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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共人类学到人类学公众形象的建构

2014-04-10朱凌飞

思想战线 2014年4期
关键词:人类学共同体学科

朱凌飞

从公共人类学到人类学公众形象的建构

朱凌飞①

在面对 “他者”时,人类学共同体也需要不断反思 “自我”、寻求 “自我”认同并形塑学科的文化自觉。通过外向拓展、横向扩展和纵向延展,人类学共同体不断突破 “边界”,进而走向公共人类学,这将激励人类学家对公共议题和公共事务的参与,在更有效地发挥人类学的应用价值之时,也使人类学知识为公众所接纳、使用与拥有,建构人类学公众形象。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应辩证地看待人类学与所谓 “公知”的问题,充分尊重地方性知识的价值及研究对象和公众的话语权。

人类学共同体;公共人类学;公众形象

一、引 言

人类学是一门 “舶来”学科,其本土化或中国化历程已逾百年,围绕中国社会文化现象,学者们既开展应用研究,也进行理论建构,取得了令国际同行尊重的成就。同时,一些学者也在进行尝试,企图拉近人类学与公众间的距离。2007年1月20日,徐杰舜曾与 《光明日报》国学版共同召集一批学者,讨论人类学与国学的关系问题,①黄 悦:《来自人类学的声音(上)》,《光明日报》2007年2月8日;叶舒宪,王铭铭:《来自人类学的声音(下)》,《光明日报》2007年2月15日。算是人类学对公共议题 (大众话题)的一次介入;2007年4月5日,王铭铭与《中国读书报》合作召集又一批学者讨论 “人类学的公众形象问题”,②陈 洁:《人类学究竟是什么——一门学科的公众形象问题》,《中华读书报》2007年6月6日。但似乎谈的还是学术圈里的学科定位问题,并没有涉及真正的 “公众”,等等,在此不一一赘述。值得一提的,也是使人类学与大众发生“亲密接触”的,当属2009年7月在云南昆明召开的国际人类学民族学联合会第十六届大会,政府的动员、媒体的宣传及最终数千人类学家的涌入,使人类学这个原本生僻冷门的学科传遍昆明的街头巷尾。在中国,这一基础性的学科从未被如此关注过,让学者们禁不住有扬眉吐气的自豪。但在数年后,我们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 “人类学的春天”,当一切重归于沉寂,这个学科似乎再度被人们遗忘。“从人类学内部的发展来看,理论取向人类学仍为主流且占有支配地位,但是整体人类学却快速边缘化。”③马腾岳:《英美应用人类学与公共人类学之历史、争论与发展》,《思想战线》2014年第1期。此时,我们不能不对这一现象进行反思,人类学这个原本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的学科,为何让它的研究对象——社会大众感觉如此之遥远,甚而越来越远?人类学的公众形象如何?我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如何介入社会生活?这些都是人类学、民族学学科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二、人类学共同体及其延展

人类学强调通过对“他者”(the others)的研究来反思“自我”(self)。同样,对于一个学科而言,在我们研究了众多的 “他者”之后,也需要对这一学科的 “自我”认同和一致性进行反思,这一方面是出于学科获得生命力、促成 “自我”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则与学科公共形象建构的主体问题相关,让我们更好地思考如何面对“他者”。于此而言,学术共同体不啻为一个有价值的分析视角。

科学共同体(scientific community)是由遵守同一科学规范的科学家所组成的群体。在同一科学规范的约束和 “自我”认同下,科学共同体的成员掌握大体相同的文献和接受基本一致的理论,有着共同的探索目标,它是科学社会学研究的范畴之一。美国社会学家R.K.默顿曾提出科学共同体的准则或规范,即普遍主义、公有主义、无私利主义和有条理的怀疑主义。④参见刘珺珺《科学社会学》,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30页。此外,科学共同体可以根据不同的学科与专业划分层次,如物理学共同体或生物学共同体等,以下还可根据具体的研究领域进一步划分。①参见刘珺珺《科学社会学》,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20页。虽然人类学在专业内外都不再被看做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科学”,但其作为一种具有特定专业知识的研究领域,依然可以成其为一种学术共同体。路易·迪蒙(Louis Dumont)较早提出了人类学共同体(anthropology community)这一概念,并指出其三个层次的意义,即特有的专业范畴、同样的理想和科学标准、日益增多的方向。②[法]路易·迪蒙:《论个体主义——对现代意识形态的人类学观点》,谷 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6页。我们参照科学共同体的概念,可进一步明确对人类学共同体的认知,即以社会文化和生活方式为主要研究旨趣,以人类学相关理论和观点为指导,以田野工作和民族志为主要研究方法的学者共同组成的集合体。这些学者发表和阅读大致相同的文献、共同培养学生、共同参加学术会议,有着相对充分的交流和趋于一致的专业判断。人类学共同体作为一个大的集合,其下又因不同的研究方向或学术观点而形成不同层级的集合,第一个层级的人类学共同体可以是 “国际人类学民族学联合会”,其下则包括 “中国人类学民族学联合会”,此外还有如 “都市人类学会”、“艺术人类学会”,等等。

