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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吴中文人的生存困境及矛盾心态

2014-04-11

关键词:张羽高启朱元璋

周 海 涛

(中共河南省委党校 科技文化教研部, 郑州 450002)

在元明鼎革之际,吴中地区经历了三个政治集团的更替:元政权、张士诚政权以及朱元璋政权。在元末以及张士诚据吴的十年间,吴中文人群体最为活跃,无论是作为抒情达意的文人酬唱交往,还是用诗文表达个人的担当,以及对时事的关注,都展现出生命的活力。在这一地区,出现了大量的文人雅集结社活动,如“玉山草堂”、“北郭诗社”等,也涌现了一大批年轻卓越的诗人,如后来被称为“吴中四杰”的高启、杨基、徐贲、张羽。有学者把这一阶段的文人群体心态概括为“旁观者心态”。①“旁观者心态”是左东岭提出的关于元代文人普遍性心态的一种看法。他把这种心态分为三种表现情态:政治参与热情和责任感的淡漠、政治与道德的分离、生活态度的闲散与个性的自我放任。参见左东岭《元明之际的种族观念与文人心态及若干问题》,文学评论,2008第5期。但是随着大明王朝的建立,朱元璋对吴中文人实行了各种半惩罚半改造的措施,软硬兼备,于是他们出现了严重的生存危机和心理困境。“吴中四杰”(以下简称“四杰”)作为这一群体中的翘楚,虽然遭遇因人而异,但都反映了吴中文人在适应新朝过程中呈现的集体性危机,以及共有的悲惨结局。

一、“隐逸”与“被召”——以高启为例

在元末割据斗争时期,各个割据集团首领无不对士人展示出礼遇态度,其中尤以朱元璋和张士诚最为著名。随着朱元璋逐步剪灭了其他群雄,对士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面对新朝建设人才的短缺,他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征召人才,纳为己用,据统计,从洪武元年至十四年,大规模的“征召”就有七次[1]203;另一方面,出于中央集权之需,他开始有步骤、有针对性地对各类士人进行调控、改造及整顿,尤其是对吴中文人。当然,这种“征召”体现的是恩威并用,甚至威大于恩:“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2]328因此,他也首创了“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罪至抄扎”[1]440的制度。

于是,大量的吴中文人被召入朝。对于“四杰”而言,“被召”的途径又不同:高启于洪武元年(1368年)“被召”修史;杨基先被徙居临濠,后“被召”;徐贲徙居临濠后,一度选择隐居,然后“被召”;张羽在明初先隐居杭州,然后“被召”。

在“四杰”中,高启稍显幸运,他没有遭遇“徙濠”这等劳动改造式的磨砺,而是靠其卓越的文采直接入仕。当然,高启也相当珍视新朝皇帝的看重,在写给妻子的《召修元史将赴京师别内》中说:“我志愿稗国,有遂幸在斯。加餐待后晤,勿作悄悄思”[3]274。尽管对亲人也恋恋不舍,但还是服从了内心的理想。然而,这只是高启心态的一个方面。刚刚上路,他便开始思念家乡:“乌啼霜月夜寥寥,回首离城尚未遥。正是思家起头夜,远钟孤棹宿枫桥。”(《将赴金陵始出阊门夜泊》)[3]737他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抉择:“胡为此行迈,霜露劳局促?王事靡敢辞,非关徇微禄。”(《早发土桥》)[3]274此时高启才道出了心声,原来“被召”并非是为了享受俸禄,而是“王事靡敢辞”。带着这种心理压力,在路上遇到老乡时,高启并没有首先考虑托老乡带话回家,而是询问其在京的生活状态,“欲寄故乡言,先询上京事”(《赴京道中逢乡友》)[3]780。当然,这种敏感并非多余,“被召”只是拉开了其悲剧人生的序幕。

