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互补与杂糅共生
——中国早期文学思想的构成问题
2014-04-10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 610041)
中国早期文学思想的时间跨度比较大,自先秦至两汉的文学思想都可称之为早期的文学思想。研究早期文学思想是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一个难点。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存世文献有限,不能全面观照早期文学思想的整体风貌;二是早期文学思想与政治文化思想融为一体,还没有自觉地以文学思想史的眼光思考文学问题,以至于当今学者发出这样的感慨:“中国文学思想史的研究还处于方兴未艾的发展时期,许多问题包括学术思想上的问题还有待解决,比如两汉以前文学尚未从其他领域独立出来时文学思想该如何研究。”[1]175因而,必须借助新材料、新视野方可在研究早期文学思想中取得一点收获。可喜的是,20世纪中叶以来简帛文献的大量发现为弥补以上两个缺陷提供了一些材料,或者说存世的“地上之文献”与出土的“地下之文献”的互补互参为研究早期文学思想的风貌提供了更坚实的学术支撑条件。
出土简帛文献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研究价值。如信阳楚简(1957)、武威汉简(1959)、望山楚简(1965)、银雀山汉简(1972)、马王堆汉帛书(1973)、睡虎地秦简(1975)、阜阳双古堆汉简(1977)、曾侯乙墓战国初期简(1978)、江陵张家山汉简(1983)、荆门包山楚简(1987)、荆门郭店战国中晚期楚简(1993)与新近上海博物馆购藏楚简等,早已引发学术界的关注[2]176。这些简帛数量巨大,品类多样,内容广泛,为中国哲学、史学、政治学、文字学、古代文学研究带来新的契机,同时也为研究早期文学思想的状貌带来了新的学术话语资源。仅就出土简帛文献的文学性研究而言,当前学界取得的成果主要表现在:(1)探究了出土简帛文献的文学和文学史价值,如谭家健的《新近发现的先秦佚书之文学价值》、赵敏俐的《20世纪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等论文认为,出土简帛文献丰富了文学史的内容,解决了文学史上一些疑难问题[3-4];(2)探究了出土简帛文献的诗学意义,如刘冬颖的《近年出土简帛与先秦文学研究》、罗家湘的《出土文献的文体学意义》等论文认为,出土简帛文献中不乏礼乐教化的文论思想,并具有一定的文体学价值[2,5];(3)探究了《孔子诗论》的诗学思想,如陈桐生的《上博简〈孔子诗论〉对诗教学说的理论贡献》、郭丹的《读上博简〈孔子诗论〉劄记》等论文以为,《孔子诗论》的诗学思想是情志并存,既与孔子的文学观念互有异同,也与《毛诗》的诗学思想有别[6-7]。学者们普遍认为,出土简帛文献的深度研究必将推进文学研究的长足发展。这些研究成果拓展了古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空间,阐述了早期文学发展脉络的一些轨迹,颇有眼界。当然,有些论题仍需要进一步深入探究,如关于早期文学思想状貌问题的审视,目前的研究成果多停留在微观叙述层面,缺乏宏观视角下理论整合的探寻。本文以出土简帛文献为中心,参照传世文献的相关内容,试用话语分析的方法论析中国早期文学思想的构成问题,以推进理论话语的构建和整合研究。
一 二元互补、突出功用色彩的文学思想
早期文学思想的涵义比较宽泛,这是与当时关于“文学”的认识密切联系的。一般而言,早期的“文学”既指文献学术,也指具有一定语言艺术的文本形式,因而,研究早期的文学思想,既要立足当时所有的古代典籍而立论,也要立足渐渐明晰的“文学自觉”观念而立论。而二元互补的发展状貌可谓是最为鲜明的一个构成特征。
这个“二元互补”的内涵是:在共同的文化语境中,构成一系列的二元互补的文学话语,如正统与民间、典雅与质朴、文与质、雅与俗、现实与想象、实用与性情、言与意、情与志、人为与自然等等。建立在这样的“二元互补”的基础上,早期的文学思想呈现出内涵丰富而辐射面深广的发展态势,造就了中国古代文学思想话语资源的多样化情形。兹以几组话语为证。
1.正统文学思想与民间文学思想的共存和在此基础上的互补问题