不可否认,要成为学术共同体的一员,需要受过专业训练、发表论著、参加学术会议等,以获得同行的认可。尤其是学术会议更具有一种“仪典性”(ceremonial),③“仪典性(ceremonial)意思是有大批的公众参与,仪式进行时观众和施法者都遵从一定的行为规则,例如保持肃穆、专注,或至少表示一些兴趣等。”参见 [英]马林诺夫斯基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梁永佳等译,高丙中校,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365页。它具有一套规范的程式,如开幕式、主题发言、专家点评、听众提问、合影留念,最后发表会议论文集等。与会者在会上发表自己的观点、与同行面对面进行交流讨论,甚至有大批师生作为公众参与,也在不断强化这种仪典性。就某个层面而言,会议本身讨论的内容或许并不重要,但对于一个新手来说,会议赋予学术巨大的感召力,而对于名家来说,会议则使其权威得以强化。因而,学术会议具有了一种“文化表演”(culture performance)④所谓的文化表演(cultural performance),按约翰·麦卡隆(John Mac Aloon)的界说,是指“在这样一些场合,我们作为一种文化或作为一个社会对 ‘自我’进行反思并加以界定,将我们共同的神话和历史戏剧化,以不同的方式表现 ‘自我’,最终在某些方面有所改变而在其他方面却又依然故我”。参见Mac Aloon,J.J.,“Cultural Performance,Culture Theory”,in Mac Aloon(ed.),Rite, Drama,Festival,Spectacle,Philadelphia: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Human Issues,1984,p.1.的特性,共同体完成了对 “自我”的认知和界定,同时也向群体之外的 “他者”宣示 “自我”。这是人类学共同体获得延展的一种重要方式,但这还限定在某一特定的 “圈子”之内。而学科的发展,需要学术共同体的不断延展和更新,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以下三种可能的方式:

首先是共同体的外向拓展。值得一提的是,何明教授提出的建构 “东亚人类学共同体”的设想,倡导探讨与运用东亚共有价值观和表述方式研究社会文化的人类学范式。⑤何 明:《论东亚人类学共同体的建构》,《思想战线》2010年第4期。其意在加强东亚各国人类学家之间的学术交流,形成国内人类学共同体的外向拓展,实际上也将各地人类学的关注点引向国际视域,形成东亚风格的 “大合唱”,或能让更大范围内的人群听到人类学家所发出的声音。此外,以中国内地为例,海外学者对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尤其是少数民族群体的研究越来越频繁和深入,而其与国内学者的合作与交流也就不可避免了。同时,如北京大学和云南大学都在开拓 “海外民族志”的研究,更多的中国学者和研究生也开始走向海外,同样要寻求当地学者的支持。对于人类学共同体的外向拓展,“请进来”和 “走出去”都是极具价值的尝试。

