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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流向与社会转型
——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举隅

2014-04-11王瑞来

关键词:胥吏士人选人

王瑞来

(日本学习院大学 东洋文化研究所,日本)

绪言

几年前,我开始关注并思考从南宋开始的中国社会转型,在这一宏观的视角之下,从科举登第后士人的仕途命运切入,首先考察了选人改官规定所形成的制度性拥塞和制度实施所产生的流弊。①在此基础上,具体剖析互相关联的杨万里斡旋改官②与罗大经仕途奔波③两件个案,来展示选人改官制度下南宋士人的艰难仕途,昭示社会转型之渐。

本文则从微观个案走出,宽泛地考察作为下层官僚的普通选人的贫困和改官觅求荐举状的难度,以及在改官之际所遭受的各层官吏盘剥。由失败、失意、失望而导致的绝望,让不少士人对仕途产生淡漠与疏离。心态的变化带来行为变化,士人流向走向多元化。然而,在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流向以外,士人失意的一面一直被无意而深深地遮蔽。这种遮蔽给后世考察士人流向带来很大困难。本文钩玄索隐,从文献中归纳出一些反映士人流向的个案,力图使我的士人流向多元化走出推测,落实到事实层面。在这样具体事实的分析基础上,再由微观到宏观,放眼元代,从社会变化上寻求南宋与元代乃至明清的联系,申说宋元变革论。

一、选人生存实态观:举状难,生活难

在《四六标准》中,收录了一封举主回答一个选人感谢的信。信中以揶揄的口吻说:“不谓二十年间,未脱六七阶之选。聊为破白,何必谢青。”④由此可见,我曾考证过的南宋文人罗大经挣扎于选海26年,并非个别,而是普遍现象。在众多的选人中,像罗大经这样终身难脱选海的相当多。⑤《京口耆旧传》载:

擢淳熙八年进士第,人以为阴德之报。初任秀州华亭买纳盐场,次扬州录事参军、建康府教授。性疎直,不能唯阿逐物。世道日薄,士以升改为重,有茫如捕风而汲汲营求死不知悔者。晓之在金陵,积举员四,或谓小屈意,即及格。晓笑曰:穷达命也,命乃在天,虽屈意何为?且以直道为不可行,则吾向也既以是,得五之四矣,以为必可行也,则前辈不遇者多矣。独我乎哉?归自金陵,年方六十有五,遂丐休致,婆娑小园,以寿终,有文集藏于家。⑥

从这段记载所云“世道日薄,士以升改为重,有茫如捕风而汲汲营求死不知悔者”看,当主要指为了升改的选人。而田晓所云“前辈不遇者多矣”,则道出了当时选人的真实境遇。

周必大曾举荐过一个叫孙升的选人,在一通举官状中,他述说孙升的经历时,说这个曾任赣州录事参军的从政郎孙升“陆沉选调殆四十年”。试想人生有几个40年,这个孙升可以说一生都是在选海中翻滚。⑦杨万里女婿陈经的兄弟陈章,未冠登第,也是蹉跎20年尚未脱离选海。⑧

有的选人奔波多年,也仅仅才达到破白。在一个选人给举主写的感谢信中就这样说:“怜广文之久到官,仅能破白。”这是一个做州学教授的选人的自白。⑨还有一个选人这样写道:“第太常者十七年,绝企腾黄之步。课考功者岁六稔,仅收破白之章。”⑩不过,对于普通没有势力的选人来说,能够破白就足以欣喜逾常了。一个选人在得到破白举状后高吟:“半生场屋弄朱衣,犹喜春来破白归。”

洪咨夔在得到安抚使崔与之的举状之后,也喜出望外:“我有二天,居然破白。”甚至有的选人至死也没能得到破白举状。有份选人的墓志铭写道:“如公廉操干局,当有知公者,公必自此升矣。别去两年,声籍甚无。挟白战得使长破白之削,诸台方将从臾其后,而公壬辰五月二十八日死矣。”据墓志铭的记载,这个选人死时已经62岁了。

除了举官人的利益考量,一些偶然的意外因素,也常常使选人得不到举状。杨万里的同乡吉州推官李椿曾请求他的上司为他写举状,上司开始答应了,后来发现自己的家讳中有“椿”字,便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最后这个选人请杨万里的一个亲属写了封骈文的书启,说道:“讳名不讳姓,虽存羊枣之遗文;言在不言征,亦有杏坛之故事。”这样才说服了那个上司为他写举状。选人得不到举状,甚至连近乎于吏的低级官员差遣有时也难以得到。在南宋绍定年间,行在会子库需要设置一个监官,资格条件便是要“有举选人”。

清人赵翼倡言宋朝官员俸禄优厚,嗣后几成定说。其实,宋朝官员俸禄优厚需要具体分析。成为京官以后的官员的确俸禄优厚,但位于庞大的官僚金字塔最低层的选人,自北宋以来俸禄就很低,生活极为清苦。王安石所言“方今制禄,大体皆薄”,正可成为清人赵翼的反论。作为论据,王安石在写下这句话的奏疏中还具体做了计算:

