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了翁文集版本优劣考辨
2014-04-10
(四川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成都 610064)
魏了翁文集版本优劣考辨
郭 齐
(四川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成都 610064)
现存魏了翁文集主要版本凡四种,即宋开庆元年刻本、明嘉靖初锡山安国铜活字本、嘉靖三十年邛州吴凤重刻本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以完整性而言,安国本最全;以文字内容而言,宋刻本最精。吴凤刻本、《四库全书》本则恣意妄改,留下了步步陷阱,使用时必须万分谨慎。虽然安国本、吴凤刻本、《四库全书》本在纠正浅显文字错误时可资参考,也并非全无是处,但总体校勘价值有限。民国年间印行的《四部丛刊》初编本,系影印乌程刘氏嘉业堂藏宋开庆元年刻本,而以安国本补缺,虽仍有残缺,错误较多,难言精善,然兼取宋本之精、安本之全,合二为一,珠联璧合,遂成为迄今为止最好的版本。
魏了翁;《鹤山先生文集》;版本优劣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南宋邛州蒲江(今四川成都蒲江)人,著名思想家、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作为蜀学领军人物之一,魏了翁的思想学术已成为巴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如在其故乡,他所创办的鹤山书院于民国时改为蒲江县高等小学堂,今已发展成为四川省重点中学蒲江中学。魏了翁著述近千卷,今存最重要者为《鹤山文集》和《六经要义》。而与其蜀中文化名人地位不相称的是,这些文献大多刊刻较少,流传不广,迄今为止从未进行过整理,内容文字脱误十分严重。以《鹤山文集》为例,该集凡一百一十卷,收入魏了翁的全部诗文词及《周礼折衷》、《师友雅言》,集中体现了魏了翁的思想及学术成就。然其刊行甚少不论,且世间竟无一足本善本。即以学术界普遍认同的宋开庆本而言,除严重残缺外,还存在错简及文字讹误,遑论其余了。这样,我们在使用和整理《鹤山文集》时,就不得不花费大量的功夫对其版本和内容文字进行考辨和取舍。
据宋人吴渊、吴潜开庆本序跋,魏了翁去世十余年,其文集始由二子近思、克愚于淳祐末年在姑苏编刻面世,凡一百卷。同时又有温阳刊本,为姑苏本之翻刻。此二本今已不传。现存最早的文集刊本为国家图书馆所藏宋开庆本,系开庆元年由成都府路提刑佚名者刻于成都。据刻者后序,此本以姑苏、温阳二本为基础,校订整理,除原有内容外,还补入了《师友雅言》、《周礼折衷》及部分佚文,扩编为一百一十卷,名为《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是为当今一切存世魏了翁文集之祖本。然该本今也已非完本,凡缺十八卷,仅存九十二卷,此外尚有不少缺页。今所知该本流传情况大致是,清初为徐氏传是楼所藏,后黄丕烈以白金六十两购得,《百宋一廛书录》有著录。复由士礼居转入汪氏艺芸书舍,再入乌程刘氏嘉业堂。民国年间,上海涵芬楼《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此书,所据即为嘉业堂所藏本,而以明锡山安国铜活字本补缺。最后为南海潘宗周宝礼堂所得,由潘氏捐赠国家图书馆,收藏至今。