其次是共同体的横向扩展。在笔者的田野过程和阅读经验中,经常接触到一些对民族文化抱有极大兴趣的 “民间学者”,他们不从属于某一专门的人类学、民族学科研或教学机构,并可能因为没有相关的专业技术职称而不能得到学术会议的邀请,因而也并未为人类学共同体所接纳。但是,这些 “民间学者”却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及其历史变迁进行了长时间的关注,有的还在一些非学术性的报刊上发表过相关的文章或者出版了专著,甚至形成了一些理论思考。⑥如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兰坪县前旅游局局长杨世鲜对普米族 “山岳生态文化”的判断。参见杨世鲜 《“山岳生态文化”——破译普米族的古老生存之谜》,《云南日报》2009年3月29日。实际上,其著述的传播效果在某种程度上已超过了体制内的学者,他们所做的民族文化传承工作也取得了更实际的效果,⑦如云南电视台纪录片导演刘晓津开展的 “源生坊”民族民间艺术传承活动,具体参见朱凌飞 《娱乐·仪式·展演——对民族民间艺术舞台化呈现的文化批评》,《思想战线》2009年第1期;朱凌飞,王 妤 《艺术过程与社会变迁——对民族民间艺术的流变的人类学思考》,《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对于 “圈内人”来说也颇具启发意义。笔者曾经做过一次实验性的教学改革,邀请了普米族和彝族的民间艺人和地方文化名人进入研究生的课堂,讲授本民族的地方性知识,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尽管生在 “自我”的文化之中,他们也并没有因为缺乏所谓的 “文化震撼”而对其文化熟视无睹,反而在学者们忙于理论建构之时,他们因对族群命运和村寨福祉的关切,对自身文化进行了更多有价值的思考,相较于 “学院派”,他们缺乏的只是学术术语的包装而已,而正如后文将要讲到的,人类学要走向大众,急需突破的就是专业术语所建立起来的樊篱。因此,我们可以尝试建立一种机制,如 “合作”、“编外聘用”等,使这些 “民间学者”加入进来,促成人类学共同体的横向发展,若能形成一种所谓“非人类学家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without anthropologists),实乃学科之幸。

再次是共同体的纵向发展。许多社会团体不作生物性的 “自我”繁衍,而是通过培养新手来实现 “自我”更新。①[美]沙伦·特拉维克:《物理与人理——对高能物理学家社区的人类学考察》,刘珺珺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7页。对人类学共同体来说,其纵向的延续 (即代际更迭)在于吸引更多的研究生加入。在人类学学科中,“田野调查”(field work)被马林诺夫斯基赋予了一种神圣的色彩,没有经历严格的田野训练,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为 “我的村子”的田野点,一个研究生就没有进入人类学共同体的资格,“田野调查”似乎也成为了人类学学者的 “成人礼”。初涉人类学共同体,他们对这一学科充满了“想象”(imagine),这一学科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改变,这个学科对社会的有用性是什么,或者这个学科与社会是怎样连接起来的?进而他们也必然会关心人类学者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image)问题。因此,相对而言,年轻的学者比起那些已经在人类学领域获得了一定地位的学者,更为关心人类学对公共议题(public issues)和公共领域(public areas)的参与,这将对人类学学生的学习过程发挥积极的作用,是吸引他们进入人类学共同体的重要力量。当然,对于人类学的发展来说,他们是毋庸置疑的 “新鲜血液”。

在自然科学中,科学共同体具有一种内在的交流性和外在的封闭性,②参见盛晓明,邱 慧 《对库恩的两种解读》,《自然辩证法研究》2000年第5期;郑杭生 《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的拓展:当代中国社会学前沿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92页。对于人文社会科学而言,科学共同体是否存在一个 “边界”?其意义又在哪里?随着越来越多分支学科的出现以及更多的学者以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进行相关的研究,③如经济人类学、艺术人类学、传媒人类学等等。在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十六届世界大会中,就设置了上百个学术专题,对文化、种族、宗教、语言、都市、移民、生态、女性、儿童、环境、艾滋病、吸毒等内容展开人类学视角的研讨。人类学共同体的边界趋于无限扩大和模糊,我们也不必囿于人类学、民族学、文化学甚至社会学的名谓之争,而更要看到,这正是学科边界逐渐开放,学术共同体走向公众的一种趋势。那么,人类学将如何走向公众呢?公共人类学(public anthropology)可能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和共同努力的方向。