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出于此也 。

最为典型的例子是范仲淹从选人到京官的境遇。范仲淹进士及第释褐,做选人广德司理参军3年,任满时,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贫只一马”,不得不将作为交通工具的马卖掉,徒步回乡。但当他成为京官的大理寺丞时,据他自己讲,一年的俸禄已经相当于2千亩土地的收入了。

北宋后期,朝廷打算恢复赃吏杖脊朝堂之令,一个叫连南夫的官员上疏说:

选人七阶之俸,不越十千也。军兴,物价倍百。当先养其廉,稍增其俸,使足赡十口之家,然后复行赃吏旧制。

由此可见,到了北宋后期,七阶选人的最高俸禄也不超过十贯,在物价暴涨的状况下,选人的俸禄不足以养活十口之家。所以连南夫向朝廷提出增禄养廉的建议。朝廷听从这一建议,“增选人茶汤之给”。选人受连南夫上疏之惠,“天下称诵,以为长者”。

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尝有一名公初任县尉,有举人投书索米,戏为一诗答之曰:“五贯九百五十俸,省钱请作足钱用。妻儿尚未厌糟糠,僮仆岂免遭饥冻。赎典赎解不曾休,吃酒吃肉何曾梦。为报江南痴秀才,更来谒索覔甚瓮。”熙宁中例增选人俸钱,不复有五贯九百俸者,此实养廉隅之本也。

接着沈括的记载,在《容斋随笔》中洪迈又有后续的话题:

沈存中《笔谈》书国初时州县之小官俸入至薄,故有“五贯九百五十俸,省钱请作足钱用”之语。黄亚夫皇祐间自序其所为《伐檀集》云,历佐一府三州,皆为从事,逾十年,郡之政,巨细无不与,大抵止于簿书狱讼而已。其心之所存,可以效于君、补于国、资于民者,曾未有一事可以自见。然月廪于官,粟麦常两斛,钱常七千。问其所为,乃一常人皆可不勉而能,兹素餐昭昭矣。遂以“伐檀”名其集,且识其愧。予谓今之仕宦,虽主簿、尉,盖或七八倍于此,然常有不足之叹。若两斛、七千,秪可禄一书吏小校耳。岂非风俗日趋于浮靡,人用日以汰,物价日以滋,致于不能赡足乎?

的确,从洪迈的记载看,南宋选人的俸禄已经较北宋时有了将近七八倍这样大幅度的提高。然而选人仍“常有不足之叹”。洪迈分析,这主要有风俗浮靡、日用浪费、物价上涨三个因素,“致于不能赡足”。对于北宋时期即已“吃酒吃肉何曾梦”的贫寒选人来说,俸禄“不能赡足”,我以为物价上涨应当是主要因素。杨万里讲述过南宋孝宗时期的状况:

士之贫者,扶老携幼,千里而就一官。禄既薄矣,而又州县之充足者,上官之见知者,则月有得焉。其或州县之匮乏者,上官之私怒而不悦者,有终岁而不得一金。且夫假责以往也,而饥寒以居也,狼狈以归也,非大贤君子,谁能忍此?而曰尔无贪,吾有法。岂理也哉?

在南宋人写的一些选人的墓志铭中记录了不少选人生活清苦甚至是凄惨的事实。孙觌《鸿庆居士集》卷三十九《宋故教授卢公墓志铭》 载:

择善以绍兴二年赐进士出身,授迪功郎、宣州宁国县主簿。丁母夫人强氏忧。忧除,调黄州录事参军。莅滁州全椒、来安二县令,循左儒林郎,除随州州学教授。……家素贫,不殖赀产,屋庐庇风雨,藜羹粝饭一饱之外,淡然自足。在黄州丧其配,贫寠不能归。……僦一弊舟,冒长江之险,载其柩以旋。次九江,舟败,几不免。践艰乘危,间关寸进,积数月乃得归祔舅姑之次。

在周必大《文忠集》卷六十四《文华阁直学士赠金紫光禄大夫陈公居仁神道碑》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观察推官柳某死,贫不能归,乳妪挟二子,行丐于市。

一个是贫困的选人冒着生命危险租破船归葬其妻;一个是选人死后乳母带着两个孩子沦为乞丐,无力归乡。

深居九重的皇帝也已经注意到了选人俸禄过低的事实:“绍兴三年,上曰:小官增俸,虽变旧法,亦所以权一时之宜。祖宗成宪,固当谨守,至于今昔事有不同,则法有所不行亦须变而通之。自元丰增选人俸至十千二百,当时物价甚贱,今饮食布帛之价,比宣和间犹不啻三倍,则选人何以自给?而责以廉节难矣。”不过,皇帝的考虑并不是出于怜悯这些选人的生活,而是贫不足以养廉的政治问题。