明代曾出现过两种魏了翁文集刊本,即嘉靖初锡山安国铜活字本和嘉靖三十年邛州吴凤刊本。安本实自开庆本出,而吴本又乃安本之重刻,故仍未能免于残缺和文字错讹。然因刊刻较早,亦有一定价值。尤其是安本,开补缺之先河,可谓功德无量。今通行之《四库全书》本,乃据吴本抄录,而作了部分订正。四库本以来,则已无全集刊刻记载。清代所刻,唯诗文词选本数种,如同治十三年刊《鹤山文钞》三十二卷,附《周礼折衷》四卷、《师友雅言》一卷,光绪二十八年刊《魏鹤山先生渠阳诗》一卷、附录一卷,清抄本《鹤山长短句》一卷等,均出自全集,价值不大。
由上述可知,今存魏了翁文集版本凡四种,即宋本、安本、吴本和四库本。那么它们各自的优劣如何呢?我们试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考察比较。
一 残缺情况
宋本计缺卷十八、十九、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一百零八,共十八整卷;缺页为卷一第一页、第二页前四行,卷十一第十一页,卷十七第七页,卷三十四第十五页,卷四十第十页,卷四十七第十七页,卷五十六《游忠公鉴虚集序》后半及《邵氏之溪遗稿序》前半(此处残缺黄丕烈以下诸家尚未发现),卷八十二第六、七、二十四页,卷八十七第二十二页至卷末,卷九十第二页,卷一百零二第十一页至卷末,卷一百零九第一页。
安本、吴本、四库本除卷一百零八仍缺而外,其余宋本所缺各整卷均完好无缺。至宋本缺页,安本、吴本、四库本均将卷一缺页删去;卷十一缺页保留,但删去《次韵王常博题赠江陵乐德佐》题前文字一行。经核对宋本目录,系《和胡自明见贻》篇残文。卷四十径删《长宁军贡院记》末“然而”二字以下至《广安军和溪县安少保生祠记》题前缺页及文字一整页,经核对宋本目录,系《长宁军贡院记》及《富顺监创南楼记》残文。卷四十七径删《资州中和宣布之楼记》至卷末文字四页半及缺页,经核对宋本目录,系该篇及下篇《道州建濂溪书院记》残文。卷八十七残缺部分《宝章阁学士通议大夫致仕赠宣奉大夫曹公墓志铭》末较宋本多“通疏缜密”至“用之老疾交”一页文字,是其所获;卷九十径删《代哭杨端明文》以下一页半文字及缺页,经核对宋本目录,系该篇残文。卷十七、三十四、卷八十二、卷一百零二、卷一百零九缺页则同宋本。
宋本不缺而安本以下残缺的部分是:
1.目录。宋本全书目录完好,而安本、吴本则削去了除一百零八以外所有宋本缺卷的目录,从而使这些内容成为有文无目。宋本缺页部分的目录,安、吴二本有的删去,如卷一《游古白鹤山》、《和薛秘书闻鸦韵》、《和虞永康沧江鹤再诞雏》、卷四十七《资州中和宣布之楼记》、《道州建濂溪书院记》之目,而其余各篇又予以保留,此外尚缺卷三十三目录。四库本则懒得费功夫校改,索性将全书目录全部削去。
2.内容。安本、吴本、四库本卷六《送游吏部赴召》均脱一行,卷八脱一页又三行,卷十脱一页又一行,卷十八缺一页。此外安本卷十五脱二十一行,卷十七脱一页,卷二十两处,各缺一页,卷八十一缺一页,卷一百零三缺二十行,卷一百零四缺一页,吴本、四库本不缺。吴本、四库本卷七十二缺一页,安本不缺。
从以上排比情况可知:
1.至迟在明嘉靖初,魏了翁文集已无完本存世。
2.从源流来看,安本出自宋本,吴本出自安本,而四库本又自吴本出,四本递相祖述,一脉相承。仔细核对各本文字,证据充分,一目了然。
3.从完整性看,安本最胜,较宋本多出整十七卷。吴本、四库本在补缺方面不过沿袭而已,未尝增益半行只字。那么安本多出的内容真实性怎样呢?