洪武二年(1369年)八月,《元史》成。高启被授翰林编修,第二年旋被授予户部侍郎,但高启力辞,上应允,赐白金放还。高启在南京的生活前后达三年。三年间,高启应该是尽职尽责的,朱元璋对他也比较满意,否则也不会授予其“户部侍郎”一职。高启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创作了大量的“颂美”作品。整体看来,这些作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饱含思想感情的,如《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汪由御史中丞出》、《封建亲王赐百官宴》等;一类是纯粹“应制”的,如《洪武二年十月甘露降后庭柏上出示侍从臣启获预观嘉瑞因赋诗颂之》、《圣寿节早朝》、《谢赐衣》等。这两类作品虽有高下之分,但至少都表明一点:高启在努力适应出仕后的写作要求。但是高启毕竟还是高启,他成不了宋濂那种即使成为“写作机器”也安分守己的儒者。他是海燕,是野马,是吴中的“青丘子”。可是,朱元璋却不是张士诚,可以任其鸟飞鱼跃,而是严加管束。于是,在“隐逸”与“被召”的张力下,高启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他感叹人情之冷暖,“上国多故人,情亲似君寡”(《 酬谢翰林留别》)[3]289,时而又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在《京师苦寒》中,他把这种心态宣泄到极致:

苦寒如此岂宜客?嗟我岁晚飘羁魂。寻常在舍信可乐,床头每有松醪存。山中炭贱地炉暖,儿女环坐忘卑尊。鸟飞亦断况来友,十日不敢开衡门。……书生只解弄口颊,无力可报朝廷恩。不如早上乞身疏,一羡归钓江南村。[3]413

高启最为怀念的还是“儿女环坐忘卑尊”的简单与幸福,而现实却是“十日不敢开衡门”的无奈,在“无力可报朝廷恩”的谦词中,隐含的却是“一羡归钓江南村”的期待。当然,高启向往“隐逸”的理想最终还是得到了实现。他于洪武三年(1370年)再次选择“归隐”,只是不再像当年隐居“青丘”时那般张扬。南京生活的历练也使他学会了世故与隐忍。但无论怎么样,高启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洪武七年(1374年),高启因苏州知府魏观案的牵连被腰斩于市。高启之死,根本原因在于,朱元璋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对吴中文人的敌视,或者说对文人的防范。高启的死,重创了吴中文人的心理防线,也拉开了吴中文人悲剧人生的序幕。

二、“希望”与“哀怨”——以杨基为例

与高启相比,杨基的入仕经历较为曲折悲惨:先是经历“徙濠”,然后再被徙往河南大梁(今河南开封),随后才被起用为荥阳知县。“徙濠”本是朱元璋对文人进行整顿的手段之一,但吴中文人却又因劳动强度及服役期限的差异而遭遇不同的命运:一是如顾瑛、唐肃,因不堪其劳累与屈辱,死于临濠;二是如徐贲,先是经历“徙濠”,数年后才被起用;三是如杨基、余尧臣,经历“徙濠”后就被授予了官职。

“徙濠”是对吴中文人身心的双重折磨。杨基在《忆昔行赠杨仲亨》、《舟入蔡河怀徐幼文》等诗中细致地描述了“徙濠”之悲楚。不过,对于大明的新统,杨基还是满怀“希望”:一是新政权结束了多年来的战乱局面;二是自己也有机会再次出仕。因此,刚刚赴任荥阳知县不久的杨基便借勉励他人以自勉,其《送汲县主簿朱孟仁》曰:

百年华夏总戎衣,忽看中古威仪在。父老喜极复泪垂,廿年兵燹悲疮痍。……自愧才疏抚字劳,嗟君年少飞腾早。清霜一夜满河水,此别怜余白发生。主薄官卑君莫厌,鹏程九万自兹升。[4]124

杨基首先说国家一统的意义,然后以自谦的口吻说自己年迈,无力报效朝廷,接着勉励年轻的朱孟仁应当奋发有为。当然,这也是杨基的自勉。在荥阳任职期间,杨基因老母在京无人赡养,上书陈情,于洪武二年春(1369年)返京,不久被任命为“太常寺典簿”一职。初到京师,杨基异常兴奋,“白发到京期少补,敢将词赋重声名。”(《到京》)[4]204带着“期少补”的愿望,杨基一方面小心地履职责任,一方面写作了大量“颂美”作品,如《奉天殿早朝》、《元夕观灯》、《塔灯应制》等。