三、走向 “公共”的人类学

费孝通先生在 《迈向人民的人类学》论文集自序中,曾介绍自己由学医转而学习社会学,其原因是 “治社会急于治病”,④费孝通:《〈迈向人民的人类学〉论文集自序》,《读书》1981年第2期。在接受马林诺夫斯基奖的演讲词中他也曾提到 “科学必须为人类服务”,“社会科学的调查研究完全可以帮助人类摆脱改造社会的盲目性和被动性,进入科学性和主动性。……人类学,这门学科的目的应当是使广大的人民对自己的社会具有充分的知识,能按照客观存在的社会规律来安排他们的集体生活,去实现他们不断发展的主观愿望”。⑤费孝通:《迈向人民的人类学》,《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在30余年前费先生已经在倡导 “走向人民的人类学”,强调人类学为人民服务。而要使人类学真正 “迈向人民”,也使自己走向 “春天”,公共人类学可能是一条重要的路径。

阿兰·菲尔兹(Alan Jeffrey Fields)认为,“公共”与 “人类学”合并为一个通用的词汇,它能够唤起人们对公众意见和学术观念之间存在区别这一事实的注意,同时也表明,大众需要接受人类学的思维方式,而人类学也需要这样一些有价值的受众群体。⑥Alan Jeffrey Fields,“Responsible Public Anthropology”,http://www.publicanthropology.org/Journals/Grad-j/Wisconsin/ fields.htm.accessed August 28,2009.夏威夷太平洋大学 (Hawaii Pacific University)的罗伯·波罗夫斯基(Rob Borofsky)认为,公共人类学是人类学对自己学科命运的关注,力图使人类学突破 “自我”设定的学科边界,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以摆脱现今人类学的窘境。⑦Rob Borofsky,“Public Anthropology.Where To?What Next?”Anthropology News,vol.41,issue 5,2000,pp.9~10.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自我”设定的边界并不止于学科之间,正如波士顿塔夫斯大学(Tufts University)人类学系在其网页上所特别说明的:“在公共人类学里,我们将人类学带出学院之外,而将其引入社区之中。”①参见塔夫斯大学人类学系网页所载:“In public anthropology,we take anthropology out of the academy and into the community”,http://ase.tufts.edu/anthropology/public.html。如何使学科真正走进社区之中,可能才是公共人类学更应该思考的。从学科特质而言,人类学也并不缺乏这样的基础,詹姆斯·克利福德和乔治·马尔库斯曾指出:“人类学从来都有公共关怀,正是学科内在的文化批评的维度构成了推动它研究其他社会的根本动力。”②[美]乔治·马尔库斯:《中文版序:〈写文化〉之后20年的美国人类学》,龚浩群译,载 [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吴晓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4页。公共人类学的出现,正是学科公共关怀特性的一种体现。

罗伯·波罗夫斯基认为,公共人类学的焦点在于与大众就他们广泛关心的问题展开对话,让更多的人看到人类学家为解决这些问题所做的努力。③Rob Borofsky,“Public Anthropology.Where To?What Next?”Anthropology News,vol.41,issue 5,2000,pp.9~10.周大鸣认为,公共人类学是指走向公共领域的人类学,是21世纪人类学发展的新趋势,它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利用更广泛的渠道参与公共事务,让更多的民众了解人类学的学科价值意义;另一方面是强调开放学科边界,让更多的学者与民众参与到人类学的学科建设之中,通过双向、良性的互动,促进学科与社会的共同发展。④周大鸣,段 颖:《公共人类学:21世纪人类学发展的新趋势》,《民族研究》2012年第3期。显而易见,公共人类学在竭力使人类学共同体之外的所有人看到自己的 “有用性”,以表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与费孝通所强调的“为人民服务”的人类学相比较而言,似乎更强化了一种 “自我”意识。