要之,民间文学思想的存在,一方面说明早期民间文学存在的事实;另一方面也表明民间文学思想与正统文学思想的交融态势。一是并行不悖,始终伴随着正统文学思想的发展;二是早期民间文学思想不缺乏浪漫成分和虚构色彩,尤其是民间文学思想所具有文体学的意义、民间文学的发展与俗赋体、歌谣体文学的关系等等都令后人深思。同时,由这一组对立统一的话语分析中,我们也可以明晰“现实与想象”、“实用与性情”等二元对立话语的相似内涵。
2.文与质的关系问题
“文与质”与“典雅与质朴”和“雅与俗”等对立的话语组合意义相近,故可综合起来加以观照。一般说来,“文”的含义是指外在的文饰、文采;“质”的含义是指内在的质朴、素质。“文”“质”组合,“就是对于一切事物(包括人)所必具的内容和形式最朴素又是相当恰切的表述”[18]3。在早期的文学思想中,有两种文质关系最为鲜明:一是重质轻文;二是文质彬彬。
先言重质轻文。所谓“重质轻文”,就是反对文饰,推崇质朴简约,归于自然朴素的文学思想。如马王堆帛书《老子》中对文采、音乐和其他艺术持否定态度,认为“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19]十二章,273,反对巧言辩说,以为“大巧如拙”[19]四十五章,43,认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19]六十八章,155。《老子》重质轻文的文学思想实则是把对“道”的观照作为认识的最高目的,即主张认识主体忘掉周围一切外在的文饰,甚至忘掉自身存在,保持内心的虚静,与自然同化而顺应自然规律,达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道”之境界[19]四十章,24。因而,《老子》的重质轻文一方面是哲学理念的作用,另一方面更是反对人为、崇尚自然思想的一种写照,故郭绍虞先生说老子是“极端主张自然美者”[20]34。再如《晏子》中也倡导重质轻文,反对以孔子为代表的重视礼乐文化的儒家文学思想。《汉书·艺文志》将《晏子》列为儒家,但《晏子》中的文学思想与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学思想有很大不同。《银雀山汉墓竹简·晏子》共16章,其中第15章明显地讽刺儒家文学思想重视繁缛礼节,于世无补,并借晏子的口吻说:“今孔丘盛为容饬(饰)以蛊世,絃(弦)歌……众,博学不□□□□思不可补民,纍(累)讎(寿)不能亶(殚)其教,当年不能行其礼,积材(财)不能譫(赡)其乐。蘩(繁)饬(饰)降登,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民。”[21]103竹简《晏子》更倡导实用简约的文艺思想,倡导“民安乐以尚亲”、“立法义不犯之以邪”的政治理念,从而达到任贤治世的效果,颇有齐国“举贤而尚功”的遗风,与孔子推行的“尊尊而亲亲”的鲁国教化之风有异。
再言文质彬彬。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倡导“文”“质”统一,两者兼善。最具代表性的言论当属孔子《论语》中的“文质彬彬”说。河北定县八角廊汉墓中曾出土竹简《论语》,内容多与今本相同,可知汉代《论语》的流布状况。《论语》中提倡“文”“质”并重,要求的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有时也表述为“尽善”“尽美”。儒家推崇文质彬彬的思想,其目的就是达到美善一体的仁者境界,这直接导致后来以“温柔敦厚”为基本内容的“诗教说”的建立。“文质彬彬”尽管是儒学既重文饰又重品质的道德观在文学领域的具体表现,但对于后来文学思想的发展而言却具有深远的建构意义,它成为美善统一、雅俗共赏的理论依据。简言之,出土文献中关于文与质的对立关系和统一关系的认识,实际上反映出不同学派对于以礼乐文化为基础的文艺思想的态度问题,无论是否定还是肯定,都有不同程度的合理性,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局限性,只有深入当时的语境中,我们才可评判各自价值的多少和偏颇。
3.情与志的关系问题