关于杨基在京的政治生涯,《明史》并无记载。但从杨基的诗歌可以确定,这段生涯是确实存在的,而且他还受到打击。如他在《寓江宁村居病起写怀》中说:“一官不博三竿日,万事无过两鬓星”,“文章无预封侯相,莫向人夸识一丁”[4]213。至于其为何受打击,现已无从得知。但根据杨基一贯狷狂的性格来看,应该是其性格因素所致。

洪武四年(1371年),杨基被荐为江西行省幕官,很快又获罪落职,并入御史台狱。第二年,他出台狱复至洪都(今江西南昌),在《出台狱复还洪都》中他描述了此时的心情:

福至本无象,祸来非有因。方忧触罗网,速喜辞妖尘。念此蓬藋姿,忽构蹇与屯。仓黄圜扉中,日夕与死邻。……赢牛服盐车,遥遥西入秦。进逢九阪危,退迫尺箠嗔。敢惜筋力疲,所虑车摧轮。哀鸣徒嗷嗷,仰诉空谆谆。听者无不怜,谁复为解嚬?终当脱羁鞅,沧波浩难驯。[4]30

经历了“徙濠”及一连串的打击,杨基似乎想开了很多。“福至本无象,祸来非有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遭受打击的许多无端因素,以至在出狱后,“犹疑是梦寐”。仕途的险恶也让他有了“终当脱羁鞅”之念,但这种念头却最终无法实现。洪武六年(1373年),杨基奉命出使湖南广右。这次出使,杨基再也没有“重见天光”的感觉,代之以旅途之疲惫及人生如梦之哀愁,他写下了《岳阳阻风》、《湘江对雨》等诗,描写路途之险阻。在《二月晦日耒阳江口寄书》中他把自己形容成落魄的老年秀才,“儿童别久应惊问,华发飘萧似老翁”[4]224。更让杨基痛心的是,途经衡阳时,得知母亲去世,这对幼年丧父的杨基而言,更是莫大的打击,他于是写下了长诗《发衡州》表达自己的悲恸心情。诗中详述了失母的悲哀及多年来自己所遭遇的种种打击,最终知天认命,拊膺长叹。诗人的身体、心志都大不如以前,加之“失亲”的悲哀,可以想象此次出使带给杨基的沉重。奉使结束后,杨基被召还,授兵部员外郎,不久出为山西按察副使。与此前相比,杨基的这段政治生涯稍显平坦。尽管如此,多年来的政治打击,加之渐入暮年,杨基的“希望”渐渐破灭。于是,对自由的渴望、对亲友的思念,都使杨基充满“哀怨”。他在《太原官廨见榴花》中写道:“短短榴花石上栽,南风吹得一枝开。花枝纵是相怜我,白发何心为看来?”[4]328即使面对阔大雄浑的场面,杨基再也没有当年的激动与豪气,他在《晋邸北狩》中说:“固以巽爻象,不殊诗雅篇。边氓瞻纪律,勋业可铭镌。”[4]182他开始相信天命,面对功业,仅以“可铭镌”作结,口气之淡,似乎再不是当年之杨基。

为官山西是杨基最后的政治生涯,最终还因“被谗”而夺官,再次贬谪异地,死于工所。在“四杰”中,杨基的功名心最强,因此受到的打击也最多。从明初新建时的“希望”,到对政治死心后的“哀怨”,杨基的经历及心态代表了相当一批吴中文人。虽然他的死没有高启悲惨壮烈,但也是朱元璋敌视吴中文人的必然结果。

三、“责任”与“乡情”——以徐贲为例

和杨基共同遭遇“徙濠”的还有徐贲。但二人“徙濠”后的归宿不同:杨基立即被起用为地方官,徐贲却是先回到吴中,后复归隐吴兴之蜀山。

由于刚刚经历“徙濠”的折磨,所以徐贲对隐居生活非常满意。他在《复寓蜀山》中说:“肃舲自东来,兹复寓衡宇。虽非吾所居,暂寓亦云主。”[5]卷三此时,徐贲虽然不像高、杨重新为官,但还是没有忘记感激新朝带来的太平,至少给他提供了闲适隐居的环境。他在《庚戌岁元日立春》中写道:“宜春新燕帖,正旦领椒花。乐遇重熙日,东风改岁华。”[5]卷八对于“被召”的朋友,徐贲没有丝毫的羡慕。洪武三年,张羽来访,他说:“荣贵岂足慕?所蕲乐时康。”(《答张来仪嘉予见过之作》)[5]卷三但朱元璋是不会给徐贲以终老山林的机会,洪武七年(1374年)徐贲被荐至京。