二、选人改官实态观:官与吏的多层盘剥

由于举状难得,便使有资格荐举的官员感到奇货可居,不仅将举状用于官场交换,还有人直接出卖举状而牟利。在高宗朝后期,右正言刘度就揭发参知政事杨椿在担任湖北提点刑狱期间“率以三百千而售一举状”。刘度揭发的现象并非个案,正印照了刘度上疏6年前御史台主簿李庚所言“关升改秩,各有定价,交相贸易,如市贾然”。对于这种败坏政治的行为,李庚强烈要求朝廷严加制止,他说:“欲望明立法禁,应买卖举状之人,取者与者,各坐赃论。”

不过,利益的驱动与买方市场的存在,事实上是无法禁绝的。据楼钥的记载,一个叫李才翁的人为亲党求举状,那个人按惯例想要给从事斡旋的李才翁付钱时,被李才翁拒绝。可见出钱谋取举状是当时流行的风气。

对于俸禄微薄的选人来说,在求举无门的情况下,出钱购买大概也是唯一的可行途径,但这无疑让贫寒选人的生活雪上加霜。

选人生活贫寒,升迁举主难觅。即使是有了升迁或注阙的资格,还要受到胥吏甚至是书铺的盘剥敲诈,使贫困的选人雪上加霜。南宋初年,赵鼎曾在奏疏中指出:

臣闻参选之人多被沮抑,既无案籍稽考,则法令随事变更,吏得因缘为奸,而以书铺为假手之地。故一人参选,谓之铺例者不下数十千。至如召保官之类,费尤不赀。参选已如此,况注拟邪?

孝宗隆兴二年三月二日,吏部侍郎叶颙也在奏疏中指出:“选人改官依条承直郎至修职郎用六考,迪功郎七考,举主应格,方许磨勘。近多嘱托吏史,为弊非一。”在以皇帝的名义任命吏部侍郎左选官员的制词中,也公开承认:“二十四曹,惟侍左为烦剧,员多阙少,法弊吏谩。”其实,这种现象在北宋已很严重,史载“铨曹吏人奸弊最甚”。

《桯史》卷五《部胥增损文书条》就记载了一例被胥吏“索緍二千酬酢”而“得宰福之永福”的实例。甚至在临安还出现了卖阙专业户。南宋末年周密在《癸辛杂识》续集中记载:“昔有卖阙沈官人者,本吴兴之族,专以卖阙为生,饣善百余指。或遇到部干堂之人,欲得便家见阙者,或指定何路,或干僻阙,虽部胥掌阙簿者,亦不过按图索骏。时方员多阙少,动是三五政十年,殊不易得,必往扣之。门外之履常满。彼必先与谐假邀物为质,或立文约,然后言某处为见阙,某处减两政。”

胥吏舞弊索贿、书铺高昂的铺例,无疑给贫寒的选人带来很大的经济负担。即使如此,为了前程,选人往往也咬牙出血。前面引述的《桯史》的《部胥增损文书条》记载有人在分析胥吏能否办成时说道:“胥好炫诩,志于得钱。然亦有能了事者。不可信,亦不可却。”这句话既反映了急于升迁改官的多数选人的侥幸投机心理,也反映了他们的无奈。基于这样的心理,正如周密在《癸辛杂识》的《卖阙沈官人》中所言“虽有费不惮也。”

对此,孝宗朝的起居郎胡铨在上疏中痛切地指出:

今改官者,非五百千赂吏部主吏,虽有文字五纸,不放举主。士大夫至相谓:无五百千,莫近临安。而五纸文字,非二十年干求不能得。往往多是宰执、侍从关节,方始得之。不然孤寒之士,每纸文字须三百千经营乃可得,合五纸之费,为千五百缗。孤寒之士安得宰执待从关节?安得千五百缗?势必枉道以媚当途权贵以求之,势必贪墨黩货以赂吏部之吏,不然终身为选人,老死不得改官者多矣。

胡铨所言,是自北宋而然的事实,《青箱杂记》就记载了一个因为没有贿赂胥吏而最终老死选调的选人:“嘉祐中,选人郑可度历十五考,举主仅满五人,内一人乃州北李少卿昭选。待次二年余,引见前一夕五更,昭选卒。其日值起居朝堂中欢言州北李少卿夜来有事。铨吏知之,即以撼可度,愿得钱五千寝其事。可度不与,吏竟白铨主。再会问,罢引。可度遂老死选调。”胡铨在上疏中引述的南宋时期 “无五百千,莫近临安” 的谚语,其实是反映了自北宋以来的选调黑暗面。从北宋仁宗时期到南宋孝宗时期,甚至收贿的定价都一样。

多年的寒窗苦读,以千分之一的、高出现代社会任何一种资格考试的倍率而进士登第的士人,又要开始漫长的选海弄扁舟的生涯。忍受贫困,捱年熬月,小心翼翼地勤务,交结各色人等,发展人脉,这就是在政界无根无依出身低微的选人的生活。

有了升迁改官的资格,觅求举主破白难,凑足五份举状合荐更难。即便是千辛万苦一切都齐全之后,还要受到胥吏以及书铺的盘剥。不仅是胥吏以此赢利,有资格推荐的官僚也将举状视为借以牟利的奇货。