“诗言志”和“诗缘情”是存世文献中最为典型的既对立又统一的两种文学观念。“诗言志”的思想可追溯到《尚书》的时代,而“诗缘情”的思想虽明确出自陆机的《文赋》,但源头却远溯先秦。如《论语》中的“兴观群怨”的思想就包涵着“情”的因素。就出土文献而言,“言志”和“言情”的思想同样显现地存在。关于“言志”,如郭店楚简中就有:“《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诗》所以会古含(今)之恃也者①,《春秋》所以会古含(今)之事也。”[9]194-195与《尚书》所说的“诗言志”的观点如出一辙。关于“言情”,如郭店楚简的《性自命出》和上海博物馆的楚简《性情论》都言及性情的重要性。“两篇简文的乐论从先儒重视言行教化的传统,进一步深入到对‘性’的关注,其美学思想依托于性情,生发于心志,把审美意识提升为体认天命的重要途径,具有深刻的美学史意义”[2]179。而且,在许多出土文献中,情与志的关系是互容而统一的。有学者考察出土文献“诗与志”的关系时说:“‘情’与‘志’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情’侧重于主观直观感性的感受,‘志’则更多地强调已经超越主观直观感性的客观理性的成分。”[22]94这样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如在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中,有30余枚记载孔子关于诗的论述。《孔子诗论》表现了孔子授诗的真实情形,记载了孔子论述赋诗、奏乐、著文时必须将志、情、言统一起来:“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23]31意思是赋诗离不开志趣,奏乐离不开情感,著文离不开语言,这些话语颇有人文关怀的味道。另有学者通过考释上博简《孔子诗论》有关《关雎》七篇诗论的内容后认为:“简文对好色、求福、有爱、有恶、溯本的‘民性’,看不出有明显的否定倾向。”[24]70即《关雎》七篇诗论中蕴涵着浓厚的性情论思想。由此可以看出,虽然《孔子诗论》与现存的《论语》说《诗》的主导倾向一样,大多是从道德规范、思想行为的角度来阐释诗义,体现了孔子作为哲学家循循善诱的形象,但是,上博简《孔子诗论》中既重“性”又重“情”,与《论语》中孔子罕言“性”“情”截然不同。此外,在出土文献中,还涉及言与意、人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等对立统一的理论话题。如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黄老帛书》和帛书《老子》中,或主张自然无为的天道观,或崇尚自然朴素的文艺观,其中关于虚实、有无、言意、精神等哲学命题的辩证思考,也成为后来相关文艺思想的出发点和话语理论依据。
笔者认为该板块不错的作品有邱加的《000》、吕相勃的《荒诞剧场》和傅中望的《楔子2号》。如果把王洪博的《原物系列》也算在这个篇幅的话,那也是一个使劲折腾“器”的案例。
进一步说,在构成这一系列的二元互补的文学话语中,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价值取向,即讲求文学的功用价值,成为早期文学思想的主流选择。或者说,无论是正统文学思想,还是民间文学思想;无论是重质轻文,还是文质彬彬;无论是重视性情,还是重视礼仪,都将文学的现实意义、人生意义和功用价值视为是这些理论命题的最终落脚点。即便是提倡重质轻文的黄老派,其文学思想既与反对当时上层统治的思想息息相关,也与抵制儒家思想的风潮分不开,更有深切的政治功利目的。再如尹湾汉简《神乌赋》的作者是一位受儒学熏陶很深的下层知识分子,此赋的风格浸染于民间文学的熏陶之中,尽管如此,充斥其中的文学思想也多有说教的成分。所以,早期文学思想的功利性不仅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价值追求,连下层的知识者也追求文学的功利价值。因而,强调功用的文学思想便成为这些文学论题的纽带和关节,共同描摹出早期文学思想的功用主义色彩。
当然,突出功用色彩的文学思想并非忽视性情等情感因素和文采、韵律等形式美学因素的存在。如湖北江陵九店出土的楚简《日书》中,诸多祝词是押韵的,也很有文才。只是这些因素的分量与突出功用色彩的文学思想相比,不占主要方面而已。所以,二元互补、突出功用色彩的文学思想也是辩证统一的。毕竟,与早期西方文学思想相比,为政治人生服务而不是为文学本体服务的文学思想,占据早期中国文学思想的主要领地。
二 杂糅共生、融合于文化场域的文学思想
如果说二元并存、突出功用色彩的文学思想是立足“本体论”视角而形成的话,那么,立足“关系论”的视角,早期文学思想的构成还有一个特色便是:文学因素与文化因素杂糅共生、融合于文化场域而凸显文化价值。我们试选三个角度来解析。
1.文学主旨话语与文化主题话语的杂糅共生