对于“被召”,徐贲的心态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了隐居生活,“被召”实非所愿;另一方面,自己日渐衰老,却又毫无功业,而朱元璋又给他提供了一次机会,不禁有些激动。所以,他半忧半喜,甚至有些惶恐疑虑,在《对镜》中他说道:“把镜忽成悲,衰颜独对时。风尘空老我,勋业竞烦谁?乍见如曾识,频看却又疑。黄冠初欲试,短发可相宜。”[5]卷五

洪武九年(1376年),徐贲奉使晋、冀,因表现出色,迅速得到擢迁。在“四杰”中,徐贲入明后的政治生涯最为平坦,这既得益于自己的努力,也得益于朱元璋的提拔。可以说,在履职“责任”上,徐贲在“四杰”中做的最好。他既没有高启的“辞官”之举,也没有杨基因性格张扬而处处“被谗”的打击,更不会出现张羽“应对不称旨”[6]7329的尴尬。

尽管如此,仕途的顺利并没有占据徐贲情感世界的全部。他在谨小慎微地履职“责任”的同时,又感到官场的疲惫与压抑,尤其是按捺不住的“思乡”之情。为官山西期间,在与杨基的酬答中,他写下了《答山西杨孟载宪副》、《送山西谢员外题杨宪副诗后》、《答故人杨宪副孟载》等诗表达思乡之苦。在“四杰”所作的怀乡诗中,以徐贲的诗歌最为真挚感人。如他写给兄弟的《秦淮客舍除夕呈大兄》:“兄弟喜连床,灯前话故乡。年随窗雪尽,夜入酒杯长。暂得欢情合,都将客况忘。何如共归去,醉烂北城傍。”[5]卷六为官异地,任何升迁都代替不了和长兄一起“醉烂北城傍”的生活,尤其是在“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除夕之夜。但他始终没有像高启一样退隐,只是在大量送别诗、题咏诗中表达意欲“归乡”而不得的惆怅。如 《送方给事中》:

南风花满荔枝林,路出湖山百障深。惟有白云长在眼,三千里远寄归心。[5]卷十

《题彭江》:

远水残阳落钓舟,远村渐见野烟收。菱歌归浦家家夕,杨叶惊风树树秋。昨日梦非今日梦,他乡愁是故乡愁。自怜久负山中桂,每向江湖忆旧丘。[5]卷六

随着朱元璋对吴中文人打击力度的加大,大量的吴中文人或被杀害,或遭贬谪。徐贲既对友人的遭遇充满同情,又对自身的命运充满惶恐。他通过“题画”的方式,隐晦地表达了对友人的怀念,同时又满怀悲哀,如《题画有感(上有高杨张王诸友诗)》:

幽禽相对弄芳春,嫩竹分梢露叶新。偶看画图怀故旧,眼前无几白头人。[5]卷十

《题冬青十二红图(上有高杨诸友作)》:

秋风吹老万年枝,山鸟飞来啄子时。却忆题诗画中客,一成没后一成离。[5]卷十

尽管再不可能像当年一样诗酒唱和,但徐贲与当年友人的感情从未中断过。当然,他们交往的途径不如元末时那般自由,但是他们采用赠答、题图的方式交流着感情,甚至采用“异地题咏”的方式传达心声,最为典型的是《听雨楼图诗卷》、《破窗风雨卷》的形成。上述二诗也正是这种方式的体现。