宁宗初年担任宰相的陈自强也曾将举状定价出售。据卫泾揭露,陈自强“遍移私书,多取空头举削,旋议价直,随其人之贫富与其势之缓急,有增至三千缗而后售者,有先受贿赂而后为之发书者”。还有好不容易得到举状,却由于吏部的胥吏从中杯葛,至死也未能改官的选人。一个进士出身的宗室选人赵师浔,“大资赵公彦逾素知其才,见其尽心赞画,受输决事,无不曲当,首授京削。参政又为之延誉,诸司交荐,仅二考而归。既调严州节度掌书记,为部胥所卖,再往都下。久之,得疾逆旅,遂以五年四月戊寅卒”。

三、改官艰难背景下的士人流向

这样黑暗的状况不仅让士人自幼学习的圣贤理想黯然失色,贫寒的生活更让一生都苦苦奋斗的他们失望至极。人流亦如水流,此处拥塞,必然流向他处。那么,从南宋开始日益严峻的仕途现实,又让通常被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指引的士人流向何处呢?

像杨万里那样退休的高官,或者是饶有财力的士人,即使不是入朝做官,也可以成为显赫一方的地方领袖。但这显然不是家世寒微的选人和一般士人的流向。多数选人在选调中磋跎,最终老死选海。科举的激烈竞争,选人的难出选调,这样令士人寒心的现实,可以说让不少士人早早抽身。无法在仕途出人头地,只好别走他途。

对于绝意科举的士人,在南宋,人们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并未因其绝意科举而贬低其存在价值。南宋中晚期,与罗大经同榜进士的李昴英,在他的一篇题跋中就这样写道:“是邦老成人,无逾田知白者。闻其壮即厌科举,专志理学,使领袖书生为宜。”

对于给人以无限光明梦想的科举生厌,正是难以实现梦想的严酷现实。人无法往高处走,为了生计,只好无可奈何往低处流。金榜题名,锦衣玉食,士人这样辉煌的一面在文献中比比皆是,但人往低处走的士人落魄的一面则很少见诸载籍。这里,主要从南宋的志怪小说《夷坚志》中考索到一些隐约的踪影。

选人待次例。《夷坚志》甲集卷七《章澄娶妻》载:

临川士人黄则,字宗德,乾道五年登科,调监衡州安仁县酒税,待次乡居。

由这一记载可知,选人即使是注阙,也不可能立即赴任,须待前任任满,空出职位,方可就任。在等待期间,一般都是“待次乡居”。联想到前面所述的罗大经进士及第长达8年方赴任,当亦包括了待次的原因在内。

选人待阙与致仕后归乡买田例。《夷坚志》乙集卷十《刘暐做官》载:

刘注官得韶州司户,当待六年阙。在临安,适与新太守同邸。邸吏云,司户原无正官,一在任,以忧去,及迓后改者,则已死。刘遂之任。首尾凡五考,再调象山武仙令。阅考,亦如韶,尝摄倅、摄郡,归家买田,致仕改京秩,年几八十乃终。

这是一个幸运选人的仕途生活简史。第一句“注官得韶州司户,当待六年阙”,可以作为前一条“待次乡居”的注释。我们看到刘暐尽管注得韶州司户,但被明确告知须待6年阙。先行注官,然后待阙,这也是宋朝政府为了缓解员多阙少的一项惯用措施。但“待次乡居”并不能成为资历,这就要延宕选人的脱选时间。因此实际上是牺牲了选人的利益。这个刘暐幸运地提前获得赴任的机会,然后又顺利地摄倅、摄郡。尽管做了地位不低的州郡摄官,但也是直到晚年致仕时方改京官,而这迟来的改官对一个奔竞于仕途的士人来说,实际上几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不过,“归家买田”,做地主,过丰饶的生活,也是士人通过做官而达到的一个目的。

士人经营田产例。《夷坚志》戊集卷十《程氏买冠》载:

浮梁臧湾士人臧庆祖,娶妻程氏,恩义甚笃。程年不及三十而亡,臧念之弗替。每日上膳灵几,必自设匕箸于侧,与相对饮馔,夜则寝其幄室,虽葬毕亦然。尝往田舍收租,祝之曰,我今出西庄,暂舍汝去,势须留一月。

经营田产收租,并且要逗留一个月,可见规模不小。

士人家庭经营田产例。《夷坚志》丁集卷二《范之纲妻》载:

会稽士人范之纲,居于城中,壮岁下世。有两子能谨畏治生,日以给足。其母早夜焚香敬祷天地百神,旦诵经五十遍,凡十余年未尝少辍。淳熙元年设三官位,供事甚勤。烛下一神人出现,语之曰,婆婆年来家道长进,两个儿子留意产业,孙男女五人,仍有奴仆,又已身安强无疾病,居于尘世,真不易得。