《论语》云:“兴与诗,立于礼,成于乐。”[25]81“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25]146“文质彬彬,然后君子。”[25]61帛书《老子》云:“道,可道也,非恒道也。”[19]一章,221“至(致)虚极也,守静督(笃)也。”[19]十六章,298“故大道废,案有仁义。知(智)快(慧)出,案有大伪。”[19]十八章,310由此看出儒家仁义礼乐思想与道家自然无为思想的一般状貌,又可说明《论语》和帛书《老子》的文学主旨话语与文化主题话语杂糅共生的状况。即便在郭店楚墓竹简《五行》篇这样的文献中,也不乏“文”与“理”交融的思想。《五行》篇曾云:“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行之而时,德也。见圣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圣,知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26]143这些话将五行思想与礼乐教化思想融合起来,折射出战国思孟学派的道德观和文艺观,进一步发展了孔子的学说,成为文艺学领域的五行篇。
文学主旨话语与文化主题话语杂糅共生的代表作是上博馆藏的楚竹书之《孔子诗论》。《孔子诗论》先集中若干篇诗,然后概括诗歌的要旨,既彰显《诗》中所体现的美好德行和礼仪的规范性、教化性,又论述了《诗》之意趣,是儒家《诗》学的一个高峰。如第三简云:“《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文,其声善。孔子曰:唯能夫……”[11]129又第十六简云:“《燕燕》之情,以其笃也。孔子曰:吾以□□得氏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一本。”[11]145又第十八简云:“因《木瓜》之报,以喻其捐者也。《折杜》,则情喜其至也。”[11]147这些评论可谓情志结合,颇有平和之风。有学者指出:“《孔子诗论》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孔子的诗学思想,但同时又受到战国前期儒学新思想的影响,更为深入和系统地形成了自成系统的《诗》学体系。”[27]66也可以说,《孔子诗论》重教化,也重性情,将功用与审美结合起来,有一定的新《诗》学观念。
2.表达方式、语体风格尤其是文体样式的杂糅共生
语体及文体的创造是文学理论的重要理论问题。在早期出土文献中,许多史学文献、哲学文献乃至兵家书策中,都蕴涵着丰富的语体学、文体学思想,值得后人总结。如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重点在言不在事,体例与《国语》相近。“全书风格亦皆朴素无华,不加雕琢,与《国语》文风接近,都属于当时的语体文,而有别于典雅古奥的《尚书》式的官方文体。”[8]4再如帛书《老子》独特的叙述方式格外简洁,却不乏空灵之美,而它的表达方法如半诗半文、比兴手法、抽象形象共用等等特色,也是文学思想不可或缺的内容。再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中有《为吏之道》篇,专家推测该篇是供学习为吏者使用的教材[8]280。此篇后半部有八首韵文,格式与荀子的《成相》篇完全一样,有些近似于今之渔鼓词。《为吏之道》的发现,说明当时类似的民歌形式十分流行。“由于韵文便于记诵,故被用来编写培训官吏的课本。云梦旧属楚国,荀子曾为楚相春申君门客,完全有可能接受楚国地方通俗文艺的影响”[8]9。这样的文本自然与研究先秦语体文提供了文献支撑。再如银雀山汉简中发现有《孙膑兵法》的竹简及其他兵书,其中的《将义》篇提出将帅应具备五种品格:义、仁、德、信、智。内容是兵家谋略思想,但文本形式却格外严整:“五段皆用排比句,每段皆用顶真格,最后皆用身体作比喻,井井有条,文字明晰而形象鲜明。”[8]6这就是说,即使是兵书也不缺乏文采,也包孕着鲜明的文体学思想。从更广阔的语境看,先秦时期形成的诸多文体并非是依托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而存在的,如政论性散文、史学散文与民歌、谐隐、成相、俳语、格言等文学形式相互渗透,原有的文学因素与新变的文学因素并存等等。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篇说:“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28]519他的这些看法是澄澈的。这也说明各种语体与文体的产生并存于文学性作品和非文学性作品之中,两者依靠共同的文化环境和时代要求而发展。
3.文学范畴与非文学范畴的杂糅共生