随着朋友的相继离去,徐贲一方面更加小心,一方面更加思乡。但无论徐贲怎么小心努力,他都没能再次返乡,反倒因罪下狱而死。张习《北郭集后录》中载:“时戈铁既熄,民瘼未疗,先生笃加保爱,当大将提六军靖朓岷,往返中原,以所司歉其犒劳,衔而诬诉之。上以贲,下囹圄幸全要领而殁。”[5]后录徐贲的动机本是好的,但还是被朱元璋认为“迂疏儒者,其于军士之恤固未谙也”。从徐贲入明后的出仕经历来看,他死得相当冤屈,但从朱元璋对吴中文人的态度看,又有其必然性。

四、“颂圣”与“畏祸”——以张羽为例

张羽在明初的入仕经历,既不像高启那样直接“被召”修史,也不像杨、徐那样,先是“徙濠”,后被任用。平江城破,他先隐居杭州,后又隐居湖州戴山。洪武四年(1371年),他才被征至京师,结果又“应对不称旨,放还”[6]7329,再次“被召”,被授予太常司丞。张羽被授予太常司丞的时间,《明史》并无记载,但根据其诗作可以确定为洪武七年(1374年)。赴任不久,张羽就奉旨到凤阳祭祀皇陵。这次出行,张羽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御用文人”,不遗余力地“颂圣”。如其《纪行十首》中的两首:

冻雨不成雪,客行利新晴。回睇三山外,残阳霭余明。江神不扬波,归流澹且平。使者诚寡德,国家育威灵。笳鼓发中州,棹歌悲且清。醴酒凌长风,篇翰倏已成。常读皇华章,征夫任匪轻。愧无咨询效,何以答圣情。

茫茫高邮城,下有古战场。当时鱼盐子,弄兵此跳踉。燕师扫境出,供馈走四方。长围匝百里,旌甲耀八荒。譬如高山颓,一卵安足当。骄将存姑息,顿刃待若降。两机不容发,岂暇虑杀伤。一朝谤书行,将须兵亦亡。喑哉三里城,百万莫与亢。鹿走命在庖,居然属真王。空余菩萨台,落日风吹黄。[7]卷一

两诗虽然都是纪行诗,但处处不乏“颂圣”的口吻。对于张羽此时的心态,应注意两点:第一,和高启、杨基相比,张羽“出仕”较晚。刚刚上任,就被派往皇上的老家凤阳祭祀,张羽感到激动而荣幸,否则也不会有“何以答圣情”的感叹。可以说,张羽此时的“颂圣”带有一定真实的感情。第二,张羽此次出行是在洪武七年冬,也就在同年九月,张羽最重要的两位北郭友人高启和王彝都被处斩。尤其是高启的死,对其震撼尤大。从情感的角度上,张羽和高启、王彝私交甚密,早年都同为“北郭诗人”;就事件本身而言,洪武五年(1372年),魏观出任苏州知府,不久后就聘请高启、王彝、张羽等人一起修订经史,以明教化。与高启、王彝相比,由于张羽没有明初“被召”修史的经历,未能受到魏观特殊的重视,也因此和魏观的文字往来较少。可以说,张羽没有被此案牵连,已是幸中之幸。张羽也深知于此,所以行至高邮,面对“故主”张士诚的老巢,他一反往日的立场,把张士诚称为“弄兵跳踉”的“鱼盐子”,认为朱元璋才是天下的“真王”。

“颂圣”是明初士人普遍的心态。在明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士人“颂圣”的感情应该说是真实的、忠诚的。但是,朱元璋恩威并用的手段、喜怒无常的情绪、刚愎强硬的态度、重典治士的国策,让所有的士人都有了“畏祸”心理。二者又相辅相成:越“颂圣”,越证明“畏祸”;越“畏祸”,就越需要“颂圣”。对于吴中文人来说,其“颂圣”的同时又绕不过一个客观事实:对旧主张士诚的态度。