黄丕烈嘉庆二年谈到所收宋本的情况时说:“所缺之卷亦为妄人补写成帙,按题核之,全无是处。爰命工重装,……于补抄尽行撤去。倘日后更遇宋刻完好者,尚可一一录入,不则宁缺之,不致以伪乱真耳。”[1]黄丕烈嘉庆二年跋可见确有作伪妄补宋本缺卷者。十年后,黄氏又购得安本,其态度即完全不同了。他说:“复收得锡山安氏馆刻,翻阅一过,宋本所失者十八至七十七卷都有,惟一百八卷仍阙如也。……以明刻所有之卷对宋刻目录悉符,非伪为者比。”[1]黄丕烈嘉庆十二年跋虽黄氏对该本“不甚视为贵重”,但他基本肯定了安本多出的十七卷内容是可信的。今观此十七卷文字各体皆具,篇幅不小,其所涉人事、思想观点、学术造诣、行文风格与魏氏无一不合,且经检索不见于他书,决非伪作无疑。
关于安本所补宋本缺卷的来源,黄丕烈在跋语中作了推测:“阙卷何以多有?或明代刻时未失耶?抑别本据补耶?”我们认为,来源应为后者,即别本据补,依据是各卷首末所标书名的同异。宋开庆本是在姑苏、温阳二本基础上整理而成,书名为《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而安本所补十七卷书名为《鹤山先生大全集》,无“重校”二字,这是二者的根本区别。安本卷四十四、五十一卷首虽标“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然卷末仍标“鹤山先生大全集”;卷一百零五卷末虽标“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而卷首仍标“鹤山先生大全集”。其偶加“重校”二字,应属刻写时受开庆本影响随手所致。惟卷九十一卷首标为“鹤山先生文集”,无“重校”二字,又非安本所补,是个例外。但该卷书名又自为一格,与所有各本各卷均不相同,也应为写刻随意所致。总之书名凡无“重校”二字者,即绝非开庆本之旧,而另有来源。因此可以断定,安本刊刻时看到的宋开庆本已是残本,其增补之十七卷另有所据,书名为《鹤山先生大全集》,或即残存的姑苏、温阳二本之一。
这样,宋本所缺的十七卷内容就赖安本而仅存于天壤间,可谓居功至伟!这也是安本熠熠闪光的主要历史功绩所在,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学术界对该本历来不够重视,有的学者甚至认为此本毫无作用,这是不应该的。
值得注意的是,现存安本也有优劣之分。如国家图书馆所藏本质量就较差,其卷三十七缺一页,系《李舍人》之后半与《丁制副》的前半;卷三十八缺整整五页之多;卷五十一、五十三各缺整三页,卷七十五有错简,而《四部丛刊》所据以影印者则皆完好无缺,无错简。今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浙江天一阁、日本静嘉堂文库、大仓文化财团均有安本著录收藏,未能一一过目,不知优劣如何。
4.至于缺页拾补,则情况完全不同。从以上统计可知,安本除卷八十七多出宋本一页而外,其它一无所获。更为严重的是,竟然将弥足珍贵的残缺文字,从几字、一行至数页不等,径直删去而毫不痛惜,其心之忍,令人扼腕!若非残宋本得以保留,这些文字岂不永绝于天壤间?这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明人刻书粗率蛮横的恶劣风气。刚做了魏氏的功臣,马上又沦为斯文的罪人,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作为始作俑者,安本无所逃罪。吴本、四库本承袭而已,无功,亦无过。
二 文字内容
