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戴震对训诂学理论体系的构建
2014-04-10
(安徽大学 学报编辑部,合肥 230039)
训诂学理论体系形成时间一直存在争议,大致有四种观点。第一,建立于先秦。如洪城认为:“第一部词典《尔雅》产生的时代,就是训诂学产生的时代。”[1]9第二,建立于汉代郑玄。如唐文说:“训诂实践并不源于郑玄,而作为系统的训诂学,至郑玄而大备。反过来说,郑玄注群经,实为训诂学的起源。”[2]85第三,建立于清儒戴震。胡朴安说:“凡称为学,必有学术上之方法。训诂之方法,至清朝汉学家始能有条理有系统之发见,戴氏震开其始。”[3]《中国训诂学史叙》,3周祖谟也指出:“(戴震及其弟子)建立了许多推考字义的理论和方法,把零散的知识贯串起来,使训诂学在中国语言学科中成为有系统、有理论、有严谨方法的一门学科。”[4]311陆忠发则以戴震为求义之训诂理论体系的建立者[5]173。第四,建立于黄侃。赵振铎说:“黄侃提出的框架(《训诂学讲词》)虽然还比较粗略,但是他提出这一整套看法,是训诂学彻底摆脱经学附庸地位而独立的标志。”[6]309白兆麟也说:“黄侃于二十年代初即开设‘训诂学’课程,其教学大纲即《训诂学讲词》。黄侃弟子潘重规在当时《制言》杂志第七期上刊布了他记录的《训诂述略》,大致表达了黄侃所设计的训诂学体系的框架。在今日看来,这个框架未免粗略,但毕竟是训诂学真正确立的标志。”[7]27
诚如黄侃所说:“夫所谓学者,有系统条理,而可以因简驭繁之法也。明其理而得其法,虽字不能遍识,义不能遍晓,亦得谓之学。不得其理与法,虽字书罗胸,亦不得名学。”[8]2也就是说,如果训诂要成为一个学科,首先必须有较系统的理论主张,以指导训诂实践活动,然后有较系统的方法去解决训诂实践中的问题。由此可见,训诂学理论体系形成于先秦儒生和汉代郑玄的观点不能成立。因为他们虽然有训诂实践,但没有明确的理论主张,尚未形成一种学术。训诂学理论体系建立于黄侃的观点也不准确,因为早在黄侃之前,戴震已从训诂的功用、训诂的前提、训诂对象、从事训诂的条件、训诂方法等方面阐述了训诂学思想,可以说他已对训诂学理论体系作了初步构建。
一 训诂功能:探寻古道
在戴震看来,“圣人之道在六经”[9]第六册,393,六经是记载尧舜等先王的遗典、陈迹的文献。尧舜他们仰观天时、俯察地表,秉承了天地生生之德。至周衰和列国时期,官府典籍浸久而亡,孔子信而好古,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将尧舜等先哲古训古道记载于六经之中。“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也”[9]第六册,377。为了寻求沉淀在六经中的古圣贤之道,必须确切地了解经典文意。但是,“士生三古后,时之相去千百年之久,视夫地之相隔千百里之远无以异,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讲授,而仍留疑义,则时为之也”[9]第六册,503。时间的悬隔如同地域的差异,后人难以理解古人的语言,而要探寻六经中的古道,就要以训诂为译导,使得古今通达。“今古悬隔,时之相去殆无异地之相远,仅仅赖夫经师故训乃通,无异译言以为之传导也者”[9]第六册,377。用当时通俗的语言解释记载着尧舜等先王遗典、陈迹的文献就是训诂。不同于孔子的祖述古道,两汉儒者开始注疏解释六经,这些材料都是训诂学研究的对象。例如戴震以《诗经》“三百篇皆忠臣、孝子、贤妇、良友之言也,而又有立言最难、用心独苦者,则大忠而托之诡言逊辞,亦圣人之所取也”[10]126,作《毛诗补传》、《杲溪诗经补注》,备引前人训诂成果,折中诸家,时出按语,以明取舍。“论其世,知其人”,以推测作诗之意。除六经训诂专著外,戴震又以屈原赋为经之亚而作《屈原赋注》,《初序》谓:“余读屈子书,慕其为人,私以谓其心至纯,其学至纯,其言亦至纯。二十五篇之书,盖《经》之亚。……说《楚辞》者,于名物字义,未能考识精核,又不得其所以著书之指。今特取屈子书注之。”[9]第三册,533