整体而言,以“四杰”为代表的吴中文人,在入明之后都表现出对张士诚政权的留恋。当然,这种“留恋”并不能等同于“遗民”情结:其一,“四杰”对张士诚并没有“忠君报国”之感,只是出于感激当年张士诚能给他们提供安逸自由的生存环境及活动空间;其二,“四杰”在明初纷纷“被召”,不但“被召”的方式是勉强的,而且“被召”后的生存状态及心理状态又是压抑的,这与张士诚的“征召”形成鲜明对比,情感的反弹让他们对张吴时期的生活倍感怀念。可是,张羽却在《高邮城》诗中公开攻击张士诚。对此,有两个因素必须予以考虑:第一,此诗作于洪武七年(1374年)冬,张羽刚刚赴任不久,此次出行凤阳祭祀,所言所行必须以官方立场为准;第二,张羽在元末曾任“安定书院”的山长,后来又在张吴帐下任职,张吴又一度降元,只有撇清与张吴的关系,才能撇清与元政权的关系,而后者尤为重要。所以,张羽当时的态度可以看作是一种“权变”的自保行为。

洪武十六年(1383年),朱元璋“自述滁阳王事,命羽撰庙碑”[6]7329,张羽撰写了《敕赐滁阳王庙碑》,还在延续着其“颂圣”的写作工作。但随着友人的相继被杀,张羽始终处于“畏祸”的心理状态,如其后期的诗作《金陵道中》::

孤舟晓出古关西,江树萧疏环饶堤。七里冈前寒雪霁,三茅峰顶慕云齐。酒家寂寞人稀醉,车路纵横客易迷。迢递渐看宫阙近,月明时听夜乌啼。[7]卷五

《燕山客中》::

只合山中度岁时,欲求闻达岂相宜?命轻似絮人争笑,心直如弦鬼亦知。怕见是非休看史,未忘习业尚耽诗。春风归去江南路,芳草满汀花满枝。[7]卷五

在第一首中,张羽再也没有刚入朝为官的激动,看到渐近的“宫阙”,却有“月明时听夜乌啼”的孤单。第二首中,张羽非常想念山中的“隐居”岁月,因为自己真正擅长的不是为官,而是“耽诗”。而朱元璋更需要的是能履行“责任”的官吏,而非“诗人”。故张羽又累又怕,其《官廨雨中》更加形象地表达了这种疲惫与恐惧:“客愁连月惟闻雨,农事关心拟问天。自幸拙耕终岁饱,更惭中酒日高眠。不才如此真堪弃,敢负明时费俸钱。”[7]卷五“农事关心拟问天”,这是一个诗人面对具体问题时的无奈与悲哀。徐贲如此小心地履行着“责任”,但还是因“不合格”而被杀。“怕见是非休看史”,身边朋友的遭遇才更像“史”一样刺激着张羽的内心。所以,在被贬岭南的路上,当朱元璋半道“召还”张羽时,“羽自知不免,投龙江以死”[6]7329,揭示了一个真正“畏祸”者的内心及选择。

五、余论

在“四杰”中,张羽和高启类似,更加偏于文人性情。杨基与徐贲类似,更加偏于官吏气质。不同的是,高启面对“户部侍郎”一职,更愿意辞归,一是因为其性情不适合此类职位,二是修史经历中形成的“畏祸”心理,但最终还是被杀。张羽一直担任“太常寺丞”一职,祭祀皇陵、为圣上撰庙碑,一直做着“颂圣”的工作,但最终因“畏祸”自杀。杨基和徐贲虽然同时经历“徙濠”,但后来的为官生涯中,杨基屡遭贬谪,不断“哀怨”,最终死于工所。徐贲在履职“责任”上做得最好,曾经一路升迁,但最终还是因不合要求而下狱被杀。他们的经历不同,但命运相同。他们的心态既有吴中文人相似的一面,也因不同的个性及遭遇而略显差异。从“四杰”的命运中,既可以看出明初吴中文人对“旁观者心态”的继承及调整,又可以看出朱元璋对这种心态的打压与惩罚。其最终结局是,吴中文人的这种心态不但失去了空间,甚至连性命都无法保证。当然,吴中文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文人的悲剧,只是与其他区域文人相比,其程度更加惨烈罢了。

[1] 夏燮.明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朱元璋.御制大诰三编[M].续修四库全书第8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高启.高青丘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4] 杨基.眉庵集[M].成都:巴蜀书社,2005.

[5] 徐贲.北郭集[M].四部丛刊本.

[6] 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 张羽.静居集[M].四部丛刊本.

[8] 左东岭.元明之际的种族观念与文人心态及若干问题[J].文学评论,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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