文字方面,宋本除书末《周礼折衷》、《师友雅言》错误稍多外,其余皆写刻较精,质量上乘,各卷错字平均不过十余处,无愧于宋椠之称。安本则远不及宋本,错误较多。尤其是所补宋本残缺各卷,讹误极多,最严重者堪称“满目疮痍”,不可卒读。将二本相校,其异文中安本更正宋本者十不一二,两通者也寥寥,而安本讹误者十之七八,可见其校勘价值有限。但安本最大的优点是忠实于原文,墨守宋刻,不逾跬步。其改正宋本之处,基本上均为简单的笔误,如“果”误为“呆”,“仕”误为“任”,“昼”误为“画”,“具”误为“其”,“悟”误为“悞”,“尼”误为“足”,“面”误为“而”,“近”误为“进”,“矢”误为“天”,“固”误为“因”,“未”误为“来”,“嗟”误为“差”,“幸”误为“年”,“纳”误为“约”,“绝”误为“纪”等,从无想当然以意为之者。而其错讹,也多为校刻粗疏所致,一般读者不难辨别。因此,保留宋本原貌,也算是安本的一大功劳。
相比之下,吴本、四库本的问题就严重得多。不可否认,此二本也下了不少校勘整理的功夫,有的还核对过引文的原始出处,如经传等。在此基础上,二本对宋本、安本的文字作了不少改动,产生了大量的异文。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的确纠正了宋本的错误,尤其是对宋本缺卷的整理,大体上达到了文从字顺的效果,这是应该肯定的。但二本改得好的部分,也不过占全部异文的十之一二,且基本上也都是简单的笔误。而大部分的改动,均属可以不改或完全不应改的臆改,这就不是简单的校刻粗疏的问题了。它完全脱离了文本的原貌,用表面的文从字顺掩盖着内容和知识的荒谬和浅薄,从而将读者不知不觉地导向错误的深渊。
十余年前,就有学者专门指出过吴本、四库本好臆改的弊病[2],但仅限于十二卷诗的比对。这里不妨以四库本为例,再举出一些文的例子。
卷十四《赐淮东制置赵葵乞遂退闲不允诏》“昔晋用荀林父,秦用百里视”,四库本改“百里视”为“百里奚”。奚、视为父子,二人固俱事秦,然此与晋荀林父对举,下文又言“尚有以雪殽、邲之耻也”,则必指百里视无疑。因百里视为秦晋殽之战秦方主将,荀林父为晋楚邲之战晋方主将,这两次战争分别以秦、晋惨败而告终,故秦、晋以殽、邲之战为耻。既不明史实而擅改原文,亦太轻率矣。
同卷《赐洪咨夔辞免除吏部侍郎兼给事中不允诏》“卿首以忠清,蠲涤垢玩”,四库本改“垢玩”为“垢污”。“垢玩”乃古语,《后汉书·崔骃传》附《崔寔传》云“政令垢玩,上下怠懈”[3]卷五十二,1726,《新唐书·宦者传下·田令孜传》云“百度崩弛,内外垢玩”[4]卷二○八,5885是其例,此不当改甚明。改者见有一“垢”字,于是望文生义。
卷十六《直前奏事札子二》“或谓三边将士有喝四五官资,累至数十而无一真命者”,四库本改“喝”为“得”。不知“喝”即“喝转”,指许诺晋阶而未兑现,乃宋代常用语,宋人著述中俯拾皆是。如《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全军约七万人,喝转或三官资,或五官资。”[5]659《紫微集》卷十二有“李海为御敌人得功并该喝转暴露特转七资及解围方出原授一资因随薛仁辅等远赴行在寄两资共寄一十一资每资合比折减三年磨勘依例每满五年转一官制”[6]442,详细记载了喝转兑现的折合计算办法。即《鹤山集》卷二十七《奏乞宣谕大臣趣办行期》也有“与将士喝转三官资”之语,可见改“喝”为“得”实属臆测。
卷二十三《再乞祠申省状》“自揣位下人微,岂应洊有童渎”,四库本改“童渎”为“重渎”。不知“童渎”也宋人熟语,乃谦词,意谓愚昧无知的打扰。本书也为常用,如卷九十九《代乡人设文昌醮散坛词》云“童渎再三”,又《三台山祷雨醮散坛词》云“敢冒再三之童渎”。这些地方也一律被改为“重渎”。又《文山集》卷七《与陈察院文龙》:“起自闲废,岂当童渎已甚。”[7]499卷八《与知江州钱运使》:“宁不嗣音?童渎是惧。”[7]507改“童渎”为“重渎”,且不说谦恭意味大大减弱,其与原文“洊”、“再三”、“已甚”岂不重复?
