎戒惧,也就会积极修持以用其心。

就此而言,陈献章主张以动为体,留意变化流行,必然引向的就是修养活动的不息。《乾卦》九三爻辞的“终日乾乾”,正是表明了这样一种心态。君子的昼夜警惕忧惧,注重的是不断地进取。宋儒无所不在的“理”在这里得到了强化,但此理又与“我”不可分。他曰:

“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今来,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1]217

理无一处不到,变化也无处不在,但最突出的变化是“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这可以联系到陆九渊、杨简师徒挺立吾心的心本论哲学。但其间也有一定的区分,那就是陈献章的“我”是需要把握“霸柄”——理才能有自己的力量的,充塞于天地四方的核心是理而不是心。

当然,理又离不开心去“收拾”,心“会”理而有心理同一。至于“往古今来,四方上下”云云,显然是从陆九渊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今来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化来的,引向的是东西南北圣人的同心同理[7],这是从存在的意义讲心理的实体;不过,它也可从朱熹的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来解释,这是讲心作为主体的认识功能。陈献章的心学,对“气”学和“理”学更多地是包容而非拒斥的立场。换言之,如果只论天地万化,可以元气变化的普遍性和客观性来解释;但同时又讲万化我出,则将气变的根本放在了我心之理上。那么,在心、理与气之间,就需要统筹起来进行考量。

在陈献章,他对心的强调,有不少是与气化相关联的。以此为前提去看待天道与我心的关系,就是一种相互关联又各有特点的架构。如他称:

天道至无心,比其著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于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1]57

气化流行与心之活动,在这里实际分出了三个层次:一是现象界的具体变化,这包括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生长变化和人世间纷繁复杂的事物活动。天人双方的活动变化丰富多彩,但毕竟只是有限的具体形变和功德事业。二是“至”无心、无意的天道与圣道。加上“至”字又以“道”来称谓,突出了其“至巧”而超越日常形变的至高无上的特点。三是尽管变化有著形和未形的不同存在形式,但在天者统属于同一的元气,在人者归结于一心的活动,一元之气与一心相互映衬。不过,这个相互映衬并不是最后的结果,到最后,一元气化作为整体又是被一心所包容和收拾的。

在这里,陈献章的“一心”虽有根本之义,但又不是“唯心”,因为他将心与意进行了区分。对于所谓圣道无意却又至巧之说,他又有论说曰:

圣人未尝巧也,此心之仁自巧也,而圣人用之。故天下有意于巧者,皆不得厕其间矣。周公一《金縢》,大发寤时主。以后世事观,至巧矣。周公岂有意耶?亦任心耳。[1]58

圣人如文、武、周公,革故鼎新,身致太平,并非是人为取巧,而是仁心自巧。周公作《金縢》并封藏于柜,本出以公心,目的在为武王的康复和周之天下的稳定,并非是为后来自己可能受到的委屈预备辩辞。之后,成王遇天灾而开柜,证明周公想取代成王的流言纯粹是诬蔑诽谤,从而证明周公的开悟成王及公卿,并不是有意巧为,而是其仁心的自然流淌。

陈献章的归结,是心仁自巧为因,世事至巧是果,其间的关联是周公无意而任心。圣人的治国平天下,也就不是有意为巧。由此推开,所谓“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便可以无意而任心去解之。“无意”是他由“梦观化”而来的“造物一场变化”对他的深刻影响,人力只能因循而不可能悖逆造化;“任心”则基于天心与我心的一致。他曾以“诚”为天地运化之因,而此诚又内在于君子之心。“诚”意为何他没有解释,参考他前面的理无一处不到来说,可以归结为理,如此,“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1]57!那么,周公任心,实乃存诚所致,存诚既与天为一,又循理动而无意,开万世之盛业也就在不言之中了。或许,这才是陈献章心中最为真实的心学法门。

[1]陈献章.陈献章集[M].孙通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2]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

[3]朱熹.周易彖上传[M]//《周易本义》,第95页.

[4]黄宗羲.师说·陈白沙献章[M].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2版).

[5]朱熹.论语集注·阳货[M]//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180.

[6]程颐.《周易程氏传》卷一[M]//二程集,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720.

[7]陆九渊.杂著·杂说[M]//陆九渊集,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2008(第2版):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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