戴震已经明确,除了随文注释经典的训诂外,训诂还包括通释语义的专书。两汉儒者从经典文献中提炼字义,编撰训诂专著,帮助理解经典。经典文献是专书的基础,而专书足以辅翼经典,两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汉代离古未远,所述多有师承,汉儒训诂字书《尔雅》、《说文》、《方言》、《释名》都应予以重视。戴震已经把训诂专书与经传古注结合起来研究。字书中,戴震最重视《尔雅》,因为“古故训之书,其传者莫先于《尔雅》,六艺之赖是以明也。所以通古今之异音,然后能讽诵乎章句,以求适于至道”[9]第六册,275。又因为《说文》是第一部运用六书理论分析字形的字书,戴震自少年时就精心研究,“三年尽得其节目,又取《尔雅》《方言》及汉儒传、注、笺之存于今者,参伍考究”[9]第六册,651。为了实现字书互证,戴震将“所常记故习之俗”(《方言·卷一》“大也”)的《方言》分写于李焘《许氏说文五音韵谱》之上,“字与训两写,详略互见”[9]第六册,666。戴震以为《尔雅》《方言》《释名》之外,犹“缺一卷书,创为是篇,用补其缺,俾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9]第六册,305,而作《转语二十章》,为因声求义提供语音学理论根据。
简言之,戴震以为,训诂的功能就是利用经传古注和训诂专书,沟通古今语言,冲破时地的阻隔,探求存在于六经中的微言大义。他说:“惟空凭胸臆之卒无当于贤人圣人之理义,然后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也,然后求之训故。诂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义理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9]第六册,505。戴震鄙视那些舍训诂而空谈义理的人,认为:“歧故训义理二之,是故训非以明义理,而故训胡为?”[9]第六册,505随文训释的著作和通释语义的专书皆是探求六经微言大义的工具,为训诂学研究对象。
二 训诂前提:校勘文字
训诂的产生可以使后人穿透时间隔膜,与古人沟通,了然于古贤圣的心志。然而“自有书契以来,科斗而篆籀,篆籀而徒隶,字画俯仰,浸失本真”[9]第六册,278,字体的屡次变化,传抄的颠倒讹脱,使得精准的训诂也难求原文本意。戴震曾与弟子段玉裁说:“《水经注》‘水流松果之山’,钟伯敬本‘山’讹作‘上’,遂连圈之,以为妙景,其可笑如此。‘松果之山’见《山海经》。”[9]第六册,716“水流松果之上”,意境虽美,但已偏离《水经注》原意。文献传抄翻刻中鱼鲁、虚虎之讹,比比皆是,戴震对此表现出忧患之情,曰:“以今之去古圣哲既远,治经之士莫能综贯,习所见闻,积非成是,余言恐未足以振兹坠绪也。”[9]第六册,7“生千百余年后,欲稽古毕得,用订史籍讹文,诚非易易。”[9]第六册,511诚如戴震所言,“守讹传缪者,所据之经,并非其本经”[9]第六册,378,所以戴震强调训诂的前提是校正文字。
戴震一生校勘典籍近二十种。主要有《水经注》《方言》《仪礼》《大戴礼记》《石经补字正非》《算书十种》等。戴震的《石经补字正非》系统地校勘了唐开成石经,包括《易》《诗》《书》《三礼》《春秋三传》《孝经》《论语》《尔雅》,还校勘了不在唐开成石经之列的《孟子》。《方言》为重要的小学之书,戴震有感于“宋元以来,六书故训不讲,故鲜能知其精核,加以讹舛相承,几不可通”,“从《永乐大典》内得善本,因广搜群籍之引用《方言》及注者,交互参订,改正伪字二百八十一,补脱字二十七,删衍字十七”[9]第三册,6。戴震校勘旁征博引,利用不同版本和引文材料,广泛搜集异文,然后运用文字、音韵及相关历史知识,多方求证,明辨异文正误。为了不让后者滋惑,戴震明确主张改正翻刻传抄错误。戴震与卢文弨同校《大戴礼记》,曾两次致书卢氏,表明校改原则,即“字形转写之缪”,则“径行改易”,“苟害六书之义,虽汉人亦在所当改,何况魏晋六朝”[9]第六册,283,“宋本不皆善,有由宋本而误者”[9]第六册,717。又于《论韵书中字义答秦尚书》重申“显然讹缪者,宜从订正”[9]第六册,336。正如戴震所说,汉人、宋本多为不谬,但亦有讹误者,校书只是欲定其是,明圣贤义理于天下,汉人、宋版书也不过是校书的一个材料,是则取之,不是则弃之,不必株守。戴震对那些迷信汉、宋的人表现出强烈不满,说:“今之博雅文章善考核者,皆未志乎闻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笃,如南北朝人所讥,‘宁言周、孔误,莫道郑、服非’,亦未志乎闻道者也。”[9]第六册,374段玉裁明白其师首重校勘、必求其实的苦心,说:“故校经之法必以贾还贾,以孔还孔,以陆还陆,以杜还杜,以郑还郑,各得其底本而后判其义理之是非,而后经之底本可定,而后经之义理可以徐定。不先正注疏释文之底本,则多诬古人。”[10]336