卷二十六《三辞乞以从官参赞军事从丞相行奏札》“前者立脱其责,后者兴受其败”,四库本改“兴”为“与”,全书凡改三处。考“兴受其败”乃《尚书·微子》语,原文是:“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孔传:“灾灭在近,我起受其败,言宗室大臣义不忍去。”[8]卷十,265兴者起也,有挺身而出之意。改者不谙古语,一字之别,深浅立见。
卷二十八《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江淮京湖军马谢表》“俾并边渴日以经纶”,四库本改“渴日”为“竭力”,盖不懂“渴日”之义而以为有误,因而擅改。其实,宋人岳珂对此早有专门考辨。《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考异”类云:“《书·泰誓》注:吉人渴日以为善,凶人亦渴日以为恶。疏以渴作竭。《释文》渴,苦曷反。泛而观之,疏则以其义为竭尽之竭,《释文》则音为饥渴之渴。然考之《周礼》‘渴泽用鹿’,渴其列反,则渴字亦有竭音。《说文》:渴,丘葛反,尽也。则音饥渴之渴,其字亦有竭义。注所谓渴日,盖犹言尽日也,今只作渴。”[9]572
同卷《奏将帅漕馈送添犒诸军》“备仞假宠,微臣之意不任感激”,四库本改“仞”为“物”。不知“仞”为“认”的通假字,此用法古已有之。《汉书》孟喜传:“后宾死,莫能持其说,喜因不肯仞。”[10]卷八八,3599宋李六《四六标准》卷三十八《回魏教谕》:“谦撝委贽,备仞勤渠。”[11]787备仞者,充分地感受到也。如果懂得通假,“备认”就很常见很好懂了,也不至于胡改一气。
卷四十《眉州新修蟇颐堰记》:“然则是堰也,昔人之经启于斯为不少矣。”四库本改“经启”为“经略”。按“经启”乃古语,源远流长,历世沿用。《左传》襄公四年:“昔周辛甲之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戒王过。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岛,经启九道。”杜注:“启开九州岛之道。”[12]卷二十九,839改者陋矣。
同卷《长宁军贡院记》:“考诸龟,亦惟丙食。”四库本改“丙食”为“协吉”。丙,南方;食,食墨,即龟卜兆与墨画重合,为吉兆。上文固言“乃陟南岗”度地。“×食”为古代占卜常语,改者竟一无所知。
卷四十七《拙斋记》:“具曰予圣,国事之日非而有不知也。”四库本改“具曰”为“且曰”,下句同。不知此亦古语。《诗经·正月》:“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毛传:“君臣俱自谓圣也。”[13]卷十二,711若冷语僻字,尚情有可原。“具”字无甚难懂,不知何苦改之。
同卷《积善堂记》“朝朝莫夕,油油翼翼”,四库本改上句为“朝益暮习”。考《周礼·夏官·道仆》:“道仆掌驭象路以朝夕燕出入,其法仪如齐车。”郑注:“朝夕,朝朝莫夕。”贾疏:“朝朝莫夕在正朝来往。”[14]卷三十二,857则此语甚古,后代沿用,也非稀见。改者不明,添盐加醋,遂与原意大相径庭。
卷四十八《涪州太守题名石记》“郡之西南接珍、黔、南平诸郡”,四库本改“珍”为“畛”,则当读为“郡之西南接畛黔、南平诸郡”,看似文从字顺,且本书卷十八《应诏封事》也有“连墙接畛”之言,其实大谬不然。查南宋行政区划,涪州以南所接壤由西向东依次正为南平军、珍州、黔州,原文不误,改者因不明地理,成此笑话。
卷四十九《简州三贤阁记》“盖将以表竞廉贪”,四库本改“竞”为“儆”,也属臆改。《华阳集》卷二十六《赐参知政事赵概免恩命不允断来章批答》云:“卿清规表竞,厚望镇浮。”[15]192即魏了翁本集,“表竞”也为常语。卷二十《奏乞趣诏崔与之参预政机》云:“今若赖其沈静廉退之节,表正群工,亦足以革竞镇浮,廉顽立懦。”卷三十五《答福建史提举》云:“正学直道,足以表竞镇浮。”