周大鸣在同一篇文章中着意强调了人类学知识及其应用在大众媒体中的传播问题,“通过网络渠道,大众可以积极参与到许多人类学议题的讨论之中,……新兴传媒改变了人类学的传播方式和参与方式”。⑤周大鸣,段 颖:《公共人类学:21世纪人类学发展的新趋势》,《民族研究》2012年第3期。充分利用大众传媒无疑是使人类学走向公众、建构人类学公众形象的有效手段。近年来,我们已经越来越多地在一些大众读物中看到 “人类学家”这几个字眼,他们对当前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发表专业意见,表达了与其他学科不一样的新鲜见解。在这一过程中,有两方面的问题是我们需要注意的:一方面是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要显示出人类学专业知识的特点,展现学科的基本观点和视角,如 “文化相对论”、“整体观”、 “文化比较”等,或者体现微观的、边缘的、由下而上的 “草根视角”;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大众传播所具有的通俗性特征,人类学家应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把专业观点包容在浅显平实的语言之中表达出来,而如马库斯以 “文学治疗”对过去占主导地位的表述惯例进行的去神秘化,⑥参见 [美]乔治·E.马库斯 《跋:民族志写作与人类学职业》,李 霞译,载 [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 《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吴晓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16页。我们也不妨将其理解为一种对大众的拥抱。当然,如果不是一个宽泛的 “大众”,而是具体的目标受众,我们还应该根据不同的传播对象选择不同的方式,以达到不同的目的,这个时候,我们强调的是受众,而不是 “学术”。在这方面,埃文斯-普理查德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杰出的示范,1950年冬,他曾在英国广播公司的第三台节目中,向普通听众就社会人类学研究范畴及其方法等问题作了一系列讲座,第二年该系列讲座以 《社会人类学》为题出版。⑦翁乃群:《埃文斯-普理查德的学术轨迹 (代译序)》,载[英]E.E.埃文斯-普理查德 《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覃俐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7页。作为人类学共同体中的一员,我们乐于见到越来越多的带有人类学视角的公共对话出现在大众媒体之上。

在美国现当代人类学的发展中,“对公共导向的、公民的人类学的期望日益高涨并在目前成为了主流”。⑧[美]乔治·马尔库斯:《中文版序:〈写文化〉之后20年的美国人类学》,龚浩群译,载 [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吴晓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4页。如果说人类学是一种文化事项,从功能主义的角度而言,其有用性始终是其得以存续的关键问题,相较于媒体上的侃侃而谈,真实有效的功用才是公众所期待的,也是这个学科社会责任的一种体现,这正是应用人类学所孜孜以求的。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应用人类学与公共人类学被混淆了。前者的研究几乎已经涉及了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据美国肯塔基大学 《应用人类学文献计划》所收集与归纳的范围,已经包罗了从都市发展、国防事务、公共教育、能源开发到酗酒与吸毒问题等方面,应用人类学家的职位则包括了政策研究员、影响评估员、研究分析员等10余种,发挥着代理人、促进者、提供信息的作用以及分析的作用和调节的作用。⑨参见石奕龙《应用人类学》,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0~77页。由此看来,人类学家对社会生活的介入程度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实际上,这一学科远没有发挥出足够的影响力,并没有成就了公共人类学。

笔者窃以为,应用人类学与公共人类学的差别甚至不在于实践与理论之间孰轻孰重的问题。公共人类学同样需要凭借应用研究介入社会生活,但有两方面问题可能是我们需要注意的:一方面是我们所选择的研究问题,不应该仅仅是从学科优势出发,这种做法会把自己局限在学科樊篱之内,而应该从社会生活的真实需要出发,寻求跨学科的合作,甚至与自然科学的合作。如此,人类学知识将不仅贡献给具体问题的解决,对其他学科亦会有所增益,对本学科则可突破“自我”;另一方面,我们要努力促进更为广泛的对话。对于大多数问题而言,我们应该走出 “人类学家作为专家的樊笼”,①[美]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2页。意识到人类学家的声音也只是众多声音中的一种,应该允许、鼓励并参与到来自多方的对话之中去,在不断的论辩和反驳中,将有助于 “真实”的逐步显现。正如格尔兹所言:“人类学,或至少是解释人类学,其进步不以达于观点的一致为标志,而是以论辩的巧妙为标志。”②[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韩 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37页。同时,先成为一个真诚的倾听者,更易于使自己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

不可否认,人类学的应用研究值得重视,这是人类学走向公众的一个重要途径。但本文更强调人类学知识和研究方法的推广和普及,它应该超越知识精英的小群体之外,为不同背景和身份的人群所接纳、使用与 “拥有”,这才是公共人类学题中应有之义。