在长期的校勘过程中,戴震善于总结规律,启迪后学。例如他校勘《水经注》,首先归纳出《水经》和注文属词造句的规律,然后依据规律将经文与注文分开。戴震归纳的行文规律有三:一是经文开始说明某水所出,以下不再列举水名,而注文详及所纳群川,所以一水之名屡次列举;二是经文叙次名水所经过的州县,仅说出某县,而注文因时代的更迭,旧县或湮或移,所以常称“某故城”,而经文没有称“某故城”的;三是经文云“过”,而注文云“迳”。利用以上三条用字属词规律,“虽经、注相淆,而寻求端绪,可俾归条贯”[9]第六册,323-324。于《论韵书中字义答秦尚书》中,戴震更是从书面材料发生讹误的角度归纳出五种讹误原因:一、讹舛相承;二、传写致误;三、诗韵下用字或异;四、本无其字,因讹而为字;五、字虽不误,本无其音,讹而成音[9]第三册,334-336。戴震校勘《方言》时又随文总结误例八种:一、形近而讹;二、后人妄删;三、因俗体而讹;四、因注文而讹;五、声相近而讹;六、一字分为两字;七、因上条而讹;八、阅书者所记[11]59。可以看出,《方言疏证》中戴震对致误原因的分析更加详细。戴震总结的误例,为从事训诂者提供了推求本字的思路。
三 训诂对象:字义、制度、名物
戴震指出:“古人语言文字多失传,以今人所识字义读古人书,往往扞格。”[9]第一册,12又说:“贤人圣人之义理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9]第六册,505所以戴震给段玉裁写信说:“仆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谓非求之六经、孔孟不得,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9]第六册,700字义明,方知此字是何语;制度、名物明,方知此物为何物,此人为何人,此事为何事,然后知圣贤此言为何意。字义、制度、名物皆是训释对象,因为:“不见圣人之心者,不得天地之心;不求诸前古贤圣之言与事,则无从探其心于千载下。是故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能通乎其词,然后以心相遇。”[9]第六册,407只有“论其世,知其人”,才能推测古贤圣作文之意。戴震最强调对经典字义的把握,因为:“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9]第六册,370,“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竟立说,宜平心体会经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9]第六册,495。为求经文每字“的”解,他广泛搜揽遗存的汉儒笺注,以理断定。例如《尚书》“让于德弗嗣”之“弗嗣”,孔传释为“不能嗣成帝位”,《史记》作“不怿”,林之奇释作“弗肯陟帝位以嗣尧也”。戴震指出,“嗣”当释“怡”,“嗣”“怡”声同且有通用之例,“不怡也者,惕然内变,精诚外著也”。若释“不嗣帝位”,一则不符合史实,二则圣人以天下为己任、不以自己为至德的美德皆不可见。最后戴震总结道:“一字之误,关于至道者非浅小也。”[9]第一册,73