这个士人虽然病故,但他打下的基础,在两个儿子的经营下,不仅日以给足、家道长进,还拥有奴仆,可见也具一定规模。由业儒而转为务农,在南宋仕途日狭的严酷现实下当为不少。杨万里就曾写道:“予观乡里士大夫之家,盖有儒其躬而农其子者矣,盖有儒其子而农其孙者矣,盖有儒其躬、儒其子、儒其孙而农其曾孙者矣。”

士人剃发出家例。《夷坚志》甲集卷十《陈体谦》载:

南城陈氏子谦,字德光,始为士人,后出家削发,法名体谦。

入仕无路而遁入佛门道观,可能也是部分士人的选择。明初宋濂《元莫月鼎传碑》载:

莫月鼎,讳起炎,湖州月河溪人。高祖俦,宋政和壬辰进士第一;祖庆,父蒙,连起为显官。月鼎生而秀朗,肌肤如玉雪,双目有光射人。习科举业,三试于有司不利,乃绝去世,故从事于禅观之学,胁不沾席者数年。已而着道士服,更名洞乙,自号为月鼎。

士人教书例。《夷坚志》丙集卷五《董参政》载:

庐陵董体仁参政德元,累举不第,用特恩得州助教。贫甚,无以自养,乃从富人家书馆。

丁集卷四《丘岑食蕈》载:

金溪士人丘岑就馆于乡家豪园,仆居在傍,使朝夕送馔。仆尝得大蕈,煮作羹,一家五口暮而饱食之,以一杯献岑。岑曰:此珍味也,不可徒食。命学生归求酒一升许,满饮,然后啜蕈。既而闻仆夫妻皆呕血困仆,往视之,则两子复然。不移时,四人尽死。主人料岑必及祸,畏其或殁于门内,且为累,亟置酒三觞延之,偿其束修之直,遣轿舁之归,又饷以一尊。

丁集卷九《窦致远》载:

窦致远者,蔡州伏羌县人,所居曰甘谷堡,以聚生童自给。

以知识作为谋生之具,当是士人的一个现成而无需支出的自然选择。当然,在此之前的漫长准备应举的学习中,士人及其家族已经有了过多的支出。

黄宽重考察过南宋下层官僚孙应时的生平。从黄先生的考察可知,孙应时的父兄都四处漂泊,以教书谋生。其父乡试屡败,其兄则通过了乡试,都是典型的士人,无法走读书做官的仕进道路,只能用学到的知识糊口。

士人经商例。丙集卷五《高子润》载:

文林郎高子润,淳熙庚子岁为真州判官,因被疾,夜梦神人告云:汝前生作官,误断公事,陷一平人于死。今虽隔世,犹日日伺隙,欲偿冤对。以吾卫护之故,未能前,然恐终不能庇汝。若能急纳禄,不独可以延年,兼此鬼亦不复为祟矣。高悟,以告妻子,使治归装。明旦,白郡守乞致仕,守留之甚力,高详举昨梦云:傥知而不去,恐不脱死。守怆然即从其请,上诸朝。时相嘉其恬退,奏于合迁秩上更加一官,归秀州居东门之外,一意治生,遂为富室。

这个尚属于选人的士人,是否真的做了这样的梦,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就是参透世情冷透心,出于升迁改官无望而找了个辞官的借口亦未可知。

《夷坚志》丁集卷四《林子元》载:

福州闽清士人林子元,屡应乡试未登名,淳熙十三年梦人谓曰,君送荐,当俟贤兄来帅七闽可也。觉而记于牍。其兄自诚者,虽尝业儒,久已捐弃笔墨,为商贾之事矣。

其实,除了务农、经营田产,拥有文化知识的士人选择经商当是一个不少的流向。这是在北宋就不难看到的仕途碰壁后的士人流向。范仲淹曾经推荐的王猎就是一例。“王猎,字得之,长垣人。累应进士不第,乃治生积钱。既而叹曰,此败吾志也。悉以班诸亲族。”从王猎“此败吾志也”的感叹中,可以窥测到志向仕途的士人不得已转操他业那种违心逆志的痛苦心曲。而从“悉以班诸亲族”的记载看,转而经商的王猎,似乎也发了些财,获得了成功。在仕途僧多粥少而经济发达的南宋,像上述由儒入商的士人当远较北宋为多。

士人投身叛乱例。在北宋时期,便有广州进士黄玮、黄师宓参与侬智高起事。南宋后期,官僚度正进对,在向理宗呈上的奏疏便写道“近来放散忠义军及破落士人去为贼用”,他希望“士人在贼中者,亦宜招谕之”。理宗回答他“朝廷见如此施行”。士人的这一流向是朝廷最为担心的。当知识人与反官府势力相结合,所形成的能量要比单纯的草莽绿林不知大多少倍。所以,官府可以对其他方向的士人流向略不措意,但对投身反官府势力的士人则要采取怀柔政策。“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对于仕途艰难的士人来说,这也许还是条危险的“终南捷径”。有道是“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这条危险的“终南捷径”,越来越为南宋以后的士人所领悟与实践,小说《水浒传》便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样的事实。