同卷《陈少阳文集序》“大过之遇曰:过涉灭顶,凶,无咎。”四库本改“遇”为“辞”。其实“大过之遇”即“大过之姤”,指大过卦之上六而言。宋都絜《易变体义》卷六释大过上六云:“此大过之姤也。”[16]696改为“辞”字谬甚。不懂无罪,罪在臆改。
同卷《湘乡萧定夫师友堂铭》“相酗以文,相盐以利”,四库本改“酗”为“鬻”,改“盐”为“蛊”,也为典型的以意为之,毫无根据。酗,滥酒,引申为沉迷,此句并无甚难懂。“相盐以利”则自古语而来。《礼记·郊特牲》:“而流示之禽,而盐诸利,以观其不犯命也。”注:“流犹行也。行,行田也。盐读为艳,行田示之以禽,使歆艳之,观其用命不也。”[17]卷二十五,793宋黄仲元《四如集》卷一《莆田县庙学圣像记》云:“颠冥富贵,相盐以利者勿入。”[18]611改者不明,必以为“酗”为音近而误,“盐”为形近而误,因而擅改。
卷六十一《跋吕正献公缴进兴龙节虏使例外送土物奏稿》“有大辽使耶律拱辰、韩□之来”,“韩”下缺字,四库本补“宁”字。查《辽史》卷十七固有韩宁者使宋,然为真宗朝事,与本文“元祐初政”之云不合。当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零七[19]3851补“懿”字。韩懿副耶律拱辰使宋,正在元祐二年。改者不明史实,不细究合否,枉费查补之功。
卷六十二《跋游景仁所藏裴绍业告》“‘书’不从‘者’而其下为‘曰’”,四库本改“者”为“曰”。此跋乃列举诰命中“东”、“都”、“书”等字与篆书字形不合,而《说文解字》“书”字从聿,者声,所据正为小篆字形。作者是说诰命中“书”字从“曰”乃后起写法,因而与从“者”之小篆不合。改者不懂字形沿革,足见浅薄。
同卷《跋范太史记司马公布衾铭》“虽布衾(空一字)枕,亦以验公所安于死生穷达之际”,“枕”上缺字,四库本补“角”字。然“布衾”言其俭,而“角枕”乃言其华,见于《诗经·葛生》,显然不合,属臆改。《白孔六帖》卷二十七载阳城尝以木枕布衾质钱,人重其贤,争售之[20]41。此乃名典,“枕”上补“木”字或近之。
卷六十五《题杨慈湖所书韩贯道墓后》“不平阙可乎”,四库本改为“曰:然则可乎”,则与原文风马牛不相及,文意不通,不知所云。所谓“平阙”,乃古时敬称阙字的书写体式,如同避讳、抬写之类。《唐六典》卷四就规定:“凡上表疏笺启及判策文章如平阙之式。”[21]434《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一载:“癸卯,诏自今公私文字中有言及玉皇者并须平阙。”[19]622魏了翁本集卷一百零九《师友雅言》重出此条,讲得更为明白。云:“不平缺可乎?曰,魏晋以来文书不足法,谓之出跳。吾六经二汉为据。”自注:“出跳出《左氏》会于夷仪之岁注,襄二十五年出跳疏中。”改者不明“平阙”之义,因而致误。
卷六十九《太孺人赐冠帔黎氏墓志铭》“谓报则那?卒负其偿”,四库本改“那”为“彰”,与上句“其报孔彰”重,甚无谓也。《左传》宣公二年:“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杜注:“那犹何也。”[12]卷二十一,593改者不解“那”字,又不肯存疑,只好胡改一字,不问其义通与不通、其音谐与不谐。
卷七十《龙水钱君墓志铭》:“余问其世,曰,余先有举孝廉为龙水令者,始家于资之西山倒植松下,世号松下钱。受之、宗明、晁,则先君之三世也。”四库本改“宗”为“字”,则此句变为“受之字明晁”。本来是问对世次,则受之、宗明、晁依次为“先君”之曾祖、祖、父,所谓三世也。四库本所改之谬,一望可知。
卷七十二《中江吴先之墓铭》“父之病病矣”,四库本改下“病”字为“甚”,完全是多此一举。不知“病病矣”乃古常语,意为病情严重了,病入膏肓了。如《晏子春秋》卷一《内篇·谏上》“寡人之病病矣”[22]101,《管子》卷十一《小称》“仲父之病病矣”[23]128,皆是其例。本来文从字顺,何苦改之?