“名物”一词,最早见于《周礼》等书,是指上古时代某些特定事类品物的名称。这些名称记录了当时人们对特定事类品物从颜色、性状、形制、等差、功能、质料等诸特征加以辨别的认识,体现了先民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以及对事类品物属性的把握。包括禽兽、物产、祭器、祭牲、冕服、几席、玉器、卜蓍、车辇、旗物、兵器、甸邑、食物、庙宇、官爵、乐舞、贡赋、妇功等[12]85-87。然而,随着岁月更替、言语流转,这些名物后人多有不识。不解名物,则无由通古人之意,所以孔子要求弟子“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戴震作《经雅》一部专门辨释兽、畜、鸟虫、鱼、草木,又作有《考工记图》考释名物典制。他于《考工记图序》中说:“立度辨方之文,图与传注相表里者也。自‘小学’道湮,好古者靡所依据。凡《六经》中制度礼仪,核之传注,既多违误,而为图者,又往往自成诘诎,异其本经,古制所以日即荒谬不闻也……同学治古文词有苦《考工记》难读,余语以诸工之事,非精究少广,固不能推其制,以尽文之奥曲。”[9]第五册,313戴震在考证实物器用的同时,注重从中绎出微言大义。如《考工记图》卷上“所以持衡者谓之軏”,戴震云:“大车鬲以驾牛,小车衡以驾马。辕端持鬲,其关键名輗;辀端持衡,其关键名軏。辀辕所以引车,必施輗軏然后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关键,故以輗軏喻信。”[9]第五册,349戴震由“輗”“軏”二字“交接”“关键”之属性推演出信之在人如輗軏之在车的道理。钱穆说:“然其(戴震)精神所注,卒均不脱于其所谓圣人之遗经,而惟日孽孽于故训与典章制度之间”[13]286,“只求《六经》之名物训诂而格耳”[14]316。此为得实之言。
政治成败与各项制度得当与否有着密切的关系,戴震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政治与制度建设的相互制约关系,他详考先秦典制,寻求“富国安民之术”,为施政提供有益的借鉴。例如戴震详考春秋时期改元即位制度,最后指出:“春秋始于隐,其事之值于变者三焉:诸侯无再娶之文,惠公失礼再娶,于是桓为太子,然又非隐所得而追议于先君也。上卿为摄主,礼也。居上卿之位,摄行君之政,生不称公,死不称薨。隐嗣爵改元,非摄主比也。继世之君,尽臣诸父兄弟,隐既立,而犹奉桓为太子,异于君臣之礼者也。鲁之祸,惠公启之也。明乎嗣立即位之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其尽矣乎。”[9]第六册,246-247周公“制礼作乐”,确立立子立嫡之制,保证了王权延续秩序。惠公违背此制,必开启祸乱。又如《匠人沟洫之法考》详考井田沟洫之法,最后得出:“农政水利之大,皆君任之,非责之民。及其失也,竭民之力,毕以供上。于是洫浍不治,井田所由废也。中原膏土,雨为沮洳,水无所泄,旸为枯尘,水无所留,地不生毛,赋减民穷,上下交病矣。”[9]第六册,254-255在戴震看来,先秦制度是圣人法天则地,以德配天思想的具体表现,顺之则昌,违之则亡,统治者应当借鉴。
四 训诂条件:知识广博
如上文所述,要寻求古道,就必须知其世、论其文,然后与古贤圣心息相通。由于时间的悬隔,语义的变迁,名物的变换,典章制度的变革,加之训诂之法亡,考释词义、名物、典制皆非易事,所以从事训诂的前提是具有广博的知识。
戴震终生汲汲于训诂,对训诂之难深有体会,说:“至若经之难明,尚有若干事。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诵《周南》、《召南》,自《关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强以协韵,则龃龉失读。诵古《礼经》,先《士冠礼》,不知古者宫室、衣服等制,则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则《禹贡》职方失其处所。不知少广、旁要,则《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义乖。而字学、故训音声未始相离,声与音又经纬横纵宜辨。汉末孙叔然创立反语,厥后考经论韵悉用之。释氏之徒,从而习其法,因窃为己有,谓来自西域,儒者数典不能记忆也。中土测天用勾股,今西人易名三角、八线,其三角即勾股,八线即缀术。然而三角之法穷,必以勾股御之,用知勾股者,法之尽备,名之至当也。管、吕言五声十二律,宫位乎中,黄钟之宫四寸五分,为起律之本。学者蔽于钟律失传之后,不追溯未失传之先,宜乎说之多凿也。凡经之难明右若干事,儒者不宜忽置不讲。”[9]第六册,371真正的训诂于古代的历法、语音的变迁、体制的变革、地理的沿革、兴象的关联都应该推求,必须具备相关的知识。