士人为吏例。《夷坚志》丁集卷九《潘谦叔》载:

南康士人潘谦叔,世居西湖钓鱼台下,为人刚介利口,频涉猎书传,亦常入官府,与人料理公事。淳熙中,因醉酒,逢群不逞于道争较是非,为众殴击,碎其脑,还家未几而死。

“入官府与人料理公事”,当是为吏。官与吏尽管密切相关,但社会地位悬殊,业儒与业吏也泾渭分明。为吏不仅不为传统的士大夫所齿,有生活保障的士人亦不屑为。但为生计所迫, 拥有文化知识的士人从事吏职则是无需投入的最为便利的选择,因而最大量的入官不得的士人流向当是为吏,在衙门里讨生活。

在南宋,为吏已成为专业户。在陈淳《北溪大全集》中,将官户、吏户、军户相提并论。在刘克庄《后村大全集》中也提到了吏户的活动。也许是过多的儒士入吏现象,使士大夫的传统观念也有所动摇。杨万里就予以了同情的理解,他说:“用儒变吏,与用吏变儒,孰可孰不可也?”

有些人读书学习接受教育,原本就没指望去走可望难及的科举独木桥,而就是想获得从事吏职的本事。这种倾向自北宋而然,至南宋而愈盛。苏辙说吴、蜀等地“家习书算,故小民愿充州县手分,不待招募,人争为之”。李新也指出,有的人送子弟去州县学校读书,目的就是为了将来“与门户充县官役”。

士人为吏,也有高低之分。高者连官僚也畏惧几分,甚至可以操纵选人的命运。这一点在前面已有所揭示。而低者则极为悲惨。前面援引过时任福建安抚使的赵汝愚的一篇奏疏,提到在淳熙十一年报名参加抚州发解试的士人达1.6万多人。由于宋代在路和州一级的考试中也导入了誊录制,所以在这篇奏疏中提到了发解试所雇用的誊录试卷人数和具体状况:

所差誊录人,率用七、八百人,并在旧屋数间之中,夜以继日,不容休息。每举常有疾病,以至死者。

胜任誊录试卷的,必是识字并且写得字迹工整的读书人。想像一下,几间弊屋,七、八百人夜以继日地誊写上万人的试卷,常常累死病死其间,这是何等凄惨的景象。而这也是不少士人的真实命运。

《夷坚志》甲集卷七《姚迪功》记载南宋初年一个姓姚的士人“累举不登籍,遂束书归休,绝意荣路”。

四、士人流向与社会转型

关于科举,已经有了相当数量的研究成果。但对于科举登第成为选人的进士们,尤其是关于他们苦苦挣扎于“选海”的具体情形,则很少出现于研究者的笔下。有鉴于此,本文进行了简略考察。科举制在诞生之后,逐渐演变成生产高级官僚的主要途径。特别是在宋代,科举的扩大与完善,不仅培育出大批高级官僚,还造就了士大夫政治。科举相对公平竞争所带来的社会流动,让无数平民百姓看到了光明的希望。于是,世世代代、千千万万的士人蜂拥而至,梦想获得他们所看到的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风光。殊不知熬过获取科名的难关之后,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刚刚开始。这是仕途上选人们选海弄扁舟的艰辛开始。

尽管南宋的科举登第较以往的时代更为困难,但依然有成千上万的士人知难而进乐此不疲。这是因为科举之途自创立以来就是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士人对此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大量低微无势的选人却被死死地卡在了选人改官的葫芦口,只能终身在选海中打滚。这种制度设计上的问题,加上人为因素,到了南宋尤为严重。

严峻的现实给士人造成的心理打击是不可忽视的。像《儒林外史》中描写的范进式的人物,在举子中有,在选人中也有,但绝对不会是多数。人的本能是撞了南墙就回头的,顶多是再一再二,当意识到头是无法将墙撞破时,肯定会改弦易辙。因此说,科举难加上改官难,是造成前文所述士人流向多元化的一个直接因素。

作为大的背景,还可以观察到,北宋覆亡后组建于动荡之中的南宋王朝先天不足,中央集权一直处于弱势,包括收兵权在内,几度力图振兴也起色不大,相反地方势力与军阀势力强大。尽管罢了三大将,杀了岳飞,但依然避免不了蜀地的半独立、吕文焕之类的军队私家化。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合一也没能够造就强势的中央政府,而远较北宋发达的经济却滋养了强大的地方势力。在南宋后期,官僚在上奏中就慨叹“官弱民强”。端平二年进士、曾知江阴军的储国秀也有同样的慨叹。