四、人类学与 “公知”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学者们所倡导的公共人类学,也就是让人类学成为一种 “公知”:一方面在于使人类学突破学科甚至是学术的樊篱,成为一种“公共知识”(public knowledge)。③此处所说的“公共知识”并非美国逻辑学家刘易斯(C.I.Lewis)所说的“共同知识”(common knowledge),而是特指被公众所广泛认知、接受、使用的事实或理论观点。张曙光认为,梁启超所言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其意之一,当指一切学术产品都是一种公共产品。④张曙光:《学术共同体的自治和自律》,《学术界》2011年第6期。使人类学的理论观点和研究方法可以为公众所接受和应用,最为理想的是人类学知识最终转化为大众的话语;另一方面是人类学学者必然要成为“公共知识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美国哲学家雅各比于1987年较早提出 “公共知识分子”概念,⑤[美]拉塞尔·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洪 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媒体概括为 “具有学术背景和专业素质的知识者、对社会进言并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⑥《南方人物周刊》2004年第7期推出 “影响中国公共知识分子50人”专栏,并提出了上述 “公知标准”。陈来认为,公共知识分子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其职业身份可以多种多样,他们可以栖身学术界、政府界、企业界等不同领域以及各种社会组织甚至社会运动,参与建构公共领域的空间,对公共事务发挥影响。⑦陈 来:《儒家思想传统与公共知识分子——兼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与专业性》,载许纪霖主编 《公共性与公共知识分子》,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11页。由于人类学这门学科所具有的基础性、包容性、应用性的特征,这些职位都是人类学者足以胜任的。

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当前的社会实践和特定语境中,“公知”一词已经被解构和娱乐化了,带有了嘲讽、奚落之意。百度百科将 “公知”解释为 “那些貌似公正博学,实则摇摆不定、自视甚高、以天下评判为己任,视社会和百姓问题多多,自认担纲启蒙责任,诲人不倦的一群文化人”,⑧参见百度百科“公知”词条,http://baike.baidu.com/view/6150578.htm,2012年9月17日。甚而被翻译成“Haters”(讨厌鬼)一词,惹人生厌。我们也常发现,某些媒体在报道公共事件时,常喜欢用 “专家”的观点来增加报道的 “权威性”。“专家们”或侃侃而谈,或声色俱厉,或循循善诱,但对问题的解决常有隔靴搔痒之感,甚至有为虎作伥之嫌。在中国社会公民意识开始觉醒并勃发的社会环境中,对有志于走向公众的人类学来说,这种误入 “异端”的现象对于建构人类学的公众形象极为不利,不能不使我们警醒。

首先,对于保护与发展的问题,我们需要“谨言慎行”。因为其虽然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其实是我们一直没有妥善处理好的、并与诸多利益群体直接关联的问题。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我们中间绝大多数向前看的人类学者,对我们自己的工作感到不耐烦,我们厌烦它的好古,猎奇和不切实际。”⑨[英]马林诺夫斯基:《序》,载费孝通 《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戴可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5页。可能是缘于学科对异文化的研究传统以及文化相对论的熏染,在人类学共同体中似乎形成了一种对 “传统”的偏好,尤其在当前的社会转型时期,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受到商品经济和全球化的冲击,正在发生剧烈的变迁,一些学者胸中 “挽救”、“保护”传统文化的热情被强烈地激发出来,为之奔走呼号,宣扬当地人应该坚持自己文化的原有形貌,拒绝任何外来文化的影响,竭力保持民族文化的所谓 “原生态”,即使要付出贫穷和落后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笔者认为,这种观念难免狭隘,文化的一个基本特质就是变迁,排斥变迁的文化最终只可能走向消亡。此外,如果我们能够如列维-斯特劳斯一般倾听 “他者”的声音,我们就会注意到:“这一说法受到作为被研究对象的民族的驳斥,他们认识到,与其认为自己是另一种不同的文化,不如承认自己在文化上是落后的,只有认识到,在各民族之间有先进与落后的差别,才能学习先进,抢回已丧失的时间。”①[法]列维-斯特劳斯:《民族学者的责任》,王恩庆译,《民族译丛》1979年第4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某一个民族故步自封、冥顽不化,民族文化的价值和意义首先必须是对 “自我”的,其选择评判标准首先必须是 “自我”的生存与发展的需要,而不是保存人类学文化多样性的需要或对 “他者”的借鉴意义的需要。②相关案例和论述参见朱凌飞 《玉狮场的故事:一个被误解的普米族村庄》,《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也正如克利福德对那种与“抢救型”(salvage)民族志相联系的学科与道德权威模式所提出的质疑:“他者的社会是孱弱的,并 ‘需要’由一个外部人来代表?在这个社会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它的过去,而不是现在或者将来?”③[美]詹姆斯·克利福德:《论民族志寓言》,康 敏译,载 [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 《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吴晓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4页。因此,我们在面对这一变迁过程的时候,要避免那种为当地人 “代言”的冲动,尽可能去维护他们的话语权,为他们创造表达自己权利的条件和机会。