章学诚曾惊骇于戴震“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之语,就而问之。戴震说:“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即不敢读‘元亨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钦若敬授’,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雎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听得此言,章学诚意识到自己的年少气锐、驰骛空虚,尚不足于从事训诂而惭愧、寒心[9]第六册,679。为探明《六经》之道,戴震有个整体规划,即作《七经小记》,始于六书、九数,作《诂训篇》以诠释六经字义,作《原象篇》以探求天文历法,作《学礼篇》以追述三礼典制,作《水地篇》以明晓古今地理沿革。最后归结到六经义理的总结《原善篇》。虽然天不假于时日,戴震未能完成他宏伟的创作计划,但是从戴震的研究理路可以看出,从事训诂需要具备各门相关学科知识。
五 训诂方法:因物求则
戴震《古经解钩沉序》曰:“故训之法亡,流而为凿空。数百年以降,说经之弊,善凿空而已矣。”[9]第六册,377所以他特别注意训诂方法的总结。戴震已清楚认识到“载籍极博,统之不外文字,文字虽广,统之不越六书”[9]第六册,295。六书是文字的纲领,纲举则目张。所以戴震首先重新解释了歧义的六书理论,认为造字之始,宇宙间只有事与形两大类,指其事之实而造的字为指事,象其形之大体为象形字。文字既立,则声寄于字,意寄于字,“因而博衍之,取乎声谐,曰谐声,声不谐而会合其意曰会意”[9]第三册,333-334。因为字与形的关系,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字可以因形求义。至于文字的运用,有数字一用者,如初、哉、首、基之皆为始,他们相互为注,叫做转注。有一字数用者,或由本义引申,或依于声而旁借,叫做假借[9]第三册,334。转注字字义可以依据古注相互发明。例如《尚书·尧典》“光被四表”中的“光”字,王鸣盛依据《尔雅》训“光”为“充”,使学者疑惑,而蔡沈《书集传》解为“显”,似乎更为通顺。戴震指出:“《说文》‘桄,充也。’孙愐《唐韵》‘古旷反’。《乐记》‘……横以立武’,郑康成注曰:‘横,充也,谓气作充满也。’《释文》曰:‘横,古旷反。’《孔子闲居篇》:‘……以横于天下。’郑注曰:‘横,充也。’疏家不知其义出《尔雅》。”[9]第六册,278戴震判断“桄”“横”数字一义,都为“充满”:“横四表、格上下对举。横转写为桄,脱误为光。追原古初,当读‘古旷反’,庶合充廓广远之义。”[9]第六册,278其后,洪榜为戴震检得一例证,《淮南子·原道训》有“横四维而含阴阳”,高诱注:“横,读桄车之桄。”是汉人横、桄通用的明证[9]第六册,278-279。所以戴震深有感触地指出:必须于古训遍观尽识,才能得到确解。假借在文献中广泛存在,“六书依声托事,假借相禅,其用至博,操之至约也”[9]第六册,304。这是符合造字的经济原则的。“夫六经字多假借,音声失而假借之意何以得?训诂音声,相为表里”[9]第六册,384。许威汉于《戴震全书序》中指出:“戴震提到‘训诂音声,相为表里’,表明了语言与意义的关系,即现代说的声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这就纠正了一千七百年来文字直接表达概念的错觉,成为现代训诂学的精论。”[9]第一册,6为寻求通假的法则,戴震作《转语二十章》以发明古音通转的规律。他从发音部位上探讨古音声母系统,推求出语词通转规律:“凡同位则同声,同声则可以通乎其义。位同则声变而同,声变而同则其义亦可以比之而通”[9]第六册,304-305,并创立了完整的阴阳入相配系统。音转规律的发现,使学者“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9]第六册,304-305,寻得了通过声音推求本字的途径。王国维以为“(戴震)在古音学上有这么大的成绩,所以对于六书训诂特见甚多”[9]第七册,576。戴震继承前人的研究成果,系统地提出了“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使其系统化、理论化,成为清代训诂学一大钤键。