如此背景之下,科举难加上改官难,就无可避免地将不少士人推向了地方。像杨万里那样致仕还乡的士大夫可以成为乡绅,像罗大经的父亲罗茂良那样未经科举没有官员经历的士人同样可以成为乡绅。明清时代的乡绅似乎可以溯源到南宋。成为高官的希望渺茫,但成为地方领袖则有着实际的可能。至少是由于大量士人的加入,强化了地方势力,提升了地方势力的知识层次。许多选人在任职地任满之后,低微的俸禄居然使他们“贫不能归”,在任职地就地落籍定居。当然,流向地方的士人并没有可能都成为指麾一方的乡绅。如上文所述,相当多的士人利用自己的知识优势,在无望为官的情况下做了吏。在南宋人文集中出现的关于“吏户”的记载,就反映了这种状况。

在北宋,士人通过科举方式走出地方步入仕途,主要流向是向上、向着中央流动。而南宋士人的流向则呈现出多元化,其中主要流向是向下、向地方流动。并不仅仅是出于现实生计出路的考量,流向的多元化,在士人内心也并没有与平生秉持的理念相违背。既然致君行道的上行路线走不通,转向移风易俗的下行路线也不失为实践理想的一个路径。因此可以说,流向多元,对于经历了失败、失意、失望的士人来说并不存在过多的心理障碍。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元代停废科举的文章,从元代停废科举后士人心态变化和职业选择的角度来考察社会变化。在那篇文章中,我在分析了南宋以来的社会变化之后,对元朝停废科举的原因得出了个人的结论。元代数十年间科举停废,与元朝政府的决策层在开与不开的政策分歧延宕上有关。这是一种偶然性的因素。然而在这种偶然性因素的背后,则是由于社会多元化与有效的吏职管理层的存在减弱了科举生产官僚的意义。这才是元朝停废科举的必然性因素与背景。而这种必然性因素与背景,往前追溯,正是发轫于南宋。

元代“诸色户计”的户籍制度被认为很有时代特色。其实,就像前面所举出的“吏户”那样,以职业设置户籍作为纳税单位在南宋已经非常普遍。有人统计过元代共有83种户籍。尽管我没有具体统计过宋代的户籍种类数量,但仅根据寓目的文献,足可以找出几十种来。因此可以说,元朝参考了宋朝的户籍制度,是在其基础上扩大而成的。繁多的户籍种类,反映了社会发展的多元化。

然而,宋代没有儒户。将士人确定为儒户,免除赋役,是有着保护和优待这样社会精英的意图的。尽管没有证据表明元代的儒户与南宋末年的士籍有关,但制度上的启示不能说完全没有。至少士人在南宋已经成为社会所公认的一个阶层,也是不争的事实。世上鲜见无中生有,空穴很少来风。元朝设置儒户,无疑拥有南宋以来积淀的历史背景。

不过,元朝政府设置儒户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恢复宋代的士大夫政治,而是将这些读书人作为胥吏的后备军。我在关于元代科举停废的文章中,考察了在科举停废期间有许多士人加入到胥吏行列的事实。实际上,在科举尚存的南宋,出于对科举难和改官难的望而生畏,已经有不少士人弃儒从吏。元朝的停废科举,彻底堵塞了旧有的士人向上流动的通路。彻底绝望的士人只好一心一意谋求在地方的横向发展。

在多元选择中,为吏大概是最多的选择。这种选择也与元朝政府从胥吏中选拔官员的方向一致。因此,选择为吏不仅是士人利用知识优势的务实之举,这种选择还隐含了过去通过科举走向仕途之梦。元朝政府重视胥吏的作用。清人就指出过,“元初罢科举而用掾吏,故官制之下次以吏员”。因而,胥吏养成的《吏学指南》之类的书籍在元代也应运而生。宋末元初的谢枋得在一篇文章中引述了一种说法:“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这是俳优之言,尽管当不得真,但也折射出一定的真实。“一官二吏”就真实地反映出吏在元代仅位于官之下的社会地位。

上面这句话中的“九儒十丐”还可能是将读书人蔑称为“臭老九”的最早的文献出处。但这个表述则不真实。因为儒户和士人既然是第二位吏员的后备军,其地位是不可能居后为“老九”的。我分析是编剧的士人借俳优之口,用“九儒十丐”来宣泄失落与不满。因为历来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作为精英被社会所尊重的士人,尽管元朝政府以儒户的方式保证了一定数量的士人的温饱,并满足了他们拥有知识的优越感,但与士大夫政治下的宋代相比,士人的地位还是显现出了落差,毕竟没有给士人提供一架像科举那样的通天梯,所以士人心有戚戚焉。

从宋代的猾吏到清代的师爷,文献中描述的胥吏大多呈现出欺上瞒下和鱼肉百姓的负面形象。其实这是有些偏颇的,不可一概而论。前面提到的刘克庄文章中的吏户就维护了百姓的利益。我认为,行政管理胥吏化,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政治上的进步。因为对于胥吏,似乎可以定位为技术官僚。

由熟悉行政业务的、胥吏出身的“技术”官僚来管理行政,或许比科举出身的“道德”官僚要有效率,并且明察下情,不易脱离实际。陈恕“少为县吏”,通过科举进士及第后,在担任地方官时,“吏多缘簿书干没为奸,恕尽擿发其弊,郡中称为强明,以吏干闻”。如果陈恕没有曾经为吏的经历,恐怕也不会“长于吏事”,成为北宋有名的三司使。