其次,我们在面对权力和金钱时,应该怎样坚持学术伦理?如麦克尔·赫兹菲尔德所说的,我们 “还必须保持一种谦恭的态度,从那些掌握了权力并且界定了权力中心的人士的观点出发,来分析人类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处于边缘的地位”。④[美]麦克尔·赫兹菲尔德:《什么是人类常识》,刘 珩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前言第2页。人类学显而易见的挫折和困难要求我们采取一种务实的态度,不再与社会格格不入,为自己摆脱边缘化的地位而参与社会生活。自然,任何的学术研究工作都要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开展,学术共同体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诸如金钱、权力、政治、宗教等因素的规约,尤其是我们的研究越来越依赖 “赞助人”的资助时,某些利益群体极有可能影响到我们观点的形成和表述。此时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语)就显得尤其重要。人类学曾为殖民主义拥趸的 “原罪”已经让这一学科负上了道德的枷锁,我们应避免再次踏上 “服务权贵”的历史覆辙。当然,“人们可以说,社会科学中科学共同性之所以软弱是由于社会科学本身的特点。的确,社会科学直接受周围的意识形态的影响。……共同体越加无力抵御总的意识形态的压力甚至侵犯”。⑤[法]路易·迪蒙:《论个体主义——对现代意识形态的人类学观点》,谷 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6页。在此,人类学共同体对于人类学者个体来说,不仅对其学术研究的价值取向产生影响,同时也会成为他坚持学术伦理的力量来源。可喜的是,随着社会的进步,我们对意识形态的问题已无需讳莫如深,一个越来越开明和包容的社会环境正在形成,不同的声音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表达的机会,“一旦知识分子无需与现存政治保持一致,他便也不必与政治运作所要求的权力结构保持距离”。⑥杜维明著:《杜维明全集·第五卷》,郭齐勇,郑文龙编,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601页。因此,在人类学走向公众、介入社会的时候,我们会因自己所发出的声音是出于学术良心而更有底气,不至于成为某利益集团的 “御用”学者。

再次,“指导性变迁”中的对话和协商。人类学共同体在面对社会变迁的时候也并非束手无策、一无是处。费孝通所研究的 “江村”其实也处于一种变迁的过程中,他认为:

如果要组织有效果的行动并达到预期的目的,必须对社会制度的功能进行细致的分析,而且要同它们意欲满足的需要结合起来分析,也要同它们的运转所依赖的其他制度联系起来分析,以达到对情况的适当的阐述。这就是社会科学者的工作。所以社会科学应该在指导文化变迁中起重要的作用。⑦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2页。

确实,费孝通提到了对我们来说颇具意义的“指导性变迁”,也就是将人类学关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专业知识对将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变迁提供指导。我们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人类学并没有一门 ‘硬技术’或独特的技艺,……其理论的价值在于阐明手段与结果之间的关系,而不是选择结果本身”。⑧[美]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40页。人类学在方法上对社会发展和进步所能作出的贡献,更多地在于它提供了一种看问题的视角、一种态度与观点,而这并不意味着它能为所有的问题提供解决的方案。因此,在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时候,我们只提供我们从“微观层面”获取的不同见解和意见,以期唤起公众对多元文化的理解和宽容,进而采取看问题和做事情的新方法。而在面对当地人的时候,人类学的 “主位—客位”相结合的观点颇具意义,专业知识与地方性知识的相互对照与呼应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因此,在面对具体的、涉及多方利益的公共事件时,我们要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这应该是一个对话和协商的过程。

反思人类学不把文化看成是社会精英人物特权式的占有,而是将其看成不论高低贵贱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社会所拥有的东西。①李鹏程主编:《当代西方文化研究新词典》,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4页。任何个人或群体都可能拥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诉求,我们不可妄作价值判断。但对权威的质疑、对 “自我”的反思、对 “他者”和地方性知识的尊重,应是人类学共同体在介入公共事务时所应秉持的精神。

五、结语:“我们”何以自处?