名物、典制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对六经典制的训诂必须挖掘时代含义,还原当时的时代背景。然而典籍亡佚,汉儒训诂便弥足可贵。所以戴震说:“汉儒训诂各有师承,又去古未远,使其说皆存,用备参稽,犹不足以尽通于古,况散逸既多,则见者可忽视之乎。”[9]第一册,12当古籍传注说法不一之时,则要“广搜汉儒笺注之存者,以为综考故训之助”[9]第六册,377。例如毛、郑皆以《诗经·摽有梅》为“及时当嫁之义”,戴震据《诗经》《礼记》考证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之义:“盖冠而后有室,笄而后可以嫁。《大戴礼记》曰:‘男八岁而龀,十六然后精通,然后其施行。女七岁而龀,十四然后其化成。’此举其端言之也。……《周官经》:‘媒氏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此举其终之大限言之也。……《国语》勾践欲报吴,誓其民曰:‘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此志在繁育人民,故限之使速昏。……不计少长以为之期,则过其盛壮之年,而失人伦之正。”[9]第六册,232戴震综合条贯,以理推断男女当嫁时限。又如戴震研究《考工记》,根据典籍记载,旁推交通,然后根据描述为器皿绘制图形,使“古人制作,昭然可见”。不少出土文物已证实戴震所绘图形。例如戴氏说的“当兔在舆下正中”,已为1980年出土的秦制大型彩绘铜车马所证实,可见戴震对名物、典制考订之精确。戴震考证追求“征之古训,协于时中,充然明诸心而后得所止”[9]第六册,11。所以纪昀说:“戴君深明古人小学,故其考证制度字义,为汉以降儒者所不能及。以是求之圣人遗经,发明独多。”[9]第七册,177
戴震从经文传注和训诂专书研究中归纳出训诂法则和条例,提炼出训诂理论和方法,对后世训诂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黄侃《训诂学讲词》首次系统地勾勒了训诂学理论体系,论述了训诂之意义、训诂之方式、本有之训诂与后起之训诂、独立之训诂与隶属之训诂、义训与声训、说文之训诂与解文之训诂不同、《说文》之训诂必与形相怗切、以声韵求训诂之根源、求训诂之次序、声训、声训分类等。但是可以看出,黄侃受戴震启发颇多。例如黄侃指出训诂产生原因和功用时说:“时有古今,而音有转变,犹地有南北,而转多有岐异。地远须翻译,时远须有训诂,此训诂之所由生。”[8]180“有翻译则能使别国如乡邻,有训诂则能使古今如旦暮。所谓通之也。”[8]216与戴震所言如出一辙。又如,戴震指出训诂学对象包括随文注释的训诂和通释语义的专书。黄侃则进一步区分了“说字之训诂与解文之训诂”、“经学训诂与小学训诂”,并指出两者的区别:“小学之训诂贵圆,经学之训诂贵专。盖一则可因文义之联缀而曲畅旁通,一则宜依文立义而法有专守故尔。”[8]219戴震沟通了语言与文字关系,首倡“因声求义”之法,黄侃则曰:“凡以声音相训者,为真正之训诂。”[8]200戴震以古注“去古未遥,咸资证实”,黄侃则立“诠释旧文不能离已有之训诂而臆造新解”之条目[8]222。戴震认为训诂条件是具备广博知识,黄侃则曰:“惟声音文字讲求纤悉,然后训诂之道得其会归。……一学之立,必待与之相关诸学尽有纪纲。”[8]231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可见,黄侃《训诂讲词》所列训诂学基本理论,戴震已有思量和表述。当然,黄侃扩大了训诂学研究范围,使训诂学摆脱了经学附庸地位,训诂理论也更加系统化,呈现出后出转精之势,但戴震筚路蓝缕之功实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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