卷七十三《朝请大夫太府少卿直宝谟阁致仕张君墓志铭》:“淳熙五年,君举进士,了翁始生。试吏为西川佥书判官,君不屑管库之卑,获为寮焉。”四库本删“生”字,则文意天壤之别,魏了翁生于淳熙五年变成了是年与墓主同官。了翁生于淳熙五年,史籍斑斑可考,一查便知。改者锐于改作而懒于翻检类如此,岂不贻笑大方?
四库本热衷于想当然的臆改,而对于真正当改的错误之处却未必能够发现。如卷十六《论敷求硕儒开阐正学》:“后生晚学散漫亡依,其有小慧纤能者,仅于经解语录诸生揣摩剽窃,以应时用。”各本文字皆同。实则“诸生”之“生”是一个明显的误字,乃音近而误,当校改为“书”。
卷三十二《答虞永康》:“所谓‘人之晞圣,资盖鲜夷,亦或仅有’,而言人之能有志于晞圣,此资质绝难得。”各本无异。观其前半为引文,后半解释引文,“而”字明显多余。检引文为叶适为魏了翁所作《师立斋铭》文,见《叶适集》卷二十六。前四句为:“人之晞圣,资盖匪夷。亦或仅有,而患失时。”[24]530这里“而”字显然是引用或刻写之误,当据原作删正。
卷五十九《跋李德文勿斋四箴》:“四先生之微言垂诸世者多矣,成都李德文甫独摘是四条为《勿斋箴》。”安本、吴本、四库本句首“四”字皆缺。查《佩文韵府》卷二十七之二“勿斋箴”条引此跋,该“四”字作“程”[25]1404。考程颐有视、听、言、动四箴,取颜渊非礼勿视、听、言、动之意,影响极大,明清两朝皇帝至亲为注释,刻碑太学。此“四”字当作“程”字无疑。宋本作“四”,当涉上下而误。《佩文韵府》虽为晚近之书,亦当择善而从,据以补之。
同卷《跋明道先生和康节打乖吟真迹》首引原诗,中一联云:“且因(空一字)老藏千古,已占西轩度十春。”宋本、安本“老”上皆缺一字,四库本则补“野”字。检《击壤集》[26]70、《二程集》诸书“野老”二字皆作“经世”[27]《河南程氏文集》卷三,481,指邵雍所作《皇极经世书》,则可知“老”字乃“世”字之形误,补“野”字无据,当依原作补改。
卷一百零五《周礼折衷》膳夫条:“捣珍:取牛羊麋鹿麕之肉,必脄,每物与牛若一,捶反侧之,去其饵,孰出之,去其皽。编萑,布牛肉焉,屑桂与姜以洒诸上而盐之,干而食之。”乃摘贾疏所引《礼记·内则》文,内容为介绍“八珍”[17]卷二十八,856。经核对原文,该条于“去其皽”下遗漏“柔其肉。渍:取牛肉,必新杀者,薄切之,必绝其理,湛诸美酒,期朝而食之以醢若酰醷。为熬:捶之,去其皽”近四十字,致“捣珍”、“渍”、“为熬”三珍杂糅,文意不通,盖涉下“为熬”条之“去其皽”而漏抄漏刻,应据《内则》本文补足。
像这样的理当校改之处,四库本却都放过了,留下来的却是一大堆新增加的错误。作为乾隆皇帝钦命的“国家工程”,有这样质量低下的整理成果充斥其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清人周广业曾谈到此书整理的草率情况:“是书留局既久,苦乏同志,不肯出以公好,临缴急一翻而已。”[28]卷下无怪乎滥竽充数了。当然,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承袭吴本而来,以讹传讹。但也有不少是四库本本身的臆改。此恶劣之风,吴本开其先,四库本踵其后,前者首罪在胆大妄为,后者首罪在敷衍塞责,而不学无术、寡陋浅薄则一也。但作为距今天最近的一次整理,未能纠正前人错误已属难辞其咎,何况推波助澜乎?