批评者认为,“社会科学研究的都是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环境的一部分,而我们的思考方式都是由这个环境所决定的,因此不可能具有客观性”。②夏建中:《文化人类学理论流派——文化研究的历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61页。人类学以对 “他者”和异文化的研究来回应这种质疑,而当“回归”人类学(“repatriated”anthropology)回到我们所属的“本文化”时,我们所能申辩的,似乎只有曾经在异文化研究中所培养出来的 “疏离感”,但仍不可避免地使人类学者 “民族志的权威性”不断降低,从体验型到阐释型,再到对话型,又到多声部型。③[美]郝瑞(Stevan Harrell):《人类学研究的种种困惑(一)》,张海洋译,《民族艺术》2004年第1期。这一民族志方法的发展过程,我们不妨将其视为对人类学者身份的一种解构。

当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发生变化之后,从事研究的人类学家的地位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由原来博学而行善的探访者,有着技术和政治力量为后盾,变成了需要别人容忍,或许还有些可笑的边缘人物。④[美]沙伦·特拉维克:《物理与人理——对高能物理学家社区的人类学考察》,刘珺珺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页。

我们可以将此理解为人类学者的一种自嘲,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这个学科的真实处境,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人类学所研究的 “他者”是相对于 “自我”而言的一组概念,通常而言,“他者”指 “异文化”,而 “自我”则指 “本文化”,但如果我们把“他者”界定为 “研究对象”,那么与之相对的“自我”则不可避免地指向了 “研究者”,也就是本文所谓的 “人类学共同体”。这时候,人类学的 “回归”,就不仅仅是回到 “本文化”之中,对“本文化”的反思,同时也是回到人类学共同体之中,对 “自我”的反思,也即对 “人类学者”这一身份、角色以及与之相应的权力和责任的反思。前者是为了促成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相应地,后者是为了达致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相互理解,因为 “就在笔者 (研究者)观察别人 (研究对象)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别人的观察”。⑤[美]沙伦·特拉维克:《物理与人理——对高能物理学家社区的人类学考察》,刘珺珺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页。那么,“别人”在观察我们什么?大抵而言,一方面是我们的专业技能,如我们做什么、我们怎么做、我们能解决什么具体的问题;另一方面是我们在行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如对异见的包容、与不同对象的合作、对自身局限的反思、无偏见的正义,等等。我们将在行动中建构人类学共同体的公众形象。

杜维明认为:“知识分子必须是一个行动者,他必须关心政治,必须投入社会生活,并且具有文化上的敏感性。”⑥杜维明著:《杜维明全集·第五卷》,郭齐勇,郑文龙编,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601页。相较于其他的学科,人类学共同体更应该具有这种文化敏感性和文化自觉。在以学术研究为人类知识的积累作出贡献之余,人类学共同体更应积极介入社会生活,担当更大的社会责任,也为学科的发展开拓更大的空间。我们正处于社会的转型期,人类学学科及其方法对于理解日渐全球化的当今世界中的社会发展动力起着重要的作用,弗朗兹·博厄斯说:“人类学知识使我们在面对现代文明所面临的问题时有更大的自由。”⑦[美]弗朗兹·博厄斯:《人类学与现代生活》,刘 莎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1页。而当一个社会从财富积累和对功利的追逐,转而走向福利社会和面向人本身之时,学科的价值理当得到包括公众在内的大多数人的认可。正如乔治·马库斯所言,对于人类学家来说,“任务仍然是重新整合或重新发明他们在当前从事人类学的意义,从而使公共人类学的根本愿望在对此学科的目的有清晰理解的大众中得以实现。”⑧[美]乔治·马尔库斯:《中文版序:〈写文化〉之后20年的美国人类学》,龚浩群译,载 [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吴晓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1页。这是人类学共同体应该做也能够做到的,且正当其时。

(责任编辑 段丽波)

云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公共人类学与人类学公众形象的建构”阶段性成果(09YNUHSS021)

朱凌飞,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 (云南昆明,65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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