从目前出土的出土简帛文献来看,先秦的文学思想依托各家学说并存。具体而言,是依托各家思想、各种学术理念而共生的,所以,诸多的文论范畴与非文学范畴是杂糅的。庞朴认为:“仁义礼智这些范畴,无论其或属于道德领域,或属于政治领域,或属于认识领域,儒家人物都是要分别谈论它们的。因为儒家的宗法政治不过是伦常关系的扩大,而知识的作用也一定受到强调。”[29]130正因为如此,儒家的文论范畴也从中获得新的含义和新的话语资源,诸如中和、教化、人品与文品、温柔敦厚等等范畴都与儒家哲学话语密切关联,甚至可以说,这些文论话语的母体即是儒家哲学。因而,乐教思想、性情思想、言志思想也与儒家哲学息息相关,共同构成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文化背景。以道家思想而言,《老子》中的哲学范畴如“道”、“有无”、“自然”、“虚静”、“刚柔”等等,是老子哲学的重要理论话语,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构成老子哲学的核心。这些范畴,原本是为老子的宇宙人生哲学服务的,进而延伸到文学领域,逐渐构成的文艺思想便是:反对儒家的教化论而追求虚静淡泊的人格境界,并注重文学语言的言外之意和文学风格的自然真美。从这个角度看,这些范畴既是哲学范畴,也是文论范畴,并自然而然地由哲学范畴转化为文论范畴,营造着一种超功利的艺术氛围。
所以,一般而言,先秦的诸多文学范畴都笼罩在哲学范畴之下,在儒、道、墨、法、兵各家思想中,我们都可以搜寻到相关的话语资源。在杂糅共生的文化语境中,“哲学论”、“政治论”、“文学论”的思想互相沟通,形成文论与文化的血肉联系。当然,也形成先秦文学思想的一个特点,即一方面自身的文学性质并不自觉,另一方面,文论范畴能指的含义又非常广阔,使内在的意蕴得以文学化的释放和衍生,从而为后来的文学思想带来诗意化的舒张。
进一步说,早期(尤其是先秦时期)文学因素与文化因素杂糅共生,融合于文化场域而凸显文化价值,其深刻的原因在于背倚共同的文化思想场域。如先秦时期的礼乐思想与诸子思想可谓是文学思想的依靠者,儒道两家文论,其互相对立、互相补充的传统就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而汉代趋于一尊思想,崇尚儒家思想的文化大背景又为汉代的文学思想奠定了基石,文学思想必然从经学附庸渐渐走向独立。因而,早期文学思想的面貌不论是原创者,还是补充者乃至对立者,乍看起来,有的新奇、有的平和、有的极端、有的中和,但仔细思量,各种文学思想又同属于一个话语圈,即:就其相同语境而言,不论哪家哪派,都有一个共同的社会文化平台,因而他们有着大致相同的知识背景、话语资源和问题意识。只是在文学问题的价值判断上各有言说,各有畛域,从而构成话语的分流和融合,既多样深刻又互相包容。
三 早期文学思想构成的评判及关联的方法论问题
可以说,二元互补、突出功用色彩的文学思想是早期文学思想构成的内在语境,而杂糅共生、融合于文化场域而凸显文化价值的文学思想是早期文学思想构成的外在语境,两者互为条件,互为背景。简言之,二元互补与杂糅并生的关系是:二元互补是内在力量,杂糅并生是外在支撑,共同推动早期文学思想的形成、演进和发展。
当然,由于早期文学思想偏重于事实批评的话语建构,而缺少系统的实际批评的话语建构,所以,一方面,我们可以说早期文学思想很丰富、很精深,但在文学阐释效果上却存在另一方面的尴尬:早期的文学思想很宽泛,有时却无法解释丰富的文学事实和文学现象,也很难自觉地归纳出相应的文学思想的结构关系,更难归纳出精深的文学理论观念。另一方面,我们可以说早期的文学思想奠定了后期文学思想的基础,如言志抒情说、乐教说等观念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文学话语资源,但怎样进行言志抒情、怎样实现愉悦等文学本体问题在早期文学思想中却较难涉及。
这种尴尬的境地不得不让我们进一步思考早期文学思想产生的语境问题。罗根泽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曾指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特点是偏于文学理论,与西方文学批评偏于文学裁判和批评理论不同[30]13。其中的内在原因在于:中国的批评,大都是作家的反串,并没有多少批评专家;作家的反串,当然要侧重理论的建设,不侧重文学的裁判。外在原因在于:历史和自然条件造就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重实用、重人生的价值取向。正如罗先生所说:“中国的文化,发源于寒冷的黄河上游,经济的供给较俭啬,平原的性质较凝重,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又言:“社会人生的实际问题,急待解决,因而尚用求好,就更成为一般倾向。”[30]16罗先生的这些看法尽管还需要再完善,但他立足于“重实用的文化语境”而讨论中国文学批评的状貌是颇有眼界的,或者说,他的这个“重实用的文化语境”同样也是造成早期中国文学思想偏于文学理论思想而疏于文学裁判思想的主要原因。