宋朝崇文,顺应时代潮流,推行士大夫政治,但在实务方面,对吏人的经验与能力还是颇为重视的。早在北宋前期,太宗就曾“召三司吏李溥等二十七人对于崇政殿,询以计司利害”,李溥等三司吏提出了71条建议,被太宗采纳了44条。为此,太宗告诫三司使陈恕说:“若文章稽古,此辈固不可望;若钱谷利病,颇自幼至长寝处其中,必周知根本。卿等但假以颜色,引令剖陈,必有所益。”的确,各级吏人由于“自幼至长寝处其中”,长于实务。其实,宋朝虽由士大夫政治主导,实际的行政具体运营则是由各级胥吏来操作的。元代尽管停废科举,断了士人以文入官的一条路径,但行政实际运营的主体不仅没有变,反而更为强化,这就是以吏为官。

失去科举这一官僚再生产的工具,元代的胥吏再生产除了依赖于儒户,更主要的是依赖于各级学校的教育。元代的书院多为官督民办,其余绪绵延至明清。元朝只是停废了在南宋已经让多数士人绝望的科举,但教育事业并未中断。宋末元初的刘辰翁就说:“科举废而学校兴,学校兴而人才出。故学校又为天地心之心也。”元代书院在科举长期停废的背景下反而兴盛,既反映了士人教书这一职业选择的一个流向,也依托于学子将来为吏为官的职业出路。有官就有吏,历代如此。但牢固结合并且发挥强势作用的胥吏政治当是形成于元代,而南宋时已显现端倪。

结语:中国社会在宋元转型

我在自己的一些论著中比较过唐宋变革论与宋元变革论。我以为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觉得“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话,实在是观察的视角所致。比如从政治史的视角看,以宋真宗朝士大夫政治的形成为标志,我赞同唐宋变革论的说法。因为仅就北宋太宗朝开始前所未有地扩大科举取士规模,到真宗朝完成从中央到地方的科举精英管理,形成士大夫政治的格局这一层面上,便可观察到唐宋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然而,如果从社会史和经济史的视角看,我则主张宋元变革论。不过,这里还要把文章开头的说明重申,我说的宋是指南宋。

地方社会的崛起是这一时代变革的一个标尺。因此,我把唐、北宋与南宋、元相区别,认为到北宋为止与南宋以后的中国社会有着很大不同。根据前面的计算,即使在科举盛行的宋代,也只能有千分之一的幸运儿可以获得金榜题名的殊荣,而多数士人则与之无缘。特别是在南宋,员多阙少日渐严峻。尽管南宋政府保证了科举取士的正常进行,却不得不在选调的葫芦口死死卡住。现实状况所造成的科举与改官的两道难关,让科举和官途同士人产生了疏离。流向地方的士人的知识资源与发达的商品经济所形成的经济实力,两者合流促进了地方势力的发展。在元代,地方社会,也像南宋一样,不同程度地呈现出“官弱民强”的状态。而元代科举在几代人几十年间的停废以及儒户的建立,又将士人彻底推向了地方。

俯观明清,虽然科举得到了完全的恢复和发展,但以乡绅为主流的多元而强势的势头已形成,呈现出任何政治力量也无法改变的态势。究其始,溯其源,发端于南宋,壮大于蒙元。日本学者将宋代称之为“近世”,就是着眼于这个时代与以后时代的联系。从这一视点观察,我以为准确地说“近世”应当开始于南宋。本文所考察的南宋多数士人在科举改官时遭遇的境况,心态由失望、绝望而生出的淡漠与疏离,并且由此所形成的士人流向多元化,实在是催化宋元社会转型的众多因素之一。是为论。

注释:

①参见拙文《金榜题名后:“破白”与“合尖”——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举隅之一》(《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第26卷第3期,2009年)。

②参见拙文《“内举不避亲”——以杨万里为个案的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北京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该文为笔者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之二。

③参见王瑞来:《小官僚大投射:罗大经仕履考析——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举隅之三》,《文史哲》,2014年第1期。

④[宋]李刘:《梅亭先生四六标准》卷19《代回王文思》(四部丛刊续编本)。

⑤《小官僚,大投射:罗大经的故事》(待刊)。

⑥[宋]阙名撰:《京口耆旧传》(清光绪元年(1875)粤雅堂丛书本)。

⑦[宋]周必大:《周文忠公奏议》卷1《举官状》。

⑧[宋]杨万里:《诚斋集》卷107《答赣州张舍人》(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本》,中华书局,2007年)。

⑨[宋]李廷忠:《橘山四六》卷7《谢王枢使荐举》(《宋集珍本丛刊》影印本,线装书局,2004年)。“广文”为教官之代称。《朝野类要》卷2《冷官》条载:“因杜子美诗云‘广文先生官独冷’,后人遂专以号教官。”

⑩[宋]戴栩:《浣川集》卷8《除架阁谢丞相启》(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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