三 余论及总结
除以上两个方面外,在编排方面,各本也有一些差异。大致说来,宋本目录完好,与正文吻合。只有卷九十三与一百零二、卷九十四与九十五有两处错简,盖装订之误(今《中华再造善本》仍之),安本、吴本、四库本已予更正。又宋本、安本、吴本目录及正文之卷二十七至二十八,一百零六至七、一百零九至十皆两卷合为一卷,四库本则将其各自为卷。此外四库本卷一百零六有一处错简,刻写失序,不足深责。
比较突出的是安本、吴本的目录既残缺又混乱,与正文多有不合者,黄丕烈等学者早已指出。四库本则采取了简单的办法,索性将目录删去。
现存魏了翁文集四种版本的情况大致如上述。总而言之,以完整性而言,安本最全;以文字内容而言,宋本最精。吴本、四库本则恣意妄改,留下了步步陷阱,使用时必须万分谨慎。当然,也不可否认,安本、吴本、四库本在纠正浅显文字错误时可资参考,也并非全无是处,但总体校勘价值有限。
民国年间的《四部丛刊》初编本,系影印乌程刘氏嘉业堂藏宋开庆残宋本,而以明安国铜活字本补缺。虽仍有残缺,错误较多,难言精善,然兼取宋本之精、安本之全,合二为一,珠联璧合,遂成为迄今为止最好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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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周广业.四部寓眼录[M].铅印本.上海:罗氏蟫隐庐,1933.
OntheStrengthsandWeaknessesofDifferentVersionsofCollectedWorksofWEILiao-weng
GUO Qi
(Institute of the Ancient Books Collection and Studies,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 China)
There are four major versions of collected works of WEI Liao-weng, namely the block-printed edition of the Song dynasty(1259), the bronze movable-type printed version of An Guo (1521), the block-printed re-edition of Wu Feng (1551) and the version in theSiKuQuanShu(Complete Library in the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 1782) of the Imperial Library. In term of the integrity, the version of An Guo is the most complete while with regard to the contents, the version of Song dynasty is the most accurate. Because of arbitrarily changing in the contents, the versions of Wu Feng andSiKuQuanShuhave many errors. Thus those two should be cautiously referred to. Being used to correct plain text errors, the versions of An Guo, Wu Feng andSiKuQuanShuare useful for reference. Therefore they are not absolutely without merit, but the overall collating values of them are limited. The photo-printed version in theSiBuCongkan, which was released in the Republic years, embraced and united the versions of Song dynasty and An Guo. That version is so far the best one because of the excellent complementation of the accuracy of the Song version and the completeness of the An Guo version.
WEI Liao-weng;CollectedWorksofHeshan; strengths and weaknesses of different versions
I206.2
:A
:1000-5315(2014)02-0150-07
[责任编辑:唐 普]
2013-08-06
郭齐(1952—),男,四川资中人,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