同时,早期的文学思想的构成需要后人仔细甄别而加以理论提升。换言之,仅仅依靠出土简帛文献中的材料来总结和阐释早期文学思想的面貌是远远不够的,更不能说明当时文学思想的发展脉络。这是因为:这些出土的简帛文献中,尽管蕴涵的内容非常丰富,诸如政治学思想、历史学思想、哲学思想、伦理学思想、药学思想、养生学思想、天文学思想、地理学思想、兵书思想、农学思想等等,不一而足,然而,直观表现文学思想的著述要义常常隐含在文献材料之中,需要我们钩沉和梳理。仅以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文献而言,出土文献体现的思想主要是儒道哲学思想、养生学思想和天文学思想,而文学思想的分量是非常有限的,只是镶嵌在《老子》、儒家学派的著作之中。
因此,我们首先要明确简帛文献中蕴涵的文学思想与现存传世文献中早期文学思想的关系问题。简单地说,两者是互相依存、互为补充的关系。在这个关系链条中,通过互比的视阈来把握“文学思想”的内涵。其次,要明确须将出土简帛文献中本身具有的文学思想与它们所包含的文学思想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从而在广阔的视野中深思早期文学思想的构成面貌。再次,要明确出土简帛文献中所蕴涵的文学思想的场域问题,即回归历史语境而把握文学思想的内涵。正如特雷·伊格尔顿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中所指出的那样:“构成文学的种种价值判断是历史地变化着的,而且揭示了这些价值判断本身与种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密切关系。”[31]15他的意思是,文学不是一个有着固定标准的历史存在,它是和文学思想等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意思是,如果说对“文学是什么”的认识受到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的话,那么,同样的原理,文学思想的发展亦如此。
明乎此,我们才可探究出土简帛文献中蕴涵的文学思想,也才能阐发其中的文学批评史意义。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曾说:“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32]279所以,我们必须结合现存的文献而立论。
20世纪20年代前后,王国维使用“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的“二重证据法”,为中国古史研究开辟了一条充满生机的学术之路,同时也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参证的方法论思想。我们研究出土简帛文献中的文学思想实际上也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它至少可弥补“纸上之材料”的不足。但是,我们也必须树立这样的一种学理观念,即“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互为补充,两者同等重要。一方面,“纸上之材料”的文献数量丰富,且某些文献颇有使用价值;另一方面,“地下之新材料”只是所存文献的一小部分,欲凭借残余断片就断言文学思想的全貌,可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须结合现存“纸上之材料”进行综合考察,方可言论。因此,我们的研究亦离不开“纸上之材料”的学理支撑。
注释:
①关于“恃”,裘锡圭先生解释:“恃”疑读为“志”或“诗”。见: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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